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你听我解释。”雪荣回到家,哀求丈夫。

    “有什么好解释的,什么解释都是谎言,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利民抱起被子到书房小床上睡去了。

    雪荣追上去抢夺被子。陈利民一胳膊肘捣在雪荣胸口上,一阵刺心的疼痛,雪荣蹲在地上,脸憋得蜡黄。雪荣历来自信行端坐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对陈利民的小心眼越想越气,冲着陈利民大声吼,“陈利民,你那些破事我不抖瑟出来就算了,你再因为我工作和别的男人接触心生嫉妒,我就向外公布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陈利民蹦跳出来,手指着雪荣的脑门说,“你那是工作接触的男人吗?是老情人,当我不知道底细呀,我眼没瞎耳没聋,没见过还听说过的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当是那个任光达吧。哼哼,反咬一口。我有什么破事给你抖瑟,你说呀!”

    雪荣却不说了。陈利民有时通宵上网,与网友频频幽会。在家里,和雪荣没一句亲热话,在网上却一肚子花言巧语。哪个女人不喜欢听男人的花言巧语,尽管知道那些花言巧语不顶用。可陈利民从来对雪荣没那一套。一次周末,雪荣趁着陈利民不在家,凭着他俩好时陈利民告诉她QQ密码的记忆,摸索着打开陈利民的QQ,看到聊天记录里很多肉麻无聊的话。雪荣当时气得淌了眼泪,但过后一想,要是自己多给丈夫一点温柔,多给丈夫一点时间,也许他就不会移情别恋了。因此,从那时起,雪荣装着不知道陈利民QQ内容,只要不是特别躲避不开推脱不掉的应酬,雪荣都会按时回家做饭,多陪陈利民,力争缓和两人的紧张关系。不过,这样的时间毕竟太少。陈利民在单位虽说大小是个干部,但不是单位主要领导,时间充裕得很。加上正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寂寞难耐是难免的。雪荣却因提升为环保局长更加忙碌,哪有时间陪陈利民花前月下?况且,快人到中年,对卿卿我我也该理智点了。过完春节,雪荣忙得更凶。几次接到妈妈陆爱侠电话报告说,看到利民那孩子打的到桑拿中心去的,有人看见利民带个女孩子在逛街,等等,雪荣都没找陈利民的茬。陈利民反而倒打一耙,说她雪荣与任光达重温旧梦,有了外遇。雪荣能不气吗!

    既然如此,那就让时间检验各自对婚姻的忠诚吧!

    雪荣和陈利民的冷战就这样悄悄开始了!

    夫妻冷战,伤得最深的不是丈夫,也不是妻子,而是孩子。自从雪荣和陈利民冷战分居,他们的儿子陈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雪荣竭力维护一个完整的家,就是想不伤害陈列。单亲家庭的孩子走上歧路的非常普遍。那样的父母看上去是追求爱情,其实是自私,对孩子极端不负责任。雪荣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委屈孩子,她一直谋求做一个“三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局长,多头兼顾,看来非常困难。好妻子别人说了不算,得陈利民承认。但陈利民不会承认雪荣是一个称职的妻子。现在又因为与任光达接触闹得与陈利民冷战,陈利民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在嘴上,离婚二字就差落在纸上。陈利民怎么相信自己是一个忠诚的好妻子呢?好母亲,雪荣疼爱陈列,陈列最听她的话,在班上以妈妈是局长为骄傲,学习成绩不差。但成不了好妻子,怎么可能成为好母亲呢?陈列从她和陈利民的冷战中似乎意识到什么,保持中立态度,对雪荣也有点敬而远之了。这样,雪荣最后就落个好局长了。好局长组织认可同事认可就行,没错,雪荣绝对是公认的好局长。但是,多重身份的雪荣为得到组织和同事的公认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她提醒自己,是该严肃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的婚姻,修复即将分道扬镳的夫妻关系,挽救濒临崩溃的家庭。

    自从夫妻开始冷战,雪荣坚决拒绝很多应酬,按时上下班,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孩子。当然,雪荣是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与此同时,在报复心理驱使下,雪荣更加留心陈利民的行踪。

