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霞竭力压抑住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咖啡屋吧台的上方,在小姐后面的头顶上挂着一溜白色木牌,木牌上用蓝色油漆分别写着咖啡的品牌:牙买加蓝山、夏威夷科纳、巴西波旁山多士、哥伦比亚特级、埃塞俄比亚哈拉尔、也门摩卡、苏门答腊曼特宁。也就是说,全是名品。假如真是名品,那么一杯卡布奇诺卖到五十块钱也还值得。

    刘奔不懂得品咖啡,只是落个干喝,说是为了解渴也差不多。而丁海霞就不一样了,当初齐汝佳活着的时候,他们饭店去得不勤,咖啡屋和茶馆却频频光顾。他们对咖啡名品和各种茶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就说这木牌上写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吧,丁海霞经过耳濡目染已经知道其为世界公认的咖啡上品,被誉为国王级的咖啡,虽然在世界咖啡总产量里几乎可忽略不计,但牙买加蓝山咖啡却是世界价格最高的咖啡,达到其他最好的名品咖啡的8至10倍。当然,她很明白:在国内一般是喝不到蓝山咖啡的,几乎所有的咖啡店出售的都是调和蓝山(仿冒),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国内的咖啡店出售的咖啡,每杯成本在3元到5元之间,而且有的商家还采用云南产的咖啡豆,那就更省钱。

    有人把喝蓝山咖啡比作是驾驶劳斯莱斯汽车和拉斯特拉瓦里小提琴,因为它的味道非常微妙,口感清爽而雅致,有淡淡的甜味和绝佳的酸度,非常滑润爽口,还有无与伦比的浓烈香味,是咖啡香而不是香精、香料的香。行家加工蓝山咖啡时常用中度烘焙,理由是会增加蓝山咖啡的余味,让你在喝完一杯咖啡后的数分钟内还能回味出悠长的水果味来。遗憾的是,蓝山咖啡产量太少了,而且90%销往日本,其他的供应给欧洲王室,只有极少量流到市面上,所以到日本时能喝上10美元一杯的蓝山咖啡也是值得的。齐汝佳曾经告诉丁海霞,在东京,一杯上好的牙买加蓝山咖啡的价格高达50多美元,并且配用最好的骨瓷咖啡杯。国内的话一杯正宗蓝山的成本不会低于80元人民币。而中国没有直接从牙买加进口蓝山咖啡的份额,国际咖啡组织也没有任何蓝山咖啡豆出口到中国的记录。所以即使你付出了高昂的价钱,你杯中的咖啡也很有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蓝山咖啡。

    此时丁海霞用咖啡杯子与刘奔相碰,像喝酒那样,然后将杯中所剩不多的咖啡喝净了。说:“你在这儿慢慢消费,我先走一步,怎么样?”

    刘奔一把抓住丁海霞拿着杯子的手,说:“再陪我一会,要走咱们一起走。”

    丁海霞将刘奔的热烘烘、油腻腻、汗津津的手拂开了,说:“马上就到下班时间了,出公园门以后碰上熟人怎么办?所以咱俩不能一起走。”

    刘奔道:“我还有话对你说,也是关于高架桥的,你不想听吗?你打听神秘女人不就是想把高架桥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吗?没有高架桥的问题你怎么会对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感兴趣?我要告诉你一个情况,就是关于高架桥的始作俑者,是省里的一个叫项未来的年轻处长。你不想听听吗?”

    对项未来这个人,丁海霞似乎已经看穿了,已经越来越不喜欢他。对他做进一步了解还能有多大意义?所以,丁海霞不打算听了,她说:“如果与省领导有关,我就听,否则就算了。我又不认识项未来这个人。”

    刘奔道:“海霞妹子,此言差矣!一来项未来给常务副省长梁大民做秘书,谁都不敢得罪;二来项未来与吕市长的秘书是热线联系,你如果到了吕市长身边,怎么会离得开项未来?三来你若真想了解高架桥,就不能绕过项未来,没有项未来就没有高架桥!而且,在方案形成的前前后后,项未来经历了一般人所难以经历的一切。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是我一直在帮他,他对我会永世不忘的!”

