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义一到上海,就会同张四肖备厚礼拜访了上海知府吕坤。一来,若是发生风潮,尚需官府弹压:二来这吕坤乃是东南九大家中人,这次九大家在汇联号事件中吃了大亏,自然与晋商势成水火。
王崇义很清楚,这股突如其来的挤兑风潮,就是九大家在背后捣鬼,所以他硬着头皮上门拜访,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缓和一下关系,让他们不要再拆台。
吕坤很客毛的接见了两人,对王崇义邀他一起去为皇家银行纾困,也一口答应。
王崇义却听出他话语中的敷衍,不得不问明白道:“大人亲自出马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请知府大人明示,究竟如何处置,方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吕坤一脸无奈道。
“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王崇义心生不悦道:“倘若有人胆敢作乱,官府如之奈何?”
只,………”吕坤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王崇义不依不饶道。
“没有万一。有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我是本府知府,就好像上海城的大家长,自然不能跟小民一般见识了。”吕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对民众冲击银行,要百般忍让迁就,其中莫不有故意纵容的念头。
“吕大人!”王崇义加重了语气:“王某不是公门中人,却也听说过“为政之道,宽严相济。。倘或有那泼fu刁民,非御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听话,到时候大人却不管不问,只会助长乱民气焰,让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明明是你皇家银行理亏在先”吕坤也拉下脸,冷冷道:“让本府去弹压百姓,可以!但你得先拿出个理来!”
“道理很简单。”张四肖忍不住插言道:“挤兑到底,皇家银行就得倒闭,百姓的血汗钱便全都成了废纸,天下立时大乱!要是不挤兑,皇家银行开下去,大家的钱还是钱,日子照样过。”
“这是大道理,老百姓不会理会!“吕坤一摆手道:“他们只看到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二位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能不上火?”顿一下,重重道:“凡事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引起举城sāo乱!
为什么会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xing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二位先生觉着呢!”
张四肖登时怒气冲冲道:“吕大人,您这话里有话啊!”
“看你怎么听了。”吕坤不置可否道。
“娄知道汇联号被皇帝查封,你们心里不好过”张四肖索xing不再绕弯子道:“所以就想拉我们日异隆一起倒霉,这种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可不是九大家该干的。”顿一下,加重语气道:“别忘了,你们在汇联号的存款,现在可都在皇家银行的账上,我们要是倒了,你们也别想拿到一个子儿!”
“怎么又扯到九大家上了。”吕坤冷笑道:“从皇帝查封汇联号那天起,九大家便不存在了!”
“我知道九大家损失惨重。”张四肖还要说,被王崇义拦住道:“但那跟我们晋商没有任何关系,是当今万历皇帝派东厂查封的汇联号,我们日异隆若不与皇帝合作,则会步汇联号的后尘。吕大人,您设身处地想想,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这还像是人话。”吕坤这才面sè稍雾道:“那我也跟王总掌柜说句实话。所谓九大家,真的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平民百姓也好,富商缙绅也罢,纯粹是被皇帝和东厂吓到了。大家把血汗钱交给钱庄保管,图的是个安全放心,现在钱庄自身都不保,谁又能放心把钱存给你们?”
“讲小道理是”王崇义苦口婆心道:“款子存在银行,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还有谩藏诲盗之忧。要是挤兑持续下去,皇家银行就要倒闭了,那时候所有人的钱财都得化为泡沫。府台大人,这个道理,寻常百姓不明白,是否应该说服大户们接受呢?”