    但是,陈利民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回家次数明显减少。偶尔回家,雪荣只能听到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声音。同坐一张沙发,他们的目光却不在一个空间扫射。雪荣想从陈利民的脸上找出什么异样,陈利民的表情却一直是处变不惊的从容。雪荣的目光像一张网,试图捞起陈利民像鱼一样到处游弋的目光,捕捉他目光中异样的成分,但太难了,陈利民的目光不是在报纸上电视上,就是坚毅地注视着窗外。陈利民把一切都掩藏在平静如水的表面之下,吃不透他有多深,更摸不清他的变化。确切地说,陈利民像一本天书,这么多年,雪荣没有读懂陈利民这本天书。可怕的是,雪荣把长期的读不懂理解为根本无需读懂,在她前些年看来,丈夫哪里是一本深奥的大书,其实就是一本再浅显不过的画报。因为陈利民在雪荣面前有时会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丢三拉四,除出门着意打扮一番,陈利民可以说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更有甚者,他有时会在家里非常乖地听雪荣的话,乖得像个孩子,天真得像个孩子。雪荣嘲笑他连起码的锅开都不知道的人怎么能做好公务员。当然,最近几年,陈利民那顽童般的天真没有了,雪荣那先天的母性和后天好为人师的习惯找不到呵护的对象了。

    陈利民虽然职位不比雪荣高,但好孬是个处长。其实,在中国,处长是最有实权的一个岗位。“处长现象”,早已引起人们的关注。因此说陈利民没有外遇,鬼才相信。从女人天性上看,从认识一个想把自己托付给他的男人那天开始,就应该对那个男人保持应有的警惕。世上有几个男人坐怀不乱富贵不淫的?用一个因不满男人感情出轨而愤然离婚的独身女人的话说,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话也许偏激,但受过情感伤害的女人都会这么认为。雪荣现在觉悟,有点晚了。四十岁的男人,正抢手哩,可快四十岁的女人,豆腐渣都不如了。明智的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男人风月不动再回心转意,安度晚年。不明智的女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享受自由人生。这种不明智的女人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眼里揉不得半颗沙子。假如男人有百分之一的分心,她们宁愿舍弃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但是,雪荣是个能吃下死苍蝇的女人,否则陈利民对她貌合神离,不是雪荣难得糊涂,就是雪荣过于自信。雪荣忍受着内心的痛苦折磨,维持着家庭的安定团结和繁荣昌盛。谁都清楚,男女之间就那么一丁点事情,瞒谁都是假的。不过,对于官宦人家来说,那么一丁点事情一旦挑明,家,可能不复存在,荣华富贵,也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与其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不如熟视无睹,相安无事,共享太平,况且,那些虎视眈眈的第三者第四者第X者们正摩拳擦掌想乘虚而入呢,正愁你家没有后院失火。雪荣也修炼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异功能。

    一天晚上,陈利民终于正常回家了。所谓正常,也是在十一点以后。陈列早已进入梦乡。雪荣还坐在卧室里看着电视,看奥运会圣火传递,看得激动万分,看得热泪盈眶。听着楼下的开门声和陈利民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本来融入电视报道的雪荣回到了现实中,雪荣既急切又害怕地盼望着丈夫的回来。陈利民的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证明,他竭力想控制自己回家给别人特别是给雪荣带来的影响,但事实上不可能。他再也没有年轻时那轻盈的脚步,更控制不住自己疲乏的身体。陈利民在短短的楼梯上走过了一个时辰,不得不在跨上二楼时平息一下自己正在加快的心跳,同时思考一下对雪荣的解释。雪荣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冷漠。陈利民从雪荣一动不动的看电视的眼神里看出她还在生气。这样的冷战已经成了习惯,他不在乎了。

