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无线索的案件的有效推进,我们只好启动了线人。线人是警方苦心安插到歹恶势力群体里的,他们以前多有小恶,但良心未泯,经过批评教育,对以前的违法行为有所愧悔,并有了协助警方工作的意愿,我们就想方设法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放出去,放任他们重操旧业,平时与他们不联系,只有到了破案的关键时刻,才让他们帮助提供线索。对这些人,我们又拉又打,再有小恶可故作不觉,助其隐身,不时还要给些资补,但对那种自以为有警方后台而率意而为的,也要给些必要的警告,甚至严厉打击。经营出一个眼线之人不容易,需耐心,更需机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轻易不敢启动,也不舍启动,只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打草惊蛇后继乏人啊。

  线人报告说,有一个叫鳖盖的曾在吕忠谦被打的前两天喝酒时说,他接了个大活儿,这个活儿拿下来,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啦。当然,线人并不知吕县长被打的事,我们只是向他提供了大致的时间。那个鳖盖姓盖,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却不好好在家务农,到了矿上也不肯埋头挣那血汗钱,经常与人拳脚相加。话说孬汉娶花枝,他的媳妇颇有几分姿色,据说床上功夫也格外了得,深更半夜叫起床来如骚猫闹春,惊天动地闹得四邻不安。她随鳖盖到了矿上后,很快与矿主勾搭在一起,那矿主有时半夜摸到她家的简陋工房去,她叫得仍是神鬼皆惊一无所忌。让人难得要领的是炮仗脾气的鳖盖先生对此事竟是不恼不怒,有人当面叫他鳖盖他也哈哈大笑,说老娘儿们嘛,谁睡不是睡?别人睡她,咱睡别人,都乐和有啥不好?那矿主感谢鳖盖的宽宏大量,让他当了矿上的巡检员兼保安,每日在矿上东游西晃,看了哪位不顺眼,他就又嘶又吼抡拳动棒。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啊!

  侦查人员盯了两天梢,鳖盖每天晃晃悠悠又吃又喝,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能再等了,我以鳖盖又打了人为由,将他找到矿区里的一个派出所,三盘两绕问过之后,我突然问他,听说你接了一个大活儿,什么大活儿?你给我说清楚。鳖盖怔了怔,装憨作傻地说,我说这话了吗?还大活儿,小姐才干大活儿呢,我还卖屁股啊?我忍住怒气,恨恨地说,你别跟我装,这话你可跟不少人说过,不老实交代,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回局里去。鳖盖想了想,装作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这事呀,警官你就别问啦,问了你也管不了,弄不好还要整出国际影响。这话把我说得一愣,就他这种不齿于人类的东西,还能整出国际影响来?我说,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时间跟你扯闲篇。鳖盖说,那我就说,大警官可得替我保密呀。那个叫本·拉登的大胡子前些天派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美国总统小布什整死,他可以给我一千万美元,而且一把一利索,当时兑现。你算算啊,这是什么价?一千万啊,而且是美元,所以我就应下来了。我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想耍是不是?你以为公安机关对你这号人就没了办法是不是?鳖盖做出往椅上一瘫的样子说,我可没耍我是实话实说,不是你非得让我说吗?我知道公安机关打击犯罪有的是办法,那你就赶快把我带走,最好争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办法都使出来,然后再用小汽车把我送回来,不然可就违法啦。人民警察总不能知法犯法吧?

  苦于没有证据,对鳖盖这种人,除了常规警事询问和训诫,又能怎么样?

  吕忠谦经过紧急救治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很快按照市委领导的指示,转移到了位于市内另一县的一家海滨疗养院。这个季节,疗养院里基本无人,倒是安静,只有窗外寂寞的海涛在喧嚣。但第四天,吕忠谦被袭受伤的消息还是被他的妻子佟慧霞知道了。佟女士与丈夫失去联系后,几次给吉水县政府打电话,政府办称吕县长外出考察,是由市里安排的。佟女士再给市委市政府打电话,市委办也是这样答,关机则是因为出国。但这话瞒不住县长的夫人,佟女士说忠谦若是出国,这样的大事他临行前不会不告诉家属,而且忠谦的手机早就办了全球漫游,以前出国的事也不是没有,都是没有断了联系的,她请市委领导把真实情况相告,是不是吕忠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市委办只好请示赵书记,赵书记答应可以将情况告知并准许探望,但只限于佟女士本人,并要求务必保密。高局长用电话告诉我这事时,佟女士已去了疗养院。我心里很赞同市委领导的这个决定。凡事怕经六耳,吕忠谦被袭受伤的事现在已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事还保得住密吗?再说,对谁保密也不应该将人家的夫人排除在外吧?也许,我能从佟女士口中获得一些破案的线索呢。

  我立刻驱车直奔疗养院。那天,在客房里和佟女士一照面,我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这个两眼已哭得红肿的女人四十五六,中等身材,体态略显富态,神情沉静,谈吐不俗,一切与出租车司机齐师傅所提供的那个女人情况吻合,只是未穿深色风衣没戴丝巾。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和吕忠谦叙谈了一会儿,我请佟女士坐进隔壁的客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我要努力把自己的神情控制在不让对方有所察觉的限度。

  “吕县长到县里工作后,回家有规律吗?”

