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工作会议结束,运阳就着手筹备召开县委工作会议。马常委还在市里会场上就给县委主任打电话,通知连夜召开四套班子全体成员会议,讨论如何贯彻落实市委工作会议精神。要求各分管领导抓紧调研,拿出分管工作的思路来。

    雪梅年前政府常务会上刚分的工,分管部门的人头还没熟悉呢,别说部门职能,更别说什么思路了。雪梅着急,当官没那么轻松。掌握上情,吃透下情。向上汇报,说出个一二三来;向下指示,还能说出一二三来。那算基本合格。不然,昏昏然没思路不行。思路哪来?从调研中来。雪梅安排秘书小胡,通知分管部门领导班子,排好日程,挨家挨家去跑,也就是去调研。小胡驾轻就熟,按轻重缓急排出调研方案。雪梅看了看,同意。

    但在此时,任光达不时给雪梅打电话。雪梅心烦,不接任光达的电话。任光达发信息给她。全是些海誓山盟,看了肉麻脸红的文字。雪梅即看即删,一条不回。工作压在头上,哪有心思谈情说爱。雪梅简直讨厌任光达了,太不理解太不尊重人了,什么老板。

    雪梅摆脱任光达纠缠,带着小胡到分管部门调研。

    第一家去的是建设局。建设局在县政府大院外面,自建的大楼。办公条件不错。曹局长接到小胡电话,非常重视,把三楼会议室布置得光光鲜鲜的。桌子上放了鲜花水果,每人打了席卡。一看就挺严肃挺重视的。

    雪梅轻车简从,只带秘书小胡上楼。往会议室席卡后面一坐,扫一眼对面的建设局班子成员,特别是注意看了一下正对面的曹局长。曹局长个头不高,宽脸大眼大背头,胖得脖子连着肩膀,像个俄罗斯套娃。但一看那副眼神就知道,曹局长不凡,起码是官场油子。雪梅把自己的印象压在心底,说声,“开始吧”,于是开始听汇报。雪梅边听边记。曹局长汇报得很仔细,从职能到现在工作,从做法到存在问题,再到下一步工作打算,井井有条。雪梅面前有现成的材料,但她还是记下一些要点和数据。第一次听这样的汇报,雪梅感觉非常新鲜。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建设局承担着那么多的职责。不仅是服务全县建筑企业,而且更主要的要承担拆迁留下的一地鸡毛般的群访压力。用曹局长话说,“建设局成了第二信访局。”雪梅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就在雪梅到建设局调研的这天,闻风而动的上访户就涌到建设局。雪梅还在听曹局长汇报,楼下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雪梅没经过这种事情,听着吵吵嚷嚷声直皱眉头,但一直没开话问是怎么回事。曹局长却坐不住了,汇报得三心二意,前言不搭后语。随着楼下吵嚷声越来越大,曹局长沉不住气了,他手忙脚乱收拾材料,一脸惊慌站起来对雪梅说,“丁县长,你听,又围上门来了。你是不是快走,不走马上怕下不了楼了!”

    雪梅听了还以为曹局长是危言耸听。阳光灿烂,怎么听上去到处充满火药味?她坐着没动,示意曹局长不要受干扰,坐下继续汇报。

    但曹局长屁股下戳了钉子一样坐不下去,刚落坐又站起来,指使一名副局长,“快去,把二楼的铁栅栏锁死。”

    那名副局长咚咚跑下楼去,不一会听到楼下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铁栅栏摇晃的响声。雪梅还听到有人在喊,“开门,咱们要和新县长对话。咱们要饭吃,咱们要房住。”

    秘书小胡和一个副局长在二楼楼梯口抵挡,小胡考虑更多的是丁县长的安全。他严肃告诉建设局副局长,“无论如何保证丁县长调研后安全离开建设局。”副局长脸上拧下一盆苦水回答,“我保证不了。”说完就上楼。小胡一看阵势不对,也悻悻回到会议室。

