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梅坐在前面,王启明坐在后面,小车一路奔向运阳县。坐车有讲究,下级坐前面,不是盛情邀请,不能与车的主人平起平坐。当然,车上挤四个人除外。如果挤了三四个人,那前面空旷的位置就只能让给最大的官了。丁雪梅坐过妈妈的车,也坐过姐姐的车。妈妈和姐姐都交待过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因此,上车就往前面一坐。王启明还客气要她坐到后面去,她怎么都不肯。过去没什么瓜葛,而现在王启明是她的顶头上司了。虽然说是副县长,级别比王启明就低个半级,但官场上这半级不得了,爬到白头未必能爬上那半级。既然雪梅这么讲究,王启明似乎也就找到了上级的感觉,本来会忽悠的他居然少言寡语起来。一路上只给丁雪荣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把雪梅劫持到运阳县了,你要是想她就来看我吧。”雪梅听到姐姐在手机里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请你支持她工作。”过后,王启明就挂了手机,闭上眼睛睡觉。

    但闭上眼未必就能睡得着,人到什么山砍什么柴。不到王启明这个位置,不会有王启明的心思。此时的王启明盘算什么心思?当然是自己的政治前途。王启明当运阳县长快四年了,离他县长任上的五年计划不远了,下一步该再上一个台阶了。当初他制定五年计划时可能没把党政两个一把手的关系弄清楚,以为上了县长就该上副市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县长想越过县委书记上到副市长,除非特殊情况下的破例,否则是不可能的。王启明头顶上的县委马书记年底刚考察完,估计提拔到市里任副市长的,结果前天省委才下文,马书记任运河市委常委兼运阳县委书记。不仅比副市长硬实,还兼着县委书记,多占了个坑。王启明指望着扶正当书记,起码眼前没戏了。还要熬多久,王启明心里没底。没底心里就容易发毛。发毛说话做事就容易走火。书记县长本来就是一对矛盾,配合得好,珠联璧合工作,早晚书记要腾位置,书记也会竭力推荐县长接替自己,两人合挖的坑,屁股一抬,让一个外人抢去蹲了,说不定会搅和出什么事来。配合得不好,势均力敌较量,早晚两败俱伤。一损一荣的也有,那就看谁背景硬了。但往往走麦城的是县长,因为上面只认一把手的。县长只不过是县政府的一把手,不是全县真正的一把手。王启明掂量来掂量去,得罪不起马书记。过去半斤八两,都是正县级,大不了鱼死网破。现在不同,马书记一跃成为副厅级。王启明再跟他貌合神离,阳奉阴违,怕没什么好果子吃。王启明在官场混这么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工作好坏还在其次,关键是搞好人际关系。过去动不动就忽悠马书记,弄得马书记哭笑不得。不依靠王启明不行,依靠王启明,做事挺有办法,可就是打不到底,不知道王启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真不假的。说不成熟,但不是熟透了没那么大的胆子;说成熟,总是不着边际地让人摸不着北。王启明的世故和聪明堪称运河市一绝。这回王启明下决心不玩小聪明了。

    而丁雪梅对王启明的性格和与马书记的关系所知很少。本来,书记县长之间关系微妙复杂,风平浪静下面有暗流,桌上称兄道弟,桌下互相踩脚后跟的多得很。丁雪梅哪里懂得这些复杂。她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得像草原上的小鹿,只顾着吃草,想不到丛林里有猛兽出没。比如,王启明本来是不愿来接她的,马书记逼着他来接。王启明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执行马书记的命令。但王启明脸上表现得非常高兴,找着千里马的伯乐似的高兴。但雪梅不知道王启明为什么不肯接她。王启明有王启明的小九九。丁雪梅是丁雪清的妹妹,丁雪清是他的妹夫,拐弯抹角挂上亲戚,瓜田李下,不知道的,说他是县长接新副县长上任,不知道的,以为他把亲戚弄到身边当副县长,尽管他接到雪荣电话想安排雪梅到运阳县来,但他以为那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组织上未必就能满足雪荣的愿望。结果真的就公示雪梅任运阳县副县长了,他也没办法。但想在政治上有所发展就不能顾那么多亲故。马书记肯定知道这个关系,只是没明说。接到的通知是要一把手去接丁雪梅的,但马书记安排王启明去。王启明当时正有一个会议,自己主持的会议,想借此推脱不去,可马书记说了句,“你不去接,还能要我去接?”王启明连忙说,“你当然不能去。”王启明当然明白,马书记现在是市委常委了,去接丁雪梅以什么身份?是坐主席台上面,还是坐在下面?因此,他接丁雪梅最合适。他不得不临时决定把会议推迟,专程去接丁雪梅上任。这一点丁雪梅不知道,也不懂。一路上,王启明打盹睡,她却激动兴奋,睁大眼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雪后田野。

