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自作聪明

  大明一家三口正吃着晚饭,听得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大明老婆江芳端起饭碗到外面看了一会儿,回来说:“谁给张局长家送了一条小狼狗,很漂亮。如今拍马屁的什么东西都送,只怕还有送老婆的!”

  大明白了江芳一眼。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讲得太那个了,连忙掀开一角窗帘看看外面。

  大明放下饭碗往外走。江芳问,不吃饭了?大明说先看看那狗去。

  邻居们正围着那狼狗看。张局长和颜悦色,请大家给小狼狗起个名字。她的小女儿娟娟用一根明晃晃的铁链儿牵着小狼狗,满脸小孩子的傲气。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叫汪汪,有的说叫飞虎。张局长只是笑,不置可否。

  这时江芳来了,说:“叫钻山豹吧。”

  “那是坏蛋土匪的名字!”小娟娟生气了。”

  大明轻轻拧了下江芳的手。江芳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这时,小娟娟指着狼狗头上褐色斑点说:“花,花!”

  大明立即附和道:“就依娟娟的,叫花花最好。这孩子真聪明。”

  小娟娟便缠着爸爸:“就叫花花吧,就叫花花吧。这孩子真聪明!”

  “好,就叫花花吧。这凶猛的狗,还真应有一个温良些的名字。”张局长开心地笑了。

  大明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竟有些激动,越发奉承道:“张局长真的把辩证法用活了。按中国哲学,这又叫阴阳互补。”

  张局长说:“哪里哪里。”

  大家逗着小狼狗。花花,这边来!花花,跳呀!气氛很热烈。

  江芳被小娟娟克了一句后,一直不作声。这会儿见小娟娟乐了,就问:“这狼狗多少钱一条呀?”

  这个嘛随行就市,有高有低。”张局长含混道。

  天色渐晚,人们慢慢散了。

  大明回到家,把门一关,马上数落起江芳来:“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自作聪明!”

  江芳懵然,问:“我又犯了哪一条?”

  大明狠狠哼了一声,说:“你给人家狼狗起个钻山豹的名儿,好像别人不知道你们家出土匪似的。不是人家张局长帮忙,你弟弟脑袋瓜子不早开花了?明知这条狗是别人送的,偏要问价钱。小狼狗五六百元一条,人家怎么讲得出口?”

  江芳这才明白自己的话确实犯了大忌。她很不安,生怕这样得罪了张局长。张局长虽只是个公安局局长,可神通广大,很会办事,又肯帮忙。弟弟由死刑判无期徒刑,全搭帮人家张局长呀。今后弟弟想早点出来,还得求助人家。一想到弟弟正在受着牢狱之苦,她就心如刀绞,泪下如注。她很懊丧,恨自己怎么这样笨。若真的得罪了张局长,弟弟不就苦海无边了吗?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琢磨当时张局长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张局长是不是多心了?”

  “谁知道呢?”大明神色不悦。

  这天,也是晚饭时分,小娟娟牵着花花玩,从大明家门口经过。江芳见了,唤道,花花,花花。小狼狗欢快地摇起尾巴来,小娟娟甜甜地叫阿姨好。江芳立即有点感激,觉得小娟娟也真懂事,并不计较自己,便把刚准备往自己口里送的一块上好瘦肉丢向花花。不料娟娟猛然喝令一声,花花!飞快地将小狼狗牵了回去,噘着小嘴巴,傲慢地走了。江芳愣了,那只拿着筷子的手在胸前定格了足有十秒钟。大明见状,忿忿嚷道,蠢货!江芳不知自己为什么又冒犯了小娟娟,见大明在生气,也不敢问他,只得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洗洗涮涮。上床睡觉时,见大明情绪稍稍好些了,江芳嚷了起来:“那小猴崽子,小小年纪就耍小姐脾气了;看长大了有什么出息!”说着,便骄傲地看着自己熟睡了的儿子,心想,等下一代再分高下!

  大明却说:“也怪不得娟娟。人家正在训练花花不吃别人的东西,你偏给它喂肉吃,娟娟能不生气吗?”

