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将梅钢私有化的条件,但沈淮无意因为对他个人有利,就去限制梅钢未来的发展空间。
当下国内所进行的改革,主要还是集中于经济体制领域,才刚刚进入攻坚阶段,种种保守性政策的突破,都要需要有一个过程。
至少在九五年,坚持公有制经济主体地位,从中央到地方都是一再被强调;非公经济的发展,还处于摸索阶段,各方面都还小心谨慎得很。
即使在招商引资如火如涂的地方,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在经济政策方面都受到种种限制。
这种限制是全方位的,就算宋鸿军想在国内发展,也要受到给压制在政策的天花板之下。
几百、几千万美元的外资工业项目,省里有限审批权。规模再大,基本上都要通过国务院、国家计委的审批。
很多项目,常常会因为“事关国家安全”的担忧而给突然砍掉。
长青集团跟海丰实业这次联手想进军国内的证券市场,就算有宋家的关系,投资数额也受到严格的限制,通过批准进场试点的证券投资金额也只有两千万美元,其他多余的资金还只能往地方实体产业上投资。
国家层面要考虑国内证券市场总体的承受能力,不可能说会容忍外商一下子拿几十亿美金进场,把才发展起来的证券市场搅得腥风血雨。
重工业、房地产等诸多产业,目前对外资、民资,放开的口子都不是很大。
石油开采、炼化、铁路等国内经济命脉性质的行业,不要说目前,将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可能不会允许外资、民资进入。
梅钢虽然进行了股份化改制,从政治属性上来讲,属于混合所有制企业,但梅溪镇政府所持有的集体股跟东电淮能所持的国有股,还是占据主体地位,鹏悦、众信、渚江建设以及管理层所持有的私有股权,处于从属地位,故而可以在项目审批、贷款、市场经营等等方面,都可以享受公有企业的待遇。
有些地方对混合制企业的公有股份比例还有更严格的限制,甚至会要求公有股权比例要超过66.6%,才能享受公有企业的待遇,不是公有股权简单控股就可以。
沈淮此时一旦选择将梅钢私有化,使非公股权比例超过50%,就会叫梅钢的企业性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到时候谭启平直接压制梅钢在地方上的发展,他都没有地方说理去。
这跟派系斗争无关,主要还是由当前大的政治气候决定。
可以说,沈淮一旦将梅钢私有化,在新的经济政策得到突破之前,他想进一步发展梅钢,都会受到严重的限制,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沈淮将他的想法,说给孙亚琳、宋鸿军听。
“一家直接年产能达八十万吨钢的钢企,相关联企业总年产值可能突破四十亿的产业链群,都不能叫你满足啊?”宋鸿军撇撇嘴,一副很难跟沈淮沟通的费解语气,说道,“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富士制铁想通过日本国内的产业整合,加速其海外产业布局,五年内达到年产能两千万吨的目标,”沈淮笑道,“要是说三五年内就要发展到这个程度,那是吹牛;要是我们二十年发展计划都不敢以超越富士制铁为目标,那真算不上有什么雄心大志。”
宋鸿军咂咂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沈淮的“雄心大志”:
燕京钢铁年产六百万吨钢,已经是副部级国企;燕钢集团的董事长,政治地位甚至比普通的副省部级官员都要高,是中央候补委员。
只要沈淮保持梅钢公有股权占主体的性质不变,只要沈淮不放弃党内身份,只要梅钢的产能、产值、利润规模能不断往上突破,梅钢也是可以升级的。
沈淮见宋鸿军咂嘴,笑道:“怎么,不敢有这样的野心?”
“你对国内钢铁产业的发展前景这么乐观,有什么依据没有呢?”宋鸿军问道。
“欧美日韩等国,都差不多已经完成工业化,所以国家在工业化过程当中,对钢铁需求总量都是可以估算的,”沈淮说道,“只要中国的工业化进程不给打断,到工业化完成之际,总计需要消耗掉两百亿吨钢铁。如果说我们想在未来五十年内完成工业化进程,那到国内工业化发展的顶峰时期,国内钢铁产业的产能至少要达到四亿吨才够,你说国内当前的钢铁产业跟这个目标相比,还差多少?”
“这专业的跟咱们不专业的,看问题的深度就是不一样啊……”宋鸿军转回头,跟孙亚琳悻悻的说道。
当年国内钢铁产业总的目标只是牟求突破一亿吨年产量,很少有人说直接将目标放在四亿吨年产量上。
“不专业的那是你,”孙亚琳不屑的说道,“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别人,说到底,不就对中国崛起没信心吗?”