  “一般情况下,他半个月回家一次,可有时忙,就难说了,一个月见不到他一面的情况也有。有时他回省城办事,挤时间回家待上一两个小时,就又走了。”

  “他回到家里都做什么?”

  “看看电视翻翻书,陪我说说话。”

  “他跟没跟你说过收到恐吓信件或电话的事?”

  “去县里的头几个月他回家时说过,可能是怕我担惊受怕吧,后来就不说了。有时我主动问起,他就说,要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呢,龇牙乱叫的狗不咬人,别理会它就是了。”

  “他回到家里时,有没有人来家拜访他?”

  “当然有。可他概不见客,就是电话响都是我来接,不论是谁,只说他没回来,有事请往他手机上打。有人敲门,也是我去应对,不是家里的亲属,防盗门肯定是不开的,隔着小门窗和外面对话,说老吕没回来,我身体正不好,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这样一来,来家的人就少多了。”

  “那您受没受到过类似的威胁和恐吓呢?”

  佟女士微微低下头,眼圈红了:“电话和来信的事就别说了。自从老吕去了县里,我的自行车就被糟蹋了两台,一台车条被别断一大半,还有一台大梁都被什么东西砸弯了,想送出去修都不行。后来我干脆坐公交,不骑车了。还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时,见门上挂了颗癞瓜形的手榴弹,那一次可把我吓坏了,急忙打110,巡警来了一看,原来是儿童玩具,塑料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可那也吓得我连晚饭都没吃,一夜没敢睡。”

  “自行车被毁的事,您没跟公安机关报过案吗?”

  “怎能没报。可派出所的同志来了,问了,看了,也就过去了。那两台破车子我没扔,现在还留在楼道里呢,同志您如果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也许会对破案有些帮助吧。”

  和佟女士谈过话后,我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进了服务员休息室请给保温杯里加点开水。屋里住的除了疗养院服务员,还有中心医院派来护理的护士。服务员在往杯里续水时,我笑哈哈地问,先生受了伤,夫人闻讯大老远地奔了来,也不知两人见了面是一种怎样大悲大恸的情景啊?护士说,当时我正在吕县长的屋里,他夫人进屋就是哭,什么话也没说。吕县长却还开玩笑,说打不死的吴琼花还活在人间。人家两口子好不容易见了面,我也就躲出来了。哎警官,那吴琼花是谁?刚才我还问她呢。护士指的她们是服务员,两个女孩子都二十多岁,样板戏里的人物她们不知道也正常。我跟她们扯了一阵《红色娘子军》,故意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与案情无关的闲话,本意也在冲淡她们对我问话的警觉。那个服务员说,你没来时,我往房间里送水果,看到他们两口子好像还生气了,听我敲门,就都闭了嘴。我进屋时,吕县长背着我,站在窗前往远看,脸色阴得挺厉害,他夫人坐在沙发上擦眼泪。闻此言,我心里沉了一下,面上仍是笑哈哈,哟,那可是为的啥嘛,大难不死,本该庆贺。服务员说,我在门外隐约听吕县长说,那你就让我在这里囚死呀?他夫人说,那也不能再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我说,吕县长被人暗下毒手,肯定是因为工作得罪了什么人,家里人跟着担惊受怕,也属正常嘛。护士揶揄我说,听说蔡队长是大侦探,这个案子要是破不了,可就不正常了吧?我说,二位姑娘嘴下留情,我不是正在努力工作嘛。二位对吕县长的照顾也要多多上心,尤其是要做好保密工作,可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呀。服务员说,大侦探请放心,您不嘱咐我们也不敢胡说八道,我们院长早有狠话在先,出了毛病,开除走人,俺们两个黄毛丫头还敢摔了手里的饭碗啊?