    到了运阳县城,王启明咯噔醒了。醒了就醒了,却突然问驾驶员,“到了吧?”吓得雪梅有点心惊肉跳。王启明吧唧吧唧嘴巴,梦里吃了糖似的,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快到十二点了。他叫驾驶员直接开进县政府招待所运阳宾馆。运阳县城不大,一条主街,直直的,很宽。全县所有脸面全贴在主街两边,两边店面像两排蜂箱,进进出出的全是人。县政府招待所与县直机关办公大楼对面,也在主街两边。雪梅视线随着车子行驶拐进县政府招待所。

    车子在宾馆楼门前停下,王启明先下了车,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拎着包。手机小小的,包看上去却沉沉的。他没跟雪梅打招呼,径直向宾馆里走。雪梅茫然看了一眼王启明闪进自动开启的玻璃门里的背影,跟了进去,一直跟进二楼一个大大的餐厅。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几个人本来坐在一张小方桌上打牌的,看到王启明进屋,纷纷丢下牌站起来,恭迎王县长。王启明把包放到沙发上,眼睛盯着手机在摁号码,嘴上说,“你们继续打,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嘛。”手机捂到耳朵上时,看到丁雪梅进来,王启明把雪梅介绍给几个打牌的人。几个人一手拿牌,一手伸出来跟雪梅握手。雪梅从王启明介绍中记住了:胖的是潘县长,瘦的是杨县长,高的是朱县长,矮的是张县长,几个居然都是副县长。他们都热情地叫雪梅“丁县长”。其中的一个说,“王县长,我看今天中午能开政府常务会了,一个不缺。”此时王启明已经走出餐厅打手机了。

    四个副县长重新坐下打牌。雪梅拉把椅子坐在胖子身后看牌。她看不懂。他们打的牌名叫掼蛋,就是运河市某人发明的,现在很火,打的人特多。运河市广播电视总台还创办了一个掼蛋网,掼蛋积分升级。运河市机关党委从去年起还组织了机关掼蛋比赛,推波助澜,更加普及了掼蛋。

    但是,雪梅只有耳闻,没打过掼蛋。因此根本看不懂。不过,认真看了一会,加上胖子边出牌边辅导,雪梅已经懂了牌理。几个副县长打牌挺有意思,什么性格什么作风,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有的霸道,容不得别人,不管是对手还是同伴,见牌就压,求胜心切;有的温和,着眼行事,左思右量,讲究配合,顾全大局;有的求稳不求胜负,只图消磨时光,不管谁输谁赢,从容应付。这些人马上将成为雪梅的同僚了,雪梅可得小心。就在这时,雪梅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一听《轻轻地告诉你》的彩铃声就知道是自己的手机。雪梅提起包走出餐厅接手机。原来是哥哥雪清打来的。听上去哥哥也在饭店里,手机里声音嘈杂。雪清大声说,“雪梅,你来运阳县当县长,哥有救了,我下午去看你。”雪梅听哥这话,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些年,哥哥在运阳县乡下,一直磨着想调进市里,妈不肯帮忙。想调进县直机关,王启明不肯帮忙。哥哥喝点酒脑子就不好使,爱闹。其实雪梅知道,哥哥心里的苦水没处倒去。有一次,雪梅还在上大学,暑假回家,哥哥回家找妈妈帮忙。妈硬是把他赶出家门,“不争气的东西,你那个样子叫我怎么向组织张嘴!”当时哥哥的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想起哥哥的处境,雪梅真的难过。现在,雪梅不费吹灰之力当上别人梦寐以求的副县长,亲哥哥不帮,帮谁?雪梅答应了哥哥。

