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切换,一个空镜头,几个月就过去了。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屈维秋家里来了位客人,叫高星,是一家筑路工程公司的经理,因老家与屈维秋在同一个县,便拐弯抹角地攀上一个什么亲,屈尊一辈喊屈维秋为二舅,虽说年纪并没小上多少。
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没送来包装豪华的月饼,也没带来名烟名酒,却在怀里揣着一块石头。高星一层层地打开包裹着的牛皮纸,又撕去废报纸,那块石头便现了真身,比手提电脑略小,板状,灰白色,一下乍亮屈维秋眼睛的是石面上的鸟的筋骨,那鸟儿鹌鹑般大小,头爪齐全,两翅扑展,纤毫毕现。
我的天,鸟化石!
屈维秋问:“你从哪儿整来了这块宝贝?”
高星说:“总听说辽西朝阳那边没少出古生物化石,我就专程跑去了一趟,在深山沟里转悠了半个来月,总算做贼似的给二舅淘弄来这么一块。”
屈维秋说:“这可是国宝级的文物,买卖都犯法,你也不怕蹲大牢?”
高星说:“知道二舅是雅人,对这种东西喜欢,也有研究,我就斗起胆子蹚一回深水啦。怕贪事,我连锦盒都没敢找人做,直接给二舅送过来了。”
屈维秋说:“化石这种东西,一般都从中间剖开,所以是对称的两块。两块都在手,价值成倍翻。”屈维秋对化石,其实也就这么点粗浅的常识,他在炫耀。
高星说:“那一片我也看到了。可惜我当时手里只带了那么多现金,给卡乡巴佬又不认,好说歹说的,才算把这一片买下来。”
屈维秋继续引申并强调:“有一个搞集邮的行家,费尽千辛万苦,把家底都折腾空了,总算把一种据说世上只存了两张的邮票都弄到了手。他特意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请集邮同行赴会,一睹他的稀世珍宝。没想到,在会上,他让众人看过其中的一张邮票之后,竟当众划燃火柴,将那张邮票烧了,惊得人们差点掉了下巴。可人们转瞬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他手里存的那张,就不光是稀世之宝,而是绝世珍宝,无价之宝啦!”
高星说:“我抓紧再张罗俩钱儿,一定再去一趟朝阳,说啥也把那一片买到手。我当着那个乡巴佬的面,也把那片石头砸了,砸它个粉身碎骨,只留下二舅的无价之宝。”
这是玩笑。两人都大笑起来。屈维秋心里说,那片石头极可能已在你手里或另去敲了别的权贵之门,装什么装?笑过,他说:“这片石头,你还是带回去藏着,什么时候喜欢了,就拿出来看看。记住,千万不可再示之于人,谨慎为妙啊。什么时候想到我这儿来,就来坐坐,谁跟谁,还带什么东西嘛。”
高星说:“二舅这是骂我,我要是把东西揣回去,可成了什么人?往后还进不进二舅家的门了?再说,这种东西我只知稀罕,却难说出个什么好,还是放在像二舅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手里,才能显出它的分量。”
屈维秋说:“有什么事,就说。你也别让我无功白受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屈维秋不想再跟高星绕,率先奔了主题。
“一有事就找二舅,真是脸红。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手下好几百号人等着吃饭呢。”
“又绕!”
“就是市里奔西桦县的那条公路,听说要拓宽大修,还听说为争这个工程,几家公司头拱地,招法都用绝了。二舅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
屈维秋的职务是市交通局副局长,主管局办和公路规划设计。此前,为承包工程上的事,他替高星找过主管工程的副局长陈衍捷,陈衍捷挺开面,都如愿了。既为同僚,互相关照,这很正常。屈维秋故意沉吟了好一阵,才说:“这一次不比前两次,前两次项目都不大,管这一摊儿的副局长也就给了我面子。但事可一,也可二,但不好过三,况且眼下的这个项目七八千万,我再说话,不定让人家想些什么。你要真想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不如直接去找找主管工程的陈局长,好在你已给他完成过两个项目,也算熟人了。”
高星苦笑说:“我认识陈局长,陈局长对我却未必有什么印象。前两次还不都是看在二舅的面子上?”
