一

    赵义同就要离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了。他留恋那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又不得不把脚步伸向通往“天国”之路……

    汽车离开枯岭脚下的河防口,越过红土梁,来到一个叫梧桐豪的山丫口。赵义同让司机停车。

    汽车靠在公路边的一个崖洞口旁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晴了。天空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眨着眼的星星,上弦的新月像一把镰刀似地挂在西边的天际上。

    一路没有下车的赵义同,此刻从车内缓缓下来,抖了抖身上穿的那件从意大利进口的黑色平绒风衣,又整理了一下那条暗紫色领带,走到公路旁的一个水泥护桩旁,坐在上面往山下眺望。

    赵义同对这地方很熟悉。这里是改革开放后新开发的市郊旅游和度假区,它的右边是流泽水库,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著名的流泽度假村就建在水库边。那里有他的高级别墅和楼房包间。他在那里曾度过无数个消魂之夜。沿着水库,有不少令人陶醉的旅游景点,湖的东岸有白龙潭,西岸有黑龙潭、云峰山、省内第一瀑和关圣庙……

    赵义同想,要不是今天走到这一步,说不定他此时此刻正在流泽度假村的高级包间里搂着美女、喝着佳酿寻欢作乐呢;要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此时此刻他正在那些基层干部或善于溜须拍马的省城富户们的陪同下,“搓麻”捞钱呢;要不是今天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此时此刻他正在美女的陪同下,在“瑶池”里洗着“鸳鸯浴”呢……咳,这些“美好”的、令人迷恋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了……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赵义同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抬头望了望挂在天边的那轮新月,心潮起伏。他想,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五彩续纷的世界了。这个世界多美呀,他仿佛又回到了市府大楼上班,仿佛又看到了办公室里那些干净、整齐的现代化办公设备和那些在走廊里、过道里、甚至电梯里见到他的处长、主任、秘书们对他点头哈腰、谦恭地问寒问暖时的情形。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坐到办公桌后面,秘书们把一叠叠待签、待阅的文件给他送来,待他圈阅的情形;仿佛又看见自己在会议上作报告、讲话时,那些在台下的基层干部们拿笔记本聚精会神地“沙沙沙”作笔记时的情形;他仿佛又看到了他视察某些工厂、矿山等企业时,那些厂长、经理。主任们谦恭地听着他作指示时的情形;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去各区、县财政部门检查工作时,那些将他视为南郡市“财神爷”的大大小小的书记、局长、科长们,请他多为本地区、本部门的财政出出主意、多为他们拨一些资金的企盼情形;他仿佛又看到了每年例行的市人代会结束后,那些像蜜蜂采花似的记者们追在他屁股后面采访时的情形;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曾经拉他下水、像三孙子似地给他行贿、献金表、献美钞、献港币、献美女的大老板、个体暴发户甚至一些有影响的官员们的卑恭嘴脸……

    所有这些,他都记忆犹新,当副市长掌管全市的财政大权,那是多么荣耀、体面、受人尊敬的职位啊,全市乃至全省国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那又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啊……可惜,自己把党和人民给的这些荣誉、权力视为攫取金钱、美女的手段和攀登高官厚禄的阶梯,以至掉进泥坑而不能自拔,这是多么沉痛的教训啊,后悔也晚了——可惜,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所有这些都怨谁呢?怨那些像三孙子似的行贿者?怨那些像痞子似的献美女者?还是怨……他想,还是怨自己吧,谁让自己利欲熏心呢?谁让自己奢糜腐化呢?谁让自己……

    赵义同想到这里,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吸着,白色的烟雾在眼前缭绕,一缕儿一缕儿、一圈儿一圈儿向空中弥散开去。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随着他手指在上下晃动,犹如一只钻进了“捕蝇罩”里的红头苍蝇在拼命地挣扎、撞击、寻找出路……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地形,又辨了辨方向,此地距他最终要去的地方只有10分钟的路程。他明白,到了那里,只要自己选好了地点,决心一下,刹那间,他就可以迈向“天国”之路,用不了多久,最多一、两天,他就将像手中的那支香烟似地被点燃火化,然后变成一股青烟在空中散尽……

    “走吧,那个世界不是也很好么?说不定那里也有汽车、楼房、美女和鸳鸯池……既然决心下了,还等着干啥?既然自己已经没有出路了,还坐在这儿干啥?……”突然间,他对着漆黑的天空,长叹了一声:“也罢——”然后转身,对站在汽车旁等候他的司机甄保奎说:“走!”

    将死的人会后悔吗?也许,也许他只是留恋那威风凛凛的日子,那金迷纸醉的时光。

    二

    在义仁的一个小村庄里,赵义同想要最后看一眼他曾经工作过,也曾经使他巅峰一时的、给过他荣耀的、使他发迹的、也使他纸醉金迷的省城……

    10分钟后,汽车到了一个叫太子庙的地方,赵义同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停车!”