    陈利民独自放出热水洗脚。

    雪荣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猫,目光跟着陈利民打水洗脚。夫妻之间的冷战是最伤人心的。彼此心照不宣,但彼此都把怒火窝在心里,快把五脏六腑给烧化了,找不到合适的喷火口就只得把自己憋出病来。雪荣想抓住丈夫一个确凿的证据再向他发难,但一向谨小慎微的丈夫根本留不下任何端倪。冷战中率先挑起战火的往往都是女人。这天晚上,雪荣终于沉不住气了,在陈利把洗脚盆放好,坐下脱袜子一只脚放进盆里的时候,她突然抬脚踢翻水盆,热水溅得陈利民一身,泼了一地,顺着木地板四溢。

    陈利民一个激灵站起来,怒视着近在咫尺的妻子。

    雪荣则悠然托着腮帮看着电视,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像个逍遥法外的嫌疑人。

    陈利民一声不吭,跳跃着去了卫生间,取来拖把,慢条斯理地把到处流淌的洗脚水拖掉。陈利民确认干净漂亮地打扫完战场后,一声不吭地上床睡觉了。

    雪荣当时只是想听到丈夫跟她说一句话,哪怕是骂她的一句话。但是,她连这点奢望都没得到满足。陈利民在家里吝啬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雪荣睡觉时久久不能入眠,冰冷的泪水浸湿了枕巾。

    雪荣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眼睛还有点浮肿,特地多搽了点眼影,掩盖住浮肿。这天和任光达约好,在运河宾馆谈判,敲定出售运河热电厂合同,最终签约。是推进恢复热电厂生产决战的一天。刘万里等市领导都请好了,出席签约仪式。电视台报社记者都要到场报道。雪荣是总协调人,自然要保持良好的面貌和精神状态。

    谈判需要智慧。但是,两个同学,曾经的恋人,坐下来谈判,一官一商,只为恢复热电厂生产这同一个目标坐下来谈判,几乎用不着什么智慧。雪荣按时赶到会场,任光达和他的助手已经坐在那里了。

    谈判开始不久,形势发生变化。雪荣不得不承认任光达精明。她尽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拿出一份合同,条文清晰地规定了出售和收购双方的责权利,但是,任光达抓住运河市恢复热电厂生产列入全市为民办实项目这个弱点,讨价还价,步步紧逼,最终彻底否定了雪荣起草的合同,几乎完全按照他手里的合同执行。谈判本身就是妥协的艺术。但雪荣与任光达的谈判却只有雪荣妥协,而任光达不作任何妥协,艺术变成强买强卖。

    雪荣在谈判休息时与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交流说,“我总算理解李鸿章那些丧权辱国条款是怎么谈的了。李鸿章不聪明吗?李鸿章没有智慧吗?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被钉在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吗?没有办法的,不对等的谈判怎么谈。对方开出天价,你不妥协,不光八国联军给颜色看,连老佛爷也不高兴。”

    有人调侃雪荣,“你就是运河市的女李鸿章。”

    雪荣自嘲,“谁让我赶上了呢。”

    雪荣的话里包含着对国有资产流失的痛心,更包含着对贪婪的任光达说不出的评判,还包含着对自己聪明才智受制于体制的窝囊。因为,每谈一个条款,雪荣都无权答应。当她与任光达据理力争,任光达软缠硬磨总是不让步时,她都会离开谈判桌,或在走廊里徘徊,或去洗手间,但都是借口打电话请示市里领导。在电话里,她会振振有词说出很多理由在一些条款上不能让步,但是,市领导似乎更能高瞻远瞩,总能在雪荣看来不可让步的地方屡屡妥协让步,弄得雪荣挖空心思与任光达的斗智斗勇最终付诸东流。这里有什么蹊跷吗?否则,为什么任光达的砝码总是与市领导的底线那么吻合?雪荣打不到底。

    好在谈判终于结束,即将取得实质性成果。签约仪式尽管只不过是个仪式,但是,在雪荣看来,从撩起草叶的一丝意念,到风生水起的领导意图,再到即将付诸实施的政府行为,她在其中推波助澜,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举行一个隆重而体面的签约仪式,不仅是把自己和任光达的艰苦努力定格成历史,而且相信也是刘万里等市领导希望看到为民办实事阶段性成果的一个见证。因此,雪荣认为,签约仪式不仅要搞,而且要搞得隆重热烈,滴水不漏。

