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饱嗝,浑身一抽,雪梅脸色渐渐由白里透红开始变白,再由白变黄,额头渗出了汗珠,眼睛充盈了泪水。她竭力把任光达刀尖上的一小块苹果咽下去,因为她知道,自从他们曾经有过那个晚上的经历,任光达就经常把削苹果给雪梅吃作为示爱的小动作。只是天长日久,那成片成块的苹果不再挑在舌尖上,而是改挑在水果刀尖上。每次雪梅都要小心翼翼地咬下才算接受任光达的爱意。但任光达每次都紧紧盯着她脸在看,仿佛欣赏一幅传世经典名画一般。任光达是多么在意那一小块苹果,他也许把它看成是他俩关系的试金石,也许把它看作是他送给雪梅的一颗心,只有雪梅把它吃下去,他才高兴才开心,才相信雪梅是他的人。但是,这一天,雪梅也弄不明白,她的喉咙却死死地给堵住了,似乎连一滴水都流不进去,更别说一块苹果了。恰恰相反,肚子里的一点东西还在向上撞,像是千军万马奔突在一条小道上。

    “怎么了,雪梅?”任光达看出她脸上的微妙变化,有点紧张。

    一股恶心的味道直冲雪梅的大脑,如果不是用牙关死死封住肚子里的千军万马,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任光达挤出三个字,“我想吐。”说完,捂住嘴,蹲到床边拿出痰盂,“哇——”翻肠倒肚,天旋地转,雪梅吐得眼前一片黑暗。

    任光达慌了。他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敢相信雪梅的吐与他有什么关系,他站在雪梅身后,轻轻地给她捶背,刚捶了几下,又拿起茶杯到饮水机上取水。可能饮水机还没烧开,怕水太凉,任光达又兑了点茶瓶里的热水,但又怕太烫,送到自己唇边试试,温乎乎地正好,把水送给雪梅嘴边,“漱漱嘴,你怎么了,受凉了吗?”

    雪梅有气无力地说,“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仰起蜡黄的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任光达,眼睛里一片恐惧和茫然。

    任光达从雪梅的眼神里读出她的恐惧,说,“没事的,马上会好的。”

    雪梅漱了嘴,还蹲在地上不起来。

    任光达接过茶杯,扶她坐到沙发上,放下茶杯,拿来毛巾沾了温水,在雪梅脸上一下一下洗着,轻轻的,像是洗一只古玩瓷器。雪梅平静了许多,脸上渐渐泛起两团红晕,她感受到被男人呵护的幸福。

    但是,雪梅稍稍平静下来的身体像一个发酵的罐子,没来由地翻江倒海地闹腾。雪梅像中了魔法的美女那样,想畅快淋漓地把肚子里的怪物全吐出来,或说是让那些怪物倾巢出动,可是这一次那些怪物不知是没找到突破口还是故意留在肚子里捣乱,雪梅张大了嘴巴也没吐出一点东西。

    任光达匆忙拿来的痰盂没能派上用场,看着雪梅又一次变黄的脸和挂在两颊的眼泪,任光达差不多全明白了。雪梅怀孕了!

    这可怎么得了!任光达先是感到一阵恐慌。他与雪梅心照不宣保持一种恋人关系,让自己的人生充满五彩缤纷的浪漫,活得充实而且滋润。从来没想用一场场贪欢换来对雪梅副县长地位的威胁。雪梅也从来没有因为委身于他而向他索要更多的回报。但是,丢下的种子生根发芽,撑圆雪梅的肚皮,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挺着大肚子,好事的人们便会对号入座多管闲事的寻找是谁把她的肚子搞大的。每一次做爱,雪梅都要他带上安全套,任光达都不同意。雪梅多次强调,最近三五年不可能要孩子。她不可能腆着大肚子出席各种活动,副县长乃至今后像刘万里说的市长省长的形象,都不可能是一个孕妇,她也没有发现官场女干部腆过大肚子。那么,任光达把雪梅的肚子搞大了,雪梅知道了肯定怪罪他的。

