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百翔好赌,每周一次。祝百翔赌得大,麻将桌上百元起价,一翻二,二翻四,几何倍数,一人叫了和,往往就是厚厚一叠百元票子收了过去。提包里没预备三两捆票子,是不敢往那种赌桌前凑的。好在赌友基本就是那么几位,水平又差不多,今儿你输,明儿他赢,风水轮流转,迟早到我家,赌资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流动资金,总账算下来,或盈或亏,多少有限。用祝百翔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刺激,谁还指靠这个发家呀?

  祝百翔赌得狠,也赌得毒。只要他咧嘴嘿嘿一笑,牌友们便推了牌,忙着去摸成捆的票子准备结账。好在祝百翔咧嘴笑的机会并不多,八圈打下来,有人和了十把八把,他充其量只得手一两回合,点背时一把不和,他也不气恼。可就是这一把两把,便把输了半宿的票子都捞回来,往往还绰绰有余。赌友们的共识是,天大地大不如祝百翔的牌势大,祝百翔的战法是耗子操牛,专干大的。

  知祝百翔赌得狠,却难知他赌得怎么狠。有卖呆儿看热闹的人站到他身后,想摸摸他的牌路,但那是梁山好汉的军师——无(吴)用。祝百翔打牌只用手,不用眼睛,他的眼睛长在他的手指肚上。十三张牌抓下来,他看也不看,全翻扣在桌上,再用手指肚挨个儿摸一摸,便已了然于心。再打牌时,或摸完即打,或再换出十三张中的哪张,全凭记忆和手指肚上的功夫。牌友们笑他,说你白长了两只眼睛,这么摸来摸去的,不累呀?他答说,“小鸡不撒尿,自有一条道,跟下盲棋的比起来,我还差个节气呢。我不觉累你累个什么?把我的钱赢去算你的本事,快出你的牌吧。”

  祝百翔的另一特色是打牌时喜怒绝不现于脸面。八圈不开和,他照样谈天说地,全然不见恼忿;大牌上听,也休想在他脸上寻得丝毫的得意与急切。也只有在他叫和时,才露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咧嘴一笑。

  也许,祝百翔是天生的赌家,你不服不行。

  八年前,祝百翔四十二岁,正值男人的黄金年龄,时任北口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主任由市里的一位副市长兼着,副市长是开发区的“表叔”,没有大事不登门。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的偌大一份事业,实际就由祝百翔一言九鼎一手遮天地撑着。手下的那些兄弟们私下里喊他“少帅”。

  “少帅”祝百翔自有少帅的风范。他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硕士学位,和外商谈买卖,嘴里叽里咕噜,流畅自如,一泻如水,坐在身边的翻译完全是摆设,有时翻译替蓝眼睛的人翻译,他还要纠正几句;摆弄起电脑,十指翻飞,就连管委会里那些专管资料、打字的秘书们也站在后面大眼瞪小眼,惊叹不已。“少帅”长得也帅气,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四的体重,脸庞如雕如刻,剑眉亮眼,棱角分明,总是刮得青虚虚的下巴,透着成熟男人的刚毅与自信。更让下属和同僚们叹服和嫉妒的,是他处理问题时的干练与果断。听汇报时,他眯着眼睛,抿着嘴巴,不插一言,不记一字,可他一旦开口,便直击要害,一针见血;下决心时,则如阵前布兵,嘁哩喀喳,简洁明了,绝不拖泥带水犹豫彷徨。

  有着统帅之才的祝百翔在四十二岁前,却极难得地没有患上同年龄同职级那些人的时髦病。开发区高档酒店和娱乐城一家挨一家,可除了必不可缺的宴请,他从不擅自进任何灯红酒绿的场所。下班了,他在机关食堂用过晚餐,将办公室的门一闩,电话线一拔,轻易再不会见任何人,独守一隅,或读书看文件,或打开电脑独行天下,直至夜深人静,腹中告急,他才叫上司机,乘车回家。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摆弄摆弄方向盘岂不是小菜一碟?但他揣着驾驶证却极少天马行空。这似乎也在说明和证明着什么,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年月,谁能说这种证明没有必要?

  八年前的春天,市里召开人代会,是五年等一回的换届大会。会议中的一天深夜,祝百翔将几位对他很信服也很知心的人大代表请到了他的房间,开宗明义,直点主题:

  “我想竞选这届副市长,请各位支持。”

  几位代表互相望了一眼,眼睛便都亮了。祝百翔年富力强,德才兼备,政绩卓然,确是一位很具实力的竞争人选。

  人们离去,只留了楚跃还坐在桌前装模作样地翻看会议文件。楚跃年长祝百翔几岁,是同一所名牌学府里的校友,现任市里一个区的区长,前几年还曾在开发区的这口锅里同搅马勺。祝百翔知他有话要说。

  门掩严,楚跃开口:“百翔,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大忌?”

  祝百翔点头:“我知道。”

  楚跃说:“既知道,为什么还要胡来?”

  祝百翔说:“田径场上,三级跳的第一步至关重要。现在我不跳,五年后我就是跳起来,也没有多大意思。”

  楚跃说:“我明白你的算计。四十二副市,四十七正市,五十二进省,五年一级,凭你的才华,也许还有再进一步施展腾达的可能。但以你的聪明,不能不明白,这次换届,候选人里并没有考虑你,你突然掺和,等于给市里,甚至给省里搅局。没有领导上的支持,我不知你的成功概率有多大。而且,即使真竞选上了副市长,你也成了决策者眼中的另类,你自信日后还能施展开手脚?”

  祝百翔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人生难有一搏,没险棋便没有奇胜。如果四平八稳,循规蹈矩,我这辈子,充其量,上头还会再赏我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