    显然,刘奔想借机说说自己。他想告诉丁海霞,他不光喜爱美色,他还很仗义,还为蓝海高架桥也立下过汗马功劳。既然如此,那就再坐会儿。丁海霞道:“好吧,我就再听听。”她转向吧台小姐道:“再来两杯蓝山。”

    咖啡很快端上来了。丁海霞问:“多少钱一杯?”小姐道:“三十。”丁海霞就笑了。这个价钱连沏半杯蓝山咖啡的原料都买不下来。但聊胜于无,她用小勺舀了一点,慢慢品尝,显然,就是国产,与“雀巢”味道差不多,可能就是云南的。当然了,这也不是崇洋媚外,如果讲茶叶,那就哪个国家都赶不上中国。

    刘奔找吧台小姐要了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角,说:“看起来海霞妹子对咖啡蛮在行的!”便说起了项未来。

    十年前,项未来二十六岁,他大学毕业以后在一个企业里干了四年,这个企业效益不错,蓝海市领导经常来此调研。那时候马心诚还是副秘书长。他发现学文科出身的厂办主任项未来逻辑思维很好,写得一手文字顺畅、推理严谨的好材料,便跟当时的市长梁大民打了个招呼,就把项未来调到市政府调研室,做了主任科员。

    项未来上任伊始,总要拿出点觐见礼。他就想到了蓝海市交通问题。十年前的蓝海市还没有这么多私家汽车,马路上虽不是天天拥堵,每天上下班时间可着路面基本全是骑自行车的人流,海潮一般。而且,汽车和自行车混行,自行车和行人混行,乱,是必然的,磕磕碰碰也是避免不了的。每天不在路上打几场架,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一天项未来正骑行在人流里,突然前面一个男人的自行车飞轮倒了千斤,一惊慌便猛地一个刹车,于是后面的人们就遭殃了,有的人来不及刹车,便撞在了一起。项未来属于腿脚麻利的,车没倒,人也没倒,但他不倒架不住旁边的人倒,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就实实着着地砸在项未来身上,项未来便摔倒了。他摔倒了必然又砸在别人身上,于是又把别人砸倒了。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被项未来砸倒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他丝毫不理解项未来为什么摔倒砸了他,只见他爬将起来,劈头盖脸就对项未来大打出手,顿时打得项未来鼻青脸肿,顺嘴流血。向未来此时已经调到市政府工作了,自然不会与对方对打,而且就算对打也打不过对方,于是,就见他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马路上立即围上来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交通被堵个严严实实。有人便赶紧打110叫警察,偏偏警察迟迟不来,被堵得走不了道的人们便高声喝喊,骂街。

    此时,被无意中夹在人圈里的刘奔就挤到了最前面,一把拉开打人的人,说:“算了算了,他砸你也不是故意的,别得理不饶人,看你把他打的,满脸是伤!”谁知打人的人却蛮横得很,说:“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老子今天连你一块办!”抬手就打刘奔。那刘奔长得很胖,没错,但年轻时练过摔跤,他在挨了两个大嘴巴的情况下,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往怀里一带,脚下一个大别子,再一闪身,“哐”一下子就把对方扔在地上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便喊一声“好!”对方恼羞成怒,爬起来照刘奔面门又是一拳,刘奔接住对方的拳头一反身,一个背麻包,就把对方从自己的后背上扔出去了。对方被摔得昏头转向,却不服输,还要再行进攻,刘奔大喊一声:“小子,你还想来?好,这回我让你尝尝什么叫‘跪腿德合乐’!”对方果真又要扑上来,就在这时候,警察赶到了。将三个人都轰进警车,拉到了交通大队。

    那个人被拘了三天,而项未来和刘奔便成了朋友。项未来在一个小酒馆里请了刘奔。“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两个人碰杯,项未来道。

    “过去学过,已经撂下多年了。”刘奔道。

    “你在哪个单位?”项未来道。

    “桥梁公司。”刘奔道。

    “桥梁公司?”一句话蓦然间提醒了项未来,“能不能在这条解放路上修一座高架桥,让机动车和自行车分流,自行车和行人分流,不就避免交通事故了吗?”

