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踩踏胖子的脚,反身抓住水塔扶梯,迅速向上攀爬,没有丝毫犹豫。“小妹!方荷!”我边爬边大声喊“你往我这儿看,眼睛看着我,手千万抓紧!”说完这句,已经上了塔顶,跟她只有一臂之遥。
“你别过来。”方荷摇头,凄风苦雨中,她的脸色很苍白,声音很无力。
“看看下面,看那个胖子。”我指着水塔下“他有罪,害了你们全家。”我说“我告诉你,还不止这些,这个姓朱的,还做过很多坏事,哥哥要抓他。但是如果你这么掉下去死了,就会让他逍遥法外,没有证据,你死得毫无价值,以后还会有人遇到你的遭遇,给他害了,明白吗?”
方荷视线顺着我的手指,死死盯住趴在地上的那头禽兽,俊秀的眼眸里放射出怒光。
“是的。”我说“哥哥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活着去告他,需要你的人,还有很多…”说着话,我抬起臂膀,手沿着避雷针慢慢地滑上去,直至碰到方荷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她的身子不停颤抖,她看着我,表情依然害怕。
“不要…”她的手指松开避雷针的铁杆,身子向水塔外倾斜出去。
一片惊叫声里,我手掌一翻,猛地擒住她的手腕,身子给她带得向前一倾。幸好小姑娘重量不大,否则这一下估计咱们都得飘起来。
我一手抓定避雷针,另一手牢牢扣住方荷的胳膊,水塔下面惊叫连连,警察们迅速包围过来,有人开始疯狂攀爬扶梯。
“不要不要,不要上来!”我大惊,头也不回地喊。
可是来不及了,小姑娘回头看着那些警察,身子剧烈颤抖,她拼命挣扎起来,用力推我的身子,想要挣脱。
方荷的身子湿透了,她的胳膊滴着水,很滑,一只手没法拉紧,我脚下跟着移动两步,然后眼前一空,听见了飘流游荡的风啸,看见了无尽下坠的雨滴,我的脚底,是九层楼的惊骇高度。
最后一挣,她的身子一软,滑出我的手掌,再次向楼外倒出去,她好象要飞起来。
我没有犹豫,松开抓住铁杆的手,双臂合围,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在水塔顶部,在这幢楼房的最高点,不到一尺宽的围墙上,我们一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
下面天台上,惊心动魄的尖叫声在耳畔响成一片。
我们不是平衡木高手,事实上,已经完全失去平衡,左右摇晃几回后,终于倒下。
抱着她的身子,我们一块向下坠落,飘飞,旋转,象一片风雨中失去树枝的叶。
万古凌霄一羽毛。
扑通一声。
两个人抱在一块,掉进水塔里。
“他妈的,快来人!淹死啦,吭吭吭…”惊慌过后,我吐出嘴里的凉水,咳嗽几声,开始冲上面大声喊话。
里面很黑,光线暗淡,眼睛极不适应。我手里托着方荷冰凉的身子,在水里胡乱扑腾,感觉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脑袋里一团浆糊。
嗯,事实上,我对水的恐惧,远甚于对高度的恐惧。但是没办法,至少落水前那一刻我是清醒的,能够清楚意识到水不是九楼下的坚硬地面,不会让我们变成肉饼,所以我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倒向正确的方向。
嗵嗵嗵一阵杂乱的脚步过后,水塔顶上的天空,出现几张表情惊惶的脸孔,看上去大家都很恐惧。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我继续扑腾,继续咳嗽,继续呼救。
有人和身跳下来,是蓝美眉,然后一个警察也跳下来,又一个,再一个,身边接二连三地发出扑通巨响,水花四溅,狭小的空间,很快就被人挤上了。
“还抱着她干什么?放下来!”蓝萱抬手给我抽了一记,然后扑到我的肩头,放声大哭,她的身子剧烈颤抖,跟手中的方荷差不多。
愕然。
东张西望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水里的,水深不过胸口。
他妈的,真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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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的护卫下,安全从水塔上返回地面,然后看到朱胖子还在天台上滚来滚去,样子痛不欲生,我抬腿踢了他一脚。
“我要去告你…”胖子捂着脸,哀哀地哭泣。
“告吧告吧,我等着。”我打个喷嚏,然后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不过还是先提醒你,再要往边上滚一点点,你就会掉下去摔死,九楼啊,老大。”
胖子的身子立马僵住,抬起头来朝左右看了看,发现我在逗他玩,又继续哭嚎。“这么多人在场,看到你打人,我要去纪委,我要报案!我要去验伤!”