  江芳这才恍然大悟,叹了口气。

  大明见老婆闷闷不乐,又可怜起来,就安慰说,也没有必要有意去巴结人家。要是人家瞧不起你,再耍手段巴结也是枉然的,反倒把自己弄得没有骨气了。

  江芳说倒也是的。我是从来不巴结人的。谁比谁强?她姓张的不就是占着一个好位置吗?若不是自己弟弟不争气,我们何必事事都就着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一口牙齿,焦黄焦黄的,还有他那老婆女儿,一个模子做的,眼睛那么小,屁股那么大!

  大明见老婆越说越歪了,便很不耐烦。你讲别人长相做什么呢?

  美丽的黄昏

  一个美丽的黄昏,大明一家在河边悠闲地散步。江芳碰了碰大明,嘴巴往前努了一下,轻轻说,张局长一家在前面。

  张局长和他老婆在河边的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便面对着大明一家了。小娟娟还是牵着花花,在河滩上跑。

  大明决定今天坚决不先同他们打招呼。但那张局长夫妇似乎正望着他们一家,很友好。大明觉得脸上很不自在,肌肉有些绷紧了。

  江芳也不自然,不停地掠着头发。

  大明终于想了一个主意,同儿子一起背古诗。儿子也很合作,一家三口就全部奶声奶气地“白日依山尽”了。

  这样且笑且行,走近张局长夫妇了。张局长招呼道,一家人来玩?

  大明猛然抬头,装作才看见的样子,应道,你们也来玩?随即又弯下腰,同儿子一起“春眠不觉晓”了。

  在这一问一答的短短几秒钟内,江芳温顺地站在大明身后,只是优雅地点了点头,并不曾吐出一个字。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已十分得体地扮演了贤妻良母的角色,把自己的丈夫衬托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她不明白有的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当着外人表现自己比男人高明,那肯定是暗示自己对丈夫不满意,勾引别人来钻空子。我江芳就不是那种人,我就是要让别人明白是我爱自己丈夫的,自己丈夫就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她这么骄傲地想着,心里涌起一种使命感,面对满江落霞,耳边似乎回荡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英雄人物慷慨就义时的乐曲。

  大明感觉到张局长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便把胸脯更加挺了起来。他说不准此刻的心情应该叫作雄浑还是激昂。

  那天散步回来后,大明夫妇像干了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很亢奋,居然夫唱妇随地哼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这样过了好些日子,小花花长大了许多。江芳有天偶然发现邻居老李给张局长家送了一提桶猪xx子喂花花,就对大明说,老李也真会想事,他们肉食公司猪xx子多得是,白白的拿来巴结局长。

  大明一脸“三年早知道”的表情,说这不是新闻。王胖子、向老三他们都变着法儿给花花送过肉,花花的生活水平早超过小康了!

  江芳一听,鄙夷地哼了一声。

  这天,江芳收到弟弟的一封信,说在狱中很苦,吃得太差了,有个叫八哥的牢头还常欺负他。这封半页纸的信江芳看了足有三十分钟,泪水汪汪的像摔西瓜籽儿,弄得那信笺上墨迹斑斑。

  大明劝慰道,莫急莫急,慢慢想办法吧。

  江芳禁不住抱怨起来,你只知道讲想办法,想了什么好办法没有呢?

  大明听了,羞愧难当,抱头唏嘘。

  次日中午,大明买了猪肉回来,气虎虎地嚷道,那狗日的屠夫太霸道了,我只要一斤,他硬要卖给我一斤八两。唉,这世道,《水浒传》里的镇关西又横行了。

  江芳接过菜篮,见买的肉也并不正路,全是筋筋绊绊的,越发气愤,骂道,杀猪的也太欺负人了,也没有人管管这些家伙,那么多的大盖帽,全部拿去盖马桶算了。

  这时,戴着大盖帽的张局长正从大明家门口走过。

  江芳见张局长身影在门口一闪,全身热了一阵。马上又镇静下来,很勇敢地想,管他哩,听见了又怎么样?

  大明说,剔下一餐菜来,把那些筋筋绊绊送给他们家喂花花吧,丢掉也可惜了。

  江芳说,也是的。

  江芳很快从张局长家回来了,一进门,大明就问:“张局长在家吗?说什么了吗?”