    群众是上不了三楼了,但建设局也像悬在半空中的孤岛,摇摇欲坠。干群对峙,一个群体在按部就班谈工作,一个群体在群情激愤发牢骚。一个群体说着一套官话,一个群体说着粗话。说粗话的听不到说官话的,说官话的听得到说粗话的。雪梅的调研惊心动魄,在一片呐喊声中继续进行。但是汇报的曹局长魂不守舍,不时说错话,或词不达意。

    雪梅也在思考,怎么对付挡在楼下的上访群众。听架势,是有人事先知道雪梅到建设局来调研,才组织起来围堵建设局,向雪梅讨要说法的。这突如其来的群访事件,雪梅别说处理过,连看都没看过。闻风丧胆说得有点过分,起码雪梅心底发虚。她不出去与群众对话,过不了这一关。除非从天上飞走,或者用根绳子从窗口滑溜下楼。但那都只是笑话,作为分管县长,她就要敢于面对群众,面对现实矛盾。不敢面对群众,那还叫公仆吗?不能面对现实,解决问题,那还要她干什么?雪梅找不到说服群体的好办法。同时,感到自己的安全和尊严受到威胁。她对曹局长的汇报也有点不耐烦了,“哎,他们吵吵嚷嚷的都是什么人?”

    曹局长回答,“财富广场地段的居民,原来是物资局宿舍区,后来物资局并到建设局来了,他们本来相安无事,住在城中心,楼是破旧一些,但生活还方便。今年县里要把他们拆迁掉建设财富广场,动迁任务砸给建设局了,两名副局长整天扑在上面,挨家挨户动员,他们死活不走。”

    雪梅听到财富广场,想到那天跟任光达夜里看到的那片区域,隐约感到自己卷进了这场纠纷,群众找她摆理,有一定道理。但没有人知道她与任光达的关系,相信群众也只知道动员他们拆迁的是县政府,不会怪罪到任光达头上的。因此,她必须稳住情绪,摆正位置,不能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她可以代表县政府与群众对话,但说什么呢?急中生智,雪梅把球踢给曹局长,“他们最近经常这么胡闹?”

    “天天如此,比上班还准时还整齐。”曹局长说得轻松。

    “那你们下班,他们也下班?”雪梅看到希望。

    曹局长回答,“他们换班不下班。咱们下班下不了楼,有时就从窗口用绳子滑下去。”

    雪梅笑了,“真有这事,跟群众打游击的,注意安全呀。”

    局长也笑了,“没发生过伤亡。今天丁县长要是下不了楼,咱们肯定能安全把你从窗口滑下去。”

    “你们滑下去吧,我走不掉就不走了。”雪梅说完,拿起桌上的手机走出会议室。她不可能从建设局窗户系绳下楼,那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但怎么才能劝退群众,她想不出更好办法。

    雪梅在三楼走廊上来回踱步,后来还是给王启明打电话,报告在建设局调研时受到上访群众围攻。群众上访理由是建设财富广场让他们无家可归。

    王启明在电话里和雪梅说话也忘不掉他的那句口头禅,“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别给他们好脸子!”

    雪梅说,“他们为财富广场拆迁赔偿的事,光训怕是不解决问题。”

    王启明干脆说,“财富广场,你问任老板啊,叫他多赔些钱,保证没人上访了。”

    雪梅说,“我问他干吗。我请示你,我该怎么向上访的人解释?”

    王启明说,“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就是要在处理棘手矛盾中锻炼成长。我劝你选一两个上访群众代表跟你对话,能学到不少东西。但不管你怎么解释,不能破坏县委县政府的决定,更不能让他们说软心了,答应他们什么。记住,你无权答应他们什么。”

    雪梅得到启示,但她反感王启明说她无权答应什么。凭什么无权答应?我是分管副县长,我怎么能无权答应上访群众?那要我这副县长干吗?雪梅想不通。既然无权答应什么,那还有什么必要面对群众,面对群众说些什么呢?草草应付,瞒天过海,忽悠群众,可能不少干部都是这样工作的。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糊弄不得。况且雪梅从来没忽悠群众的经验,雪梅无所适从。

