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走廊上,快到病房时,我突然感觉有点害怕。
“等等,仪姐,别走别走。”我摇头晃脑地说。“是真的吗?”
“是的。”她说“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她。”
“哦。”脑子里有点空白感,我觉得这个情况来得太突然了,接受不了,我得准备一下。“哎…别走。”我又喊了一声。“镜子镜子!”我喊“我要镜子,快!快!”
这个要求马上得到满足。
转过几个弯,轮椅停了下来。我转过脸,有点茫然。“呃,这是哪里?”我喃喃地说。
“你要的镜子,就在你面前。”上官仪说。
“哦。”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好象什么也看不见。
有点失落感。
“那…仪姐,给把梳子吧。”我又说“还要刮一下胡子,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吓坏她的。”
可是,马上又想起来。好象这些事我也不能做到。
“嗯,帮帮我好吗?”有点发愣,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帮我梳梳头发吧,好不好?”
“…”沉默。
“求你了仪姐,我真不能这个样子见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她能理解我一把。
上官仪无言地照办了,她开始梳理我的头发,一下一下。
然后,感觉颈间突然温热,有点湿,一滴一滴。
“仪姐?怎么啦?”我侧过脸,我很疑惑“你哭了?”
“…”泪水越来越多“为什么?”她终于说话,声音很哽咽。“为什么你要这么傻?”
我有点莫明其妙。“没事啊,我不傻!”我说,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很正常啊,我清醒得很。”我说。
…
一切准备就绪。我数着呯呯乱响的心跳,轮椅在走廊上滑过长长的距离,终于抵达病房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住了。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空气异常沉默。我拼命支起脑袋,侧耳留神周围的响动,但是依然失望,我不能确认这个空间都有些什么人在。
“静美?”我犹豫着发问“你来了吗?”一颗心忐忑不安,挂在喉咙边上,我深怕这是一个梦,或者又是一场云山雾海不知所踪的空欢快。
然后听到了,终于听到了,这不是幻觉。
一声短促讶异的惊叫,让我知道,她在这里。是的,苏静美,是她,她来了,真的来了,屋子的另一端,绝对不会错。苏静美,正在辨认轮椅上的人…虽然仅仅半年不见,但是我的样子肯定让她意外,让她吃惊,她没能认出我来。
有点心酸,但是依然不妨碍我的心潮澎湃,她的声音让我激动,让我癫狂。所有热血瞬间奔涌上来,我猛地站起身子。“静美!”我高声呼唤她,兴奋难抑。喊过一嗓子后,脚下打颤,摇晃了一下,因为受身体条件所限,没办法象正常人那样保持平衡,嘭地一声,我一头栽到了地上。
晕眩。金星四溅。
我用力甩了甩脑袋,尽力让自己清醒。镇定镇定,没有关系,我想。我知道她在那里,那就没什么问题。然后我开始出发,向前动身子,我努力向她的方向前进。
非常吃力,我的前行进行得异常艰难…胳膊没有感觉,耷拉在胸前的绷带里只配作个摆设,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只能依靠脑袋和膝盖支撑动作。我觉得,自己象一条虫子。
虫子就虫子吧。我想,只要能到达她的身旁,什么姿势无所谓。虽然眼睛也看不见,但是我有感觉,我知道她的方向…就是这样,我的方向,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我慢慢在地上拱动挣扎,脸上洋溢着期待幸福的微笑。是的,苏静美曾经告诉过我…爱,是我永恒的方向,我想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万山游遍,千帆历尽,在穿越生死之后,我终将以最深情的姿势,流回到她的怀里。
苏静美紧紧抱住了我。
“为什么?”她把我搂在怀里,她抚摩我的面庞“你的眼睛呢?你的手呢?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泪如雨下,大颗大颗地洒落在我脸上,她的声音瞬间喑哑,声声悲鸣,有如杜鹃啼血,无尽哀恸。
“不怪别人,我自己弄的。”我依偎在苏静美的胸前,感觉无限欣慰,我在微笑。 “我把手弄断了,再也写不成东西。现在,没有人再敢害你,那些人都在怕…”
巨大的幸福感,根本无法抵挡,是的,她原谅我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静美。”我喃喃地说“别哭,我不想你哭。”我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细,断断续续。
她的拥抱如此紧密,让我急速融化。脑子里胸腔里同时一声迸响,我象一枝下了锅的面条,身子猛然瘫软下来,这一瞬间,我看见了天国,听到了圣歌。这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苦苦挣命,我的神经已经绷到极点,现在终于可以松驰下来。曲尽人散,弦断歌终,世界安静了,是到说谢幕的时候了。
“我想看看你,还想抱抱你。”我偎依在她胸前,声音渐低渐细。“可惜做不到了。”我的话语充满遗憾“不过没关系…”
气上不来,脑子也渐渐空白。
真的没有关系,已经很幸福了,心已让你听见,爱已让你看见,老天有眼…能在爱人怀里死去,绝对是最幸福的离开,我没奢望过这么多,现在,知足了,真的。
“不!不!”音量突然放大,苏静美拼命摇晃我的身子,泣不成声,无比恐慌“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她吻着我的脸,泪水滚烫,嘴唇冰凉“说话!答应我,活下去!”
病房里的呜咽缀泣声连成一片,悲伤汇流成河。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在为我们哭泣。还听到很多人高喊急救,外边走廊里的脚步声忙乱急促。
“静美,静美…”我念着她的名字,慢慢地闭上了眼,感觉很辛苦很疲惫,真的累了。我的眼睛,无法再睁开。
苏静美死死地抱紧我,放声大哭,她拒绝将我交到别人手中。“姐!姐!”她似乎在呼唤谁请求谁,她抱着我跪了下来。
“求求你!”她哭“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
“不能让他死!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他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情…”她在喊。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救他…”苏静美的身子在剧烈颤抖。
失去知觉之前,最后传入耳中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上官仪的声音,淡然无物,无悲无喜。
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