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话城塌方的原因很快就查清了。过了两天,市电视台派了记者,在现场做了如下的报道:

    “从初步调查取证的结果来看,童话城工程塌方不是一个偶然事件,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承建方在整个施工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现象,该工程用的钢筋、水泥的标号都不合规格及质量要求。尤其是就地取材,用了大量的风化石做材料,成为导致此次塌方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二是,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承揽此施工任务的施工单位无相应资质,无有效图纸,因而,童话城被修成豆腐渣工程也就成为必然。为此,该工程的乙方法定代表人庞占田已被有关部门刑事拘留……”

    庞占田被拘后,公安部门对他马上进行了审讯。庞占田此时已经得知江涛看病那二十万是吕阳给的,就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把黑锅往吕阳身上推。他痛哭流涕地说:“是吕阳克扣了二十万的工程款,给了市纪委书记江涛,让江涛给他老婆治病,才惹出这大漏子的……”还说,“这是吕阳临死前亲口说的,你们不信,去问江涛好了。”

    彭怀远听说了以后,十分生气,他火往上涌,腾地站起:“叫江涛马上回来!”

    常守一听了,暗自窃喜。

    江涛回到市里,屁股还没坐稳,就参加了由彭怀远主持的常委会议,专门讨论对吕阳的定性问题。

    常守一第一个发了言:“吕阳这个人,我比在座的都熟悉。当年我还是驼岭县县委书记的时候,吕阳就是我的部下,这个人勤勤恳恳,忠厚老实,我非常欣赏他。但是,欣赏不是没有原则的欣赏。他后来开始违反党的纪律,乱送手机,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给千山市以及驼岭县的工作造成了极其被动的局面。他被撤消县交通局局长职务后,到了桃花源开发区,依然不思悔改,无组织无纪律,公然发展到了侵吞公款的严重程度,以至于使童话城工程出现严重塌方,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干部虽然是因为救人而死,但不应纵容迁就,为了严肃党纪,教育党员干部,对吕阳必须以贪污犯论处,对童话城塌方事故,他应该负完全的责任。”

    彭怀远点点头说:“我同意守一同志的意见,吕阳要以贪污犯论处。相对于贪污公款这样恶劣的事件而言,英勇救人这样的壮举,只是其人性的一个侧面。是支流,不是主流;是点,不是面。”

    江涛听了,激动地站起来:“我说两点,一,吕阳挪用公款二十万不假,但他并没有攫为己有,而是用在了救人上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人过于讲人性而忽略了党性,过于讲义气而缺少组织纪律性,是一个有着严重缺陷的党员干部。但因此就把他定为贪污犯,理由不够充分。他只是挪用而已。希望同志们对此应有所区分。二,一些媒体报道说他不抓工程质量,这是没有根据的,问一问在现场施工的工人就会知道,吕阳曾经两次让施工队把不合格的地方砸掉返工,因此可以说,在工程质量问题上,他是把了关的,只是做得还远远不够。因此,吕阳对童话城的塌方,只能负间接责任。综上所述,我认为,对吕阳这个人盖棺论定,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对童话城工程塌方事故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后,再下结论。”

    话音刚落,常守一腾地站了起来:“江涛同志,你如此不遗余力地为吕阳辩解,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很简单,就因为吕阳挪用的二十万没有送给别人,而是送给了你。你和他沆瀣一气,慷国家之慨,肥一己之私欲,我认为你没有资格对吕阳品头论足。你如果明智,有对党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应该引咎辞职。”

    众常委听罢,一片哗然。江涛努力压制着自己一触即发的情绪,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彭怀远说:“守一同志,我们这个会是讨论对吕阳的定性问题,不要转移了话题。”

    常守一说:“我一点也没有转移话题。在二十万这个问题上,吕阳、江涛成了一个缺一不可的整体。据江涛同志自己讲,他爱人做手术的二十万不知道是谁给的,可这话谁能相信?你既然不知道这二十万的来历,又怎么敢花呢?我认为,江涛同志应该向组织坦白这个问题。”

    这番话,应该说相当具有杀伤力,众常委听罢,都看着江涛,想知道江涛会是个什么态度。

    江涛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以自己二十五年的党龄保证:在吕阳死之前,我确实不知道那二十万是谁给的,当时只是救我爱人心切,大夫让签字时自己也没有过于坚持。现在,我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莫及。毛主席曾经说过,共产党人除了人民的利益,没有自己特殊的利益。我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我接受守一同志的建议,引咎辞职,请组织批准。”

    江涛说罢,离开座位,慢慢地挪到门口,开门走了。众常委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纷纷议论起来。

    过了两天,彭怀远找江涛谈话,通报了会议讨论的结果:“常委们讨论以后,又请示了省里,决定让你停职反省一段时间。你有什么想法和意见,不要藏着掖着,也可以说说。”

    彭怀远短短的几句话,在江涛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身子晃了两晃,艰难地道:“彭书记,我本人……没啥,服从组织的决定。还有,关于那二十万,我表个态,就是砸锅卖铁,停我二十年的工资,我也要还!”