    刘奔被这句话问愣了。他就在桥梁公司工作,怎么从来没想过要修什么高架桥呢?即使再与别人打十次架,摔十次跤,刘奔也想不到要修什么高架桥。这就是位置不一样,眼界便不一样。说到底,刘奔就是干具体工作的,没有“宏观”意识。而项未来来到市政府正要给市领导送一份觐见礼,这不“礼物”从天而降了吗?他撅着肿起来的嘴唇,呵呵地笑了起来。

    刘奔道:“修高架桥这么大的事,不是哪个人说句话就能办的,市里领导们都不想这事,咱老百姓操这心干吗?”

    项未来道:“当老百姓该操心也得操,咱们对市领导说的多了,市领导就会采纳咱的意见。”

    刘奔道:“你在哪个单位?干什么工作?”

    项未来道:“我在市政府,写材料的。”

    刘奔道:“怪不得,像个文弱书生,让人家打得那叫狼狈!”

    项未来道:“我这辈子没打过人,也没挨过打。但愿这次挨打,打出我的运气。”

    刘奔道:“用鲜血铺路啊?不值吧?”

    项未来道:“谁说不值?一个人最大的愿望是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挨一次打就看清了前进的方向,那么这次打就挨得值,而且还算挨得少啊!”

    刘奔哈哈大笑:“要么我再给你来两下子?”

    项未来道:“不行不行,别人打我打不坏,你要给我来两下子我非住院不可。”

    那次两个人谈得挺开心,喝了不少酒,而且,走的时候是刘奔结的账。他说:“老弟,你在政府机关工作,你那点工资只是我的零头。”让项未来挺感动。回去以后项未来就开始起草调研报告。他先后走访了交通大队和临街企业、商店、饭馆等等,走访了市商委,市经贸委,市建设局和桥梁公司。市建设局的同志还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即XXX国道即将修到蓝海市,将从市区边沿绕过。项未来便又一次喜出望外。因为一个别出心裁的想法跳出了他的大脑——让XXX国道从蓝海市中心穿过,修成高架桥,多留几个上下的出口,让市里市外的汽车上下都方便,这不就带动了周边以致全蓝海市的经济发展了吗?他考虑成熟以后拿出了一份货真价实的很靠谱的调研报告。

    当时的市长梁大民看了报告以后,便感觉不错,这个年轻人还真是会琢磨事的干将,他便夸奖马心诚没看错人。他拿着报告四处游说,找省政府,找国家交通部的有关部门,凡是该找的人都找了,该拜的菩萨都拜了。最后,梁大民和项未来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方案得到了批准。

    然而,在方案批准以前和批准以后的两个当口,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都差点没把项未来吓死,幸亏他认识了刘奔这个朋友,两次都是刘奔帮他渡过险境。

    一次是在方案没形成以前。项未来为了给自己凑材料,就走访了市中心解放路上的一家商店,问他们老板:“你们说,在这个地段修一座高架桥是不是会促进你们的生意?”谁知,那家老板是个监狱放出来的劳改犯,五十来岁,一脸奸诈,他先反问项未来:“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你都告诉我,我再告诉你答案。”

    当时项未来刚刚二十五六岁,毕竟年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如实告诉他:“我在市政府工作,我叫项未来。”

    结果对方说:“市政府?市政府也不能影响我们老百姓做生意!还别说你叫‘项未来’,你就是叫‘项现在’,我也不同意你们在我们头顶上修桥!你们就不想想,我们头顶上修了桥,谁还进我们的商店?再说了,我们头上修了桥,就等于‘泰山压顶’,不是风水全没了吗?到时候我们找你要钱啊?”

    一番话把项未来气得够呛。而别的商家倒都没提出相反意见。项未来觉得应该少数服从多数,个别人的意见不能影响整体行动,便排除了这个干扰,继续写他的调研报告。谁知,转天,这个老板竟找到市政府来了。他说,他在蓝海一家四星级饭店摆了一桌,请项未来务必出席,因为定金已经交了。项未来道:“我现在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啊!”