    在雪梅对自己身体的变化还没有准确的了解情况下,任光达必须打消她的顾虑,留下时间处理后患。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又蹲下来,几乎是贴着雪梅的脸,掏出手机说,“看来是受凉了,我打个电话叫医院来人看看。”

    雪梅冰凉的双手攥住他的手,把他打开的手机又合上,“不用,我想可能是怀孕了。”

    听到怀孕两字任光达头皮一炸,果真雪梅自己认定是怀孕了,任光达拿出一个中年人的成熟说,“不可能,雪梅,绝对不会是怀孕。这个我比你清楚。”

    雪梅抬起脸,将信将疑地看着着急的任光达,她不明白任光达怎么会比她还清楚呢。上个月的例假没来,她已经心慌得很,现在又想吐,不是怀孕又是什么。她心里一阵难受,发现任光达太不理解她了,居然信誓旦旦地说他比她清楚不是怀孕,是想逃脱责任吗?是想抛下我不管吗?是怕我死死缠住他吗?不过,善解人意的雪梅转念一想,不怪任光达,要怪只能怪自己,上个月没来例假,她没告诉任光达。雪梅试探着问,“要是真怀孕了,怎么办?”

    任光达双手擂着太阳穴跪在雪梅面前,“都怪我,你打我吧,雪梅,是我把你折磨成这样子的,我不是人。我一看到你就忘掉一切,早知道每次戴上避孕套就不会有这事了。我真该死。”

    雪梅拉过任光达的双手,又把自己的小手转到他的大手里,因为心慌,身上太冷,心像放在冰水里浸泡一样无依无靠,她的双手像两只小白兔寻找温暖的窝,在任光达把她冰冷的小手攥紧时,她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倒向了任光达,眼睛一闭,任任光达拥抱。任光达再没有心思亲热,他把雪梅扶坐在沙发上,依然一脸心事地打量着雪梅。闭上眼睛的雪梅嘴里还在说,“光达,怎么办?”

    任光达不知道雪梅怎么想的,不敢轻意表态。但是,他在经历了极短暂的恐慌之后,立即暗自高兴了。现在雪梅征求他的意见,他想了想,突然高兴起来说,“要是真的怀孕那太好了,老娘急等着抱孙子,我也正想要个儿子传承香火呢,雪梅,你太好了,给我生个儿子吧。”

    雪梅脸上苦笑一下,转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泪水的灼烧。

    任光达听不到雪梅的答话,心里七上八下。他明白,此时雪梅最需要的是温情是体贴,不是失望,更不能让她绝望。他吻一下雪梅的脸颊,说,“雪梅,从此我会对你百依百顺,你要太阳,我上天给你摘去,你要龙王,我下海给你捞去,说吧,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给你买去。”

    雪梅说,“我什么都不想吃,我的天都塌了,我该怎么办呀?”

    “要不就做掉?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我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啊。”任光达说得深明大义的。

    雪梅睁开眼说,“好做吗?”

    任光达却又犹豫了,“好做是好做,哪天带你去,找个医生,人不知鬼不觉地做了算了。”

    雪梅听出了信心,坐起来搂住任光达的脖子,“对不起,光达,我也想给你生个儿子,可是我这几年不能……”。

    “别说了,我理解。下次可要注意了。也好,证明你这肚皮很肥沃,丢颗种子就发芽,好事啊。起来洗洗脸,别让人看出来。”任光达在雪梅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又在她的红唇上亲了一口,像放一尊佛像似地把雪梅供好,确信雪梅精神状态很好,才离开雪梅房间。