“我打你啦?谁看见了?啊?”我指着他问边上的一圈警察。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很鄙夷,该干嘛干嘛,没人搭理他。
“朱高志,我告诉你,今天还不算完。”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你丫丧尽天良,坏事干尽,不把你摁牢里去,算我白当了这市委书记,等着吧!还有老陆,你也告他一句,跟你一块等着,他那下半生也得悠着点考虑,打算在哪过,哼哼。”“大家都下去吧!”我拍拍手掌“这头猪要在这里耍赖,随便他,甭搭理。”
这时候方荷被两个女警抱过来,她还在挣扎不休。
“放下放下,人家怕你们穿警服的知道不?”我伸手过去,拉起小姑娘的手“小荷,给死胖子踹一脚,算我的…怎么样,敢不敢?”
她停止挣扎,怔怔地凝视我,然后摇头,我嘿嘿一笑。“没事了没事了,呵呵。”我说“只要哥哥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怕,这些坏人,我让他们没好日子过,看着吧。”
她看着我,又点点头。
“朱高志。”我又朝地上呸了一口“学学人家小姑娘,你也爬到水塔上去,秀一回给大家看,咱就佩服你那胆量,就算你有本事,怎么样,你敢吗?证明一个?”
朱胖子嚎叫得更得力了,杀猪似的。
我指指他,然后朝方荷伸个大拇指“小妹,事实证明,你比他勇敢多了,敢爬那么高,哥哥喜欢,哈哈!”
“小妹,姐对不起你。”方文莲抱住妹妹,泣不成声。“回去吧,咱们回家。”
“不,我不回去…”小姑娘又颤抖起来,身子向后缩“死也不回。”
我叹口气。“方文莲,你们那家,确实没什么安全感,别逼她了,带她去走走亲戚吧,兴许能好点。”
“不去,我哪也不去。”方荷哭了。方家人互相看看,面有难色。
蓝萱走上前来。
“方荷。”她说“去姐姐那里吧,我陪你,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到我那上班呢,是不是?”然后她又转脸告诉方文莲“带你妹子一块来新国,我那有的是地方,有的是人陪她,让她不用怕。”
我点点头,冲她也伸了个拇指。“小蓝,这就对了,做了件好事,日行一善啊,呵呵。”
“杜长风。”蓝萱淡淡地瞟我一眼,脸也不转地吩咐她那帅哥秘书“打电话去公司,让人搬台电脑到我办公室,给方荷用,再安排个人,教她怎么做事。”
姓杜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恭敬地答应了。
我正想再称赞她两句,卞秘书跑过来,手里捏着手机,伸到我面前,他的神色非常慌张。
“沈书记,北川电话。”他的声音象在喊“堤上有险情,石窝子段发现管涌!”
“什么?”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果然发生状况,而且出现得这么早。“有人在处置吗?”
“县长王玉兵在那里,已经开始组织人员围堰,紧急呼叫物资支援。”
“快,通知机动人员赶过去!后备物资跟上!”我大步跑起来“告诉他们,我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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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驰电掣,又往北川赶。
手机铃声大作,气氛很有点紧张,就象打起仗来。讲电话的,听电话的,提笔记录的,汇总消息的,车上众人各司其职。虽然情况紧急,但是指挥得并不忙乱,我首先询问过具体险情,然后按照拟定的应急方案,要求险点附近人员火速增援;组织投入应用物资;请求事先待命的部队出动,等等。然后定下神来,再向其他值守领导通报情况,提醒大家注意观察各自巡查区域,随时作好救险准备。
一个小时后,赶到险情点,那里的抢险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王玉兵在江边搭了顶帐篷,现场统筹安排。部队上了,有经验的河工来了,身穿救生衣的战士们手牵着手,下到水里堵漏填料,后边几百个干部群众排成长队,冒着大雨,把围堰用的粗砂袋、柳条箱源源不断地送进管涌处。堤坝另一边,波浪滚滚的长川江畔,几个潜水员反复钻入水中,寻找管涌位置…总而言之,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无可挑剔。
王县长看到我,倒是很高兴,他的样子说明情况不是那么严重。他说发现得早,险情可以控制下来,大问题不会有,肯定不至于溃堤,让我放心。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呵呵。”我笑“呃,我来这里,好象没事干啊。”
“你想干什么?”老王指了指身后浩浩荡荡的长川江“下去堵口子?”