    楼下有人高喊,“坚决要求县委县政府放弃财富广场项目。”

    对,放弃,叫任光达放弃财富广场项目。雪梅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她可以争取任光达放弃。任光达愿意放弃吗?即使一个任光达放弃财富广场项目,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任光达”看好那块风水宝地,以地生财。要是任光达真的放弃了财富广场项目,那王启明承诺给她服务的招商引资项目也就跟着泡汤了,那她就失去了按运河市官场游戏规则提拔的筹码了。孰轻孰重,雪梅居然没去多想,迅速给任光达打电话。没有称呼,直截了当说,“我现在面对几十个上访群众,都是你那个财富广场项目要动迁的居民,我承诺开发商放弃财富广场项目,你看可以吗?”

    当时任光达正在运阳宾馆草拟收购运河热电厂合同,接到雪梅电话,分外高兴。但当雪梅说出自己想法时,任光达的热情冷了下来。“你怎么敢这样答应他们呢,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要放弃财富广场项目的?我指望这个项目大赚一把,你怎么可以说开发商放弃呢?就是我有这个想法,运阳县政府能放弃吗?哎,我闹不明白了,你又不分管信访局,你烦他们上访干吗?我劝你别往火头上凑,你还没那个本事,懂吗?”

    雪梅说,“我用不着你教训,我就是认为,财富广场项目做不起来,不信,你走着瞧。”

    “雪梅呀,你怎么知道做不起来。一切皆有可能。我正在运作启动资金,你别搅这盆浑水,好不好。”

    “那我被人困在建设局三楼下不去,谁来管我?”雪梅振振有词说。

    任光达吃惊了,“有没有伤着你,我马上过去看看你吧。”

    “不用了,他们马上就走了。”雪梅感觉到处碰钉子,什么办法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上访群众。她叫跟在身后的小胡,去让他们派代表来谈。

    两名代表上来了,雪梅在建设局长办公室接待了他们。看上去他们都曾做领导干部,一问,果真,一个大胖子,一个瘦高个,都当过物资局长。政治觉悟很高,说话非常通情达理。刚才在楼下吵吵嚷嚷好像不是他们带的头。曹局长向他们介绍,“这是运阳县刚到任的丁县长,你们有什么想法向她汇报一下。”他们汇报了居民们的想法。归结为一句话,恋土难移,坚决不搬。

    “你们不搬,周围都改造完了,县城中心还破破烂烂的,有损运阳县城市形象,知道不?”雪梅还是想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大胖子反问,“丁县长,是民生重要呢,还是政府形象重要?”

    雪梅当然不能在民生和形象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因为只能选择民生重要,否则,她就太没有水平了。但那样正好进入了对方的圈套。“这要看怎么看了,民生固然重要,但政府改造老城区,正是为了进一步改善民生啊。”

    “丁县长的意思还是要我们滚蛋?”瘦高个子说话有点粗。

    雪梅说,“我以为,你们作为老领导老同志,应当理解支持县委县政府的举措,带头拆迁才对。”

    不料这话一下触怒了两个代表。他们对一下眼,二话没说,同时站起来走人。瘦高个搂不住火,走到门口又回头用手点头雪梅说,“你呀,我以为你年纪轻轻的能帮着百姓说句话的,没想到你才出科就也是那套腔调。好,行,我看你还有升头。好好干吧。找你没用,咱们找书记县长讨说法去。”

    雪梅没想到自己给对方留下这个印象,站起来问,“你们想怎么样?”

    大胖子逮住雪梅问话回来,“只有一条路,放弃开发财富广场。否则,咱们请焦点访谈曝光去。”

    雪梅说,“我答应你们,我负责向开发商说,请他放弃开发财富广场,行了吧?”

