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越来越严重。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从气氛中可以轻易察觉出来。

 来我病房探视游说的人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今天来的,是个熟人…我曾经打过

 交道的曾部长,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小沈。”曾部长在我面前坐了足足十几分钟,才开口说话“对不起。”他说。“我

 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为你痛心。”他的声音真的有种痛苦。

 “痛心?”我把脸转向了他,虽然这个动作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呃,是习惯“

 曾部长,您是想来批评我的?”我的声音相当冷淡。

 “不。”他说“我很难过,真的。”

 “我不需要你的难过。”我说,声音放低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诚恳。“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说“还有,请曾部长注意自己的言论,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又沉默了。

 我叹一口气,有点悲凉的感觉。

 事实上,在之前的多人次的探访里,我已经很少开口。不想说话,我觉得自己说的每

 一个字,都是浪费。但是这位曾部长是个例外,因为毕竟打过交道,而且我对他的印象不坏

 。

 “外边情况怎么样?…听说长川人又准备闹事了是吗?”我问他。

 “是啊,人们到处搞串连,现在正处于一级戒备,不能让119事件再重演了。”曾部

 长把话说得很直接,但是他的语气有点无可奈何“其实这个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正在

 努力做工作,安抚群众情绪。”

 “关键是国际舆论的压力。”他简单地说“现在外边谣言相当多,很多说法都在传你

 已经死了。”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如果你真要死了,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曾部长说“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大的悖

 论,没办法解开。当然,我个人的看法,解铃还须系铃人…”

 “行了不要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事实上,这确实是一个怪圈,所有人都已经陷入到这个无比怪异的悖论里

 边,包括我。

 我揭露错误,让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最大的后果,我只希望得到公道,希望那些错误行为

 能够被纠正。

 但是,没有人考虑纠正错误,因为纠正错误的前提是证实错误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

 ,这一点不可接受。他们只希望我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我幡然悔悟,现身说法,把这场莫

 明其妙的闹剧结束…只有我才能够结束这场闹剧,发生在我身上的惨痛,整个世界都知道

 …所以,他们也在尴尬,也在汗出如浆,也在不知所措。

 “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沉默了很久以后,曾部

 长说“不管有多难,你都不能放弃生命,放弃希望。”

 我想了一下。“谢谢你曾部长。”我说“我会努力的。”

 “这是一场错误。”曾部长说,他的声音很肯定。“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又提到了这

 个。“等待吧,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我无语地听着他站起身,听着他离开病房,我很感激他的好意,感激他的提醒。除此之

 外,我还担心这位舆论领导的思想倾向…虽然他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的意思,他来这儿也

 不是解决问题的,但是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同情心拿出来了,应该说这犯了很大的忌讳。

 我为他担心,真的。

 事实上,在这场充满政治良心与温情的谈话之后,曾部长就从他的岗位上离开了。他从

 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位置直接转入纪检委挂了起来,不再担任实职,他的称呼由部长变

 成了…巡视员。

 这,就是同情的后果。这,就是那位系铃人的纠错行为。

 我怒!

 …

 有人来为我拍照,闪光灯一阵一阵的。

 不是采访,那个没什么好说,纯属找啐。就是拍照…我知道他们想干嘛,无非是弄个

 证明,告诉人们横刀还活着,活得很好很高兴,幸福象花儿一样绽放,一点也没有死亡的迹

 象。

 是啊我确实活着,这是个事实,没什么问题啊,不需要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地,那就由着

 他们拍好了,无所谓。

 但是,我是不是活得很好,是不是高兴得象朵花儿,这个问题就值得好好地推敲上一把

 。因为我已经听见拍照的大大们不知所措地抱怨,说我这形象太不对付了,估计把这照片发

 出去实在够呛,效果不可能理想。

 是啊说不清楚啊,哥们现在这样子…还让人以为我在这里受到什么非人的虐待一样。

 我郑重声明:绝对不存在什么虐待,没有人骂我打我,没有人碰过我一根手指头,不但

 不存在暴力因素,甚至一句重话我都没听过,一点强迫的意思都没有。事实上,在这里我得

 到了相当高规格的礼遇,所有人都在围着我转,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受

 到如此多人的关注和重视,我的每个举动都有人观察有人记录,哪怕是一个喷嚏一声咳嗽,

 都会让那些守护我的护士大夫JJ们紧张上好半天。

 他们在努力治疗我的病情,没有人希望我出什么意外,真的,我非常肯定这一点。我也

 并不打算自杀,所以,我一直在配合治疗,但是这一次他们的行为我不敢苟同。

 他们希望为我换个造型…就算不是明星闪亮版,至少也得剪个头发刮刮胡子换身衣服

 什么的,得象个正常人吧,他们说。

 我语气生硬地拒绝了。

 我对这样的改造计划嗤之以鼻,完全无视拍照大大们的合理要求。我告诉他们说,你们

 是要弄新闻对吧?新闻的原则是什么?贵在真实啊…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就怎么拍,肯

 跟你们合作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如果得寸进尺,再来动手动脚可就不行,只要谁动我一根汗

 毛,就是要老子的命!

 我说到做到,我向你们保证!我说。

 没有人怀疑我这个诚恳而激烈的保证,也没有人敢跟我对抗。他们接受我的要胁,放弃

 了愚蠢的想法,转而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地去考虑照片的后期制作,怎么样把俺这光辉形象

 无伤大雅地展现出来。

 那个可就不关我什么事了,嘿嘿。

 …

 我佛慈悲,神迹终于降临人间,神圣之光开始显现。

 跟外间日浓一日的紧张气氛完全同步,我的紧张时刻马上也要到来。

 一个星期以来,看望探视我的人络绎不绝,基本每天都有好几起,但是我不再跟他们交

 谈。不想再多说什么,面对所有的询问和要求,我保持绝对静默,把嘴闭得很紧。

 是的,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那么,就沉默吧。什么都没有意义。你们要的,我也不

 会给。

 最后,终于,我等来了大神。那位系铃人,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听到消媳,我正坐在轮椅上,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上官仪推着我,跟我很随便

 地聊天说话,然后,话音一转,她告诉了我这个让人有点讶异的情况。

 “周书记马上就到。”她说“专程来看你的。”

 上官仪的语气永远那么平静,而且措辞简洁,一副淡看世事的意思,这让她的态度也总

 显得有点冷漠。但是这种感觉相当熟悉,而且我觉得她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真的。所以

 在这里,我只愿意同她说话。

 当然,也是因为除了来此间第一晚上的交谈,她后来再也没有跟我提起过有关政治或者

 小说的事情,我们的对话只聊家常,无关风月。

 “你准备一下。”上官仪又说。

 准备?…不需要准备什么,我想。

 周书记来这里,这个消息本身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肯定会来,他迟早要来。我坚持在此

 ,苦苦守候这么长时间,终于让他坐不住了…躲不开身的,哪怕真是天上神仙,我也要让

 他现身人间…当然,我没这么高的魅力值,让他专程为我而来,是事态让他必须出现,我

 知道这个,我早有准备。

 惊讶感的原因是因为我突然在想,好象自己也不是第一回见这位省委大书记了,而且按

 照最通俗的说法,这周书记应该是我命里的贵人啊,他应该是曾经搭救过我一把,提拔过我

 一把,他曾经是我的苦海明灯啊,但是为什么…每次见到他的真人版时,我都会受伤,处

 于完全不能自理状态…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担架里,或者化身木乃伊,这一回更离

 谱,干脆就瞎了眼!他妈的,还真奇了怪了!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呃,无语。宿命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