“有这想法,嘿嘿。不过你们就准备多做点事,抢救我一把。”我笑着摇摇头“想当英雄啊,可惜报国无门,老子是旱鸭子,看见水就晕,抗洪的功劳,我是没得领了。”
“怎么会呢,准备充分,指挥得宜,就是你的功劳啊。”王玉兵也笑“还能够来这里,鼓励一把同志们,给他们加油打气,就是好领导。总不成让你市委书记亲自出马,下去堵漏排险吧?真要有这么干的,就是在拍电影。”
“那倒也是。”我摸摸下巴,夸奖他。“你这马屁拍得好。”
说到拍电影,然后居然就真看到电视台的人上了堤坝,朝这边奔过来,我皱皱眉头。“怎么老王,打算秀一个?”
王玉兵摊手“不是冲我来的。”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是帅哥领导,没什么吸引力。”
“下去下去下去。”看见北川县台女主播猛烈绽放的笑脸,我感觉很恼火,她刚拿着话筒说个开场白,我就打断她,指着大堤底下“去宣传他们吧,咱们这里用不着,应该多为抗洪大军鼓鼓劲。”
我的脸色可能不太友善,因为那帮记者们犹豫一阵后,相互看看,又仓皇地往回跑。
“呵呵。”王县长笑起来“出个镜怎么啦?没必要赶人家吧?”
看着女主播扭来扭去的大屁股,我不无遗憾地摇头。“庸脂俗粉啊,没胃口,谁的关系户吧,怎么混进电视台的?”然后我转脸认真地问他“嘿,我说老王,这么大一北川县,怎么就挑不出个美女来?天天对着这种档次,你们能有动力?”
“呵呵,有漂亮姑娘又怎么样,你沈书记敢动一动?”老王挑衅地看我一眼“苏市长那里,你就不怕跪个搓衣板?”
“你知道什么啊。”我萧索地一摆手“她们家那搓衣板,我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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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轻松太久。开过一阵玩笑后,身边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不断有紧急电话打进,报告说长川江沿岸堤段,多处发现险情。虽然没有出现石窝子这种管涌,但是危险程度不容忽视,如果水位持续升高,堤内外落差增大,可能会产生严重后果。
情形已经非常清楚,洪灾迫在眉睫。
于是我把王玉兵的行营占下来,将这里当成临时指挥部,开始全面的协调指挥。
耳中涛声拍岸,身边信息频传,帐篷里很多人进进出出,严肃而紧张地发动起来。
又一个下午过去,入夜时分,堤下传来一片欢呼,石窝子段的险情终于排除,管涌点被堵住了。
大雨持续不停,长川所有部门单位全部出动,上了不同地段的江岸,巡查观测、围堤护堰,有可能出险的地方都作出重点防护,现在没有人再怀疑我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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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就在来回往复的电话和信息里渡过,早晨悄然来临。天亮时,洪水警报终于发出,国家气象局联合水文及其相关部门,正式下达防洪通知。通知说,长川江汛期提早到来,中上游段降水持续高量,水位骤然上涨,洪峰已经出现。
全省范围内的抗灾救灾工作全面展开。而这个状态,长川提前两天进入…整整四十个小时的秣马厉兵、严阵以待,对于一场灾难,绝对具有决定性的控制意义。在长川,洪水被扼杀在摇篮里。
这场洪水规模虽然不是太大,但是因为其违反季节规律的突然性,造成了不小损失。长川上下游地区都有出现状况,有两个地市还有人员伤亡。那些受灾地区在抗洪斗争中,涌现出大量先进人物,还有很多感人事迹,在灾后受到不同级别的表彰。
而长川没有,一个也没有,没有英雄,也没有事迹,我们没有表现的机会。
因为所有状况在萌芽期就被制止,洪水没有进来我们的家园,一寸也没有。
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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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江水渐渐回落。
洪峰已经顺利通过,堤坝安全,长川安全,也没有人员损失。
在石窝子段的大堤上呆了整整三天,沐风栉雨,不眠不休。
清晨,我走出帐篷,迎着江风,看着远处的风景静静出神,王玉兵跟出来。
“石窝子小学,苏市长蹲点的那一个。”他手指远方“正在重建,去看看吗?”
“学校不看了,现在就想去看看她。”我说“这里的善后工作交给你,老弟先回一步,我要去跟人求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