    两人眼睛泛光,“说话算话。”

    雪梅说,“算话。”但底气不是很足。

    两人下楼了,上访群众潮水般退去。

    建设局中午留饭,雪梅怎么也不肯在局里吃饭。本来是来调研分管工作的,无端插进接待上访的事情。雪梅心里堵得慌,没一点食欲。无论曹局长怎么盛情挽留,她就是不在建设局吃饭。王启明让她不要轻意表态,她还是表态了。面对群众,干部不表态,怎么才能说服群众,雪梅不相信有这样的干部。但雪梅的表态太冒险了。是运阳县舍得放弃财富广场项目,还是任光达舍得放弃?似乎都不可能放弃。只有雪梅息事宁人地相信,放弃财富广场项目并没什么大碍。事实上,雪梅把自己置身于两方的对立面了,唯一支持她的可能是那些上访的群众。而那些人对她的前途命运是毫无作用的。因此,雪梅惴惴不安。

    雪梅对群众集访事件处理得草率,建设局的曹局长自始至终一声没吭,但雪梅在分管部门负责人心中的分量大打了折扣。

    两天密集调研,非常紧张。每到一个分管单位,雪梅最后都要指示指示,不指示过不了关。部门领导干部眼巴巴握笔等着雪梅指示,雪梅能没指示吗?但指示什么呢?雪梅心里没底。浮光掠影的话好说,但不痛不痒的,没什么意思。针对性很强,一刀一个血口子的狠话,说起来中用,雪梅还没找到怎么说。听各单位汇报,脑子里塞得满满的,但不得要领。雪梅记起有人说,其实官最好当,全是嘴皮子功夫。说说话,喝喝酒,偶尔也要动动手,不坐车子不想走。但她现在明白了,嘴皮子功夫不容易练就。跟在学校教书不同,一场会议,不管大小,没几板斧砍不下来。雪梅每到一处,都想讲一讲自己的心里话。但感觉那些话说出来,别人会笑话,时间长了别人就不拿自己当人看。还好,秘书小胡不错,早给雪梅在各家调研座谈会结束时的讲话稿打好带着。雪梅照着稿子念下去。大一小二,完全中规中矩的材料,而且大同小异。雪梅念着大冷天都有点冒汗,但是,奇怪,听会没有不在认真记录的。在今后的工作中,雪梅发现这种不动脑筋的讲话非常有用。四平八稳地阐明了自己的要求,不知不觉地把时间打发过去了,尽管那些要求放之四海而皆准,但那些时间浪费在空话套话里非常令人惋惜。

    调研一结束,雪梅就布置秘书小胡,迅速拿出调研报告。雪梅特别强调,要向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汇报财富广场的问题。小胡出手很快,第二天一上班就把调研报告递交给雪梅。雪梅看完,很满意。按照县委县政府的安排,马上召开的县委工作会议将充分吸收这次调研成果,丰富和提升县委工作思路。但怎么吸收调研成果,雪梅不懂。

    小胡及时提醒,“一方面,请丁县长当面向马常委王县长汇报,向他们灌输你的想法,把你的想法用他们的嘴在县委工作会上说出来,变成县委县政府的意志,这种转化方式最好。另一方面,我过会儿把这份调研报告送给县委办综合科和政府办一科,请为常委县长写材料的人把你的观点充实进领导讲话。但这个方式不如直接向两们领导汇报效果好。”

    雪梅看看规规矩矩站在面前的小胡,发现他有点像贾雨村身边那个门童,别看身份卑微,还挺有见地。雪梅满意,“你再提一份给我,我现在就向王县长汇报去。”

    雪梅拿着调研报告去找王启明。王启明办公室在大楼一头,与马常委在四楼的办公室一上一下重叠,随时都可能上移一层楼,但这层楼非常难移。平时马常委和王县长见面机会很少,除非开会。马常委开会喊着王县长,王县长不能不去。但王县长开会很少喊上马常委,马常委可以拒绝王县长。雪梅当副县长以来,到过王启明办公室一次,是王启明电话通知她过去的。平时从不擅自去闯王启明的办公室。为争取王启明对分管工作的支持,雪梅亲自上门找王启明汇报。