    但在任光达看来,形式是次要的,关键是合同的条款必须切实履行。既然雪荣争取以一个热闹的签约仪式结束谈判,那他也没有意见。他理解雪荣。一个他曾经以为小鸟依人般的女孩子如今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女干部,在谈判桌上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和水平,令他刮目相看。雪荣对职责的忠诚,对权力的把握,对自身的定位,让任光达感受到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具备的品质。但雪荣是何苦呢?对他的暗示置之不理,对他的争执非常强势,如果不是屡次在请示中向任光达妥协让步,任光达是占不到便宜的。即使那样,他任光达也会买下热电厂。任光达太清楚了,一旦恢复热电厂生产,运河市考虑的是盘活了国有资产,完成减排指标,而他任光达就攥住了运河市起码是运河市区的经济命脉,就像攥住了运河市经济的心脏,什么时候泵血了,运河市经济就鲜活了,什么时候不泵血了,运河市经济就抽搐了。而雪荣图的什么?就图个完成任务,图个向领导证明自己,看,我忠实执行市委市政府决定,我有能力,我比那些男性领导干部还强。而官员们证明自己政治素质和能力水平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领导拉到场,风风光光兴办一个活动,显示领导威风,增添自己面子。因此,任光达熟稔官场运作方式,欣然同意雪荣把一个简单的签约仪式搞大搞热搞复杂。

    雪荣像个总导演,精心策划安排签约仪式,包括签字笔摆放,座次安排,领导致辞,事无巨细,都一一过目。但还不放心,签约仪式这天早上,雪荣早早来到运河宾馆,对签约仪式的各个细节再梳理一遍,确认滴水不漏以后,才到楼下零点餐厅吃点早餐。认识她的小姐说她今天真漂亮,她自信心突然大增,心底因夫妻关系紧张留下的那一点黯然神伤和对眼泡浮肿的担心一下子没了。她爽朗大笑说,“今天签约,是大喜的日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离签约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任光达却还没到运河宾馆。事先说好的,双方必须提前到场。彼此都怕夜长梦多。雪荣请市委办市政府办通知刘万里书记等人出席签约仪式,领导时间宝贵,争分夺秒才挤进领导活动日程。可迟迟看不到任光达人影。雪荣着急,给任光达打手机,关机。雪荣坐立不安。签约仪式是双方的事情,而且彼此没有异议的,现在剃头挑子一头热,弄不好会出洋相的。雪荣越来越紧张,在运河宾馆大门口焦急地徘徊,不停打手机。

    “你是丁局长吧。”一个瘦瘦的中年人凑上来跟雪荣打招呼。

    雪荣不认识来人,点了一下头,转身继续打手机。她要及时掌握事态进展,防止意外事情发生,她哪有工夫和一个陌生人搭讪。

    那个瘦瘦的中年人跟在雪荣身后,“我是任老板的律师,我受他的委托,就合同中的几个细节问题来跟你商讨一下。”

    “什么?”雪荣大吃一惊,挂了正在讲话的手机,两手一摊说,“还有几个细节商讨?我和任老板已经达成共识了,怎么会还有商讨的地方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知道来龙去脉,跟你没什么好商讨的。任老板人在哪里?请他来跟我商讨!”雪荣越说越激动,火烧眉毛,她不能不激动。

    来人尴尬说,“对不起,任老板有点事,马上就来。他让我转告你,丁局长,有几个细节问题不达成共识,合同签不了。”

    雪荣怔怔地看着来人,果真验证了她的担心。这个任光达,把雪荣坑苦喽!牵着雪荣乃至运河市领导的鼻子走,算他狠。但雪荣气愤的是,任光达不该如此贪婪,不该如此不情不意,不该在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只顾个人利益,不顾彼此诚信,不顾工作大局。哪里还有中学同学时代任光达的影子?分明是一个奸商!雪荣心里直流苦水。她拿过任光达律师递上来的合同文本,看到上面修改的几条,马上把文本塞给律师,“这几条都是他任光达同意的,没什么再商讨的。”

    律师转脸走人。

    雪荣傻眼,“哪去?”

