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忙碌了几日,今日衙门休沐,沈默终于可以休息休息,睡个懒觉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舒服的伸个懒腰,感受养和煦的阳光,沈默不由呻吟一声道:“真是好天啊……”待稍微清醒过来,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又是晴天?”
他生长在南方,本是极喜欢阳光的,但现在成了一地的父母官,就希望该晴天的时候晴天,该下雨的时候下雨了,就连过生日时许的愿望,也从‘升官发财’变成了‘风调雨顺’。
但许愿要是顶用,早就世界大同了,所以从去年腊月起,到现在整整三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各县都开始挖渠引水,以保春耕了,但如果这样下去,江湖里水位下降太厉害,虽不至于旱灾,但减产是难免的。
想到这,沈默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从枕边拿起一个厚厚册子,正是归有光‘集多年心血’,用七天时间,编写成的‘三吴水利录’,上面除了他的两篇治水规划外,还有从元代起,每一任地方官对太湖和吴淞江的治理经过,并分析出其优劣得失,确实是呕心沥血之作。
但沈默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因为归有光所谓的小治,也需要最少八十万两的预算,这笔银子从哪里出?府库只有不到五万两,就算把吴县长洲昆山这几个县的官银凑起来,也不够十万两,没有钱岂不是白搭?
沈默便对归有光说:‘等夏税收上来,优先解决这件事。’
归有光却郁闷道:‘除了交给国库、藩王、省里的,能剩下三十万两就不错了,就算绑住脖子不吃不喝,也凑不齐一半。’
“这就是天下赋税第一的苏州府啊……”沈默搁下那册子,郁闷的合上眼睛道:“商铺林立、工场遍地,天下繁华,无出此地。竟然连个修堤坝的钱也没有,真是讽刺啊!”这能怪谁?谁让老朱当年把商业税率定成三十税一,还恩赐官绅不必纳税呢?眼看着商人们日进斗金,贵官家们富得流油,却愣是收不上税来!
五十万两?还不够大商人进行一次商业动作,所调动的资金总数呢!沈默是真恨啊,咬牙切齿道:“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们大出血!”
泄完了,生活还要继续,府尊大人起身着衣,去前厅用餐。正吃早饭呢,便见铁柱匆匆进来,伏身对他耳语几句。
“嗯……”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轻声道:“先给他找个地方住下,等有空我再过去。”
“是。”铁柱二话不说,便又匆匆走了,沈默则接着吃饭,若无其事。
方才铁柱向他禀报,毛海峰来了!据说已经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
‘这家伙,怎么不去找胡宗宪?’沈默不禁暗自苦笑,还嫌老子不够烦吗?净给我添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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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他回到签押房,准备开始每日必行的阅读。
他的读物来自三方面,一方面是朝廷的邸报,由皇帝谕旨,朝廷政事,官吏的奏折等内容构成;二是朱十三转送来的情报,这个没什么确定日期,有事随时报,没事儿就不报;还有一份儿,则是归有光负责的物价监测项目,一日一报,风雨无阻,虽然枯燥无趣,却可以让沈默把握这座城市的脉搏。
负责签押房保卫工作的护卫,为大人端上香茗,又将三份情报从保密箱里取出来,搁在大案之上。
沈默先把邸报和锦衣卫的情报拖到面前,两相比照着看。前者所涉及的方面远比后者宽泛,基本上两京一十三省,稍微大点儿的事儿,便有罗列,但缺乏内幕,不如后者更能让人了解真相细节,实效性也不行,所以谁也不能替代谁。
一边喝茶,一边看报,先浏览一下京城有什么新闻,整个前几页,全是关于敬爱的皇帝大人,十分全面详细,让即使是在边陲之地的官员,也能感受他们敬爱陛下的……荒唐。
是的,荒唐。看看这都什么玩意儿吧?
第一页是嘉靖帝自上道号的谕旨,说皇帝自封为‘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沈默数一数,一共三十七个字,他记着皇帝似乎已经有一个道号,曰:‘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了,看来是嫌这个道号不够长,不够气派。
再看第二页,是‘命各地采献灵芝’的谕旨。是说皇帝听说古人曾用灵芝草作药,久食有益于身,可延年益寿,祛病健体。遂下诏有司往元岳、龙虎、三茅、齐云及五岳等处采灵芝草,并访问民间。
沈默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搞一份儿送过去呢?想一想还是算了吧,佞幸之臣的名声可不好听。便往第三页看去,是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第四页,诏令顺天等处采办珍珠:第五页,福建广东进龙涎香……
这所有的新闻汇总起来,只给人一个清晰的印象,皇帝骄奢淫逸,值此国难之际,浪费银钱无度,实在是混球昏君啊!
