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底,往年这时候应该凉快点了,但今年雨水奇少,天还是很热。

    高大的皂荚树上,知了仍在声嘶力竭的叫着,却仍被树下院子里湖水般的机杼声轻易掩盖。

    这是苏州城最大的一个丝绸制造工厂,前后七进的大院子,整整间的大通屋。随便走进一间,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是排着十八行。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这个拥有三千架织机的大工场,属于苏州城现在最大的大户,彭玺家。负责日常管理的,是彭家的外系子弟,至于彭玺彭大老爷,若不是今日有贵客要莅临工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又吵又乱,还有过量飞尘的鬼地方。

    但今天,他老老实实陪着,且甘之若饴,毫不叫苦,因为两位主宾中的一个,正是他最敬爱的府尊大人。

    此时此刻,沈默与一个胖太监,被彭玺这些人簇拥着,在一个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导下,从作坊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你们工场一台织机,每天能出多少匹?”那太监正是黄锦,由于噪音太大,他提高了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彭玺便催促那中年人道:“彭康,快告诉黄公公。”

    “回公公,一张机每天能织四尺。”那带路的中年人,正是这家工场的主事,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

    “怎么人家杭州城的织机,一天能织七尺?”黄锦奇怪道:“按说苏州的织造本领,要比杭州强才对。”

    “公公有所不知,”彭康道:“若是有活的时候,都是十二个时辰两班倒,这样我们一台织机是可以织出八尺的,比杭州的可强多了。”说着有些小自豪道:“我们苏州的织机可是最先进的!”却又沮丧道:“就是开工不足吗,人家干一天,咱们只能干半天,就这样,还积压呢。”

    “不要紧,”沈默呵呵一笑道:“有黄公公在,你们只管全力开工就是!”

    “就是就是,”黄锦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汁,一边附和笑道:“有多少要多少,只怕你们产不够。”

    “那太好了!”彭康登时欢天喜地的道:“那可就活了咱们作坊了。”

    彭玺在一边察言观色,见黄公公已经浑身湿透面色不耐了,便出言笑道:“就这些东西,看完也就行了。前面已经备好了酸梅汤,咱们坐下心平气和的说。”

    “好….吧?”黄锦眨着小眼睛,巴望着沈默道,他确实热的不行了。

    “好吧。”沈默再看了一眼忙碌的车间,颔首笑道。一行人到了个绿树环绕的跨院,,有了树丛的遮挡,炎热和喧闹一下被隔在外面,真是个别有洞天。

    待众人在轩敞通风的大厅中就坐,有侍女端着铜盆,奉上湿巾,请大人们擦脸净手。

    黄锦笑笑道:“沈大人还有诸位,我可要失礼了,实在是热得不耐了。”

    沈默笑道:“都是自己人,随意就好。”

    黄锦便扯开衣襟,袒着怀,拿起官帽呼哒呼扇起来。彭玺赶紧命人给黄公公打扇子,又接连给他上了三碗酸梅汤粉,黄锦这才长舒口气道“终于舒坦了….”说完才发现别人都早就好了,就等他一个了,遂不好意思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沈默颔首笑笑道:“今天请黄公公,与咱们苏州城的三十家丝绸大户,齐聚一堂是要干什么,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知道。”众人纷纷道:“公公的制造局,要和我们谈包销的合约.”

    “是啊,”黄锦表情有些郁闷道:“你们也该听说了,前年兄弟我栽了大跟头,整整四万匹绸布被海盗劫了,这可都是制造局跟浙江的稠商赊的账,”说的眉毛一挑。重又激昂起来道:“事发之后,有人劝我赶紧回宫得了,可兄弟我说:‘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这个损失我担着,这笔债我得还上!’”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叫好,都说黄公公真仗义,真汉子。

    沈默听着暗暗好笑,这黄锦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初自己也劝过他回去,可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和那个陈洪势成水火,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定斗不过他,到时候不是被发配去看皇陵,就是给撵到涴衣局。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此**了算了。”于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没敢面,沈默都记不清楚,给他挡了多少回债主了。

    现在自己通过汇联,放给他两百万两银子的低息贷款,焉了半年的黄公公,一下子又精神了起来,前后之差别着实好笑。

    不过黄锦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拍着肉呼呼的胸脯说:“沈兄弟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黄锦就是你的人了!”