    任光达的态度让雪梅欣慰。经过短暂的惊慌,雪梅平静下来了。作为女人,能够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一男半女,雪梅非常高兴。哪怕是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痛苦,也心甘情愿。但作为女干部,生儿育女的正常生命现象就变得那么意义凡同寻常,尤其像雪梅这样初涉仕途的未婚女子,腆起大肚子意味着什么,雪梅想得到的。身体的变形,工作的影响,纷至沓来的绯闻,一切的一切,中心都只有一个,肚子里的孩子。雪梅现在能把自己变回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整天围绕肚子里的孩子转吗?不可能。她要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堂堂副县长,到现在才刚刚知道政府运作的基本程序。文件的签发,是阅处的文件,还是落实的文件,是办理的文件,还是报结果的文件,没人教她,但雪梅也大差不离地懂了。还有会议的组织,开始不懂,现在懂了。会议首先要确定主题,解决什么问题,写作文似的,然后才考虑谁主持,谁发言,发言又是谁介绍经验,谁表态,如此等等,雪梅和秘书小胡一起研究摸索,有时不耻下问求教于小胡,才算摸出办文办会的门道来。至于官场中的复杂关系,雪梅还没真正入门,因此,她一直在为此烦恼。处于这个时候,雪梅哪有心思品尝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呢?因此,她必须拿掉肚子里的孩子,越快越好。

    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太容易了,就像任光达说的,找个医生,很快就处理完。但是,雪梅心情一点不那么轻松。毕竟是一个生命,毕竟是自己生命在发芽,怎么忍心掐掉它呢?雪梅进一步在想,任光达真的就那么狠心吗,发现她怀孕,毫不犹豫就要拿掉孩子,是发自内心为她着想,还是对她的迁就?孩子是他俩的爱情结晶呀,他怎么一点都不珍惜呢?他不是说他老娘早想抱孙子吗,怎么那么百依百顺地依照雪梅的心思说话呢?难道他不想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为什么不提出结婚?没有比孩子更能迫使一对男女加快结婚步伐的了。

    雪梅到机关食堂里吃饭,刚吃两口,肚子里翻江倒海,她赶紧捂住嘴,丢下碗跑出食堂,吓得不敢去机关食堂里吃饭。没过两天,雪梅吐得更加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什么就吐胃液。除了睡觉那功夫,一天中说不定一阵恶心,就噢噢地作呕要吐。

    怀孕是瞒不住人的。全写在脸上了。茶饭不进,直往外吐,什么人能经得住折腾。雪梅霜打似的蔫了。别说开会坐主席台,就是正常上班都难。好在在运阳县认识的人还不多,否则早传得疯了。但就这,有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有点异样。含苞怒放的一朵鲜花突然蔫得萎黄,哪看了不疑惑。一天,王启明的目光也像条狗似地跟着雪梅走,走着走着,王启明忍不住问,“丁县长最近是不是病了?”雪梅吞吞吐吐回答,“噢,是的,病,病了。”王启明不无关心说,“有病别拖,快去医院看看。”雪梅吓得马上离开王启明视线。但到了班上,居然让秘书小胡也看出不对劲,“丁县长哪里不舒服?”雪梅岂能在秘书面前丢人,“没有啊,挺好。”小胡当然不会再问。但够了,雪梅以为天下人都知道她怀孕了。

    这阵子,任光达忙着运河热电厂点火投产的事,根本顾不上雪梅。一天除打几个电话嘘寒问暖,没功夫见面。雪梅在电话里反复问她,“怎么办?”任光达从开始坚决支持拿掉孩子,变得态度越来越明确了,“早晚要走这条路的,雪梅,你就委屈点,给我生下这个孩子吧。老娘说了,挨过几天就没事了。不然,拿掉比现在更受罪。”弄得雪梅六神无主,哭过几次了。“你让我这样怎么见人啊!我快给折磨死了!”

    终于又到了周末,雪梅半条命似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妈妈欢天喜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雪梅,你怎么了?”

    雪梅避开妈妈的询问目光,软软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在外面一直挺着,坚持着,回到家,再也不需要装模作样的了。她垮掉了似的想睡。但陆爱侠心疼闺女,跟后就坐到雪梅的床边,伸手去抚雪梅的额头,然后把手放回自己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没热呀,你哪里不舒服吗,雪梅?”