但沈默是与嘉靖接触过的,知道这位皇帝其实不那么混球,虽然在修道上确实花费比较大,但在别的方面,还是很知道好歹的,比方说西苑的寝宫,塌了一年半了,但因为用钱的地方太多,皇帝不一直忍着没说,住在偏殿里?就算把赵文华干倒了,也没有说要用抄家的银子给自己修宫殿吗?
现在那‘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的诏令,显然是下面人怕重蹈赵文华的覆辙,主动提出来操办的。沈默都能猜出,那提议人肯定非严世蕃那厮莫属!
除了给自己上道号、要下面献灵芝之外,其余的诏令究竟是皇帝的本意,还是下面人扯虎皮做大旗,还真不好说。但无疑,这一条条都会记在皇帝身上,作为他‘荒淫无度’的证据。
“这是谁这么缺德?”沈默不由笑道。他发现这些上谕并不是一时发的,实际上年前年后跨度三个月,但编纂邸报之人,却将其集中在一期发出,其震撼效果自然倍增。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邸报归礼部审核,赵贞吉那个老东西肯定是逃不脱干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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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惨遭恶搞的嘉靖帝,沈默心情大好,再看地方上的消息,更是一地鸡毛。宣大告急,如潮汐般准时的俺答先生,又来了抢劫了;广东瑶民陈以明率众起事,号‘承天霸主’,流劫高要、阳江等处,官军进山讨剿,屡战皆败。陕西河南地震灾后重建缓慢,瘟疫不断,大批难民逃荒,其中两成去了北京山东,其余的都下了江南。
一般的府县,都视难民如洪水猛兽,一旦有无数难民如潮水般涌来,对官老爷们来说,麻烦就大了,乌纱就悬了。沈默前几天便已经在苏州城外,见到零星的难民了,看来必须开始筹划如何应对了。
当然在地方新闻中,永远都是东南唱主角,沈默看到胡宗宪上‘抗倭策’,简单说来重点在:一,选武将,可用者许立功赎罪,不习水战者宜罢。二,任文职,教练将士。三、精选练,革去老弱之兵。四,明职掌,分道统兵,各负其责。五、论奇功,破格升赏。六、分信地,各级官员必须固守各自属地。七、行抚谕,遣官传谕日本国王禁哉诸岛。皇帝俱准施行。
沈默欣喜的看到,胡宗宪终于把水战放在首位了,如此水陆并举,抚剿结合,才是遏制倭寇的正确途径。
渚晰的思路,明确的建议,反映出胡宗宪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一展抱负了,而嘉靖帝也给予了这位总督以最大的信任,在无人掣肘的情况下,沈默相信胡宗宪会将抗倭的局势,一点点扭转过来。
然后是战事,双方互有胜负,但总体还是来去自如的倭寇占便宜。沈默从朱十三的情报中,发现徐海、叶麻活动频繁,在浙江进攻受阻后,有向苏松方向移动的倾向。
朱十三还特别提醒沈默,让他注集散布流言的奸细,说常熟太仓等地,现在都流传着倭寇四月打过来的谣言,千万不要造成不必要的骚乱。
沈默眉头紧皱起来,拿起第三份物价监测,用了一刻钟时间,将各项最新数据填在他所作的价格变化曲线图中,发现本地十五种必需品的价格,基本稳中有升,但变动不大。
但当对常熟太仓等供应地的价格进行分析时,却发现有明显上扬趋势,尤其是最近半个月,大米价格上涨了五成,从一两七一石,涨到了二两五,虽然说现在青黄不接正是米价上涨的时候,但去年同期,不过是一两八一石,到了五六月最妄的时候,也不过才涨到二两一、二而已。
至于面粉的价格,比大米稍贱些,但涨幅也差不多,上等白面也到了二两四一石。
要是按照这么个涨法,今年的粮食还不得突破三两一石?沈默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微服私访,在饭馆里听到那,魏四爷,说:‘今年会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这是准确的预言,还是恶意的煽风点火?’沈默不由有些紧张道:“把沈鸿昌给我找来!”虽然苏州一时还没有风波,但要到大涨那天再着急,就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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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过了不到两刻钟,沈鸿昌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给沈默恭敬磕头道:“叔,您找侄儿有事儿啊?”
