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阁老公务繁忙,一个月里回家的次数极有限,倒有大半的时间住在这直庐中,所以一应用度俱全,保证像在家里舒坦。
徐阶盘腿坐在坑上,炮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里面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里面是上好的贡炭,在无声无烟的燃烧,还散出淡淡檀香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交心,但是徐阁老多忙啊?竟能抽出工夫来和他闲聊,这让沈默心里直犯嘀叶。但面上还是很痛快的,把茶冲好后,便欣然在下落座。
室中两人单独相处,对着茶盏却沉默起来,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不能让老师尴尬着呀,沈默这个当学生。还是先开口道:“不愧是明前哇,一枪一旗,茶汤嫩黄明亮。闻一闻香气馥郁,还没喝就让人先醉了。”
“呵呵”虽然说的是茶,但好歹把话头打开了,徐阶笑笑,轻声道:“拙言,老夫要跟您道歉
“老师这是什么话。 ”沈默赶紧搁下茶盏,恭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老师。 ”
沈默的表态让徐阶更不好意思,微微摇头道:“哎,这话说得太绝对了。”说着却话锋一转道:“咱们爷俩之间。其实有些误会,不管是怎么造成的吧,但都多少影响了你的心态。”说完又为沈默宽心道:“这间屋子被产阁老特殊处理过,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徐阶的话直白入里,与他原先喜欢兜圈子、敲边鼓的风格夫相径庭。也许是当上辅,不必再看人脸色,所以说话风格也跟着转变了吧”沈默暗暗腹诽,但面上丝毫不敢怠慢,恭谨道:“学生从不敢对老师有丝毫不敬,无论是言行,还是心里。”
“是啊,谁也不否认你敬”徐阶拿起茶盏,轻刮一下杯盖,淡淡道:“不过是,,敬而远之。”
“老师”沈默俯身道:“学生不敢。学生没有。”
“快起来,老父只是开玩笑而已。”徐阶笑道:“我就是觉着。咱爷俩最近见面少了些。”
听徐冉老一口一个“爷俩。叫得这个热乎,连沈默都有些糊涂了。但嘴上没慢了解释道:“学生原先的差事清闲,也不要紧,当然可以勤往您这跑了,可自从当上这礼部侍郎,便被宗人府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耍是还像以前那样跑得勤,不就成给老师找麻烦了吗?”说着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些话,我都让太岳兄转告老师了啊
“哦,是吗?”徐阶闻言一愣。下一刻才忙着点头道:“他是跟我说过的,”我也不怨你别的,就是觉着,你在老师这儿太见外了。”
“老师教的是”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学生总想着,不给老师找麻烦,没想到事与愿违,麻烦却找上门了。”
徐阶听出沈默话里的幽怨,闻言歉意的笑笑,沉声道:“老师跟你保证,那草稿,不是从老夫这里泄露出去的!”
听了徐阶的话,沈默一愣,脱口道:“那会是谁?”说完赶紧解释道:“学生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老师掌握中呢。”
“一的都事突然。
”徐阶摇头道:“这《宗藩条例》的草案,是皇上和老夫逐条议定的。尚未拿给六部九卿过目,更没有咨询亲王们的意见,可以说等公布的时候,肯定面目全非。老夫怎么可能拿一份,,用俗话说,还没经过讨价还价的东西,给自己惹麻烦呢?”
沈默一听,嗯,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不能排除苦肉计啊。便轻声问道:“那都有谁能接触这份草稿?”
“除了皇上和我,还有观政的裕王爷,伺候的黄公公。”徐阶想了想道:“至于其他人,知情的可能性不大。”说着苦笑一声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喽,这个黑锅老夫是甩不掉了。”
难道真不是这老头算计我,还是又拿言语诳我?沈默这下也有些拎不清了。轻声道:“老师说的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关平安过去。”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可当下这形势,真如刀止 火海,拙言。你可有什么计较?”
“计较谈不上”沈默也不藏拙道:“但学生觉着有一条,万万不能如皇上所愿那般大开杀戒。”
“哦”徐阶闻言神情明显一滞。低声道:“看来拙言也觉着不妥了,不瞒你说,老夫在听到皇上那句话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师所虑甚是。”沉默沉声道:“皇权可抑不可张,不能允许任何绕过三法司的处决,哪怕是皇上。也绝不能以特旨杀人!”