  我嘴上说笑,心里却急。如果在牡丹江街找出租车救治吕忠谦的确是佟慧霞,那这个案子就违了常规,大有意思啦!我驱车急返市里,直奔中心医院,要求保卫处的同志调出吕忠谦被袭那天的闭路录像。中心医院安设的监控镜头有好几处,厚厚的碟子一大摞。我选出医院大厅里的那几张碟,又要求调出吕忠谦被送进医院那个时段前后两个小时之内的。果然,20:38,吕忠谦被抬进医院,三分钟后,亦即20:41,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头戴花纱巾的中年妇女,身材适中,微胖,相貌与身材都极似我刚见过不久的佟慧霞。我再调同一时刻的其他录像,在急救室外走廊里,该女子逗留徘徊,神情焦虑,不时往急救室门前探望,一位护士推门出来时,该女子迎上去,问了些护士什么。21:09,该女子走出医院大厅。

  我急打电话给出租车司机齐师傅,请他赶快来中心医院一趟。齐师傅是跑夜班,此时正在睡觉,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说不就是那点事吗,我都跟你们说好几遍了,我当时真的没看清楚,再问我也只能这么说。再说,我眼下没车,还让我走去呀?我说,那你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去接你。或者,你打车来,车票给你报销,连同影响你的休息,我请局里付给你工时补助。齐师傅说,小瞧人了不是?这是钱的事吗?我老齐就那样见钱眼开呀?中了,你等着吧,我这就起床穿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儿夜里我开车可能打不起精神,要是刮了碰了出点啥事,你可得替我跟交警说几句好话。

  这老兄,热情,厚道,知大义而不计小利,只是有点磨叽,总的来说,还是挺可爱的。

  齐师傅很快到了。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怀疑和已搜索到的相关录像都说给他,只是将那位女士走进医院大厅时的那一段放给他,也只问在那繁杂的人群中,是否发现了一些记忆中的内容。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齐师傅大声叫停,指点着那位身着藏青风衣的女士说,应该是她!我说,你可看准了。齐师傅说,错不了,人看人,过后常想不起是什么样子,可一旦重见面,就啥都想起来了。哟,警察同志,你们可真神了,怎么就想起到医院找录像看?还有,这个女人也真是怪,口口声声说有急事,不肯跟我一块到医院来,怎么还跟腚跑来了?不会是怕我让她出医疗费吧?这人啊,是救人一命要紧,还是腰包里的几张票子要紧?将心比心,反倒叫人整不明白了。

  我不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只是催他赶快回家休息,别影响了晚上开车。好磨叽的齐师傅笑说,没事呀警官,我不过是在电话里跟你随便乐和几句提提神,还能较真儿让你们咋样啊。我知道警察辛苦,这世上要是没有你们这些火眼金睛,世道早乱套了。能帮你们做点啥,我心甘情愿。

  送走齐师傅,我马上再让医院找来那位在录像中与青衣女士对过话的护士,先让她看了那段录像,再问那位女士当时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护士回忆说,倒也没说什么,她只是问病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我问她是受伤者的什么人?她说伤者躺在路心,就是她最先发现的,是她叫的出租车将人送到了医院。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她还特意让我看她衣襟上的血迹,说那就是她抬受伤者上车时蹭上的。我告诉他,伤者头破血流,脑子里受到震荡是肯定的,但救治后休养一段时间,估计不会有多大问题。那位大姐还想问我些什么,可我当时正忙,就走了。

  护士的回答没出我的预料。看看天色已晚,夜色将垂,我急忙赶回局里,当面向高局长报告这一天中的重大发现,请示可否将佟慧霞作为重点怀疑对象并实施必要的侦查手段。此事干系重大,一县政府首长身受伤害流了鲜血,若再让他家属蒙受冤屈泪水涟涟,作为公安干警,就大不该了,那就不仅是个侦破水平高低的问题,传出去,人们会骂我们没有人味的。

  高局长黑着脸说:“不管是谁,只要有涉案之嫌,就可进行侦查。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拿出真实可信的证据来,光凭推理猜测,绝对不行。”

  我说:“其实在案发当初,我在调阅吕忠谦的固定电话和手机通话记录时,就已经发现了疑点。在他的未接电话中,那几天一直没发现他妻子的,而当时他妻子尚未得知吕忠谦已遭袭受伤。这说明人家可能早已知晓吕忠谦的遭遇和处境。”

  高局长说:“这只能是怀疑,不足为证。”

  我说:“因为受怀疑对象与受害人的特殊关系,我认为有必要采取一些非常的侦查手段。”

  高局长说:“只要不违背法律,你去办就是。切记一点,绝对保密,比吕忠谦受袭的事还要严格。”

  “明白。”我重重地点头。

  高局长原来是省内另一座城市的公安局长,素以善抓治安管理和刑事侦破著称,因多次破获大案、积案还荣立过一等功,省厅在各市公安局长大换防时将他调来大案频发的北口,可见期望深切。在局里研究案件的会议上,他多次申明这样的观点,“破案如打仗,委人以责,就要授人以权。你们尽管开动脑筋放开手脚,我绝不横加干涉。心急了技痒了,那我自己出征,但同志们还不至于希望我老高学李逵,裸衣上阵身先士卒吧?”说得同志们都笑。笑归笑,但大家都知道高局长的这番话重如千斤,马虎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