  江芳回道:“没说什么,只说谢谢了。”

  “那么你怎么说的呢?”大明又问。

  江芳答道:“我不情愿讲屠夫耍了我们,那太丢自己面子了。讲专门为他家花花买的嘛?别人还以为我们巴结他。我就说,我们大明不会买菜,肉买多了,一餐吃不完,又没有冰箱怕放坏了,你们拿去喂花花吧。”

  大明脸色阴了下来。

  江芳见了,说:“讲你不会买菜就丢了你的面子是吗?不会做这些才是男子汉哩!”

  大明吼道:“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为什么要讲没有冰箱呢?人家明明知道我们为了凑钱托他关照弟弟,把冰箱彩电收录机都变卖了,你这么一讲,是提醒别人退你钱买冰箱是不是?我们花了一万多块钱,买来的可是你弟弟的一条命呀!”

  江芳这才知道自己又讲错了话,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菜锅烧得咝咝作响也不理会。

  消除祸害

  大明这时觉得应表现出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概,宽解老婆道,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再说也可能是我们自己太过敏了,别人也不一定想到这一层上来。

  江芳听丈夫这么一讲,心也安了,忙站起身来快手快脚做了饭菜。

  不久,花花生了疮。起初只是额上脱毛,红红的一大块。江芳视力差,以为是娟娟闹着玩,有意涂红的,便玩笑道,你们家也真讲究,人化妆,狗也化妆。她以为娟娟会乐的,却见小东西冷冷地望了她一眼。

  “真是见鬼了,来受这小丫头片子的气!”江芳在家里骂道。

  大明问是怎么回事,江芳说了。

  “你呀!”大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我劝你以后干脆就不要同他们讲话,一讲就出事。人家宝贝狗生了疮,你说别人的狗化了妆,不是有意讽刺吗?又说人化妆狗也化妆,别人会怎么想?”

  江芳拍着自己的脑门,说:“我这个人也真是的,本不想同他们家的人搭腔了,有时又觉得过意不去。”

  大明说:“你还是配副眼镜算了。”

  江芳当天下午就戴上了眼镜。本来大明不赞成江芳戴眼镜的,因她的鼻子太小,戴上眼镜,整个面孔就一片模糊,再说她只是个工作阶级,怕别人背后笑她冒充知识分子,但这理由大明从来没有讲出口,怕伤了老婆的自尊,只是堂而皇之地讲,眼镜破坏了自然美,太煞风景了。这次大明不得不劝江芳戴眼镜了。

  江芳戴上眼镜之后,第一个发现就是花花额上的疮令人恶心,红红的疮痂渗着生血。她吃饭时一想到那疮就倒胃口,没有一餐吃饭吃饱过。于是同大明商量,是不是请大明那位当兽医的同学来看看花花,帮它治治,也算是消除祸害。

  大明不情愿,怕张局长讲自己在拍马屁。我和他站着一样高,称起一样重,干吗要拍他的马屁?

  江芳来气了,说不为别人、只为我胃口好些你也该请一请你那位同学嘛。你这个人怎么阴晴不定,有时在人家面前那么低三下四,有时又很伟大似的。

  大明听了十分恼火,我什么时候拍过马屁?我什么时候求过别人?

  江芳见大明这样火了,就缓和了语气,说,我就讲了那么一句,也值得你发火?两口子讲话也要绕弯子?

  大明本想再争几句,仔细一想,再争出个伟大真理又怎么样?何必弄得神经紧张?就不作声了。

  大明当晚就去找那位老同学。他一路想着,不知怎样向那位老同学开口。起初因为这位同学考了这么个专业,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大明也讲过风凉话,以为自己的财会专业是最好不过的。现在那位当兽医的同学凭自己的技术发家致富了,自己还只是小小公司的会计,月月领着一百七十多块钱的死工资。

  不觉已到了同学的家门口了。同学见是大明,热情地迎了进去,调侃道:“大老板今天为何屈尊驾临寒舍?”

  大明道:“我们兄弟间,别那么酸不溜湫了。”

  这位同学毕竟暴发了,居室陈设豪华而典雅。大明拍了拍同学的肩膀,说了句好阔气呀,就坐下了,绅士般架起了二郎腿。他觉得对这位仁兄,不恭维一句人家会说你嫉妒,恭维多了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不等同学再开口,大明就讲明了来意:“我的邻居老张,就是公安局张局长,他家的狼狗生了疮,请了几个兽医看了,都治不好。今天他请我帮忙找熟人治,我自然就想到了老同学你了。我这个人就是怪,不爱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可张局长不同,没有架子,同我兄弟一般,又求到我门上,怎好扫面子?要不是和他合得来,哪怕是县长省长又怎么样?”