听着沈默的话,徐阶又感到那彻骨的寒意,忍不住紧了紧衣领,缓缓道:“拙言,这话,不像是臣子该说的吧。”
“这话才凡曰卜该说的!法默正煮道!,“为江山社稷。为华夏百姓公联洲不得不说。”
徐阶默默听着,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没想到,自己的知音竟然是这小子,而不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张太岳。几十年的坎坷人生,他深受权力不被节制之苦,在站到代表臣权,与皇权直面的位置上时,才有了这一点切身感受。却不知沈默年纪轻轻,正应该是崇拜权力、追逐权柄的时候,怎么会也有这种想法呢?
于是,他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便听沈默答道:“老师让我以史为鉴。学生遍览二十一史,纵观历代,虽然王朝灭亡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被不受限制的权力所摧毁说着更直白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皇帝的权力不受限制。一小部分是武将权力不受限,还有个。别情况,是文官权力膨胀引起的。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在权力不受限制后,不知节制的肆意胡为,才导致国破家亡的。”
徐阶默默听着,沈默说了这么多,他才轻声道:“那咱爷俩就大胆包天一回,照你说的,给本朝把把脉如何?。
“学生就斗胆了沈默低声道:“除皇权外,能够祸乱朝纲的还有五种办量 文臣、武将、宦官、外戚、皇亲。”徐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默道:“在本朝,武将、外戚、皇亲的权力。都被牢牢钳制,翻不起风浪来。所虑者是文臣,宦官”和皇权本身。”
“老夫觉着文官的问题也不犬”徐阶表示异议道:“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会祸国殃民呢?”
“老师忘了严家父子?”沈默道:“难道他们没读过圣贤书?。
“这个徐阶还是接受不了,文官也会导致亡县的说法,便道:“但最终他们还是被消灭了,而且严党能祸害国家这么长时间,离不开皇上的庇护,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问题。”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谁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毛病,却忽视自身的问题。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老师说得对。而且照您这样一说,连宦官的权力,都属于皇权的附生,这么看来,威胁到我大明江止 永固的,正是这江山的主人
“皇权,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徐阶缓缓点头道:“但将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老师高见沈默抱拳道:“所以学生才说,皇权可抑不可张,为了祖宗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再说句最实际的,为了让我们能得以善终,都不能让皇上随便杀人。”说着压低声音道:“而且裕王还在观政,若是让他看到皇权可以随心所欲。难免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一 老师不想让嘉靖朝的故事。再重演了吧?。
徐阶悚然想起了大礼议、哭门事件、廷技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着暴戾的事件。可以说。嘉靖一朝,实乃仁宗皇帝以来所仅见的,谁又愿意这场噩梦再继续下去呢?
想到这,徐阶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礼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谢拙言点醒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过,道:“老师挥杀学生了。””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冬日天短,两人才刚统一了认识,外面便已经黑透了,徐阶拉一下手边的一根吊线,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的老仆人便敲门进来。恭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外面有消息吗?”徐阶问道。
“回老爷,刘总宪来过,说大军一出动。外面闹事的就一哄而散了老仆道:“不过按照您的指使。并没有抓人
“好的徐阶点点头,又道:“晚饭准备好了,就上来吧
待那老仆躬身退下,徐阶指着那跟垂线对沈默道:“这也是严阁老留下的,只要一拉,外面的铃锁就响了,不拉的话,永远不会有人进来。”
“严阁老真会享受。”沈默笑道。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仿佛是对沈默的话的回应,过一会儿,端上来的晚餐十分简单”两碗细丝面,几个荤素小菜,一海碗热乎乎的汤。便是全部了。
徐阶歉意的笑道:“老夫年老口淡,所以厨房做饭也清淡”说着吩咐老仆道:“再撕一只白条鸡。切点猪头肉。”
沈默摆手道:“晚上学生也是吃素的。”
“在老师这儿不要客气徐阶笑道。