    “任老板说了,不按修改后的条款执行,合同不签。我走了。”律师很牛,说话比任光达还横。

    雪荣跑上去抓住律师,“来来,有话好商量。”律师不肯回头,雪荣硬把他拉回宾馆。雪荣太清楚了。谈判这几天,全是她带着几个副手在与任光达谈判,市领导只是听听她在电话里报告报告,并不了解具体情况。现在在即将签约的节骨眼上,任光达玩人间蒸发,连任光达手下的谈判高手人影都不见一个,再放走他派来的什么律师,那她雪荣怎么向马上赶来出席隆重签约仪式的领导交待?无论如何也要把律师留下。雪荣把任光达律师拉上三楼,交给分管副局长,“你和任老板律师再把合同过一遍,要快,千万别误了签约。”

    其实,雪荣有了思想准备,签约仪式可能泡汤,不泡汤起码推迟了。她赶紧给刘万里的秘书打电话,问刘书记到运河宾馆来了没有。刘书记秘书说,“还有一分钟就到了。”雪荣心急筢斗大,暗暗叫苦,咬牙切齿,“千刀万剐的任光达,涮得我人死鬼丑。”雪荣奔下楼去接刘万里。

    刚到一楼大门口,刘万里的一号车正好驶上门厅。刘万里着一身正装,油头粉面,一看就是出席隆重活动的行头。下车就握住迎上来的雪荣说,“辛苦了,祝贺。你为运河市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啊!人民感谢你!”

    雪荣一脸为难,陪着刘万里上楼时小声说,“刘书记,我向你汇报,任老板对合同中的几个措辞还想修改一下,我们正在和他的律师商量。你看怎么办?”

    “那就推迟一点,等合同敲定了再举行。我在这里等着。”

    雪荣感激涕零,没想到刘书记没有责备她。要知道,刘书记最反对下级做事没章程的,为了表功,请领导捧场,结果一到场,没场可捧,只能塌场。雪荣从没做过那种悬事险事。但偶尔做了,害怕刘书记批评,不料,刘书记心平气和愿意等。雪荣哪能不感激呢?一切工作都是做给领导看的,领导满意是最大的成绩。这是官场铁一般规律。雪荣把刘书记带到贵宾休息室,安排小姐端茶倒水。等着市长分管副市长来了,雪荣一一解释。一看书记不急,市长分管副市长也就不急了,纷纷走进贵宾休息室喝茶聊天。他们对最近冒出的新词非常敏感——次贷危机。他们的话题集中在次贷危机上,刘万里说,“可能不光是个经济问题,有可能酿成政治问题。”领导人头脑里始终装着几个词——政治、经济、权力、地位。雪荣忙得头昏,只知道奥运会,没听说什么次贷危机,听得云里雾里的。瞅着市领导谈兴正浓,雪荣溜出贵宾休息室,直奔签约仪式的会场。

    在上下奔波几个来回时,雪荣几次眼前一黑,头脑里嗡地一声,要不是及时抓住楼梯扶手,险些栽倒在地。这些天,雪荣提心吊胆。陈利民说她跟任光达眉来眼去,她最好摆脱和任光达的任何瓜葛,就可以不给陈利民留下口实了。但市委市政府拿着棍子在她后面打着她,逼她天天与任光达接触,尽快恢复热电厂生产。雪荣像是在火上烤着,熬得心力憔悴,加上睡眠质量不高,总是噩梦不断,她浑身发软,直冒虚汗,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小车不倒直管推。

    雪荣来到签约会场。她的分管局长与任光达律师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彼此寸步不让。雪荣的出现,正好给任光达律师找到理由,“丁局长刚才说什么都好商量,丁局长,你的副局长怎么就不如你好说话了呢?”