  大明这么一讲,老同学也爽快地答应了,说明天下午去看看。

  从同学家出来后,大明惊叹自己不假思索便能编出这么多的假话,而且有细节,有感情,令人深信不疑。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还具有这种天才。

  回到家,便告诉老婆,同学明天下午来,准备些菜,明天请他吃晚饭算了。

  江芳苦笑道,不用我们操心了。

  大明问,又有什么事了?

  江芳说人民医院的高院长来看过了,开了方子。人家是皮肤科权威,不轻易给人看病的,除非你是科局以上干部。我们也真有意思,忙着去请兽医!

  宝贝狼狗一命呜呼

  大明心里埋怨这是江芳找出来的事,但体谅她的隐衷,也不再讲什么,只说,幸好同学讲明天下午来,若刚才同我一道来,那就丢尽面子了。只好明天一早设法回了同学。

  两口子睡在床上谁都不畅快。大明嘲讽道,他妈的狼狗也享受科局级待遇了。江芳缄口不言,心里却恶狠狠地想,但愿他们用错了药,让那宝贝狼狗一命呜呼!

  也许人和狗毕竟是两回事,花花用了高院长开的药,也并不见好,脓疮反而蔓延了。到了这年夏天,花花全身毛发脱落,遍体疮痂臭难闻。而且一改过去的机警和驯良,成天四处乱窜,邻居们见了,都谨慎地躲避,却又忌讳谈论花花的疮。

  最难过的还是江芳。她自从第一次看清花花的脓疮之后就一直胃口不好,形容日见憔悴了。有天花花居然钻到家里来了,蜷伏在饭桌下面,任凭你怎么叫唤,也纹丝不动。大明拿了个竹竿来驱赶,花花凶相毕露,龇牙狂叫。大明又怕又慌。怕的是万一咬伤了自己,那才倒霉哩?慌的是担心张局长若听见了叫声,会以为他虐待花花,面子上不好过。整个屋子臭气熏人。

  这时大明见娟娟在外面玩,马上急中生计,问,娟娟找花花是吗?花花在我家里。

  娟娟立即叫道,爸爸,花花到别人家去了。

  张局长找了根木棍跑了出来,向大明道了歉,大声喝斥花花,赶它出去。

  见张局长驱赶花花时很气愤,像对待不争气的孩子,大明竟感到难为情。花花夹着尾巴,低声哀鸣着,悻悻然走了。

  张局长说,这家伙,越来越讨厌了。

  大明觉得应宽慰几句,就说,花花肚里说不定有狗宝,不信你打了看看,兴许还可能发个小财哩。

  张局长自嘲道,我有这么好的运气?

  张局长一走,江芳就准备拖地板。大明说,先开电扇换换空气,地板等老张他们上班去了再拖,不然人家见了,还以为我们这么怕别人的狗脏。

  第二天,张局长果真把花花打死了,用手枪打的,打了八枪才打死。这可让大明很不安。我昨天讲打了可能有狗宝,他今天就打了,不是以为我讨厌他的狗吗?

  大明觉得不管怎么样,同张局长搞得不愉快都不好,应采取什么措施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他忽然灵机一动:就讲那花花真的骠悍,八枪才打死,简直像英雄人物了。对对,就这样讲,既自然,又幽默。

  但刚准备开口,猛然想到:我的天,这样讲那不是讽刺人家枪法太差了吗?堂堂一个公安局长,打死一条狗居然开了八枪?幸好没有讲,幸好没有讲。

  大明又想到了狗宝。该死的狗宝!他正在这么厌恶地想着狗宝,却见张局长招呼人将那狗拖出去埋了,大明便又鬼使神差地说:“只怕真的有狗宝哩!”

  张局长说:“有金子我都不要了!”

  这话叫大明捉摸不透,不知是他对狗宝满不在乎,还是对自己有看法。晚上,大明把这话告诉江芳,江芳也觉得那句话可能有文章。两口子心烦意乱,埋怨今晚蚊子怎么这么多,这么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