    这个老板毫不示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啊?要么你把定金还给我,你可以不去。”

    这算什么道理呢?项未来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请客我就必须得去?不去就得给你钱?那好吧,定金是多少钱,我给你。”

    老板嘿嘿一笑,说:“两千。”

    他如果说“二百”,项未来就会立时掏出二百给他,可是他要两千,项未来口袋里还真没有这么多钱。他一般不逛商店,身上没带过这么多钱。他紧盯着老板奸诈的眼睛道:“不可能吧?哪个饭店这么黑?”

    老板抠抠索索地从手包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项未来,说:“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

    项未来一咬牙:“问什么问,我去!”

    他知道,这顿饭肯定是鸿门宴,于是,他就叫上了新认识的刘奔,他感觉刘奔会些拳脚,如果遇上不测不会太吃亏。而刘奔觉得自己交上项未来这个市政府的朋友很有面子,很愿意参与项未来圈子里的事。一听说一起去吃饭,而且是个商店老板请客,刘奔立即就答应了。项未来告诉他别穿好衣服,运动服最好。刘奔哈哈大笑,说:“你挨打挨怕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还敢打人怎么的?他只要敢出手,我就摔他个半死!”

    但话虽这么说,刘奔还是穿了一身不怕抓、摸的旧衣服。此时刘奔是桥梁公司的行政科长,天天迎来送往忙接待,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啤酒肚了。身上的衣服也是除了“梦特娇”就是“真维斯”,不换衣服还真不行,一件梦特娇一千多,抓脏了抓破了都太可惜。他那天穿了一件化纤质料的蓝色夹克,就奔四星饭店了。

    大家都落座以后,刘奔就把在座的各位打量了一下,老板一脸奸笑,不停地抽烟,他身边左右各坐了两个彪形大汉,都敞胸露怀亮出发达的胸大肌,一副比“块儿”一般的凶巴巴的样子。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项未来就整个一个文弱书生。真交起手来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酒、菜还没上桌,老板就先开口了,他说:“项未来,今天我们请你,你怎么还带了一个生人?跟着吃‘蹭饭’喝‘蹭酒’来了?”

    这话说得项未来相当别扭,这不是挑衅吗?在这种气氛里饭还怎么吃,酒还怎么喝?项未来便解释说:“这是我一个好朋友,我酒量不行,他能替我喝点。”

    老板道:“没上酒、菜之前,我先提两个问题,你能正确回答,咱就喝酒,不然的话这酒还不一定喝了,因为这菜这酒都是拿钱买的,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天上掉馅饼掉下来的,是我们兢兢业业吃苦受罪得来的。两个什么问题呢?一是,你们要修高架桥的事能不能改改?二是,如果非修这桥不可,你们能不能给我重新找个地方开商店?而且,房租我缴不上的,你们给予补偿?”

    项未来站起身道:“这饭我们不吃了,这酒我们也不喝了。因为,第一,我们不缺这顿饭,也不缺这顿酒,你要不是强逼着,我们根本不会来;第二,我满足不了你提的两个条件,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你提的那两条我哪条都满足不了你。我在这送你一句话,你未必听得懂——‘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他转过脸对刘奔说:“咱走吧。”

    刘奔刚站起身来,一个彪形大汉噌一下子就冲了过来,拦住项未来和刘奔,说:“走?没这么容易!先掏两千定金!”

    项未来道:“见了鬼了,你们可以继续吃继续喝,凭什么要我掏定金?”

    彪形大汉就要上手揪项未来的衣领。刘奔明白,揪衣领意味着开打,只是此时开打对方人太多,自己这一方凶多吉少。于是,他一把拦住那彪形大汉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两千块钱吗?我这儿有,拿去,该交定金你们只管交!”

    刘奔说着话,就从腰带上的皮包里掏钱。老板这时就又开口了,他对刘奔说:“你掏钱算怎么回事?我就要项未来掏钱!我这顿饭是请他不是请你!”

