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尚处冬末,可春天似乎已迫不及待地提前驾临这座南方省府。

    北方依然飘雪的日子里,阳谷市已像是阳春三月了。天气变得很湿也很暖,阳江两岸杜鹃簇拥,滨江大道旁的木棉、假紫花争香斗艳,游轮在江面上荡漾,推动的水波让倒影的春色在江面上铺展开来,向东延伸,极目远眺,朝阳似飘然的丝带在微风吹拂下映照在江面上,水天一色。

    “东方”号是阳江旅游公司专门给市府备置的特种型号豪华游轮,番号从1到3,号码越小,级别就越高,装备也就越精良;接待的官员从最高首长到省部干再轮到平级副省,当然了,这平级副省只是针对兄弟省市而言,不包括北京来的贵宾,只要是北来的红脸人物,司厅、处干也得按照“东方”3号规格来接待。

    “东方”1号对我这个综合处长来说是望尘莫及的,我这个小处干是没资格踏上一根脚指头的。偶然的一次机会还是发生在雨天里,因为老天爷突降大雨淋到了正在露天考察工作的首长,我这个远随在队伍后面的跟屁虫终于有机会靠近首长送上雨伞,在警卫接过雨伞时,我万分激动之下妄图多靠近点距离,结果被首长身旁的警卫同志踩了一小脚,回头一脱鞋,脚面当即淤肿了。

    中南海保镖的脚下功夫着实厉害!

    至于说后面两个番号,我还是有机会立足在上面的,因为我直接服务的领导冉众同志是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而他是区长出身,行政长官肚子里的法律常识一般比较单薄,在他陪伺政法线上的上差官员,身边有个学法律专业的处长尾随他身后,让他觉着塌实,万一领导垂问到一些拗口的专业问题,我好给他圆场。

    人代会眼看就要隆重召开了,这可能是冉众同志最后一次以副市长身份登上游轮了。

    江面吹来的风吹拂着他满头白发,似柳絮飘逸,苍然凋谢了。

    自然界在春色里推陈出新,吐发新芽;政坛也一样要翻新权杖,换几张朝气蓬勃的新脸蛋儿。自然规律跟市场规律一样,都有一张无形大手在操盘,供求决定涨落,谁也无法阻挡。

    立在船头的童秘书,很年轻,30出头,唇毛也稀疏,跟冉众脸颊上刮成青色的络腮胡一对比,就能看出隔出好几层官阶去。童秘书是副处,低我半截,身高也矮出我一头去,可立在船头上我总觉得自己在踮着脚跟他说话。

    他对冉众始终不冷不热的,这让娴熟于官场交际的老江湖冉众有些不适应,陪笑的脸部肌肉僵硬地投影在春色盎然的江水里打着皱,舒展不开。

    童秘书忽然离开船头,主动靠近船舷倚在一旁跟我拉上话茬。

    “单处是冉市长的秘书?”先从身份入手符合官方程序。

    “算是吧,我们综合二处服务于三个副市长,其中就包括主管政法线的冉市长。”

    “这么说单处也是学法律出身?”第二个问题比较俗套,我以为他会继续关注到冉众这个接待专员身上,因为按照惯例,接待像他这样“东方”3号级别的上差,至少得是市委常委。冉众不是常务副市长,一般是进不了常委班子的。从接待规格上讲,他这个惯于给首长跑外勤的副处级秘书肯定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没想到他矛头直接指向了我,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错,过去我捧的是法律教材。”

    “呵呵,咱是同行,你是老前辈了,哪所院校?”距离似乎拉近了些,他递给我一根香烟,这根白色过滤嘴接到手上,差点没让我投江自戕,这哥们抽的居然是6.5元一包8mm中南海。不要说我口袋里的软中华两根抵他一包装,仅冉众嘴巴上残留的小半截特制“双禧”就够他童秘书抽一包的了。

    点上后,我这个老烟民忍不住呛出声来。太操蛋了,整个旱烟袋子的气息,口味太重了点。碍于面子,我只好夹在指间借助江面上的东风吮吸“中南海”的韵味。

    “北方政法学院,现在早改成大学了。”我不失幽默地说,“现在的高校是鸡蛋赶鸭蛋,都叫上大学了,原先学校所在的学院路名不符实,没能一道与时俱进。”

    “哟——咱是校友!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师兄,失敬失敬!”童秘书说着向我靠近一步。

    我倒丝毫没感到意外,现如今这端上法律金碗的大都是从学院路那片土地里溜达出来的。不过,我还是装成惊讶状,造作地笑道:“哈哈,师出同门,500年前咱也是一家子。”

    因为校友关系,气氛融洽起来,吸引了船头那边冉众的四方步子,他一点没在意上船后遭受上差大人的冷遇,依然堆积着灿烂笑面挪了过来。

    “想不到童处长跟志向是一个学校出来的,真是人才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冉众的干部履历上一开始都是团委、党群之类的职务,理论基础扎实,出口成章,寓意深刻。他插将进来的这句话是把自己的综合处长当铺垫,让北京来的童副处长立到浪尖上。我听后实感欣慰,自打我进了综合二处,他还是第一次给我脑壳上划出一道“人才”的痕迹,尽管是沾了童师弟的光芒,我也觉得三生有幸。

    “年轻有为!”习惯于迎合领导意图,我树起大拇指亮出最饱满的媚骨,言不由衷地夸着小师弟。

    知道我是老学长后,童秘书跟我的距离适当拉近了点,撇下冉众同志把我拉进游轮休息室,又递过一根“中南海”,这次我主动上前给他点上。

    “单处,怎么没上司法机关去了市政府?”他吹了口茶水,颇为奇怪地问。

    “我们那时候毕业分配完全听从组织安排,不像现在对口公考。童处也是考取的吧?”

    “谁说不是,拿咱学校来说,报考中央机关那是传统项目,同宿兄弟都成了竞争对手,回想起来真挺残酷的。”

    “是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点像我们那个年代高考的架势。童处能跟随首长身后,前途无量啊。”我拍起了师弟的马屁。

    “呵呵,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这个官腔抖落出口,让我呛了口茶水。

    “童处长,跟志向谈啥哪?这么有兴致。”冉众领着一帮尾随者跟了进来。

    “哦,跟单处随便聊聊。冉市长,咱回去吧,我是新疆人,不大习惯坐船游江。”

    童秘书说着独自出了休息室,又把满面春风的冉副市长落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