    沈默这个恶寒啊,赶紧推辞道:“不必客气,都是兄弟嘛,况且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还有个条件…..”沈默的条件是,这二百万两银子,制造局不能直接给浙江的稠商,而是向苏州的丝绸商采购绸布,用实物抵偿那些浙商。

    这是因为沈默深谙宏观调控之道,知道对于遭受过严重经济危机、百业萧条的苏州来说,急需有大工程、大订单来**经济的复苏。

    为此他准备了两手牌,一面是疏浚吴淞江的大工程,另一面就是这个制造局的大订单,要知道丝织业是苏州的支柱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煮茧做丝开始,步骤繁多,比如绞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因此从蚕宝宝到精美的丝绸,要经过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养活着无数人——这些作坊只是进行最后一道‘上机织造’的地方,至于丝绸用的丝,都是向老百姓收购而来的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城市居民家中也是都有缫丝的缫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加上男人们在工场当机工挣的钱,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了。

    沈默看的很明白,怎么让治下繁荣安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百姓跟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自然就会真心拥护自己,谁敢跟他过不去,老百姓就先灭了谁,那样还愁什么治下不服,刁民滋事?

    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至少在苏州很简单,让所有的丝绸织造厂有源源不断的订单,一直保持开工。大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给他们干活的机户才能保住饭碗,上游的桑户、丝户才能有钱赚,大家都有了钱,苏州的饭馆酒楼、**院赌场才能红火起来,然后整个苏州的经济就盘活了。

    可问题是,现在市舶未开,销路不畅,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主顾。没有不要紧,沈默可以造一个出来,便操纵‘汇联’贷款给黄锦,让他的制造局向苏州订购丝绸,给那些杭州稠商顶账。

    所以苏州城的大户们,对沈大人的感激之情,那真是如太湖之水,滔滔不绝了。如果说原先只是怕他的话,现在就是又敬又怕了。

    有沈默在,合同的签订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很快,黄锦便在几十份合约上签名用印,达成了收购丝绸四万匹的协议。

    有了这份合约,再加上别的合同,苏州城的丝织业全力开工半年,是没问题了,大户们满意,黄锦也去了心病,沈默自然也很高兴了。见合同谈完了,彭玺笑道:“在下备了薄酒,恳请大人和公公赏光。”

    “呵呵,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容可掬道,“公公,您的意思呢?”

    “当然是跟着大人了。”黄锦卸下大包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真把沈默看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众人便移驾花厅,精致的菜肴摆满桌席,每个桌位后还站着侍酒的丫鬟,各个身材婀娜,长相可人,可见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按尊卑主宾就坐后,丫鬟倒上酒。彭玺这个地主便举杯起来,高声道:“诸位,咱们苏州城不知修了多少世,才盼来府尊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有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咱们苏州城的日子,那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我提议咱们一起敬沈大人。”

    众人轰然称是,便一起举杯敬酒,沈默饮了;第二杯自然敬黄公公,第三杯是祝贺今日大功告成!三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便热络起来,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说着说着,就到了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也是苏州城,每年这时候的一件大事,八月十五选花魁!

    要问这个年代,什么女子才艺非凡,什么女子风情万种,什么女子最受追捧,答案无疑名**。名**,**女中的神话人物,虽也身处淤泥,却可以摆脱低贱,成为官绅富商士大夫的座上宾,席上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因一时之潮流,为众生所倾倒。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员、书生。也无不以结识名**为荣,不惜挥洒千金,也要买佳人一笑,就算未曾一亲芳泽,只要能手谈一局、聆听一曲,便心满意足,三月不知肉味!比如大才子杨慎,被世人称颂最多的,不是他博览群书,著作等,而是可以让昆明城的名**倒追,心甘情愿的养着他,为他送终。

    每每提及斯人斯事,沈默所见便是片片唏嘘,人们都道,恨不能为升俺门下一走**尔!