沈默一抬手道:“坐下说。”待沈老板坐下,他便直截了当的问道道:“最近有什么异常?”见沈鸿昌一脸的茫然,只好又道:“券,那些券的发行量!”
“哦,”沈鸿昌点头道:“最近那边催得很急,出了上个月的两倍还多。”
“这么多?”沈默皱眉道:“怎么不报告?”
“您老是说,饼价波动大了才向您汇报。”沈鸿昌小意道:“但酥饼的价格只是涨了一成,所以我就没敢惊动您老。”
“嗯……”沈默抱胸道:“最近买饼多吗?”
“没有变化,”沈鸿昌道:“就是涨得那一成,也是按照惯例,青黄不接时必涨的。”
“粮食的进价呢?”沈默轻声再道。
“进价?”沈鸿昌摇头道:“也没什么异常啊,就是比往年贵些,不过今年雨水少,歉收是一定的,一两七一石也是正常的。”
“一两七?”沈默失笑道:“你这是哪年的黄历了?”
“今年的呀?”沈鸿昌一脸无辜道:“敞号一个月去常熟进一次面粉,上次就是这个价。”
“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么?”沈默敛去笑容道:“二两四一石!”
“啊?”沈鸿昌腾得站起来,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吧?”说完想起府尊大人这么着急把自己找来,定然不是为了消遣,便跌坐下来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默沉声道:“按照目前上涨的趋势,到五六月份,突破坊间流传的‘三两三’是很可能的。”
沈鸿昌呆呆坐在那,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突然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那帮当铺票号的兔崽子,肯定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红着眼对沈默道:“他们是想囤积我们的各种券,等到物价上涨以后再对外出售,这样他们就发财了!”说着咬牙道:“不过是发的我们商家和老百姓的财!”
他说的没错,商家发行了那么多的券,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纵使进货价格上涨,也得维持销量,但很多老百姓会拿着他们以原先价格卖出去的票券来购买商品――一旦进货价超过原先的售价,就意味着卖得越多,赔得也就越多!
老百姓也不会赚到便宜,因为大半的券都在当铺、票号的手里,他们肯定会坐地起价,只要比当时的实际价格便宜一点,老百姓也会抢购一空的!
到最后,只肥了那些当铺和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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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自己这几年赚来的钱,可能哗哗如流水一般淌出去,沈鸿昌便感觉心如刀割,满脸哀求道:“大人,您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啊,不然就全完了……”
“冷静。”沈默低喝一声道:“你不是要约请当铺和票号的东家来见我们,现在就去,就说明天午时,我请他们在府衙吃饭。”
“是。”沈鸿昌起来道:“我这就去一家家通知。”
“不要慌里慌张,”弄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沈默缓缓道:“天塌下来,我顶着!”
“是。”沈鸿昌深吸口气,朝沈默深施一礼,转身昂首挺胸出去,只是被门槛绊了一跤,摔着就出去了。
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沈默不由笑了一声,但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目光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利益集团!
想要战胜他们?难……
但不战胜他们,苏州就永远不是他沈拙言的苏州,干什么都会事倍功半!
“干!再难也要干倒他们!”重重一锤桌面,沈默沉声道:“把归有光找来!”
老归很快就到了,只见大人轻吹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听到他进来,头也不抬道:“拿着这谕令,派人接管吴县、长洲、太仓、吴江、常熟的粮库、银库,命各县听我统一调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一粒米、一两银!”说着拿起大印,盖在纸上道:“为期,两个月……”
听说只是暂时的,归有光松口气道:“属下尽力去办。”
“不是尽力,”沈默目光如剑的望着他道:“而是必须做到!”
“大人明鉴,”归有光苦笑道:“虽然知县们是您的下官,但咱们苏州的知县各个有来头,有任务,未必肯买卑职的账。”怕沈默不信,还举例道:“嘉定知县阮自嵩,是浙江巡抚的阮鄂侄子;吴江知县唐棣,是杭州知府唐汝辑的堂弟……”
“我不听谁是谁的人,”沈默沉声道:“你只管拿着命令去,听不听是他们的事儿。”
归有光心中苦笑道:‘大人还真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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