    雪荣问分管局长怎么回事。分管局长递个眼色,出去谈。雪荣跟分管局长走到会场外面的走廊里,听分管局长汇报。原来雪荣没看清楚任光达修改的具体内容,分管局长一汇报,雪荣直摆手说,“这样一来,政府一分钱没收益,等于咱们把热电厂白送给他,还要替他背一屁股债务,安排富余职工,负责管网维修改造,拆除市区锅炉,你问问他,他到底为运河市做什么贡献?”

    “他们就确保一项,按合同兑现,按时恢复热电厂生产。”分管局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雪荣脸子撂下来,当即给任光达打电话,这次打通了。雪荣发火说,“任光达,你这人怎么半吊子呀,咱们合同每个条款都反复敲定过,你昨天也草签过,怎么今天又安排什么律师来推翻重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任光达慢条斯理说,“丁局长,你别激动。到了签约时间,领导都在等着,你着急上火,我完全理解。但是,签订合同对于我们生意人来说至关重要,不经过律师把关怎么行呢。我请律师把关是对咱们双方负责。合同迟签一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热电厂停产这些年就在乎这几个小时?”

    雪荣说,“那你想不想签合同?不签就算。正像你说的,热电厂停产这么多年,运河市的经济照样快速发展,我看热电厂恢复生产也就是年三十中午拣到个兔子,有兔子过年,没兔子也照样过年。”

    任光达在手机里笑,“这话你敢对刘书记说吗?要不我现在打电话转告给他?”

    雪荣马上改口说,“这不是咱俩说的吗,不代表市领导意见。你给个透亮话,想来不想来签合同?”

    “我马上就到,肯定签,前提是按我的意思修改。”任光达说完挂了手机。

    雪荣哪能按任光达的意思修改合同,本来就妥协到不能再妥协的地步,任光达还穷追猛打,欺人太甚。雪荣咽不下这口气。依她的脾气和办事风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死就闭眼,不签就不签。热电厂烂掉就烂掉,天塌不下来。但她能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吗?不能。她必须服务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现在事态的发展逻辑是,要想恢复热电厂生产,就必须卖给客商经营;要卖掉热电厂,就必须签订收购合同;要签订收购合同,就必须满足收购方的一切条件,否则,就不可能恢复热电厂生产。那么就是说,合同上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文字就事关是否能恢复热电厂生产这个大局。雪荣的肩膀能担当起这个重担吗?不能。她自知自己的肩膀太窄,无权表态。她又奔跑上楼向刘万里汇报。

    “不要纠缠细枝末节的事情,一切服从服务于大局。”刘万里定下调子了。

    但雪荣还不敢轻意松口让步。走出贵宾休息室时,分管副市长跟在后面喊她站住。分管副市长耳语说,“快,不要塌场。刘书记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你就不要再有什么思想障碍了,答应他就是了。先转起来,以后慢慢收拾他。”

    雪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到了会场,看到任光达已经坐在那里。雪荣正眼不看任光达一眼,狐假虎威借着刘书记,对任光达的律师说,“刘书记说了,原则问题不能让步,要让步,你们也让步。”雪荣不可能直接向任光达认输,哪怕是答应了他所有条件,也要逼着对方作出小小的让步,不然太不公平了。即使任光达还是一步不让,那雪荣自己就只好找个台阶下来。

    果真,任光达同意让步,在付款时间和付款方式上答应雪荣的要求。

    雪荣窃喜。

    但是,为时已晚。雪荣刚敲定合同,接到刘书记秘书电话。刘书记的另一个紧急会议时间已到,让雪荣什么时间达成共识,什么时间签约,签约只是个形式,市领导参加不参加不要太在意,但不要着急,一切服从服务于大局。

    雪荣心里凉了半截。都让任光达出尔反尔操的,没刘书记参加,签约仪式白忙乎了。但好在还有市长分管副市长参加,虽美中不足,却也还算有面子。但没等正式合同文本打印好,市长分管副市长都走了。走,都有走的理由。各管一摊子事情,即使没事情,打牌喝酒也是事情啊。雪荣非常清楚,刘万里一走,别的领导哪个对热电厂项目还有兴趣。给你雪荣撑腰长面子?笑话。市领导一走,记者跟屁虫似都跟走了。准备得排排场场的签约仪式砸了,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变得冷冷清清。

    分管局长请示,“中午订下的几桌宴席怎么办?”

