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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长临走的前一天,在电梯里碰上了我。出乎意料的是,局长请我再和他下一盘棋。

  那天,局长说了些听上去很诚恳的话。他说下棋虽然是斗脑子的,可是都在面上摆着,输赢都没话可说。不像这个社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太多了。他还说,在这个局里,我是最诚实的人了。

  我真的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局长为什么说我是最诚实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想不到,我跟局长成了知己,可惜晚了一点。要是在一年前,我不就发了?别怪我太俗啊,我只是比较诚实而已。

  在小会议室,我们下了第三盘棋,棋是崭新的,显然是局长刚刚买的,这证明他确实把自己的围棋给扔掉了。局长的水平还是那样,不过我这一次手下留情了,双方基本上不分胜负,没有数子,就算是和棋了。

  局长笑了,他笑着说我的棋退步了。他以为我真的退步了,却没有想到我其实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诚实。

  局长把棋送给了我,而我珍藏了起来。我不想再下棋了,除非遇上值得跟他下棋的人——

  摘自《伍天舒日记》

  局长的走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不如在楼道里发现一个死老鼠那么轰动。因为新的局长已经来到了,缅怀过去也就意味着抗拒未来,任何关于旧局长的话题都会被视为对新局长的抗拒。

  "小伍子,你傻啊!"局长走的第二天,马大姐劈头骂伍天舒,骂得他也有些光火。

  "怎……怎么了?"

  "你怎么又跟局长下棋了?"

  "怎……怎么了?"

  "毛主席的《送瘟神》你学过没有?"

  "学过。"

  "你知道什么是瘟神?"

  "不知道。"伍天舒真不知道,课本里说的瘟神好像是血吸虫,但是他知道马大姐说的肯定不是。

  "艾滋的人,发疯的狗,卸任的官。还有一个什么啊?忘了。你没看见,大家躲还来不及呢,你还往上凑。你看看人家左处长,从前每天不去局长那里汇报两次工作都活不下去,自从局长调走的事情确定之后,他还去不去?"

  马大姐说得有理,真的有理。那天跟局长下棋的时候,局长临走前告诉伍天舒:"左处长这个人心术不正,尽量离他远一点。"当时伍天舒点了点头,心里暗说:"这不用你提醒,我早就知道了。"

  伍天舒想起上一任局长,也就是他老婆的后爹,磕掉门牙后,说是副处以上的人才有资格送他去医院;而现在的局长卸任的时候呢?副处以上的都躲开了。

  古人说:一贫一富,及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原本伍天舒就想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了,直到快退休之前混上个副处级科员,然后退休,然后靠那点可怜的退休金活到活不下去的时候。

  至少吧,他的儿子或者女儿不用像他一样一生下来就是农民,他或者她一生下来就可以是城市户口,比伍天舒算是进了一大步。

  如花对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从前每天一个煎鸡蛋的待遇取消了。她已经有些后悔嫁给了这个土包子,经常说她同学的老公怎么升官发财了。

  偶尔,如花也会突然对伍天舒热情一把,因为她的一个女同学又离婚了。

  "男人当官就变坏。天舒,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争了。"如花会这样说。伍天舒就假装很赞成,其实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屁话,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有的时候伍天舒会去看望陈祖文,顺便跟陈祖文学学修鞋,他相信有一门手艺是好事。那时候他比较喜欢修女士高跟鞋,可是没有多久,满手都染上了脚气。

  陈祖文常说:生命就像修破鞋,你不知道哪一双鞋上有脚气。

  直到有一天,伍天舒的爹又来信了。爹在信里哭了,泪水淋湿了他的信,他在信里说他边流泪边写信。爹流泪的原因听起来很凄楚,他说前段时间家乡暴发了山洪,百年不遇的洪水把家给冲了,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把祖坟也给冲了,祖宗的那几块骨头都被冲到江里喂鱼去了。

  "孩子,爹对不起你!今后祖坟冒青烟的机会再也没有了。"爹在信里说。

  伍天舒笑了,因为每次祖坟冒青烟都没有什么好事。

  可是,他没有笑多久,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爹的第二封信在两天之后就来到了。

  "二狗子,爹活不下去了。我也想到城里住几天,行不?"他爹在信中写道。他说买邮票花掉了他最后一分钱,写信的笔还是用邮局的。

  晴天霹雳。对于伍天舒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该来的终究来了。

  虽然伍天舒对祖宗没什么感情,可是对于他爹还是颇有几分崇敬的,为了伍天舒上大学,他爹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差卖身了。

  好不容易,伍天舒算是大学毕业了,有钱给家里了,可是始终也没能让家里翻身。这次,洪水又把家全给冲没了,爹怎么办?原本还想着得点什么救济之类,可是爹在信中告诉他,每家只得到十五斤大米,其他的都不知道被哪一路的贪官给贪没了。

  爹要来,怎么办?爹来了,娘来不来?娘要是不来,被别人勾走了怎么办?所以娘也要来。他们要是不来,他们怎么办?