    雪梅挂了哥哥手机,抬头看见王启明走过来,但他走在一个人的后面。走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矮胖子,大背头,脖子连着肩膀,像个木偶。看样子刚才王启明是下楼接这个人的。走在后面的王启明说,“丁县长,这是马常委。”常委?雪梅想起妈妈说过的运阳县委马书记,怎么转眼变成常委了?而且王启明不喊书记喊常委,那一定是运河市委常委了。其实运阳县上下在马书记兼任运河市常委消息一传开就改口喊马常委了。笼统地说,常委似乎没书记官大,但是上一级常委,那就不一样了。刚进官场的雪梅对官场上的复杂关系还没理出头绪。但她知道来人上楼走在王启明前面,肯定是马书记无疑。雪梅赶忙伸出手去。马常委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地握了雪梅的手一下,“欢迎欢迎。”没有更多的话,就直接带头走进餐厅,更没和任何人客气就直接坐到餐桌主人的位置上。早已扔掉牌的副县长们站在一起,马常委拍拍身边的主宾位置,招呼站在屏风边上的雪梅,“来,丁县长,坐到这里来。”雪梅一直站着,就是考虑不知该坐到哪里去。论职务,虽然和其他副县长平起平坐,都是副县长,但论资历,她最嫩,坐在末席才对,怎么能坐到主宾位置上呢?她抢在其他副县长还没坐下时,找到最靠近主宾位置的末席坐了下来。已经坐在副主陪位置上的王启明一本正经说,“挪一挪,丁县长,你不坐下,别人没法坐。”雪梅还想客气。马常委说话了,“今天是给你接风的酒,你不坐,谁坐?下次这里就轮不上你了。”雪梅这才连包带人坐到主宾位置上。官场讲究多,坐哪里都谦让半天。雪梅本来不在乎,但经马常委一说,便牢牢记在心里了。

    欢迎宴会开始。马常委端起酒杯,高高举过头,然后又伸过去碰雪梅的酒杯。雪梅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迎上去,主动碰了一下马常委的酒杯。马常委看着王启明,眨巴眨巴眼睛说,“来,欢迎丁雪梅同志到运阳来工作。这杯酒干了。”马常委爽快,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雪梅端起酒杯只湿了湿嘴唇,就放下了。马常委没计较,王启明也视而不见,但潘县长不同意了。“酒量是能量,酒品见人品,这是马常委一贯教导我们的,丁县长,门杯酒不能留。”雪梅看桌上除她酒杯有酒,其他人面前酒杯全空着,只好向马常委求救,“马常委,我真的不能喝酒。”

    马常委眼睛看着筷子,筷子夹着菜,“不能喝酒我相信,但这也是工作,今后要锻炼着喝,不然怎么招商引资啊!”

    雪梅听出来了,当官喝酒,正常。不喝酒,不正常,就像女人不会生孩子一样。马常委这话等于没放她一马,把她当其他副县长一样严格要求了。能不能喝酒,雪梅自己心里有数。大学毕业喝散伙酒时,同学放开一闹,她没少喝。这次改行,市中欢送她,场场主角,个个敬她的酒,她更没少喝酒。到底能喝多少酒,雪梅自己似乎没底,反正一场一场喝下来,都应付过去,但没醉。那么,今天又何必忸忸捏捏的呢?雪梅端起酒杯喝干了。

    酒桌上不谈工作,这似乎是个规矩。但雪梅发现,马常委不一样,酒刚喝下去一杯,就开始向雪梅介绍运阳县的情况了。马常委客套话不会多讲,但谈起运阳县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特别是他当政以来的工作思路,那是一套套的。大概这些话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大一小二字,像在背诵一篇精彩的课文,滔滔不绝。马常委告诉雪梅,运阳县全县上下,正在紧张快干,奋力拼搏,大力实施“五四三二一战略”。在场的人也许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没一个打断马常委的话,更没一个自作聪明地插话。他们和雪梅一样,都在洗耳恭听,起码是作洗耳恭听状。雪梅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系统地介绍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思路,感觉太好了。比起她在课堂上的讲课系统,简直判若云泥。雪梅听得似懂非懂,似是而非。但她有一点可以相信,马常委的讲话是一篇讲稿,不是马常委记忆力超群,就是写稿子的人高明。怎么想得起来的,“五四三二一”,概括了经济社会民生的各个方面,思路清晰,重点突出。她发现马常委滔滔不绝介绍时,没一个动筷子吃菜喝酒了,便从身后包里取出笔记本来,挪了挪面前的杯盘,腾出一小块地方,把笔记本放上去,打开,飞快记了下来。马常委拉了她一下手说,“不要记在本子上,记在心里就行了。”但雪梅还是在认真地记着,像个记者。马常委没再阻拦她。