    “死不掉!”雪梅把被子捂住头脸,烦。

    陆爱侠心里慌了。她其实已经猜出七八分了,可能雪梅怀孕了。但雪梅不主动说出来,做妈妈的也不好胡乱猜测的。陆爱侠急得团团转,不停啧嘴。

    丁家旺是甩手掌柜,什么事不问的人。但看到雪梅回家倒头便睡,也急得不行。但他一直没进雪梅房间,只眼盯着陆爱侠,“雪梅怎么了?”陆爱侠烦他,“跑一边蹲着去,没你的事。”丁家旺老实了,乖乖像只猫蹲阳台上去了。

    陆爱侠用电话把雪荣喊回家来了。

    自从知道雪梅和任光达恋爱,雪荣就再也没踏进这个家门。接到妈妈电话,她还不打算回来。听说是妹妹有事,她更不想回来了。妹妹能有什么事啊,无非是男男女女那点自寻烦恼的破事,雪荣懒得过问。她发誓不再过问雪梅的事情。感情的事,谁问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领袖都问不了,她雪荣是神呀,问得了?就是雪梅当官的事,虽说自己在官场上比妹妹早混几年,没少摔跟头吃亏,可当好当不好,别人说了没用。中听的听,不中听的未必听得进去。作为手足姐妹,雪荣会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给妹妹拿主张,可怎不能天天跟在妹妹后面当高参吧。况且,深了点浅了点,难保雪梅不生芥蒂。就是姐妹也还是要讲究点分寸的。因此,雪荣痛定思痛,经过雪梅和任光达恋爱这件事,对姐妹关系进行了重新认识,重新定位,更倾向于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在妈妈的再三请求下,雪荣还是匆匆赶回家来了。

    雪荣在客厅里问妈妈怎么回事。陆爱侠神秘兮兮说,“雪梅脸色难看,到家就睡了,问她什么也不说,怎么办?”

    雪荣说,“这么大人了,有什么她自己最清楚,妈,你就别瞎操心了。”

    陆爱侠急着抹眼泪,“妈不操心谁操心,看她那样子揪心啊!”

    雪荣说,“你操得了那么多吗?”

    陆爱侠对雪荣不冷不热的态度有点生气,长叹一口气说,“猫养猫疼,狗养狗疼,哪家孩子不操心。”

    雪荣怕妈妈寒心,向妹妹房间走去。

    突然,雪荣刚握住雪梅的房门把手,还没拧开门,就听到里面雪梅啊的一声,吓得雪荣缩回来。转脸把闻声赶来的妈妈推向客厅,又把妈妈摁坐在沙发上。“妈,雪梅是不是怀孕了?”

    陆爱侠瞅一眼阳台上打盹的丁家旺,小声说,“我瞅着也像是怀孕的。你看这孩子,怎么做下这种事来。”

    凭着女人的特有敏感,对雪梅的症状,母女俩取得共识。雪梅没病,是怀孕。母女俩坐着,谁也不说话。说什么呢?埋怨任光达,没理由,那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雪梅肯定有责任。但雪梅年轻,一时糊涂,任光达不该糊涂。但此时埋怨谁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解决问题。

    雪荣问,“妈,你是什么态度?”

    陆爱侠有点释怀地说,“要是真怀孕了,也是好事。雪梅也不小了,该结婚了。结了婚了,怀孕就没什么问题了。”

    雪荣有不同看法,“妈,雪梅结婚,早了晚了,我不反对,但问题是怀孕。即使结了婚,她现在也不能怀孕。”

    陆爱侠不解,“结婚怎么就不能怀孕呢?”

    “妈,你到处奔波给她改行从政,不就图个前程吗?雪梅现在如日中天,前途无量,面前好多机会。要是结婚怀孕生孩子,你想她还有什么发展前途?还不如当初做中学老师,安安稳稳做个相夫教子的女人算了。”

    陆爱侠说,“哪有这个道理。妈生你们兄妹三个,没少工作,没耽搁升官,怎么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不行了呢。”

    “你看现在有几个像你们那时候那么当干部的。反正,妈,要是为雪梅着想,就不要急着让她结婚生孩子。”

    “你的意思叫雪梅去流产?”

    “这是最好的选择。”

    “任光达会同意吗?”

