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几天,省委组织部派了一个一行六人的小组来到千山,说是要考察千山市的领导班子。带队的姓龙,是组织部的副部长。范东向常守一介绍说:“龙部长是我大学同学,我们是铁关系。”

    常守一听了便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千山龙部长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龙副部长笑道:“这次考察,直接关系到千山市明年换届,省委李书记希望我们要认真慎重,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范东打断了他的话:“你这家伙也别打官腔了,先吃饭去。”常守一附和着:“对,民以食为天嘛。”

    吃过饭,安置了住处,简单休息了一下,考察小组的同志就开始工作了。他们第一个想了解的人就是江涛,便约了许多同他熟识的人谈话。

    市纪委二室的梅洁说:“江书记,是我见到的最廉洁的领导干部,据我观察,他办事认真,甚至不近人情……”

    市纪委副书记孙陪学则是另一种意见,他首先询问:“你们能保证我们的这次谈话不泄露出去吗?”在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他开始慷慨陈词,“我认为他到至少有十个方面的问题:一、为了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四处打横炮,破坏千山市稳定的大好局面……二、手伸得太长,就拿调查同业公司来说吧,在国际间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破坏了千山改革开放的美好形象……”

    在列举了十个问题以后,未等询问,孙陪学又主动将江涛与常守一做了一番比较:“……而常市长就不同了,他这个人胸襟开阔,认识水平很高,工作能力很强,善于与方方面面的同志合作,应该说,千山市的最大变化就在他这一任上。我们千山有一句顺口溜说,跟着常守一,经济上飞机。意思是说发展速度有多快……”

    纪委二室的王振海跟梅洁的口吻比较一致,又有所不同:“在我跟他办案的这些日子,实话实说,罪没少受,福没享过,前不久,我还向他递交了请调报告,因为跟他干,除了累,我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纪委监察局的郭自力是这么说的:“他狠抓班子的思想建设,市纪委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连上新台阶……”

    市政府秘书长范东也谈了对江涛的印象:“他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他的女儿安排到了电视台,电视台什么地方?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可她女儿呢?才是一个中专生,中专生啊,现在本科生想进电视台都进不去啊!”

    至于千山市的最高首长彭怀远,则是如此评价江涛的:“总的来看,江涛同志正直,坚持原则,但也有不少缺点,有不成熟的一面……”

    市委常委老刘说:“他在常委会上公开宣称,他接受别人送的礼品,”一边说一边摇头,“这样的同志啊……”

    桃花源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马怀中说:“调查同业公司,直接影响到开发区吸引外资……”

    ……

    调查到白热化的时候,有人寄了一封匿名信,举报江涛在其爱人住院期间,收了二十万元的贿赂。龙副部长看了信,深感问题严重,向上级做了汇报,上级专门就此事做了指示,龙副部长拿到尚方宝剑,立刻行动,在市纪委副书记孙陪学的陪同下同江涛正式见了面。

    江涛一听是调查二十万的事,马上道:“这事你们不找我,我还准备去找组织呢。”然后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龙副部长问:“事实上你已经接受了这二十万,对吗?”

    江涛有些语塞:“……当时我爱人马上就要进手术室,必须要签字,无奈之下,我就签了。”

    考察组的一个年轻的成员问江涛:“你平常和人有经济往来吗?”

    江涛回答说:“为了给我爱人做这次手术,机关的同志募捐了不到一万块,我向亲戚朋友借了三万。”

    龙副部长又接着问:“你有没有想到会是谁送给你这二十万块钱?”

    江涛听了这话不高兴地反诘道:“不是谁送给我,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考察组那个年轻点的同志听了训斥他道:“江涛同志,你不要发火,有什么问题说什么问题,只要把问题说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问了医院财务室的人,他们也说不知道。”江涛说着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多说了,我爱人今天出院,我得去接她。”说罢,他起身欲走。就见考察组的其他几位成员冷漠地望着他,堵住了门口。

    江涛一愣,明白了:“你们……要对我‘双规’?”

    他在感到可悲的同时,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龙副部长看了看众人,说了句:“这样吧,我陪江涛同志去医院。”

    到了医院,就见小霞和赵凤兰早已收拾好了东西,正在床头坐着等江涛来接。一看见江涛身后的龙副部长等人,赵凤兰便有些心慌地问:“这几位是——”

    江涛故作轻松:“这是龙部长,这位是蒲处长。小霞,我和龙部长他们还有工作要谈,你陪妈妈先回去。”

    小霞说:“妈妈才出院,您该在家里陪着。”

    赵凤兰明白了什么,她拉了小霞一把说:“你爸有工作,咱们先回去吧。”

    说着,赵凤兰拉着小霞就下了楼。江涛为她们要了一辆出租,目送着她们在自己眼前消失,这才强忍着心中的痛楚,轻轻对身后的龙部长说了一句:“走吧。”

    二

    到了夜里十点半,江涛还没有回来。赵凤兰木然地接过小霞端来的水,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心里感到阵阵不安。小霞问:“妈,你想啥?”