    马常委似乎不是来敬雪梅酒的,更像是来向雪梅灌输他的战略思想的。当他把自己成套的思路讲完以后,他再次举杯,但这次他站了起来,“大家一起来敬丁县长,欢迎她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丁县长,政府工作和当教师不一样,事事要拿得起放得下,要在王县长的带领下,大胆创新,开拓进取,开创分管工作的新局面。要尽快脱掉身上的书生气和女孩子的娇气,敢打敢拼。班子里的其他老同志,你,潘县长,你,杨县长,朱县长,还有张县长,都要做好传帮带,帮助丁县长尽快适应工作要求。大家别忘了,丁县长年龄上是咱们的晚辈,但政治前途上不可限量,咱们几个老骨头说不定今后都到她手下讨饭吃啊!”大家随声附和。

    雪梅受宠若惊,赶忙站着喝下杯中酒,然后说,“请各位领导长辈多指教。”

    坐下来后,高个子县长就说他是雪梅妈妈的同事,是看着雪梅长大的,但雪梅对这个杨县长没有一点印象。另一个瘦县长附和说,丁县长母亲那是咱们运河市的大名人啊!话外有话,但雪梅没往心里去。她想着主动敬各位领导的酒。

    此时,马常委向对面的王启明招手,“你坐过来,我去陪一批客商。你代表我,好好敬敬丁县长,丁县长是你妹妹吧?”说完趔到一边去。王启明站起来,连忙说,“我哪有这么漂亮能干的妹妹哟,之前我还不认识丁县长哩。丁县长,是不是啊?”

    雪梅说,“是是,我上午第一次见到王县长。”雪梅心想,在这种场合,王启明不想承认和她的亲戚关系,非常正常。保护自己,也保护雪梅。但马常委的点拨,让雪梅心里蒙上一丝阴影。

    马常委走了,一桌人起身要送他,他一个个把他们推回来。王启明坐到主人位置上,叫服务员过来把马常委用过的餐具撤掉。这个位置王启明早就等着的。现在坐上去,发现没什么新鲜。但位置不同,话语权不一样。刚才,听马常委“五四三二一”地讲话,王启明一言不发。轮到他坐到主人位置上时,他居然也特别能讲,但讲的与马常委不同。他海阔天空地忽悠,听得大家入神。他讲美国总统竞选,麦凯恩和奥巴马谁能当选,谁当选对中国有利。他讲最有钱的人不在上海深圳,而在北京……接下来,王启明掏出手机,边看边读:一手好字,让电脑废了;一枝好枪,让小姐废了;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过去硬着等,现在等着硬……在座的几位男性副县长可能早听过或收到过这些黄段子,但今天听来,仍然捧场大笑。

    雪梅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当王启明翻阅手机短信时,她脸红得发烫,烫得快炸开一样。她不时端起酒杯主动敬酒,但堵不住王启明的嘴,也堵不住其他新同事的嘴。最后,雪梅借故去了一趟洗手间。这是典型的性骚扰,但雪梅哭不得,恼不得,气不得,恨不得。要是别的副县长当着她面读那些不堪入耳的短信,雪梅也就算了。可偏偏是王启明,雪梅是冲着他来的,他居然如此不尊重自己,拿她当什么人了?这个王启明到底是怎么回事,雪梅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但是,上任前妈妈姐姐都交待过,女人当官,过不了性骚扰这关,别在官场上混。官场是男人主宰的。男人们酒足饭饱干什么?取乐!取乐没有比两性关系再合适的方式了,没有什么比两性关系更令男人们开心而且永远新鲜的了。

    雪梅回到餐厅发现,桌上除一名不认识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跑掉了。刚刚还热热闹闹,现在变得冷冷清清。刚刚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现在一阵风扫得无影无踪了。雪梅有点不悦。欢迎宴会虎头蛇尾,居然没一个打声招呼就溜掉了,怎么回事?雪梅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冲着坐在下首戴着宽边眼镜的精干中年人笑笑。那人向雪梅递上一张名片,雪梅看看,原来是政府办的主任,姓管。

    管主任说,“丁县长,我向你汇报一下,王县长他们今天还有重要的接待任务,都去陪客去了。你看还吃点什么主食?”雪梅不想吃什么,看样子管主任不是来陪她继续喝酒吃饭的,管主任双手扣在一起,毕恭毕敬。雪梅提包站起来要走,管主任继续说,“王县长已经把你的宿舍、办公室、车子,秘书驾驶员都配好了,现在,是不是到宿舍里午休一下?”

