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万历的话,杨俊民先是一惊,旋即又镇定下来,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日升隆岂能不慎之又慎?对汇联号在全国各地的金库,日升隆是逐家逐家查过帐的。确定账实相符后,再与东厂分别贴上封条的,怎么可能冒出什么问题呢?
但万历接下来的话,让他体味到什么叫无耻之尤:“是这样的,看守金库的士兵,竟然监守自盗,偷空了上海的金库,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当然了,朕已经严令追查了,希望很快给你们个交代。”
这纯是睁着眼说瞎话,几千万两的银子,就算用车往外拉,都得上千车,日升隆的人就在门口守着,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杨俊民登时血往上涌,拢在袖中的双拳攥得紧紧的,但他不愧是杨博的儿子,虽然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深谙忍退之道。很快便压住怒气,想明白了此中的缘由……
起初对汇联号的查抄,是没有日升隆什么事儿的,当他们收到接手汇联号的邀约后,才派审计人员介入。但日升隆与东厂的态度,必定截然相反,他们希望吞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汇联号,包括人员和资金都要最大限度的保存。这样才能壮大自身,而不会被连累拖垮。
然而一经审计,触目惊心——汇联号的金库,已经被负责查抄的各地东厂衙门,搬得七七八八了。追问起来,东厂的人一口咬定,原先就是这样的,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愚蠢的太监们,不知道还有账册可以证明资金的存在,所以日升隆获得了全部的账册后,精确的算出账实之间的差距。并且明确告知皇帝,如果账目和资金差的太远,他们是不会收购汇联的。
万历也知道理亏,他第一次对太监感到愤怒,因为金库被盗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而且万一日升隆不接手,汇联号将会毁于一旦,那自己一劳永逸的大计便落空,所以他下旨严厉追究此事。
但皇帝的一切都瞒不过太监,太监们早就串通一气,客用等贴身近侍负责给皇帝熄火,东厂的太监也承认错误,表示原想给皇帝一个惊喜,才悄悄转移了一些钱财,不想弄巧成拙,险些搞砸了皇帝的大事。很快,被运走的银子,便重新送回库房,由日升隆清点之后,贴上封条,这才使谈判没有破产。
在太监们的花言巧语之下,万历很快消气……当然,这也因为皇帝找不到其它可信赖的走狗。所以他不仅原谅了办事的太监,还觉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如果不是朕出手,你日升隆八辈子也休想吃掉汇联号,凭什么分文不出,就白白吞下汇联号的亿万财产?
如此一想,万历就理直气壮起来。他采取的法子也很蛮霸,既然偷偷摸摸瞒不过你们,那朕就干脆明抢。所以契约一签成,他就出幺蛾子,其意不言而喻——朕要三个最大的金库做酬劳,你们给是不给吧?
杨俊民也知道,日升隆吞下汇联号,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故而再给皇帝一些利是也无不可。然而拥有五千多万两存银的上海总金库,是汇联号最大的一个,占其存银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他能答应的。
见他久久不语,万历拉下脸来,不悦道:“汇联号全国一千多个库房,东厂人手不够,难免有个把疏忽,难道这点损失,日升隆都不愿意承担么?这跟该死的汇联号有什么区别?!”
皇帝竟然拿汇联号的下场,威胁起日升隆来了。一句话把杨俊民说得面色发白,在汇联号血淋淋的尸体面前,由不得他不信皇帝的决心,终于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了。
“皇上所言甚是,”权衡利弊之下,杨俊民低头道:“臣一定会把话带给日升隆,并尽力说服他们同意。”
“不是尽力说服,而是仅作通知!”万历霸气四溅道:“契约已经签好,难道日升隆想返回么!?”