    和彭怀远谈完话,江涛回到家,已是深夜,赵凤兰还没有睡觉,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他,江涛一进屋,她马上迎了上来:“才给你做好了疙瘩汤,吃吧。”

    江涛望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一时间竟无语哽咽,良久,他才伤心欲绝地道:“凤兰,从今儿起,江涛……回家了……”

    赵凤兰深情地望着他说:“你知道吗?打今儿起,我这颗心才算是真的落了地啊。”

    二

    江涛被停职反省,常守一、范东、马怀中、孙陪学等人弹冠相庆,在月光大酒店搞了一个小型的聚会,正喝得带劲,金雅丽来了:“哟,你们几个在这儿开怀畅饮,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啊?不管怎么说,今天这场晚宴应该有我参加吧?”

    范东说:“应该,应该,金局长,您快请这边坐,小姐啊,添一副碗筷。”

    金雅丽端起杯来,哗地将酒倒满:“天道公平,是不会放过一个恶人的。我敬大家一杯。”

    常守一听了,打断了她的话,对孙陪学说:“老孙,从明天起你就主持纪委工作了,来,喝了这杯酒,祝你早日扶正。”

    这就这一句话,这次酒宴的性质就巧妙地被改变了。

    酒席宴罢,常守一回到套间,发现丁文瑾早已在这里等候,正站在面窗的位置向外眺望着千山的夜景。

    常守一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文瑾……”

    丁文瑾回过头来,面带忧郁。常守一问:“怎么,你……不高兴?”

    丁文瑾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在桃花源的投资,到底能不能有钱赚?”

    “为什么问这个?”

    “回答我。”

    “文瑾,这你让我怎么回答?桃花源的各项建设项目正在运行当中,常言说的好,是果树总要开花。但结果如何,只有秋天才见分晓。”

    “听得出,你对开发桃花源的信心已经不那么足了。”

    “哪里,我信心依旧。”

    “守一,你照照镜子,我感觉你好像老了几岁。”

    常守一有些吃惊,他踱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狐疑地道:“没有那么可怕吧?”

    丁文瑾走到他身边说:“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越来越不能自拔。一切的迹象表明,桃花源开发区,危机重重。”

    常守一说:“你太悲观了。”

    丁文瑾马上反问了一句:“那,你怎么解释童话城的塌方事故?”

    常守一想也不想便说:“吕阳之过。”

    丁文瑾不解:“为什么这样说?”

    常守一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我必须把事实真相告诉你,我也没有想到,一个口口声声廉洁自律的纪委领导干部,在自己妻子病重的时候,居然把手伸向了开发区的工程。二十万哪,不是个小数目。”

    丁文瑾听了大吃一惊:“谁?”

    “江涛。”常守一一字一顿地道,“江涛从吕阳手里拿走二十万工程款,才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

    丁文瑾听了这话,颓然坐在沙发上,半天不语。常守一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有些人貌似正人君子,满嘴公正廉明,可实际上呢,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这样的人居然也蒙蔽了你的双眼。我还记得前一段你说过的话,你说在他面前,有一种安全感。”

    丁文瑾站了起来:“给我杯水喝。”常守一问:“喝露露还是喝可乐?”

    丁文瑾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常守一笑了,他知道,丁文瑾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三

    吕阳妻子和张小山他们万万也没料到吕阳会被定性为贪污犯,到了吕阳下葬这一天,他们静静地守在医院太平间门口,不让马怀中等人进去搬尸体。

    马怀中劝吕阳妻子道:“弟妹,你听我说,不管怎样,先让人入土为安。”

    吕阳妻子无动于衷,半天才哽咽着:“你说,他……怎么成了贪污犯?啊?你说,他怎么成了贪污犯?”