    雪梅听到别人都还有重要接待任务,感到自己受了冷落,一时有点难过。但马上意识到县里工作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整天泡在酒里,泡在宾馆酒店里,迎来送往,吃饭喝酒都是工作,而且是更重要的工作。今后慢慢适应吧。

    雪梅跟在管主任身后走出宾馆楼。管主任不敢走在雪梅前面,而雪梅又不知道往哪里走。管主任就跟在她身后,不时伸出手给雪梅指路。就在招待所里,左拐右弯,走进一个独门小院。当门是一个花坛。正值冬季,花坛里没花,但还可以看到残花败朵。对面是一排两层小楼,乳黄色涂面,十分普通。管主任喊了一个人的姓名。雪梅听到一声答应,便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妇从一个门里走出来,向雪梅笑笑,“丁县长来了。”雪梅奇怪,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丁县长的?但雪梅没问。雪梅感觉自己应当保持一种矜持,那就是不轻意跟人搭话。那个少妇走在前面打开一个房门,站在门外,请雪梅进屋。雪梅走进去一看,里外两间房,外间会客厅,沙发茶几,办公桌椅,一色崭新的。里间是卧室,双人床,六件套的床上物品,衣橱,空调,冷箱,也全是新的。再向里就是一个卫生间兼淋浴房,电热水器浴霸全套。雪梅很快看完。管主任站在外面,把一串三把钥匙交给雪梅,“丁县长,我县的外地领导都住在这个院子里,包括马常委王县长,左首有个小食堂,早晚没有应酬就在那里就餐。你看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做好服务。”原先雪梅担心没带行李,现在看来当官真好,走哪吃哪,走哪喝哪,走哪住哪,还不要自己掏腰包。难怪妈妈千方百计要她改行从政。看了专为她准备的房间,雪梅满意。

    中午休息起来后,雪梅提包出门。凭她的直觉,她应当上班了。但自己的办公室在哪呢?她找不到。还是那个少妇长着眼睛专盯着雪梅似的,看着雪梅出门就追上来,要给丁县长带路。雪梅说不麻烦你了,告诉我县政府在哪儿就行。少妇说就在对面大楼的三楼上。雪梅走着穿过上午坐车过来的主街。那里有一个女子岗亭。飒爽英姿的女交警啪地一下向雪梅敬了个礼。雪梅一惊,忙笑着向警花挥了一下手。警花转眼用手势把两面的来车止住,让雪梅迈着稳健的步伐通过主街。

    走上县直机关办公大楼三楼,迎面碰上管主任。管主任一个劲向雪梅检讨,本来要过去接丁县长来上班的,有一件急事一耽搁,晚了,对不起丁县长。雪梅并不在意谁去接她上班。上班都要人接,那自己还做什么?年纪轻轻的,自己什么都能做,雪梅不想麻烦人。但是,这是管主任的职责,因此,管主任检讨,理所当然。雪梅不敢轻意客气,因为今后要保持副县长的威严,有时就是要给人捧着,这也是规矩。有人是靠捧人吃饭的,你不给他捧着,他就没饭吃,会很不快活。

    雪梅坐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两间朝阳的办公室。下午的冬阳正暖,室内非常舒适。坐在庞大的办公桌边,雪梅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副县长的感觉。但不一会,管主任带着两个人走进来。一个穿着红棉袄,小眼,眯得细细长长的,眉眼里都是笑,站在门里;一个穿着黑皮褂,白脸,大眼,一脸敬畏,手拿笔记本子。管主任把他们介绍给雪梅。小眼是她的专职驾驶员小谢,大眼是她的专职秘书小胡。今后他们是雪梅的左膀右臂。一个管生活,一个管工作,雪梅出个场子就行。管主任问丁县长对他们还有什么要求。雪梅一时说不出来什么要求,只说,“今后咱们在一起工作,相互支持吧。”这话马上传遍了县政府办,都夸丁县长虽然年轻,但人很随和,一定很好服务。不像有的人,一当上县长,睡地摸天,不知天高地厚了,拿人不当人使。