    汽车嘎然停住。

    赵义同开门下了车,双眼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里就是他的人生终点站。

    “站”到了。

    “路”走完了。

    该“休息”了。

    于是,他哀鸣般地对站在他身旁的司机说:“保奎呀,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不往前走了。我今天要到前边那个小村看看,那里有我一个亲戚,我要从这里横插过去,汽车过不去。你就不要送了。”

    甄保奎听了后,觉得非常吃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忙问:“赵市长,现在天已经黑了,您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去呀?您要是出了问题,我回去怎么交待呀?要去,我陪您一块儿去。”

    此刻的赵义同心里似乎比10分钟前坦然了一些。他想,如果不把这个司机打发走,今天无论如何也上不了“路”,那岂不要坏了我的事?于是,他说:“没事。这个地方我熟,最多,5分钟就可以到,甚至用不了5分钟。再说,这里的治安也不像城里那么乱,你就放心吧。保奎,你的家不就在义仁县吗?今天你开车回家看看,明天再回市里去。我,你就不要接了。今天下午,我已事先跟义仁县委打了招呼,说好了的,他们明天有人开车来接我,你就不必来了。不过,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回到市府后,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听清了吗?”他说话的语调比平时低沉得多,甚至有些发颤和悲哀。

    甄保奎却没有注意赵义同语调的变化,他想得最多的是,赵市长今天为什么非要坚持一个人到村里去呢?那里真的有他亲戚?或者他要到村里办一些私事怕自己在身边不方便?这些都是可能的。想到这里,他就没再坚持,但还是追问了一句:“赵市长,您确实跟义仁县委联系好了吗?”

    “联系好了。我让你走,你就走吧!”赵义同不想,也没心思再跟他多说话,所以,语气中有些不耐烦。

    甄保奎见赵义同态度如此坚决地执意要他把车开走,便只好从命,怏怏地钻进驾驶室,将车调头,又飞速地朝义仁县城开去……

    ……

    甄保奎走后,赵义同想要最后看一眼他曾经工作过、曾经使他缘峰一时的、给过他荣耀的、使他发迹的、也使他纸醉金迷的南郡城;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啊……在那里,他几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在那里他到哪里哪里的大小官员都会竭尽全力招待他、欢迎他。到哪里他都会吃香的、喝辣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千古罪人。他再也回不去了。倘若回去,等待他的不是高级轿车、别墅。美女和金碧辉煌的超豪华的饭店、餐厅,而是手铐、监狱、窝头、咸莱……想到这里,他爬上附近的一个山峪口,从那里放眼向省城望去,仿佛看到了那里是灯的海洋、灯的世界,仿佛见到了整个省城上空被灯光照耀得一片彤红。他仿佛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中央电视台的发射塔犹如一个高大。细长的灯柱直通天空;他仿佛又看到了披着彩灯的国贸大厦、长城饭店、港澳中心……这些建筑他是多么熟悉啊,有的他还亲临现场为这些建筑作过资金预算呢,可惜,自己就要去“天国”了。永远见不到了……

    突然,附近一棵柏柳树上的猫头鹰“嘎——嘎——”地惨叫了两声。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抬腕望了一眼夜光表,只见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心里不禁暗忖:自己的气数已尽了吧?不然为什么猫头鹰都催我上路呢?于是,他踉踉跄跄往山下走去,想找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地方来结束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

    疑神疑鬼,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鬼。人变成鬼,就等于已经死去。赵义同的魂在颤抖。

    三

    赵义同凄然地在一块花冈岩石上坐了下来,伸手从风衣兜内掏出一把已准备好的“五六”式军用手枪……

    南郡的春天,昼夜温差不是很大,但是北部山区,由于首先接受来自西北利亚南移的冷空气的影响,经常在一天之中就有一个或两个天气过程。三个小时前,这里还是细雨蒙蒙、清风微寒,现在则是晴空万里、月朗星稀了。他抬头往西方天边望去,只见天际上挂着一把像镰刀似的残月,周围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在不时地眨着眼,似乎在对他嘲笑,又似乎在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赵义同,你在孽海里已经泅渡数年,你辜负了天下大众对你的期望,现在你的气数已尽、你被孽海吞没,自绝于天下,是天意民心,也是你罪有应得,你还不上路,更待何时?