“怎么说服呢?”吕坤道。
“先到下面看看再说吧。”王崇义道:“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才好拿主意。”
“可以。”吕坤点点头,便吩咐备轿,担心出什么意外,还叫了兵马司的兵卒护送。
因为王本昌的关系,庙前支行成为了吕坤和王崇义的目的地。
队伍一到庙前街,便见人群汹涌,水泄不通,等待皇家银行开门放款的民众,把个宽阔的庙前街塞得满满当当。那张捕头所率的差役,见已无从措手,都在街上的茶馆、酒楼里喝酒吃茶躲清闲。听到大街上鸣锣喝道之声,知道是府台大人到了,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凶神恶煞,迎风乱挥鞭杖,一阵阵鬼哭狼嚎,很快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把吕坤一行由边门引入皇家银行的会客厅。
皇家银行的会客厅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内里的陈设原本也非常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只是前日的sāo乱中,除了这张沉重的八仙桌外,皆被洗劫一空,目下只能临时从别处搬一套囤背酸枣木座椅过来,显得很不搭调。
但吕坤和王崇义不是来做客的,只皱了皱眉,便圆凳上坐下,端起茶盏呷一口,吕坤道:“外面群情汹汹,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张四肖无以为答,王本昌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看也该照常营业。”王崇义补充一句道:“不过应该有个限制。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还有二百余万,但当着吕坤的面,王本昌不敢说实话,打个对折道:“一百万出头。”
“有这么多现银,足够挡一阵子了。”吕坤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有账王本昌道。
“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王崇义问。
“这要看帐。”王本晷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帐薄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百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吕坤道。
“大人”王本昌苦笑道:“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别处支行,甚至南京、苏杭那边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原来如此。”吕坤恍然道:“上海是个经济之都,全国的银票倒有大半流到这里来了,怪不得你们难过。”
“正是此理。”王崇义点点头。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王崇义和吕坤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王本昌和张四肖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次宣布停兑,局面将彻底不可收拾。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按张四肖和王本昌的意思,将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的银票如何处理。
“我们东家的意思是”王崇义出言道:“皇家银行还是金字招牌,只为受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所以请府台大人代为说和,请大户们暂且不要提现。只要稳住大户,零星散客,自然应付自如。”
吕坤认为这个主意适宜。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这样一来,大户会拿不到钱,倘若鼓噪不服该怎么办?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就要靠疏通了。”王崇义道:“今天聚集在外面的,大都是寻常民众其中甚少体面绅士。所以劳烦府台大人和我,拿着账册一家一家的劝导:同时出一张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吕坤明白了,王崇义这是想借助官府作保加大说服大户们的把握。但他不愿替晋商担着个责任。倘若皇家银行真的倒了,
那自己这个保人难免同谋欺骗之咎他这次来,只是想维持着市面不乱,危机能平稳过去。可要度过危机,就必须稳住大户,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答应了。
“民众都是看着士绅大户的。只要把大户稳住了,百姓心里就会稳住。”王崇义苦口婆心的劝道。
“好吧,本府也只好跟称们风雨同舟了。”吕坤最终还是点头了。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很快,银行照壁上贴出知府衙门的告示:“兹皇家银行者,昔日之日异、汇联也。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兼并重组,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市面必求平静,银行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登门洽谈,难关即可度过。
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浑水mo鱼,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告示底下,官兵里外三层警戒起来,皇家银行的保镖和伙计,开始一车车往外推银子,一箱箱摞在店门口,把箱子一口口打开,白huāhuā的银山震撼十足在场大部分民众,其实都没见过千两的银票长啥样,他们手里的存折和银票,百两、五十两的就是顶大的,以十两、五两、一两的居多。因此看到这么多的银两,顿时担忧去了大半。
银行的柜台也搬到了街上,伙计们立即开始兑银。在一些百八十两的散客后,终于迎来了一位大主顾,本街开香料店的朱老板,拿着一摞银票要求兑换。就算抽掉了千两以上的,也还有一千多两。
伙计们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个大元宝,堆成三列,都是刚出炉的足纹官印,白光闪闪,耀眼生huā。
“这位先生”柜员在方桌后面,站起身来,很客气道:“您要的现银在此,请点点数。”
“一目了然,肯定没差。不过”朱老板大感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拿呢?”一箩筐银子六十多斤,没处收没处藏,难道真要抬回家?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实在对不住!”柜员连连拱手道。
“这么多银子搁在家里,岂不要招贼?”朱老板又犯了难,在那里嘀咕起来。
“别磨磨蹭蹭的。”后面客户着急催促道:“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别人还要兑呢。
这一催促反倒让朱老板拿定主意:“这银子我不兑了”
“对不起,对不起!”柜员心huā怒放,偏要一脸歉意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敝店直接送到府上。”说着递上存折道:“这里是您的折子,请收好了。”
朱老板这一走,提醒了很多人,对呀,把这么多银子摆在家里,岂不是招贼?哪有存在银行安心?这一来,大部分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立字据保证以后如数照兑,现在银行的人只求过得眼前关,自然满口答应。
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还是比平常要多得多。皇家银行自是不惧,何况还想借机挽回些声誉,于是无不照付。反倒让许多已经兑了现银的储户,又倒回来存钱,毕竟大家用银票惯了,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实在是不方便。
偌大一场风bo,竟如此有惊无险的应付过去,吕坤非常满意,王崇义也很自得,当晚叫了酒席,在店里大摆庆功宴。
当晚,王崇义就歇在分行的客房。一夜宿醉之后,被张四肖叫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和一份带着油墨香的报纸:“总掌柜,起风暴了……”
“镇定!”王崇义戴上huā镜,拿过报纸,一看大标题:“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虽然已经不是新同,但彻底毁灭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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