    雪梅用办公室电话给妈妈打电话,报告走马上任的感受。妈妈说,“要是在市直机关里当个副局长,哪有人服侍你呀,有的局的副局长别说秘书了,连车子坐都没有,妈给你选择的路对头吧。”雪梅感激妈妈,接着给姐姐打电话。雪荣正在开会,说一句,晚上回家再说吧,就挂了手机。过了一会,雪梅感到无所事事,想起哥哥雪清要来的,怎么还没来?打哥哥手机,雪清说马上到。又过了一阵子,有人敲门。雪梅开门一看,是秘书小胡,后面跟着哥哥。雪清绕过小胡,走进妹妹的办公室东张西望。“到底是县长的办公室啊,这么大这么漂亮。当了县长连哥哥都不给随便进门了,刚才办公室问我找丁县长有什么事。这帮狗东西!我来看妹妹还要有什么事!幸亏我还是个副乡长呢,要是老农民,我看连大门都进不来了。”雪梅说,“那是规矩,你计较他们干什么。他们也没办法的。”雪清坐到沙发上。雪梅也就不好再坐到办公桌边了,转过去跟哥哥坐到一起。“哥,我从学校一步踏进官场,什么都不懂,你可要多教我多帮我啊!”雪清说,“咱们家里你最有福气,从小不受罪,长大了两张卷子把你送到副县长位子上,有你享不尽的福了。但你不说我也想告诉你,官场上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好好的一个人一进入官场就变味了。你看你哥我为什么上不去,就是因为我还没变味。我要像王启明那个混蛋那样,我也早上去了。他他妈的有什么能耐,不就会瞎忽悠,瞎跑瞎送吗?哎,官场上就吃他那一套。”雪梅起身去把门关死,回头来说,“我看王县长挺好挺有水平。”雪清说,“你对他有我了解得多吗?他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他那张嘴脸,一副政客形象,错不了。不过,那小子有野心。早就制定了个人奋斗五年计划,你听说过吧,噢,没听说。他要五年一大步向前跨,打算干到省长,再往上他也不敢想了。不过,这些年居然让他一步步地实现了。听起来奇怪吧?但他什么路子上去的,我还不一清二楚吗。他爸他妈那俩老东西早成废人了,帮不了他。他小子也明白得很。他靠的是省里一个部门的同学,就那么一点关系。但是这家伙胆子大,敢送。逢年过节就往省里跑。哎呀,雪梅呀,你以为都是像你一样凭真本事考上来做官的,有多少人是跑出来送出来的。什么潜规则?潜规则就是一个字:钱。光跑不送,谁睬你呀。人现在多现实呀。”雪梅笑了笑说,“哥,你今天没喝酒吧?”雪清说,“没喝。你以为我喝了酒就会胡闹是不是,我就看不惯现在官场那一套。我这几年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要求提拔我,只要求调进市里,哪怕县里,当个办事员都行,不想再在乡下活受罪了,结果没人理我。王启明是小舅子,可他一点人事不干,撒手不管我。怕误了他前程。咱妈,你知道的,也不想问我的事。当然,你说得对,我不要指望别人。但是我不想去送礼。我丢不起那份人。”雪梅说,“那你打算怎么办?”雪清说,“现在你来了,我看到出头之日了。你不帮哥一把,哥就死在乡下了。”雪梅叹口气说,“我会帮的,但得等我熟悉熟悉。”

    兄妹俩聊着聊着就快到下班时间了。雪清说,“妹妹,我告诉你,王启明跟马常委不对劲,你别跟王启明走得太近啊!”雪梅一惊,“噢,中午喝酒看他们关系挺好的。”“那是表面文章。县里谁不知道他们不和。咱们可不能夹在中间受夹板罪,更不能当替罪羊。”雪梅记住了哥哥的话。

    下班了,雪梅带着哥哥下楼。刚走到一楼门厅,一辆轿车开到雪梅面前。雪梅没反应过来,车窗玻璃自动滑下去,雪梅看到驾驶员小谢,知道是自己的车。雪清转到车前看看车号,记住了。兄妹俩坐上车回运河市家里。

    雪梅到运阳报到时只一个人,回来带一辆专车,还有属于自己的宿舍办公室和秘书。当然等待雪梅的除了这些优厚的待遇,还有无数棘手的工作和艰难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