    王启明很忙。桌上摞一摞高高的报纸杂志,从来没翻过。秘书要给他搬走,他不同意。说是有空翻翻,结果从来没空。桌上的液晶电脑更是很少打开。打开也不会用。听别人汇报也是三言两语,不能多听,多听了就烦。但是,雪梅到他办公室第一次主动上门向他汇报工作,王启明听得认真。但听着听着,王启明的眉毛拧成疙瘩,嘴里咝咝出声,“上访已经平息了,关于财富广场居民上访的事情就不要提出来了,在哪里都会遇到拆迁受阻的事,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啊。”

    雪梅没听出王启明此话的背后深意,坚持说,“王县长,这恰恰是我想强调的问题。财富广场项目牵涉面很大,事关稳定大局,事关民生,不能不考虑。”

    王启明向后一仰,大笑,“几个人上访你就吓成这样子了?作为一级政府,必须牢牢抓住发展这一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不动摇,在发展中解决稳定问题,在发展中解决民生问题。抓不住发展这个要务,是政府官员的失职。”

    王启明扣下的帽子不小。雪梅还有什么理由说服王启明放弃财富广场项目?“王县长,我以为任光达没有实力开发财富广场项目。”

    “上不上财富广场项目是运阳县的事情,不是任光达的事情。他没有实力,总会有实力的人。”王启明又把雪梅的另一条路堵死了。在他看来,雪梅反映的问题比起县长副县长要做的工作相距太远,区区一次群众上访,雪梅居然拿民生说事,进而要否定县政府的决定,幼稚。这也难怪,刚出校门,雪梅见识过多大的天空。抓了芝麻,丢了西瓜,非常正常。有时甚至本末倒置也不稀罕,毕竟还年轻嘛。但王启明感觉自己有责任把面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培养成合格的副县长。他意味深长地岔开财富广场话题,“坐吧,雪梅啊,当副县长有几个月了吧,感受怎么样啊?”

    “感受最深的就是太累,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应酬也多。”雪梅继续站着,说得不得要领,似乎不能令王启明满意。

    王启明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腮帮鼓鼓的,像是有什么硬东西撑着,然后慢慢吐出一股青烟,十分享受。“肯学习就好,副县长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要抓重点,工作千头万绪,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其次要拎得清,就是找准自己的位置,什么该说,什么该做,自己心中有数。比如,为财富广场项目上访的事情,我认为就不是你的工作职责,那是分管信访工作副县长的事情。”

    雪梅频频点头,但对王启明最后一句话还有看法,“因为建设局负责财富广场项目的拆迁工作,我能不管吗?”

    王启明一听烦了。连这一点悟性都没有,就是一根筋,能当好副县长吗。他站起来,把桌子上的材料装进包里,边向外走,边说,“我还有一个会议,有什么材料交给我的秘书转给我看。”

    雪梅离开王启明办公室,走出去很远,回头看看,居然还没发现王启明出去开会。王启明在秘书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了。雪梅怀疑王启明是找个借口打发她的。雪梅心里发凉,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又突然拐向楼梯上了四楼。她想,马常委安排的调研报告,辛辛苦苦调研了两天,自己的想法也都写进去了。王启明一个观点都没采纳,对调研报告的事似乎没兴趣,自己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吗。不过也难怪,马常委布置的任务,王启明烦什么神呢。她拿着调研报告直接找了马常委。

    雪梅跟马常委见面的机会更少。马常委不是到省市开会,就是率团外出考察,不是在县里开会,就是下去调研,除在运阳台的电视上经常看到,很少看到真人马常委。但就在前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雪梅打完饭菜,抬眼瞥了瞥桌子,发现马常委一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王启明等县领导挤在另一张桌子上,一把椅子不剩。雪梅就冲着马常委笑笑,坐到马常委旁边去。马常委慈眉善目问她,“怎么样,还适应了?”雪梅点头,“还在学习。”马常委说,“年轻,爱学习,进步一定很快的。”雪梅没敢再说什么。她发现马常委刚好吃完饭了,但还坐着没走。雪梅以为他是在等自己,就说,“马常委,你吃好先走吧。”马常委这才站起来,“有什么困难,找我。”雪梅想,自己有什么困难呢?工作上还不熟悉的事情,怕是找谁都没用。要说困难,就是哥哥雪清调动工作的事情,哥嫂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她又不知如何解决。她下决心有空找马常委帮哥哥这个忙。