    张小山喊着:“吕阳是为救俺死的,啥时候你们当官的把他评为烈士,啥时候俺让你们进太平间。”群众也跟着喊:“对!不评烈士,不能进太平间!”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江涛和耕耕老汉向这里走来。小山一见,赶紧迎上去:“江书记?你……没事吧?”

    江涛这才知道小山已经了解了自己的境遇,他无声地拍了拍小山的肩膀,走到吕阳妻子面前:“弟妹,听我一句话,让吕阳兄弟,走吧……”

    江涛发了话,众人不再阻拦,当天下午,吕阳的遗体火化了,骨灰埋在了离家不远的山坡上,方向正迎着每天升起的朝阳。众人都走了之后,哑巴三子跑到坟前,于是一个个单音节的声音,整个晚上都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

    ——啊――啊――

    给吕阳下完葬,小山回到家里,正看见张大娘做了一碗鸡蛋挂面端给红花吃,小山不知咋地从身上冒出一股邪火,走上前,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怒睁着双目吼了一声:“凭啥?”

    红花委屈地低下了头。张大娘说:“你个混小子,又发啥神经?”

    张小山瞪红花一眼,不紧不慢地开了言:“别以为俺啥也不懂,其实俺心里跟明镜似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俺清楚。前一段不说,算俺忍了,现在,他们又把脏水泼到俺的救命恩人头上,还连累了江书记,不行!”

    红花问:“你想咋样?”

    小山气哼哼地:“俺不想咋样,俺也不会咋样。”话虽这么说,小山还是像示威一般,把自己剁过一个手指头的手拍在桌子上。

    第二天,常守一来到月光大酒店自己的工作套间,刚一进门,就发现地上放着一个纸条。那上面写着:三天之内,交出二十万,否则,你的那点事,全抖搂出去。

    常守一看了,大吃一惊,拿起电话问服务员刚才谁来过这个房间,服务员说没见有人来过,常守一听了,大发脾气,骂骂咧咧地道:“瞎他妈的扯。”

    又过了两天,常守一去市府办公,刚坐进自己的奥迪车,发现车座缝里又夹着一个纸条,他把纸条打开一看,就见上面写着:二十万块钱准备好了没有?

    常守一冷笑一声,心里说:“你要以为我是一个甘心受别人操纵的人,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四

    当天晚上,常守一正在套间练书法的时候,门铃响了,常守一把门打开,就见红花站在门口。他很惊讶,愣了半天才道:“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红花却没动,她冷冷地说:“俺找你有事。”

    常守一说:“有啥事进屋说,行吧?”

    红花这才将脚步迈进屋内:“俺需要钱。”

    “多少?”

    “二十万。”

    常守一惊讶地看着红花:“原来那个人是你?”

    红花摇摇头:“不是我,是小山。”

    常守一听了,紧张地问:“他想干嘛?”

    “小山一直觉着,吕阳是为救他而死的,你们把吕阳定为贪污犯,小山坚决不干。”

    “不干又能怎么样?”

    “所以他跟你要钱。他有两个打算,一是替吕阳把二十万的窟窿还上,二是让你们把吕阳评为烈士。俺今天找你,就是想让你答应他这两个条件。”

    “我要是不呢?”

    “你最好答应,小山是个啥都能干的出来的二愣子。”

    常守一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别忘了,我是市长!”

    红花却一点也不畏惧地说:“小山说,明天上午八点他在聋哑学校门口等你。”

    沉默了一会儿,常守一点点头:“好吧,你告诉他,我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小山刚把哑巴三子送到聋哑学校门口,一辆奥迪车就无声地掠过他们的身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处停了下来。小山高兴地对三子比划了几句,向奥迪车走去。

    奥迪车的车门打开了,范东从左门,马怀中从右门下了车,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山。过了一会儿,马怀中缓缓地取出一个黑包来,冲小山摆了摆。

    小山的手刚要去接过那包,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了一批公安,他们扑向小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制服,上了手铐,押上了警车,向着远方驶去……

    三子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他发出了“啊,啊”的怒吼声。

    马怀中见事情办完了,把包放回车里,向三子走来,一边走一边向他伸出双臂。三子像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突然转身就跑,跑啊跑啊,直到相信马怀中肯定找不到他了,这才停下脚步。

    一个小时后,三子在老师的帮助下找到江涛,将那张马怀中给吕阳打的取走二十万的收条交给了他。江涛一见,立刻找到梅洁,让她马上带人到开发区管委会,对马怀中实行“双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