    刘奔不由分说,便将两千块钱掏出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项未来此时纳罕,怎么迟迟不见服务小姐过来送菜谱,而且也没人招呼点菜?是不是今天的所谓请客本身就是骗局?但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想明白,那个彪形大汉一把将桌子上的那沓钱划拉到地上,然后抬手就朝刘奔面门一拳。刘奔因为光盯着那扑啦啦掉了一地的钱票,没防备这凶狠的一拳,结果就又狠又正地打在刘奔的颧骨上,顿时打得他两眼冒金星,险些摔倒,他晃了一晃才站住,老板此时哈哈大笑,说:“项未来瞧瞧你带来这人!整个一个草包!”

    那个彪形大汉见第一次得了手,便又来第二次,这次他就冲着项未来打了过来。而刘奔已经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就在彪形大汉将拳头打出来的一瞬间,他一跨步就接住了那一拳,顺势一扭,大汉正在挣扎的当口,刘奔就把一条腿伸进了大汉的裆里,把腿迅即一屈身子一蹲。只听“嘎巴”一声,大汉的小腿立即断了!大汉“哎呦!”一声大喊便跌倒在地,抱住了小腿。

    桌前坐着的老板和另外三个大汉大惊失色,纷纷站立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刘奔,但谁都不敢上前。刘奔对他们道:“这个动作叫‘跪腿德合乐’——本人是蓝海市摔跤协会的,本人有三千哥们儿练摔跤,会使‘跪腿德合乐’的不下一千人。你们几个王八蛋马上滚回去码人去!你们码不来人,就是我孙子!滚吧!”

    老板强装笑脸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请老弟好歹留个姓名!”刘奔道:“留你妈那X!快滚!”老板拉着那三个人嘴里一迭声说着“我,我,我,滚,滚,滚”就跟头把式地真滚出去了。

    刘奔见他们走了,剩下地上瘫倒的一个,就拉着项未来道:“咱们也走,不陪这孙子玩儿了。”项未来此时既紧张又害怕又烦恼,心里乱极了,正想立马就走,便说:“你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咱们马上走。”刘奔道:“不捡了,留给这孙子治腿吧。”便拉着项未来走出去了。身后那个大汉还在“哎呦,哎呦”地叫着。

    出了四星饭店的大门,刘奔立即招手叫了一辆出租,带上项未来就向距离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驶去。此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青了,而且肿得睁不开了。他对警察如此这般诉说了一遍,最后亮出底牌:“这位是项未来,蓝海市政府的大秘,如果没有我跟着,他今天就要吃苦头了!”

    项未来此时不得不掏出工作证,给警察看了一眼。而且,不得不把挨打的原因又说了一遍。警察道:“为建高架桥而挨打,真新鲜了!你们放心吧,回头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那个老板立马被拘了三天。三天后,老板带人将商店的东西分三辆卡车运走了,然后,在空屋的门上贴了一张白纸:“此店转租”,留下一串手机号,便从此再没出现。但他却给项未来办公室打了电话,威胁说:“项未来,愿意修桥你就修吧,咱后会有期!”弄得项未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于是,项未来就和刘奔成了拜把子兄弟。项未来是外地人,蓝海市没有他的亲人,他是大学毕业以后在蓝海应聘,被一家企业招进来,然后转而进入市政府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劳动人民,既没有富人也没有高官,连乡镇长一级的干部都没有。他的身上,自然流淌着平民的血液,因袭着平民的习俗。他们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买了一张关公像挂在刘奔家里的墙上,接着,杀了一只活鸡,喝了鸡血酒,一起对着天地神灵磕了头。两个人一起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接着,项未来就对刘奔的媳妇规规矩矩喊了声“嫂子!”还拜了三拜。

    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项未来感觉不错,刘奔也感觉很好。他们为此而自豪,因为,这使两个人的优势得到了互补。因此,刘奔高兴起来的时候,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喜欢的女人丁海霞。

    丁海霞此时对眼前的刘奔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的胖子,却原来还真有两下子。而且,从本质上说,他也不算坏人。喜欢对靓女动手动脚的男人不一定都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只是因为容易冲动,所以他们面对靓女的时候自控能力被减弱。