    雪荣鼻子里哼了两声,“他当然不会同意。他挣那么多钱,急着要个继承人,不然就怕撇给人家了。但不能依他。依他,雪梅想好也好不了。”

    陆爱侠觉得雪荣讲的有道理,自己越来越赶不上形势了,“那你给任光达打个电话说一声,让他明天带雪梅去流产。”

    “要打这个电话也只能是雪梅去打,我一打就添仇气了。我估计指望不上任光达,还是明天妈带雪梅去医院吧。”

    陆爱侠点头,她赞成雪荣的分析,但对雪荣布置的任务感觉力不从心,“还是你去吧,你不是有同学在妇科当大夫吗。”

    雪荣没有理由再推脱了,只好答应明天过来带雪梅去流产。

    第二天,雪荣再次看到妹妹时,心里也咯噔一下,雪梅憔悴了,披头散发,一脸倦怠,虚弱无力。雪梅冰凉的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雪荣的手,说了一句让雪荣听了心酸的话,“姐,我丢人现眼了。”

    雪荣一把搂过她说,“雪梅,别这么说,恋爱就要付出代价。你不要怕,没什么。”

    雪梅把头扎进姐姐怀里,备感温暖。自从她知道任光达曾是姐姐的恋人,雪梅就没怎么再跟雪荣联系过。她感觉愧对姐姐,但她又不能放弃任光达。经过痛苦的抉择,她还是保持并日益密切了与任光达的关系,而对姐姐有所疏远了。现在,当蓬蓬勃勃的身体给她带来恐惧,当爱情的甜蜜酿成苦酒,雪梅突然再次感到亲人姐姐怀抱的温暖。

    雪荣拉起她说,“起来,洗洗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昂起头走路。”

    雪梅听了雪荣的话,浑身真的来了精神,腰挺直了,换上一套雪青色上衣,红色长裙,脸上搽了粉,唇上涂了膏,眼圈丹了眼影,头上别了一朵绢花,一下又变得楚楚动人了。

    雪荣上下打量妹妹,笑着说,“怪不得任光达这狗东西动心哩,妹妹就是下凡的七仙女。”

    雪梅更加自信,像缺水蔫了的花朵重新得到水的滋润恢复了生机。当她跟雪荣走出房门时,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阵酸疼,她忙打了眼罩。

    快到医院的时候,雪梅的腿有点发软,双手抱住雪荣的胳膊。雪荣说,“不要怕,就跟蚊子盯一口似的,没什么。”

    雪梅说,“我怕任光达不知道会生气的。”

    雪荣捋掉妹妹的双手,“那你就给他打电话说一声,按理,他应当陪你来做才对。”

    雪梅掏出手机打给任光达,告诉他自己正和姐姐一道去医院做人流。

    任光达在手机里喊,“雪梅,不许你做傻事啊,拿掉孩子,我跟你没完。等我,我马上赶过去。”

    雪梅为难地说,“你不是同意我做人流的吗?”

    任光达还在喊,“我什么时候同意的。我怕你不同意才同意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拿掉孩子。再说,孩子是咱俩的,你无权擅自拿掉孩子。”

    雪梅眼泪下来了,“任光达,难道你让我现在就做你的孩子妈,扎上头巾坐月子,不上班不工作,等着你来养活我吗?”

    任光达说,“我还养活不了你怎的?是女人哪个不生孩子?”

    任光达的话,雪荣全听到了。她上去夺下妹妹的手机,冲任光达吼,“任光达,你想干什么?请你对雪梅负责一点,别总想着自己。”

    “雪梅是我爱的女人,我肯定会对她负责。这是我俩的事,请你别掺和。”任光达咄咄逼人。

    雪荣讥笑说,“哼,口口声声你爱的女人,你爱的女人在哪?她现在怎么想的,你知道吗?不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对她的前途命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吗?你只想着自己传宗接代了吧。”

    任光达反唇相讥,“雪梅是我爱的女人,不信你问雪梅爱不爱我。雪梅的事情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大不了生了孩子我养活她。至于你说孩子与她前途命运的关系,我的确没想过。但是,请问是不是女干部都不要孩子?”