    雪荣手一挥说,“撤!”

    最后,雪荣和任光达草草签了合同,除双方的工作人员在场见证外,没有一个市领导参加,大幅会标下单双号分排的领导站位牌号怪模怪样地嘲笑着雪荣,手下分管局长各处长想把冷清的签约仪式轰大,可惜势单力薄,几声掌声在空空如也的会场上晌起显得非常滑稽。交换合同文本时,雪荣冷峻地看着任光达,“任老板,佩服你!”

    “谢谢你们。”任光达的目光同样冷峻。

    雪荣越想越窝囊。她心目中的任光达和现实中的任光达判若两人,是自己过去对任光达这个善良内向的农村小伙子缺乏了解,还是任光达经过社会洗礼变得让她琢磨不透?看来,试图让心目中底片般的任光达与现实中活生生的任光达重合,找出一个人来,已经不可能。即使雪荣承认人是可以变化的,她也无法找出两个任光达像蛾蛹化蝶那样清晰的轨迹。雪荣决定斩断对任光达残存的一丝美好留恋,不再和他啰嗦。

    但是,雪荣可以摆脱对一个人的幻想,却摆脱不掉刘万里对她的颐指气使。下午,刘万里直接打电话给她询问签约情况,雪荣汇报,按照合同约定,任光达在五日内接管热电厂,十日内恢复生产,一年内投入技改,更新制备,新增产能。刘万里表示满意,“我已经把任老板报来的报告批示给你了,依然由你负责到底,包括任老板接管时的热电厂稳定,供热管网检修和市区锅炉的拆除,总之,我们要为客商做好保姆式服务工作。”

    雪荣惊出一身汗来。不是害怕那么多后续工作压在自己头上,也不是担心自己注定要与任光达捆绑在一起,而是突然意识到,任光达怎么会如此随随便便向刘万里送什么报告,而刘万里居然不仅慎重批示,而且严肃认真地亲自打电话落实。雪荣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她不寒而栗。

    不多会,办公室主任就把刘万里的批示送到了,雪荣仔细研究批示背后的人际关系,除那一次看到任光达和王启明出现在省城刘万里家楼梯上以外,怎么也找不到任光达与刘万里有任何联系。但是,无论雪荣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服从领导。雪荣从此再也瞧不起任光达了。

    但她不能不为任光达办事。这是官场中许多人最深切的感受。也许你非常讨厌某人或某份工作,也许你发誓此生再也不想见某人,但是,你始终不过是领导手中的提线木偶,只要你服从领导,那你就很有可能不仅一直与某人共事,而且极有可能为某人效劳,甚至俯首称臣,你就是气死也没办法。这是体制机制的问题,与人品道德无关。因此,既然身在官场,那你就不能意气用事,不能以德量人,只能看官阶高低。哪怕是任光达这样没有任何官阶的人,只要牵动了领导的神经,你都只能低三下四去为他效力。

    雪荣当时就立即召开局办公会议,研究如何对任光达收购热电厂后的服务工作,几个分管副局长分头拿出服务方案。雪荣喜欢当天事当天做完,要求各条线必须确保明天向刘书记报送方案。她连夜加班修改方案,回家上楼,两腿发软,浑身没劲。

    雪荣掏钥匙开门,门从里面锁上了。

    敲门,没人开门。

    喊门,没人答应。

    擂门,里面没有动静。

    踢门,踢开了邻居家门。

    雪荣对睡意蒙眬的邻居说声对不起,慢慢转身下楼,楼道里响起雪荣沉重的脚步声。走上春寒料峭的深夜大街,雪荣心灰意冷,自艾自怜地流下冰冷的泪水。走了一段路后,雪荣才打的回娘家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