“从长计议,你也应该抓紧和陈局长建立起友好互信的长期关系。”
“那是。可我连陈局长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呀。”
“前后这几幢楼都是我们局前几年自筹资金盖的。陈衍捷跟我是一个楼,紧挨着我的西边那个楼门,也是三楼,也是东门。都是副局长,一字并肩王,分配房子时就这么考虑了。”
“跟二舅我不说假话,我要是真递上去一张卡,他能收不?”
屈维秋摇头:“不好。交情不到,你送钱,可能先把人家吓跑了。陈局长前程无限,可不能当一般战士看待。送礼也有技巧,投其所好嘛。”
“陈局长好啥?”
“他也好雀儿。”
高星怔了,眼睛落在了茶几上的化石上:“猪八戒养孩子,这可难了。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可再让我去淘弄一块这样的东西,就不知猴年马月了。工程的招标告示都亮出来了,也就这十天半月的事,哪还来得及呀?”
“那你就把这块石头先拿去。”
“二舅不如啐我。”
屈维秋笑了:“那我就先给你介绍介绍陈局长家的情况,再给你讲讲发生在他家的故事。陈局长家四口人,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住在家里的是三口,他,夫人,还有老岳父。夫人是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权威,陈局长的优点是有点怕老婆,怕老婆就想方设法讨好老丈人。他老丈母娘是两年前去世的,女儿孝顺,怕老爹孤独,接来一块住。大白天的,老爷子一人在家,无所事事,仍是孤独。好在老爷子有一爱好——养鸟,养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虎皮鹦鹉。我去他家坐过,那鸟有黄,有绿,还有蓝的,煞是好看,却唧唧喳喳叫得烦人。那鸟还好抱窝,一年抱上好几茬,累得那母鸟掉光了头顶上的毛,变成了秃顶老太太,还不厌其烦地抱。家里鸟一多,女婿和女儿就拿着去送人,张家一对,李家一对。陈局长还问过我要不要,我哪有闲心侍候那东西。据陈局长说,老爷子有一天去鸟市溜达,看到有人卖虎皮鹦鹉,卖到最后只剩了一只母鸟,不成对,不好卖了。老爷子看小鸟可怜,又是蓝色,家里的那对是黄色和绿色,正好调整调整品种,也可发挥发挥远缘杂交优势,就把小母鸟买回了家。小鸟进了鸟笼子,两只老鸟扑上来掐,吓得小鸟乱飞乱撞。老爷子一看不好,急又去鸟市买回一只鸟笼子,把小鸟单独养了进去。两只笼子并挂在阳台上,没出两天,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只老公鸟贴着笼边和另个笼子的小母鸟一边交喙一边倾诉,你一口,我一口,唧唧喳喳,亲亲热热,对老母鸟连理都不理了。那小母鸟好像是故意气老母鸟,脖子探出老长逗老公鸟,只要公鸟离开半步,就一声连一声地叫个不停。最可怜的就是那只老母鸟了,气得趴在笼子一角不吃不喝,直至活活饿死。老爷子把死鸟取出来,在小区公园里抠了个小坑,埋进去,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哭得涕哩秃噜,差点抽过去。闺女陪老爹埋鸟,也哭,抹去眼泪就回家骂陈局长,说你们雄性动物没一个好东西!委屈得陈局长到班上跟我们嚷,这是哪跟哪?跟我可有什么关系嘛!”
高星哈哈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鸟市。”
屈维秋说:“你在鸟市上还能寻摸到什么好鸟。百灵会唱,八哥会说,只要肯出钱,都可买回来。这世上,只要是有了价钱的,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你找人家,却是要办大事情。像送礼这种事,要么不办,办就要一剑封喉。”
高星为难了:“我去哪儿找这一剑封喉的宝贝?还不如让我再去找一块鸟化石呢。”
屈维秋说:“三天之后,你再来我家,我给你试试吧。但你务必给我记牢实,日后不管谁问,你都不能扔出我,只说是你自己淘弄来的就是了。”
高星高兴地说:“我明白。谢谢,太谢谢了。不管是什么价钱,我出。”
屈维秋把那块化石拿起来,掂了掂,说:“你要再说钱不钱的话,就痛痛快快把这块石头拿走。”
高星点头笑:“那是。俗,外甥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