    话说项未来和刘奔结为金兰之好以后,刘奔的媳妇就给项未来介绍了一个叫王珺的对象,是她的一个远门表妹,在蓝海医院工作,长相一般,但腰身很好,穿上连衣裙以后真是飘飘若仙。项未来和她结婚以后曾经和刘奔开过这样的玩笑,道:“看背影迷倒一片,看前脸兴趣减半;听说话莺声燕语,看脾气好离好散。”就是说,这个女孩脾气不好。但小夫妻之间感情还是不错的。女孩不会做饭,但很会采买,于是,两个人就做了分工,王珺负责买粮买菜,项未来负责做饭烹调。洗洗涮涮的活儿两个人一起干。也算琴瑟和谐,相得益彰。

    就在这时,高架桥工程开始施工了。路边有一家住户凸出了一部分,于是,这所房子就必须拆掉。这正应了老百姓的老话:树大招风,财大招贼,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一家住户并不是树大财大,而是碍事。别人的房子都不碍事,就都不用拆。但偏偏这家住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真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来做动员工作的人们一拨又一拨,怎么来的,还怎么走,苦口婆心,费尽口舌,就是说不动。这户人家也不是铁板一块,不是不想走,他们就是想要高价,想要市中心的一套大开间的新楼或是足够买好地点新楼的价钱。

    碰上这种情况,如果是大范围的群体,就比较难办,现在仅仅是一户,就好说了。施工方叫上警察、城管、监察、占道等一系列管理人员,对这户人家进行了强迁。在非市中心的地区找了一所新楼的一个偏单,大卡车把这家的家什拉来以后卸在楼下,扔给他们一串钥匙便扬长而去。他们与管理机构对抗自然如同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于是,他们认了。没打没闹。

    按说,换成了新屋应该知足,但实际不是。时隔不久,他们就打听出设计修桥方案的是一个叫项未来的“大秘”。于是,就对项未来的一切进行了百般调查和了解,试图干点什么,给项未来来点厉害瞧瞧。于是,有一天王珺下班推着自行车刚走出医院大门,突然被一个男子将一包白灰抛在脸上,立即将她的眼睛烧坏了。好在刚出医院大门,王珺扔掉自行车就跑回医院,一直跌跌撞撞地跑进急救室。医生们赶紧给她用清水冲洗,然后点了眼药水让她静养。为这事王珺不得不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最关键的问题是此时王珺已经怀了孩子,而孩子也一下子就吓掉了。王珺为此哭了好几天。医生们劝她,说你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哭,流眼泪会冲掉药液,不利于眼睛恢复。可是,她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项未来明白,这是那户钉子户使的手段。他向公安局报了案。但公安局的人告诉他,这种事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在没查出来以前,只有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而王珺出院以后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不停地自言自语:这是给了自己一包白灰,如果是硫酸怎么办?如果是硫酸怎么办?如果是硫酸怎么办?她不停地问自己,而且还说,往你身上撒完以后,你一下子就失去反抗能力了,连作案者长什么样都看不见!结果王珺一歇就是两个月。医院里知道王珺受伤是因为修高架桥,也知道王珺的老公是市政府的大秘项未来,便网开一面,这两个月的工资奖金照发不误。但不上班却拿工资这事终归不是好事,甭管你是因为什么,时间长了绝对不行。项未来为这事愁得两鬓斑白。其实,此时他刚刚二十六岁!

    就在项未来愁眉不展的时候,身为市政府秘书长的马心诚突然为项未来提供了一个信息:阿联酋的一个王子需要一个女保健医生,而且学历要高,年龄要轻,腰身要好。当然了,报酬也是很高的,而且两年可以回来一次。这个信息来自省医院,但省医院的人们没人愿意去。都害怕凶多吉少,怀疑那个王子没安好心。项未来听了这个信息以后,说:“马秘书长您别急着回绝,容我跟老婆商量一下。”他便急忙给窝在家里的王珺打电话。

    王珺听了这个消息也犯了犹豫,这显然是个机会。一般老百姓还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抢破了脑袋也未可知!那么,自己去不去呢?白灰事件已经让她变得像惊弓之鸟,整天草木皆兵,提心吊胆,那日子过得根本不叫日子——吃饭没滋没味不说,夫妻生活也停止了,连例假都时有时无,很不正常了。王珺想来想去,感觉走一趟阿联酋试试也未尝不可,虽然存在着风险,可那份高薪还是蛮有吸引力的。特别是项未来和王珺两个人和两家的娘家,没有一户是大款,都是没有家底的平头百姓。也许弄好了自己这户人家率先就走入大款行列了。王珺思前想后以后下了决心,她给项未来回电话,说:“你告诉马秘书长吧,我去。”