    普通**会玷污士子的名声,当名**却可以成全才子佳话,给名声加分,仿佛**有品位,就说明做人有品位似的。

    而一年一度的中秋花魁大会,便是名**诞生的摇篮,获得花魁的一位不消说,取得前几名的,也会身价暴涨,有很大机会成为‘名**’。

    所以苏州城的娱乐业,向来无比重视这项活动,去年花魁的,今年想卫冕,去年失利的,今年想复仇,还有那一代代新人涌现,想把旧人拍**在潮头,全都施展浑身解数,拿出百倍精神,力争鲤鱼跳龙门,**女变名**!

    因为最终的比试结果,是看官们赏赐的金花数量,谁得的金花多,谁就中**。这种赛制决定了,临场表现固然重要,场外工作同样得做好,所以离着大会还有半个月,那些有希望那个好名次的,便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端着藏着,也开始接些出场子的生意,甚至免费给大户家表演,就为了混个脸熟,等那一日,财主们能因为交情而献花。‘逛青楼’这种有益身心的文化活动,沈默其实发自内心的感兴趣,只是身为一府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所以也一直没机会检查一下**的工作。但现在机会来了,按照惯例,他这个太守也会作为宾客出席,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名**们的表演,并且宣布最终的花魁人选,甚至有机会一阵轻声呼唤,让沈默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一看,大伙都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他不仅老脸微红,心说:“太没有定力了”干咳几声,不好意思笑笑道:“本官今早刚从江堤上回来,精神有些乏了,实在是失礼。”“大人为我们苏州操劳,殚精竭虑啊”众人一脸感动道:“彭老哥,还不快请苏大家,给大人唱一曲?”

    见沈默一脸询问,彭玺赶紧解释道:“今日有幸请了‘潇湘楼’的苏雪苏大家,前来为大人献艺。”

    “哦,快快有请!”沈默笑道。

    彭玺便朝着内室纱帘后面点点头,众人便跟着望过去,只见轻纱笼罩中,里面一素衣女子端坐在琴前,虽然轻纱模糊了身形,却挡不住那曼妙的风姿。

    众人正好奇沙曼后面是什么光景,悠扬的琴声响起,初如和风淡淡,万物知春,让人觉得浑身一暖;继而琴声一变,如山静秋鸣,月高树表,让人倦意顿消;正心旷神怡,琴声再变,如凤飞凰舞,百鸟相随,如黄莺般的歌声响起:

    “山林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已昏黄”沈默听着那婉转的歌声,竟真似回到旖旎绚丽的西湖边一般。

    歌声停下,最后一律琴音散去,众人却兀自沉迷,不可自拔。直到那纱帘无风自开,一个身着纱裙,婀娜娉婷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望着那娇柔绝美的容颜,饶是在座的都算久历花丛的老手,也不得不感叹:‘老天太偏心了,怎么把好东西都给她一人了呢?’

    就连黄锦那个**太监,也盯着那张俏脸使劲看,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关男女乎。

    见众人都沉迷于自己的风姿之下,那苏雪面上没有半分骄矜,躬身福一福,柔糯糯、清亮亮道:“妾身苏雪,拜见府尊大人、黄公公、各位大老爷。”

    “苏大家请起,”彭玺笑道:“你今日有幸,快坐到大人身边,若是得到咱们府尊大人三言两语的赞许,本年花魁就非你莫属了。”

    苏雪仿佛是那种清冷的女子,只是笑笑,便依命坐在沈默身边当然不是同一把椅子。

    “苏姑娘的琴弹得好,曲唱的也好。”沈默也不是初哥了,这种应酬场面更是习以为常,端着酒杯笑道:“我敬你一杯。”

    “谢大人。”苏雪轻启朱唇,接过酒杯,掩面一饮而尽,便将空酒杯奉还,只见那杯缘处,已经印下一片淡淡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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