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在发迹之前,往往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慨叹。可在并不突然的某一天,因了某件很不以为然的寻常小事,他被身不由己地裹进生活的旋涡中,为了生存,他自然要挣扎,调动起大脑和四肢的一切细胞和潜能,挣扎来挣扎去的结果,他才发现自己卓尔不群,是个能人了。意识到自己是个能人后,他便更努力,是由下意识的挣扎到有目的的努力,此后的前程便更加不可限量,或曰不可预测。命运之谜轻易是难让人破解的。就好像一个农家孩子,从小听大人拎着耳朵叮嘱,千万不许沾水塘的边,可有一天,他突然失足落进了一条水沟,身边又没有人救助,他只好照了日常见过的狗刨式拼了命地扑腾,竟然被他扑腾到了岸边,安然无恙。这一次有惊无险的结果让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河水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小心在意些也就是了。此后他就开始背着大人常和小伙伴们去河里冲汗洗泥,边玩耍边互相切磋戏水的技巧,有了些许本事后又比赛着去抓鱼捞虾,甚至来了山洪也敢斗着胆子去奔腾呼啸的湍流中捡捞一些洋落。某一日,他又和伙伴们在水中嬉戏,恰有城里体校的游泳教练从河边经过,发现此孩童水中的天赋不俗,便进了村里和家长商议,带他进了城里。数年后,或者出了一个游泳冠军,或者因水或者因车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意外死亡,都是一个未可知的人生定数。到了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们的口里,便只剩下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唉,都是命啊!
于力凡年龄不大也不小,四十刚挂零,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说不上英俊,可也绝不算丑陋,是一颗落进人的海洋里便再难辨识的寻常水滴。他原来在郊区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子弟高中教书,那家纺织厂近些年不行了,大部分职工放了长假,连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于力凡和妻子思来想去谋划再三,便罄尽家里储蓄折上的所有存款,去求助妻子娘家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那亲戚在市里的工业局当副局长,虽说久不走动,也还给了些面子,把于力凡调进了起重设备厂。这家工厂效益也不算好,但还能按月发放工资,逢年过节的还能分下一两桶金龙鱼色拉油或者一两箱富士苹果之类的小福利,这在经济萧条的一个北方中等城市,已是让人好生艳羡啦。于力凡两口子很知足,不时叨念两声那个局长亲戚的好。
于力凡只会摆弄教案和粉笔,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厂里便分派他去了职教科,也算人尽其才,专业对口。时下的职教科是个不打幺不起眼的部门,用大老粗工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说,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悠当(生殖器),有没有都一样。可有了这么一个部门,就要想法做一些显示本部门职能与职权的工作,无非就是一年搞上那么两次文化考试,把青年职工集中在一间大屋子里,把勾股定理和比重熔点之类的试题发下去,然后睁一眼闭一眼地监考,不时敲敲某张桌子,提醒说,请把东西放到桌下去,打小抄可要罚啊。卷子收上来也用不着认真判,反正只要给个及格分,工友们都会皆大欢喜,除非神经不大正常的才会跑来核对,哪像学校里的孩子们那般认真。科长说,考一次就是督促工人们复习一次,温故而知新,咱们达到工作的目的也就行啦。
科长姓杨,是个女同志,比于力凡年龄稍大些,跟牛厂长有亲戚,没亲戚也坐不到这个养爷养奶的位置上来。杨科长其实只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女同志,师范学校的中专生,年轻,结婚没两年,婚后就又保胎又哺乳的,开支时才跑来露一面。于力凡听说她是厂党委书记的外甥媳妇,知道了这个过节,他也就心平气和一无所怨了。这么一说,杨科长其实只领导于力凡一个人,而且于力凡也用不着她怎么领导,上班来打壶水擦擦桌子,坐下后喝茶看报纸,看累了眼睛便海吹神聊扯闲篇,没出半年,于力凡便将杨科长家里的人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杨科长的先生外头应酬多,端杯就高高了就吐,常三天五天不洗脚钻被窝。杨科长的闺女脑子好使却不知用功,好花零钱爱吃零食,连袜子都不会洗。一样的话题聊过三两次,于力凡便有些烦了,可烦了也要装模作样地听,不时地还要陪上一两声哈哈的干笑。办公室里只这么两个人,两个人都没事可干,不闲聊不干笑干什么呢。可以说,杨科长的领导也就体现在有时于力凡要出去办点私事,走前自然要跟她打声招呼,杨科长又总是说,你有事就去忙,用不着,用不着。她说的“用不着”就是无须请假的简略。时间一长,于力凡心里反倒开始怀恋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