“是,微臣仅作通知……”杨俊民的头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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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民把情况八百里加急传到太原,给了翘首以待、准备庆功的大股东们当头一瓢冷水。
“这简直是赤龘裸裸的抢龘劫!”股东们当然怒不可遏。但晋商们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他们很清楚,皇帝对汇联号的查封取缔,本来就是明火执杖的抢劫,自己也是参与抢劫的同伙,所以遇到黑吃黑,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好在皇帝只是吃了三分之一,还有一亿多两的现银在那里,使他们忍着肉痛,勉强可以接受……当然,最后如何拍板,还要看大老板的。
日升隆的创始人,也是最大的股东叫张允龄,此人极为低调,在民间名声不显,但在巨商大贾之间,却是人人敬服的山西首富、晋商领袖。正是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日升隆才能一次次在汇联号设下的陷阱中化险为夷,最终逼得对方不得不接受求和,形成双雄并立的局面。
张允龄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吞并汇联号,一统中国的金融业。但遗憾的是,他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因为他已经于两年前去世了……
去世之前,张允龄虽已年届七十,却精神矍铄,身强力健。然而某日赴宴之后,老爷子突然感到腹部不适,便忍不住伸手去揉,谁知越揉越难受,人也跟发了狂似的越难受越使劲揉按。
丫鬟和他的继室夫人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探看,只见老爷子发疯一般揉着肚子满地打滚,女人们登时慌了神,过去想把他扶起来。
但老爷子状若疯虎,谁也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两只手使劲在肚皮上抠啊抠……等把身强力壮的家丁叫来,他的肚皮早已被抓破,肠子都扯出来了。
地地道道的肠穿肚烂,暴毙而亡……
张允龄的死因蹊跷,死状可怖,不少人都说,这是沈阁老父子的冤魂来索命了,但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凶手,只能拿那家酒楼里的老板厨子伙计当替罪羊。山西首富的暴亡,产生了两个必然的后果,一是导致刚要起复的张四维功亏一篑,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爹,二是日升隆的大老板之位空了出来。这两个后果最终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为了保持影响力的张四维,接任了日升隆的大老板。
与皇帝合谋侵吞汇联号,正是张四维一力促成。
要不是他在给皇帝的信中反复鼓吹,还把万历身边的太监后妃都买通,皇帝也不会下这么大决心。
但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正因为他是日升隆的老板,万历才会像当年那样,肆无忌惮的提出无理要求,不愁他不答应。
万历果然没看错人。在安抚住诸位股东后,张四维命会计部门计算,看看能不能把这块亏空补上。很显然,他已经准备吃下这个闷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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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耀璀璨,灯火辉煌,佳肴美酒,锦衣玉食,这就是张大老板的丁忧生活。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欢愉。一根顶级烟丝精制而成的寇巴卷烟,因为加了和田玉烟嘴,而显得又细又长。雪白的烟气缭绕面庞,显得表情十分凝重。
日升隆的大掌柜王崇义,坐在他侧手边,轻声禀告着会计们计算的结果:“五千万两虽然多,但还压不垮我们。而且就算少了这五千万两,汇联号也在资金安全线之上,我们权且从别处补上,以其盈利能力,就算是受到易主的影响,最多两年就能还清。就算遇到最不好的情况,还可以抛售一部分股票,来弥补这一块。”
“这么说,舅舅是坚持收购的?”虽然心里千肯万肯,张四维还是不动声色道。
“是。”王崇义轻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日后我们一家独大了,今日让皇帝赚去的便宜,定能十倍百倍赚回来。”顿一下道:“而且要想避免重蹈汇联号的覆辙,就必须成为大明唯一的银行,只有这样,才能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脉,让皇帝也无法动摇我们!”
“说得好!”张四维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丝笑容道:“不过凡事未算成、先算败。一旦皇家银行挂牌开门,肯定会面临极大的资金压力,舅舅还是要尽心竭力的准备。”
“这件事我当然预备好。”王崇义点点头道:“日升隆已经在尽力筹措资金了,开门做得漂亮点,很快就会树立信心的。”
“舅舅有信心就好。”张四维弹弹烟灰,问道:“现在日升隆的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王崇义心里一跳。张四维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怠慢:“您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八千万两上下。”
汇联号原先的存银,大概是一亿五千万两。日升隆能有八千万两,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张四维这样问的目的,显然是察觉到日升隆的内控存在缺陷,各地银号挪用现象比较严重了。所以又有些尴尬的改口道:“若是需要,能调动八九成吧。”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张四维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他心想,八千万虽不足,六七千万应该是有的,垫上一两千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话虽如此,他又问道:“如果调度不过来,舅舅有什么打算?”
王崇义做贼心虚,唯恐张四维再问下去,要求盘库就露馅了。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各省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关键时刻能抽出款子。”为了让张四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山西和扬州两处金库,经常有几千万两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下面各分号掌柜,利用虚假交易,挪用存款谋取私利。虽然王崇义自己没这么干,但孝敬吃足,自然要掩护他们了。
响鼓不用重锤,张四维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下面挪用了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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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最终拍板,契约仍然有效,只是将皇家银行的开业时间推后一个月,以确保能筹措资金,渡过最初的困难时期。
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人心惶惶的两京诸省,并未因为皇家银行的成立,汇联号的债务有主而安定下来,反而谣言甚嚣尘上,说皇帝已经搬空了汇联号金库的大半,只留给一个日升隆一个空壳。
又说汇联号剩下的资金,已陆陆续续被运到日升隆,私下弥补了掌柜们亏空。现在的汇联号,除了搬不走的店面,已经什么都不剩……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但各地的人们都曾亲眼看见,东厂将一辆辆大车驶进汇联号,出来的时候,明显是满载而归。尽管后来,似乎东厂又把东西拉进去了,但谁知道是不是偷梁换柱,把金银换成了石头?
这个说法非常有破坏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他们为什么会把钱财存在银行,不就是为了安全放心?现在出现如此蹊跷的状况,让储户们如何安心?
但是汇联号已经没有了,大家的钱财都在日升隆手里,现在好歹他们还能认账,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担心逼迫太甚,让日升隆翻脸就完蛋了。所以都不约而同的忍着,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八月初八,皇家银行开业,看到时候能不能把钱提出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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