    雪荣说,“我不跟你胡扯了,反正只有一条路,拿掉孩子,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任光达吼起来了,“雪荣,你想报复我,让我断子绝孙吗!”

    雪荣啪的一声挂了手机,自言自语,“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这副德行。”她把手机递给雪梅,“这事你要有个主心骨,不能听他的。”

    雪梅不说话,她的眼睛像一汪活水,眼泪流下脸颊,又迅速蓄满眼眶。她六神无主,不知道听谁的好。听姐姐的,为了光明前途,轻装上阵,威风八面的。听任光达的,生儿育女,做个真正的女人,有滋有味的。但是,难道就找不到两全齐美的一条路吗?雪梅正在举棋不定,任光达的手机又打进来了,“雪梅,你别忘了咱俩的话呀。”他俩说过的什么话,雪梅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但雪梅记起任光达第一知道她怀孕消息时的态度,“你怎么又出尔反尔了?”任光达说,“那天我态度暧昧,是因为担心你经受不住打击,其实我一直就想有咱们爱情的结晶。你千万别做傻事啊!”雪梅哽咽着说,“光达,我心里太难受了!”

    雪荣在一旁听着直跺脚,“你这样举棋不定的,那我就走了,我还一身的事情,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了。”说完转身就走。

    雪梅一把抓住姐姐,“你把我扔医院了?”

    雪荣说,“你听听任光达说的什么屁话,说我想让他断子绝孙,噢,你未婚先孕,光彩呀?人都是要脸的。等结婚过几年再生孩子,你生不出来呀?真是不懂尿屎的东西!”

    雪梅拖着姐姐向门诊大楼里走,雪荣看出妹妹决心已定,赶紧走在前面。

    门诊大楼里进进出出不少人,妇科门口,一个个妇女不管是光鲜的,还是灰头土脸的,都愁眉苦脸的。有的坐在墙角披头散发,有的双手抱着窗棂号啕大哭。雪梅看了一阵阵揪心。姐姐说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像蚊子咬了一口,哪里那么容易呀,看人家痛不欲生的样子,多可怕呀,进了医院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雪荣在医院轻车熟路似的,人头很熟,跟她打招呼的白大褂很多。但雪荣没功夫与所有打招呼的白大褂们说话,她必须抢在任光达到来之前把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这是一项神圣的使命,对于妹妹的前途,对于丁家的地位,对于女人的尊严,都十分重要。她把雪梅稳住,让她站在那里不许乱走动,自己到处找一个同学。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即使是同学也认不出来。雪荣向护士打听,正好那个同学当班。雪荣找到那位同学。寒暄几句,老同学还想和雪荣攀谈,说雪荣是同学骄傲女中豪杰之类恭维的话,但雪荣对那些溢美之词没什么兴趣,赶紧把老同学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请帮着妹妹流产。老同学问怀上几个月了,雪荣说刚反应,顶多两三个月。老同学说那就刮宫。