    赵凤兰木木地答道:“那些人为啥跟在你爸身后?”

    小霞不知深浅地回答道:“爸不是说了吗?他们是省上来的,陪着爸来看你嘛。”

    赵凤兰叹了口气:“小霞啊,等你爸回来,我要跟他说,提前退休得了。你爸天生不是官场中的人,回家弄二亩地种,有吃有穿,比啥不强。”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小霞说:“妈,你哭了。妈,你别哭。”一边说一边替赵凤兰揩去眼泪。

    赵凤兰说:“小霞,我知道你爸这回肯定是出大事了。你现在就去找梅洁阿姨,一定要问清楚你爸在哪儿。”

    小霞说:“妈,爸不会有事的,他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晚上在机关上班也正常。”

    赵凤兰有些着急地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小霞无奈,只好连夜赶到市纪委找梅洁询问情况。梅洁本来还想编点什么谎让小霞母女放心,可编着编着自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聪明的小霞一见,什么都明白了,反而劝梅洁说:“梅阿姨,你别难过,我爸不会有什么事的……”

    梅洁哽咽着说:“关键是你妈,刚做完手术,小霞啊,你是个大姑娘了,这点你应该明白,回去对你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小霞点头:“我知道了。”

    回到家,赵凤兰正在穿外衣,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小霞说:“妈,我问清楚了,我爸突然接到一个通知,到省里开会去了……”

    赵凤兰看着小霞:“小霞,你别瞒我了。跟你爸这么多年,他的事……我懂。你梅洁阿姨说没说他们在什么地方?”

    小霞不吭声了。赵凤兰说:“小霞,你不用担心妈的身体,早些年那么苦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我告诉你,一时半会儿我死不了,但我必须知道你爸有没有事。”

    小霞再也忍不住,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我爸他……被审查了……”

    三

    赵凤兰猛地把月光大酒店考察组所住房间的门推开。然后,一步步地走到正在接受调查的江涛跟前,颤抖着嗓音说了一句:“老江啊老江,说你贪污受贿,打我这儿就通不过啊!”

    江涛唏嘘起来:“凤兰……”

    赵凤兰回过身来,面对着考察组成员,不紧不慢,却又无比激动地说道:“你们可以上我们家去看看,咋说老江也是个厅级干部,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加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呢?连个科级干部都不如。这些年,我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当家庭妇女,从电视上我也看到了不少贪官的事,花钱如流水,受贿得来的钱,抽水马桶里放的也是,花盆里放的也是,甚至埋在地里都烂成泥浆,一辈子都花不尽用不完哪!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眼红,江涛和我都是苦出身,我们老江在家里常说,从来没想过当个厅级干部,有吃有喝,还有车坐,比老百姓,比下岗工人,都不知强了多少倍,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你们知道吗?打我住院那天起,知道我得的这种病要花二十万才能治好,我是死的心都有啊!……可老江,白天黑夜守着我,他怕啥?他对我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老伴,没有你,我退了休,一个人回家种地,有什么意思呢?……这官,咱当不当的,不吃紧,要是上头允许,给老江办了手续,我们三口人当牛做马,把这二十万还给马怀中,这总行了吧?”

    龙副部长一听这话愣了:“马怀中?你是说,马怀中替你付了这二十万?”

    “怎么说呢?”江涛道,“我还不能肯定。但最近一段时期,纪委专门成立了专案组,调查中美合资的同业国际标准服务公司,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现有大笔资金来自开发区。”

    “结果如何?”

    “还没有结果。”

    “那么,这二十万算是一个结果喽?”

    江涛点点头。

    考察组成员马上找到马怀中就他向江涛行贿二十万的事进行核实,没想到马怀中听了大呼冤枉,他故作委屈地诘问考察组的同志:“我?我给他二十万?我吃饱撑的?同志啊,这个人……可真是太狠毒了,他自己不知道从哪儿贪污受贿了二十万,却往我身上栽赃,你们可得调查清楚,还我一身清白啊!”