    项未来道:“可是,咱俩两年才能见一次啊!”王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憋得住,我这边是没问题的。”项未来咬了咬牙说:“我憋得住。”王珺道:“那好,你找马秘书长给我报上名吧。”

    就这样,王珺远走阿联酋了。一走就是十年。中间每两年回来一次。王珺告诉项未来,阿联酋的首府迪拜是该国第一大城市,是海湾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重要港口和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位于阿拉伯国家间世界各地进行贸易的交叉点,与海湾石油富国相邻,与南亚次大陆隔阿拉伯海相望,离欧洲距离也不远,与东非和南部非洲的交通也算便利。迪拜的城市绿化甚佳,街道两旁棕榈成行,路中安全岛上鲜花茂盛,一派热带岛国景象。80年代建成的35层迪拜世界贸易中心,是中东地区最高的建筑。在欧美人集中的地区,除有漂亮的超现代化建筑,还建有豪华的超级市场;名牌珠宝店、黄金店和钟表店鳞次栉比,各种首饰和商品应有尽有,高雅的服装争奇斗艳;是个旅游的好去处。

    王珺说,幸亏她英语口语不错,否则在阿联酋根本生存不了。那阿联酋的官方语言虽为阿拉伯语,而实际上英语才是广为应用的沟通语言。因为在阿联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属于外来人口,不仅开店的大多是印度人、巴基斯坦人、伊朗人、中国人等等各个国家的老板,在迪拜,商店、酒店等许多公共场所的服务人员,大多是菲律宾人和印度人,顾客也来自全世界各个地区,所以他们全是用英语跟客人交流。甚至阿联酋的政府办事机构,也由于沟通需要,不得不改用英语。在街上随处可见的路标,均为英、阿双语。另外,由于迪拜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人众多,所以乌尔都语等也在迪拜广为应用。

    但是,最近的阿联酋却提出了“语言危机”说。因为目前许多政府机关的办事人员大多用英语,以致阿拉伯语是官方语言几乎成了“聋子的耳朵”。这让许多阿联酋的有识之士深感民族文化的“沦陷”,认为一个国家连自己的语言都被忽略了,那这个国家就失去了民族凝聚力等等。因此,据说阿联酋正打算实施改革,即所有政府部门一律只能使用阿拉伯语,并努力推广阿拉伯语,以彰显阿拉伯语作为国家官方语言的地位。王珺说,这就有点惨,因为,阿拉伯语实在太难学,如果此项改革得以实施,那以后大家要去阿联酋的政府机关办事,不带个懂阿拉伯语的翻译,恐怕是不行了。

    那阿联酋王室也不是天堂。王子可以有数不清的妃子,而怀孕生了孩子以后的妃子,就再难得到青睐和宠幸,犹如搁浅的鲸鱼,立马“晾”起来了。妃子们孤寂怨恨在所难免。王珺干的工作其实是为这帮妃子服务,还不是直接为王子服务。所以,王珺没受到过王子的骚扰,却从妃子嘴里听说了不少床上的花样,但她回到家与项未来想试试的时候,却这么着、那么着,不管怎么着,最后也还是那么两下子。事实证明,不同国度和风俗的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其实是出奇地一致的。

    话说王珺离开蓝海的十年,没有人再为修高架桥而打项未来的主意,那项未来却陷入另一种困境,就是孤独寂寞。他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六岁这个黄金年龄段里,基本是在孤寂空洞的性遐想中度过的。王珺来了便可尽兴,但毕竟两年才来一次。两个人在床上时,项未来对王珺诉说了自己的苦恼,王珺便兴之所至地告诉他,你实在憋不住了就找个情人吧,但别给自己惹麻烦,别因为这种事让领导把你开出市政府。与一个人的仕途相比,性的欲望毕竟是小事。王珺的通情达理让项未来十分感激。两个人的床上生活就更带劲儿。但王珺过后就改口了,临上飞机的时候她搂着项未来在他耳边说:“老老实实等着我,不许找情人!你如果不听我的,一旦让我发现,就把你老二割了!到时候别怨我下手太狠!”