    刮宫,小事一桩。

    雪梅跟在雪荣身后进了妇科。没挂号,没看医生,就这么进了妇科。屋子里没人,转过一架屏风,是一张病床,高高的,窄窄的,不算太新的白床单,一头支着两个托子。雪梅想起要买些卫生纸来,就走出屏风。正碰上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捂着白大口罩的胖子走进来,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嗡嗡地说了一句什么,意思好像是不用操心,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雪梅退回屏风,咯吧,门反锁上了。唰,屏风的帘子拉上了,雪梅任凭白大褂摆布。“脱”,雪梅脱了裙子短裤。“躺下”,雪梅躺到床上。腿抬起来,雪梅把两腿架在支架上。接下来听不到白大褂的声音了,但是,雪梅却听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一种机器走进子宫并在那里旋转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消除后患的快感,带着牵肠刮肚的痛苦。她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身体一下变成了一个风洞,听得见呼呼的风声,找不到着力点;仿佛身体变成了一高山,听得见山涧的潺潺流水,却找不到山的根在哪里;仿佛身体膨胀成一个西瓜,有人在一头用刀子掏空了红瓤,空空的瓜皮不知滚向哪里。眼泪悄悄流下雪梅的脸颊,她多想抓住一个人,一个值得她托付的人,一个给她带来痛苦曾经也带给她快乐的人,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为你受苦吗?我再也不敢麻痹大意了。雪梅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强忍着疼痛。雪梅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痛苦,当听到一句“好了”,她才觉得原来刮宫真的不是像生孩子那样死去活来,疼是疼点,但还能忍受。她没想到的是,医生把手插进了她的后背,把她扶坐起来,同时另一只手塞给她一卷卫生纸。雪梅眼前一黑,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她穿好衣服下床,感觉下身难受,但还能走。刚出门就看到雪荣笑着站在门外,上来扶她,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走出医院,姐妹俩没有看到任光达。打车回家,也没接到任光达电话。任光达一阵风似地从姐妹俩的生活中消失了,在雪梅最需要男人关爱的时候,在雪荣等待着他来声讨的时候,他居然没了一点消息。雪梅要打电话给任光达,报告一下自己已经解决了麻烦,请他放心。但打开的手机让姐姐给关上了。“他不找你,你还找他,看他下面做什么。”雪梅觉得自己的确对任光达太迁就,事事依着他,自己没主见,有时真的要考验考验他。

    雪梅刮宫,只在家休息一个晚上,就在周一早上赶到运阳县上班了。除了脸色难看一点,身体虚点,别的没什么感觉,心情格外阳光。

    晚上,任光达神神秘秘闪进雪梅宿舍,一看雪梅开着空调,上去关了,“你不要命了,你那身体还能再受凉吗?丢下病根够你后悔一辈子的。”

    雪梅说,“太热受不了。”

    任光达说,“受不了也得受。不仅不能受凉,而且还不能爱美。就你这样,胳膊露外头,大腿露外头,凉快是凉快了,可你知道你身子虚着哩,什么病菌什么风寒都侵得进去。快,找厚衣服穿上。”

    雪梅不以为然,她不扇风扇可以,但是绝对不穿厚衣服。

    任光达打开雪梅的衣柜,先是拿出一条丝巾,放在自己腿上对折成一个长条,瞄准雪梅的头扎起来。

    雪梅用手把丝巾拉到脖子上,说,“又不是坐月子扎它干什么。”

    任光达说,“你现在就是坐月子,比坐月子还要小心才是,要不落下头疼病不要怪我啊。”

    雪梅不做声了,任任光达把头上扎起丝巾。

    任光达又去找出一套秋装,给雪梅套在衫裙上面,雪梅马上感到燠热,任光达要她躺到床上去,安安静静地静养,心静自然凉。任光达拉过毛巾被给她盖了,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样子,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雪梅闭上的眼睛滚下两颗泪珠。她的工作,她的身份,怎么可能躺在床上静养呢?她悄悄除下额头上的丝巾。

    雪梅非常奇怪,任光达昨天还为拿掉孩子大发雷霆,骂姐姐让他断子绝子,要跟姐姐没完,现在怎么就无事人似的,对昨天的情绪和事情只字不提了呢?她越想越害怕,这个男人也太阴险了吧。但凭着雪梅的认知程度,怎么也琢磨不透任光达的行为。雪梅心里是存不住话的,她急着想知道任光达到底是怎么想的。

    “孩子没了。”雪梅叹口气。

    “韭菜割了还长,没了就没了吧。”

    “你妈抱不上孙子,不骂你吗?”

    “我给她老人家说了,不骂。”

    “你恨我吗?”

    “不恨你,恨你姐。”

    雪梅一惊,“是我自己要去拿掉的,与她无关。”

    “哼,我知道,她想报复我。”

    雪梅着急,“真的是我自己要去的,姐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任光达发现雪梅孩子般地天真可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抱起虚弱的雪梅狂吻,手脚并用地脱掉她的衣服。雪梅几乎没有力量阻止任光达急风暴雨般的狂躁,她只是在呻吟着提醒任光达,“安全套,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