    赵义同下山后,顺着一条山沟径直朝北走去,走着走着,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果园,大概是由于这片果园坐北朝南、向阳避风的缘故,园中的梨、桃、李等果树已经花瓣陨落,贴在地面黏乎乎的,加之刚下了一场小雨,腐叶发酵,使园中散发着一阵阵扑鼻的霉味,令人压抑、烦躁。

    赵义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果园深处的一块空地上。他见那里有一个用山石板搭起来的“石桌”,旁边放着几块方形的花冈岩石。这里稍干净些,他猜想,这些“石桌”、“石凳”大概是看园的果农吃饭或休息用的,这地方很合适,我何不就在此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他之所以选择在义仁县的太子庙附近自绝,其原因有二:

    一是他早年曾在这附近任过职,因此,他也想在这里结束自己所走过的路,这或许叫做“魂归故里”(不管是孽魂、罪魂或恶魂,总是“灵魂”)吧。大约是1959年左右,他在附近的一个乡里当乡秘书、乡会计(都是以农代干,非正式干部)。后来他发迹了,也是先从这附近开始的。正式职务是×××乡的乡助理(那时叫人民公社)。赵义同南郡人。早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进城后,历任南郡市财政局科员、副处长、处长剧局长、局长、市长助理、南郡市常务副市长,次年兼任南郡市委常委。客观地评价:赵义同腐化堕落、贪赃枉法是近年的事,早年,他并非如此。举例说,在他未蜕化变质前,在南郡市委、市政府系统中,财政局长出身的赵义同素有“铁算盘”之称,平时对他所掌管的财务制度以及收、支预决算把关较严,上级主管部门对南郡市的财务检查之后,都给予较好的评价。因此,客观地说,他搞财政工作确实是一位行家里手。早年间,南郡市各区、县的财务凡经赵义同细查后,如有作“花账”的,一般都逃不过赵义同的眼睛。他也曾严肃处理过涉嫌经济问题的人,为此也还挨了不少人的骂。但后来,赵义同变了,彻底变了。他变得那么低俗、那么卑鄙、那么龌龊、那么无耻、那么下流、那么贪婪……以至最后不得不堕下万丈深渊。

    二是,赵义同之所以找这个地方自尽,他是想死后不至于让市委、市府、乃至省城里的人过早过多地知道他是畏罪自杀的。可想而之,倘若他死在市委、市府大楼里,或死在省城的某宾馆饭店、某公园、某街巷,那在他的尸体被发现后,岂不让诸多的人看见,岂不是立即满城风雨?赵义同毕竟身处高位。毕竟有些“尊严感”,就是死也要顾全面子,选择远离省城去自杀,是附合他的虚谬逻辑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原因或自杀后达到什么目的、结果,就自杀者本身来讲,那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像赵义同这样的孽官自杀更不例外。赵义同自杀后,据现场勘查测定:赵从自杀到他的尸体被搜索发现,仅12个小时,在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内,外界的天气、环境以及其他化学物质对他尸体的影响不会太大。在法医对他的尸体检验时发现,他的脸部表情已经变形、扭曲;他的腿、他的前胸、他的手以及他的脚等都有多处抓伤,且经科学手段进行的化验、鉴定,其结论都是他自己在临自绝前所为。可见,赵义同自杀前的思想斗争是十分激烈而痛苦的。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自杀前的恐惧、疑惑、回忆、留恋……使得赵义同的思维极度紊乱,因此,他将已经对准太阳穴的“五六”式军用手枪又慢慢放下,不知是枪柄碰了一下他的腿,还是内心极度恐惧,抑或一阵凉风吹来的缘故,使得他的心紧紧收缩和抽搐了一下,他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这个花花世界,可是两眼模糊得很,什么也看不清。他微闭一下双眼,想静静神,然后一咬牙,一狠心,一枪了之。

    稍静片刻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这么个想法和疑惑——忘记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听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自杀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有丝毫犹豫,自杀工具不能有任何问题,否则,一次不成功,再想自杀是不可能的了。为了保险起见,他想检查一下枪里的子弹是否已经上膛、子弹是实弹还是教练弹(笔者注:实弹均系金属壳和弹头,有杀伤力;教练弹也系金属壳,但非金属弹头,一般都是用软木或塑料制成,没有杀伤力,或杀伤力极微)。因为这支枪他从来没使用过,不知机件是否完好。于是,他轻轻卸掉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只见弹夹里的子弹都是黄澄澄的实弹,可是,当他拉开枪栓一看,枪膛里却一颗子弹都没有,原来他根本就未推机上膛。于是,他又重新装弹上膛。

    就在他检查这支枪的时候,关于这支枪的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前些年,由于赵义同贪污、受贿,攫取了大量钱财,而且逐渐腐化、堕落、生活糜烂,他深怕有人暗地里或公开抢劫他,他也怕跟他的女人因得不到大量的金钱或其他物质财富而对他怀恨在心,从而在与他寻欢时用暗器杀害他,为此,他以社会治安不好为由、以副市长的身份,向有权持有枪支的某机关负责人要了这把“五六”式手枪,但按规定只配发了他十几发教练弹。后来,在南郊某靶场练习射击时,赵义同偷偷地将几发实弹装在兜里。他当时的想法是,有真枪,就应该配真子弹,不然,要它又有什么用?但他那时并未想到自杀,想不到伴随他半年多的这支枪,一直没有发挥作用,可是今夜里却要用它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自寻绝路者在生命离开躯壳前的片刻,那种恐惧、疑惑、回忆、留恋……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