    王珺虽说说的是玩笑话,但她已经明明白白告诉项未来不许乱搞了。所以,她说过的可以找个情人的话其实是不算数的。但项未来却把两句话全记住了。因为他感觉王珺是出尔反尔自相矛盾的,也可以说是态度模糊的。究竟应该怎么做,项未来似乎有了自己的设计。

    于是,有一天夜晚,是个周末的夜晚,刘奔请一帮客人去洗浴中心泡澡,他带着客人经过按摩室的时候,一下子撞上了项未来,项未来正急火火地奔出来去冲澡,没看见人群中的刘奔。刘奔对洗浴中心的按摩室还是比较熟悉的,里面有一个小姐对客人一对一地服务,干不干暧昧的事是说不清的。一般来讲,小姐也不做性交易。问题是如果给钱多,就什么都没保证了。因为挣钱是小姐的第一目的。

    事后刘奔打电话叫来了项未来,在酒桌上刘奔直言不讳道:“哥们,洗浴中心的按摩室那种地方你不能去。你被我撞见了,说明你经常去。因为咱俩在那种地方碰面的几率并不高。我去洗浴中心那种地方是为了请客拿活儿,我花钱让小姐为客人服务,我自己并不进按摩室;你去就非常不合适了,而且你还进了按摩室。一个机关干部没事去洗浴中心,给人的印象就是腐败,而进按摩室就更上一层楼,属于道德低下了。如果再让警察抓到,你想想你在机关还怎么混?那时候没人认为你是因为修高架桥导致老婆远走阿联酋,解决不了生理需要,人们只会把你当小丑当笑料,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项未来听了这话直把一张脸胀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不太服气,敢情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净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里有老婆守着,想几时解决就几时解决,当然你对按摩室没兴趣,我行吗?但这话他没好意思说。那时候项未来已经被破格提拔为正处级了。作为一个机关处长,没事往洗浴中心跑,而且进了按摩室,这事确实好说不好听。凡是行里人,没有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的。

    酒过三巡以后,项未来就流下了眼泪。他对刘奔说:“哥们,我以后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但请你帮我找个情人吧。人要漂亮,老实听话,不乱张扬,有点文化层次。”刘奔答应了,说:“我试试看,这总比你去那种地方强得多。”

    此后刘奔还真为项未来留意过几个,但一见面项未来就拂袖而去。项未来对刘奔相当不满意,道:“你找的这都是什么人啊,桃一个杏一个的,我不是说长相要好点的吗?而且一见面就嬉皮笑脸跟我动手动脚,哪有这么开放的女人啊,与洗浴中心的小姐有什么区别?”

    这就怪不得刘奔了,肯于公开地经中间人介绍而与你做情人,面皮不厚做得了吗?动手动脚不是顺理成章正当防卫吗?怎奈这样的女人过于粗俗,项未来根本看不上。既然做情人就得讲点内涵,不能像小姐那样赤裸裸不是?于是,他不再让刘奔给他帮忙了。

    那么,此后项未来的孤独寂寞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刘奔也不知道。也许项未来对洗浴中心那种地方照去不误,只是更隐蔽了。反正刘奔在洗浴中心再也没遇见过项未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郭大民调到省里当副省长了,项未来便也被调到省里继续做处长去了。项未来离开了蓝海,他的所作所为刘奔就所知更少了。刘奔只知道项未来时隔不久就把家也搬到了省城,搬家的时候因为搬家公司要钱太多,还是刘奔帮他找的车。

    丁海霞静静地听着刘奔讲故事,她蓦然间对项未来和刘奔这两个人的认识有了升华。这两个人一会儿正,一会儿反,在她眼前变幻不定。这使她想起佛家禅宗的三种境界,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第三个境界是不是回到了问题的起点呢?不是,是否定之否定,走了一个上升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