  伍天舒的头都大了。

  回家跟如花说了之后,头更大了。

  "来吧,都来吧!他们睡屋里,你睡屋顶,我睡到大街上去。"如花的话像刀子一样插在伍天舒的心口。伍天舒不怪如花,看看家里这点地方,比老家的猪圈还要拥挤,来了怎么住?

  不过,他还是跟如花吵了一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对老爹的孝心。吵架的声音惊动了邻居们,也惊动了居委会。

  "小两口,吵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跟王大娘说说,我帮你们解决了。"居委会王大娘跳了出来。每次有人吵架她都会跳出来,你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六十了。可以说,她喜欢看别人吵架,看够了,就劝架,劝架的结果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享受整个过程。

  伍天舒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总在报纸上看到人们的爱心爆棚,他梦想着能够有人伸出充满爱心的手,帮他解决这个忠孝不能两全的问题。

  "王大娘,呜呜呜。"伍天舒一把抓住王大娘满是皱纹的手,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传说中的亲娘。

  他把争吵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向王大娘倾诉,然后等待她说:"大娘有办法,居委会正好有个仓库空着呢。"

  "唉。"王大娘叹了一口气,把伍天舒的手从她的手上掰开,"孩子,我代表居委会向灾区人民表示慰问。"

  说完,王大娘转身走了,扭着她那肥硕但是缺乏弹性的屁股。

  他娘的王大娘,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伍天舒失败了,他一手导演的好戏就这样失败了。

  剩下的,就是他和如花抱头痛哭。

  "天舒,你爹要来就来吧,我那会儿说的都是气话,我们总不能看着你爹你娘饿死吧?"如花流着泪说。伍天舒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好人。

  床前,几个老鼠在悠闲地散步。伍天舒用深情的泪眼看着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我要是老鼠就好了,随便挖个洞就能把老爹老娘搬过来。

  "可是,我怎么偏偏是个人呢?"伍天舒暗叹。

  他给爹写了一封信,告诉爹说他和如花都很欢迎他们,可是,最近城里乱得紧,警察到处抓坏人,凡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都会被抓起来。

  "他们管你们叫盲流,抓进去之后就是流氓。枪毙肯定不会,但是肯定比你们现在在老家惨多了。过一阵子风头过去,我们再去接你们吧。"伍天舒在信里写道,泪水和鼻涕顺着笔流在信纸上。

  随信一起,伍天舒夹了两百块钱。

  很长一段时间伍天舒都梦见爹和娘,梦见他们住在老家的席棚里面,吃别人吃剩的东西。那条叫"猴子"的狗还算孝顺,总是叼一些骨头回来给他们吃。

  那条叫"猴子"的狗很瘦,那是在大狗子死之后,他爹从亲戚家要来的。"猴子"年龄也不小了,算起来,基本上可以做伍天舒的弟弟。就因为瘦,所以起个名字叫"猴子"。也有说法是伍天舒的小名叫二狗子,这条狗又不是自家生养的,不能叫三狗子,所以他就叫"猴子"了。

  "猴子"已经快瘦成木乃伊了,伍天舒他爹用他干瘦的双手摸着"猴子"的脑袋说:"孩子,养儿不如养条狗啊!二狗子不配做狗啊。"

  正说着,伍天舒回去了。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记得我们?你为什么骗我们?"爹和娘一起来质问他。

  "汪汪,你不配做狗,把我的名字还给我。""猴子"也跟着叫。

  "爹,儿子来告诉你好消息了,单位分房,恰好我升了官,分了个三室一厅,我来接你们二老去城里住呢。"伍天舒说,目光炯炯。

  "真的?警察不抓流氓了?"

  "城里没有流氓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抓了。"

  总之吧,伍天舒的爹娘和"猴子"跟伍天舒到了城里,看什么都新鲜。

  "二狗子,这不是做梦吧?是真的吧?"爹问。

  "不是做梦,怎么是做梦呢?"

  不是做梦是什么?不仅做梦,还伴随着发烧。

  那次发烧足足烧了一个星期,退烧之后伍天舒连走路都走不稳了。他知道那是老天爷在惩罚他,所以一点也不愤怒。

  不过,他的老爹老娘终究还是没有惨到那个地步,党和国家没有抛弃他们。伍天舒病好的时候又收到他爹的来信,说是那几个贪官被绳之以法了,村长和支书都把侵吞的财物吐了出来。他们的日子虽然艰苦,但还可以过下去,只是"猴子"被饿死了。后来伍天舒写了一篇《纪念猴子狗君》,算是唯一可以为它做的事情。

  在爹娘最困难的日子里,伍天舒没有在他们身边,陪伴他们的是"猴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伍天舒觉得人类是这个世界上的头号垃圾,因为人类远远没有狗那么崇高。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用"狗日的"骂人了,因为那是在赞扬对方。

  "但愿天堂里有狗的位置,让人都下地狱吧。"伍天舒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人可以没有理想,但是,有没有理想都要活下去。或者说,当一个人没有理想的时候,他的理想就是活下去。而活下去,未尝不是人的最高理想。如果一个人连活下去的理想都没有,那么他不是英雄就是懦夫。

  曾经有几个晚上,伍天舒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开始反思是不是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反思的结果,他认为自己还是应该活下去——"因为既然大家都活着,为什么我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