    雪梅拿着调研报告去找马常委,上楼时就想着趁机请马常委帮忙给哥哥调动。巧了,马常委今天正在办公室里找人说事。雪梅在马常委办公室门旁的秘书办公室坐等,马常委秘书给她倒了茶水。不一会,一个部门的一把手从马常委办公室出来,马常委送他到门口。雪梅走上去,“马常委,我想把你安排的调研情况汇报一下。”马常委抬腕看看表,“好,我还有半小时时间,你进来吧。”

    马常委办公室与王启明办公室不同,到处是青枝绿叶,墙上挂了几幅地方名人写的警世格言牌匾。马常委身后是一杆鲜艳的党旗,再向后是一面紫红色的书橱,书橱里整整齐齐的全是书,几乎都是大部头的精装本。雪梅坐在马常委对面的沙发上,离马常委有点远。马常委示意她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那样距离只有一桌之隔,雪梅基本上照着调研报告的思路汇报的。马常委打断她的话,“你就说说你自己深入部门调研的感受,对今年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吧。”

    雪梅放下材料,看着马常委说出建议放弃财富广场项目的想法。

    马常委听得非常认真,还拿笔在面前本子上记着。

    雪梅看见马常委写了“财富广场”四个字,然后迅速又把这四个字圈了起来。

    “你把调研报告放在我这,我抽空再好好看看。”马常委接过雪梅的调研报告,站起来说,“丁县长,你要尽快适应工作需要,独当一面,组织对你寄予厚望啊!”

    雪梅说,“谢谢马常委关心。我还有件事情请马常委帮忙,就是我哥丁雪清在白庙乡当副乡长,请马常委考虑给他调进城里来。”

    马常委非常爽快,“我给组织部长说一下。好,你安心工作。有什么困难找我。”

    离开马常委办公室,想起马常委前后没几天讲了两次“有困难找我”的话,雪梅感到心里很温暖。

    回到自己办公室,雪梅给雪清打电话,“你的事情我向马常委汇报了,他马上安排组织部长去办,你放心吧。”

    雪清在电话里说,“那我快熬出头了,谢谢妹妹。”

    雪梅沉浸在一种成功的快乐中。快乐来自于自己的调研报告得到马常委重视,还顺便解决了哥哥多年七死八活解决不了的调动问题。她初步体会到,领导干部的快乐来自于上级领导的肯定和支持。在上级领导那里,也许就是一个电话,一个字条的事情,下面人磨破嘴跑断腿也休想办成。这就是权力的威力。人们追逐权力和权力的庇护,是对付权力奴役的最佳途径。有人在权力庇护下为所欲为,甚至为非所歹,雪梅曾为那些人感到耻辱。但当她初次尝到权力庇护甜头时,她才比较深刻理解了妈妈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她改行从政。但是,雪梅毕竟年轻,她在获得马常委赞许便有点欣欣然的同时,忽视了另一个重要的游戏规则,权力还有制衡力量。雪梅无意踏进了一潭泥淖,踩响了一颗地雷,等待她的是王启明的严厉批评和疯狂报复。

    事情就发生在第二天上午。正值初春,阳光明媚,气候怡人。雪梅按时上班。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准备,雪梅刚坐到就接到王启明的电话,口气很冲,吃了枪药似的,“过来一下。”接着,啪,雪梅听到电话是掼掉的。

    雪梅迅速跑到王启明的办公室,“有什么指示,王县长?”