宋鸿军叫孙亚琳戳中要害,嘿然而笑。
其实国内整个经济发展的远景目标并不难确定,国家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从最高层面提出坚持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百年不变的方针。这个就是从完成工业现代化这个主要目标进行估算的,并非中央领导人摸头拍脑瞎蹦出来的一个数据。
当下的分歧,一个是有人对实现这个目标有信心,有人没有信心。再一个对实现这个目标的路线有不同意见:有人认为要搞休克疗法,有人则坚持渐进式改革。
沈淮先跟宋鸿军、孙亚琳沟通好,晚上再约了周知白、杨海鹏、朱立、褚宜良等人到梅钢,向他们以及向梅钢其他在家的高层、梅溪镇核心干部通报此事。
融资困难的问题,不仅沈淮、孙亚琳急,周知白、杨海鹏、朱立、褚宜良以及赵东、汪康升等所有梅钢的高层,以及何清社、李锋、袁宏军、郭全、黄新良等人,都为这事寝食难安。
不过梅钢新厂建设所需要的资金巨大,鹏悦、渚江建设、紫萝家纺、鹏海贸易等企业,当前还只是处于发展的初期,能抽血供给梅钢新厂建设的资金都有限。
鹏悦的实力最强,总资产将近两个亿,但资产跟资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鹏悦为渚溪大道四千万建设经费提供担保,已经没有从银行继续获得贷款的余力,只能将新产生的利润注入梅钢新厂建设之中,每个月也顶多两三百万而已。相比新厂项目建设所需要的海量资金,这无疑是杯水车薪。
当然了,大家也没有悲观失望,甚至做好建设周期拖延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一座年产能将达六十万吨的钢厂,一年建设周期是沈淮提出来的目标,实际上建两到三年,并不能算晚。
只是新厂建设周期拖长,除了财务成本会极大增加、消弱盈利能力,可能会有额外的市场风险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梅钢系在东华跟谭系的争斗中,将处于绝对的劣势。
要保证能源源不断的抽到新的资金去保证新厂建设顺利进行,就很难再去承受额外的风险跟打击。
沈淮此前选择退让,实际上也要避免跟谭启平有更剧烈的冲突,避免梅钢新厂建设受到额外的打击。
做事业,要有激情,但更讲究的是韧性。
无论赵东、杨海鹏,还是钱文惠、汪康升,都是经受挫折之人,有做事业的热情,也有坚持的韧性。
不过多多少少,大家的士气也是受到一些打击。
这次谭启平直接以市委的名义,召开梅溪新区筹备研讨会,甚至大肆造势,叫大家心里更是郁闷。
梅溪镇这两年崛起,本来就是沈淮率领他们一起干出来的。
梅溪新区的基础就是梅溪镇,谭启平把他们踢除出梅溪新区的筹备、建设之外不说,还如此为他自己造势,这如何叫周知白等人看过眼去?
所谓山穷水尽,所谓柳暗花暝,无过如此。
听到沈淮说到梅钢将会得到一笔总数达三千万美元的债券投资时,周知白、杨海鹏、朱立、褚宜良、赵东等人,第一反应,就是以为沈淮在开大家的玩笑,难以置信,既而兴奋要大叫。
沈淮跟众人略加解释这笔债券投资资金的来源,说道:“这笔债券投资资金,我打算分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众信及渚江投资两家平台承接,然后再以股权投资的方式,注入梅钢新厂项目,一部分以公司债的形式,直接注入梅钢新厂项目,确保整个项目的负债率在50%。这样也方便在新厂建成后,整个梅钢系进行股权调整、合并时,我们的话语权能够增加一些。另一个我要说的,就是我明天会向市里正式提出辞去镇党书记、园区党工委书记的职务,以保证今年半年到一年时间内,我能把精力主要投在新厂建设上。”
“为什么这时候还要退步,”杨海鹏极为不解,梅钢新厂建设最大的关卡已经熬过去了,在方方面面有很多人都盯着梅钢、盯着东华的情况下,谭启平能对梅钢卡脖子的手段已经很有限,应该是他对沈淮、对梅钢感到忌惮才对,问道,“梅溪新区党工委书记的位子,不就应该是你的吗?”
沈淮笑道:“如果我做上新区党工委书记的位子,你以为谭启平就没有能力拖新区的后腿吗?以前梅溪镇不起眼,没有什么威胁:梅钢改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鹤塘并入梅溪,没有受到什么阻力;申报建江港码头,也没有受什么阻力;我们从银行贷款建渚溪大道,也没有受到什么阻力;申报新厂项目,也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在上面那么多的事情里,谭启平要是有一项直接站出来设阻,我们有多大的可能性能突破障碍?新区筹备时间长还是短,这个是可以操控的。就算谭启平不能明着阻截我们,他在西陂区或在北城区另搞一个新区,甚至直接要求地方金融资源,全面往开发区倾斜,我们能奈他何?要知道,新区要发展,道路等基础建设必须先行,但国内的基础建设投资,偏偏还没有对外资开放。东华若是想率先打开这个口子,必须要得到谭启平的首肯。我们有能力现在就把谭启平赶出东华吗?”
当觉得谭启平已经是障碍时,就应该要把他扳倒,或赶出去,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目标短时间里还难实现。
但是,在明明已经占得一定优势的情况下,沈淮还继续选择退让,大家也多少有些郁闷。
沈淮的心思,他们还是明白的:沈淮是要以他个人的退让,换取梅溪新区更快速的崛起。即使新区崛起的政绩很可能会给谭启平捞去,也将很可能会极大稳固谭启平在东华的地位,沈淮也无所惜。
离开梅钢回宾馆的路上,宋鸿军也是不得不感慨道:“说实话,我没有你这样的气度,换作我,我才不管地方发展会不会给拖住脚跟,先把敌人干番掉最要紧。”
“沈淮要跟你一个心眼,在梅钢行将行闭之时,就应该把梅钢折腾他自己的,”孙亚琳站在车后排,对宋鸿军的言论不屑一顾,说道,“沈淮真要跟你一个心眼,梅钢的产能能突破二十万吨,接着继续往八十万吨突破吗?要是梅钢是宋家私有的,宋姨还敢拿东电的资源在梅溪帮忙建电厂,还不得给政敌咬死?”
沈淮跟宋鸿军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不要想把便宜都占尽了。谭启平是市委书记,也是红色子弟,他不能咬死我,已经够郁闷,你也叫他喘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