“不是跟老师客气。”沈默道:“确实如此。”于是徐阶作罢,两人便就着小菜吃了再条,沈默又给老师舀一碗汤,双手奉上。徐阶慢慢接过来,轻声道:“其实京城是不怕乱的,这么多衙门、官兵、谁也乱不起来。老夫所虑的是,如果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些人会在地方上闹事,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对大明在地方的治安真空,经过伊王事件的徐阁老,是有切肤之弈旬书晒细凹曰迅姗不一样的体蛤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轻声道:“不震慑住那些藩王宗室,事情真的可能会闹大。”
徐阶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老夫担心的还有一件事。”说着指指那碗汤道:“味道不错呢,你也趁热喝。”
“是沈默便也给自己局一碗,无声的喝起来,就听徐阶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道:“身为宰辅者,必须勇敢的承担起治国的责任,不避嫌、不畏难,坚决维护大局的稳定。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手段,对任何动乱的苗头,都要当机立断,立即扑灭顿一顿,他又道:“但在使用非常手段时,还必须考虑到。形势好转后,可能出现的政治责任问题,预先采取安全措施,不仅要果断。该杀就杀;而且还要细致,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说着他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你我师生一场,我却从没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把这点心得传授给你吧。”
“为人臣者,既要不辞风险,还耍明哲保身”沈默轻声重复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能把握住这一点,往往就是富贵寿考的保证了。反之,则难免成为悲剧人物一不是磋跑一生毫无建树,便是兴亡勃乎,不得善终
“学生谨记了。”沈默能感受到,这是徐阶真心相授的经验之谈。便郑重表示记下了。
“好了徐阶搁下汤碗,拿起口布擦擦手道:“你现在可以说一说,打算怎么办了?”
沈默组织一下思路,轻声道:“听了老师的教诲,学生有所领悟”既要做到震慑宗室,又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杀一做百,应该是合理的选择。”
“您看亲王怎么样?”沈默幽幽道。
“亲王?”徐降一下瞪起眼来道:“你是说”伊王?”伊王的罪状已经查明,目前公布的也足以将其赐死了,如“屡抗明旨私造兵器募集亡命”“仿筑帝城。等等。便已经足以判他一个“久蓄异志,怨行借拟”削除世爵。处以死刑了。只是嘉靖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一直没有批复,只是暂时将其禁锢在高墙之内。同时被关押的,还有一百五十余名同党,也没有宣判。
“正是此人”。沈默道:“他的分量够,更重要的是,理应被定死罪。”
“我方才的话白说了”徐阶有些生气道:“拿大明仅次于皇帝的亲王开刀,你不怕被宗室们恨死?”
“老师放心,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沈默笑道:“一般我大明是不杀亲王的,除非是犯了谋逆重罪。从宣宗时的汉王,到武宗时的宁王皆是如此。现在我手里有一百多个宗室,其中不乏亲王世子,仅凭着那面“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帜,就能把他们定为谋反,推去西市问斩。”
“当然,他们不会相信我们有这样的知心见徐阶默默的听着,沈默沉声道:“那就把伊王杀给他们看!等他人头落地那一刻,自然全都信了。
“哦,对呀”徐阶恍然道:“宗室们信了,必然就怕了,必然求我们通融,咱们再做作一番,把他们的子弟保全下来。藩王们欠了咱们的人情,自然不能再生事了。”
“老师英明。”沈默赞道。 “那伊王怎么个。死法?。徐阶又问道:“是白绫还是鸩杀?”依照旧例,亲王是没有斩罪的,最多不过白绫鸩酒赐死,最多处以绞罪。
“宣宗时候以铜炉酷刑炙死汉王,所以诸藩一百年不敢妄动;武宗时枭宁王,所以崩狙无后时,诸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使得杨廷和恭请当今入继大统,天下丝毫没乱沈默语带杀伐之气道:“所以这些欺软怕硬的宗室,就得用雷霆手段住。才能让国家得以安宁
听了沈默的话,徐阶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让大明能安安稳稳的恢复元气。确实得对这些宗藩狠一点”老夫明日便去皇帝那里请示,斩伊王以做效尤”。
“如此,天下幸甚沌默欣喜道:“消饵一场动乱,老师又是功德一件。”
“要那么多功德作甚,老夫又不打算成佛。”徐阶笑笑。有些凄凉道:“而且再多的功德,也保不了人一辈子说着突然有些热切的望着沈默道:“拙言,再多的功德。也不如有个好学生,老夫将来致仕后,还得靠你周全啊
沈默一愣,不知徐阶怎么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但嘴上丝毫不慢道:“老师有事,学生自然赴汤蹈火了。”
更新确实慢,没啥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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