    王启明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雪梅,眼珠子像是射不出枪管的钢珠,团团打转,咝咝冒火,把脸烧得通红,就是不说话,仿佛睁大眼睛就关闭了嘴巴。

    雪梅避开王启明的目光,心里七上八下。想走,走不了。想坐,没人央。她猜王启明可能是为财富广场项目的事在生她的气,“王县长,请指示。”

    “哼哼,我有什么指示,有马常委给你作指示了。”王启明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扔向雪梅,材料在空中像只大鸟展开翅膀,唰,直冲雪梅的脸飞过来。

    雪梅在空中一把抓住那份材料,原来是自己报给马常委的调研报告。上面有马常委的一段批示,“请王县长阅研,财富广场项目事关重大,可以考虑停建或缓建。”因为紧张,雪梅看马常委的批示有点模糊。

    王启明自言自语,“没想到啊,丁雪梅同志,你小小年纪,居然跟我玩这一手。我真小瞧你了。”

    雪梅懵懵懂懂说,“王县长,我玩哪一手,你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受不了。”

    “还要我明说吗?你不是找到靠山了吗,有人为你撑腰了吗。噢,在我这通不过的事情,背着我找马常委,你本事不小啊!”王启明继续阴阳怪气。

    雪梅眼泪噙在眼眶里团团打转,“我没背着你,我的调研报告本来就是报给你和马常委的,不信,你看这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雪梅把调研报告再次送到王启明面前,把抬头指给王启明看,那上面写着:马常委、王县长。但是,王启明根本没看上眼材料,气得快要爆炸了,哪有工夫探究细节。

    “怎么样,看到马常委批示,如愿以偿,高兴了吧。”王启明突然砰砰砰拍着桌子,提高嗓门说,“天王老子批示,财富广场项目非上不可。哪个说放弃,哪个去给我完成财政收入增长80%的目标去。”

    原来财富广场项目事关完成财政增长目标,雪梅根本没想到那么多。她看到过这样的报道,各地财政收入非常重要的来源是房地产。因此,各地热衷于扶持房地产发展。但是,雪梅以为,她劝王启明放弃财富广场项目,并不等于放弃房地产。但此时王启明正在火头上,雪梅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感兴趣的。

    因为王启明气得根本原因不在财富广场项目。

    “丁雪梅同志,你姐把你交给我,我真心实意帮你,说服马常委,让你分管经济工作,在经济主战场上锻炼成长。但是,现在看来,你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不是说你搞不好经济工作,而是说你还没学会做人。”王启明平静下来,严肃告诫雪梅。

    雪梅感到王启明怀疑自己做人上出了问题,委屈了自己,但她还是低头说,“感谢王县长帮助,我哪里做的不到的,请你多批评,真的,我会认真接受教训的。”

    王启明说,“做官先做人。做不好人,肯定做不好官。怎么做人?做人要有原则,要有立场。你以前在政府常务会上放炮,我不计较你。因为你年轻,遇事讲真理,讲正义,是非常好的品质。你不懂,我不怪你。但这一次你的做法让我无法原谅。我和马常委是全市公认的最佳搭档,多少年来没红过脸。我支持他,他爱护我。你看这次事情做的,把我们俩搅和成什么了。财富广场项目是我力主上马的,打算写进政府工作报告,列为为民办实事项目的。现在马常委听你的,不同意了。你说下一步县政府怎么办?”

    雪梅哪里知道怎么办。她设身处地为王启明想想,还真是,因为自己多头请示,给王启明带来被动,真是难为他了。雪梅本来还一肚子委屈,甚至准备了一套振振有词的说道对付王启明的,听王启明这么一说,感觉问题的确严重,她突然一下变得没有立场了,“王县长,我听你的。”

    “哼,我想你这次还不是成心的。要是成心跟我捣乱,雪梅,我说话撂在这儿,你别怪我不客气。我这人就这熊脾气,谁跟我作对,我让他不得好死,哪怕我跟他一块死。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我偏不信这个邪。”王启明的话刀子一样扎进雪梅心。

    “王县长,我真的不是成心的。”雪梅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直流。

    王启明说,“我警告你,下不为例。你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胡闹,我向市委要求把你退回中学教书去。记住,你姐把你交给我,咱们多少还沾亲带故的,我批评你完全是为你好。我王启明要是哪天不批评你了,丁雪梅同志,就预示着你要完蛋了!去吧!”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雪梅趴在桌子上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