    这一下,考察组的干部说啥的都有,有相信江涛的,有相信马怀中的,争论不休,最后,意见渐渐统一:江涛说不清这二十万元的来历,他有收受贿赂的嫌疑。

    眼看形势对江涛越来越不利,正在这时,市纪委的王振海找到他们,说:“我想问一下,一个市领导和一个农村姑娘有染的事,你们是否关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振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分散了考察组的注意力。他们深深地感受到了千山的复杂,经开会研究,决定把矛盾往上交,因为,当前千山的形势,已非他们所能解决了。

    四

    考察组回省城之前,龙副部长找到彭怀远告别。彭怀远说:“同志们辛苦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龙副部长点点头:“如果有的话,也是一句多余的话,不是我应该说的,千山市的领导班子应该抓一抓团结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将直接影响明年市委的换届。”

    彭怀远深有感触地点点头。龙副部长把王振海写的材料递给彭怀远:“这是一封检举信,请您看一下。”说罢,起身告辞。

    彭怀远把龙副部长送走,回到屋里,打开信,看了没两行,眉头就越来越紧,想了一会儿,拿起电话,让秘书通知江涛和常守一马上到他这儿来一趟。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到了,自自然然地分坐在两边的沙发上。

    彭怀远看看江涛,又看看常守一,语气沉重地道:“我对千山市最近一段时期的工作很不满意,千山不是哪一个人的千山,是属于二百八十万人民的,我们工作的出发点要始终以人民的利益为根本。批评与自我批评,沟通与理解,应该是我们干部之间相处的原则。现在,千山的班子给省里的印象是什么呢?互相拆台,你捅我一刀,我砍你一斧头,这对千山的工作有什么好处呢?既影响了安定团结,又影响了改革开放,这样下去,我们千山还有什么希望?”

    常守一马上道:“我首先做检讨,作为市委副书记、千山市市长,我对自己以及家属要求还不够严格,今后一定改进。希望彭书记、江书记在这方面多帮助。”

    江涛说:“我承认我有缺点,但是,我没有错误。彭书记,党的前途、国家的命运,就悬在反腐败这条线上。腐败,就是地雷,如果没有舍我其谁的勇气,我们改革开放的这条道路还能不能走下去?”

    彭怀远说:“你说的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夸大事实。作为这个班子的班长,我就说一句话,从现在起,你们携起手来,共同为千山做实事,做好事。怎么样?同意吗?同意你们俩就当着我的面,友好地握一下手。”

    常守一听了,第一个站了起来,向江涛伸过手去。江涛没有动弹,彭怀远不高兴了,咳了两声。江涛这才站起来,伸出手去,不情愿地和常守一的手握在一起。

    彭怀远点点头:“明天,市纪委撤出在同业公司的调查组,关于那二十万手术费的事,相信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我希望守一同志和方方面面打好招呼,适可而止。二位还有意见吗?”

    江涛说:“如果是班子的意见,我不反对。我有个要求,我爱人刚刚出院,需要静养,希望市委能批准我陪她休息一段时间。”

    彭怀远点点头:“可以。”

    江涛走后,常守一留了下来。彭怀远拿出那封检举信在他眼前晃了晃:“守一啊,省委考察组接到一封检举信,是有关你的。”

    常守一低下了头:“如果情况属实,给我什么处分都可以。”

    彭怀远说:“我想也没有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据调查,检举内容是不确切的。”

    常守一心领神会,站起身握住彭怀远的手连声说道:“彭书记,谢谢组织的信任。”

    第二天,江涛和赵凤兰去了丁家寨耕耕老汉家,小霞则去了深圳,她说她要到南方找寻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五

    在江涛休假期间,市纪委的工作由副书记孙陪学主持。他首先撤回了市纪委在同业公司的调查组,然后,让王振海上交对同业公司的调查报告,没想到王振海拒绝了。说是没接到江书记的指示。

    孙陪学说:“现在是我在主持工作,你得听我的。调查组已经撤出解散,如果你不想回到二室工作,我可以批准你的请调报告。”

    王振海听了,冷冷一笑说:“我好像听江书记对你说过类似的话。”

    孙陪学听了,十分生气。王振海对此不但理不睬反而挺起胸膛说:“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想离开纪委。”

    孙陪学咬牙切齿地道:“那就给我好好干,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这天晚上,王振海骑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的毒打。

    梅洁第二天一上班听说了此事,赶紧到王振海宿舍来看他,一见他头上缠着的一圈圈的白色绷带,还有浑身渗出的点点殷红的血迹,梅洁不禁悲从中来……她再也忍不住,扑到王振海怀里痛哭起来。

    王振海将她搂住,劝慰道:“梅洁,别哭,别哭……没啥,真的没啥,这算什么?人家有的地方还雇凶手杀人呢。至少,我这命还留着,应该庆幸……”

    梅洁说:“以后,我们俩……都改了吧?”

    王振海沉默半晌道:“梅洁,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梅洁哭得更厉害了:“振海,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到凶手。”

    王振海苦笑了一下:“凶手明摆着找不到,”他仍改不了爱开玩笑的性情说,“得了,不说他了,说咱们自己,哎――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特像病中的保尔,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

    他拿腔拿调的语言让梅洁哭得更厉害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个样子。”王振海便说:“我不这个样子,你能在我怀里吗?”

    梅洁终于让他给逗笑了,满眼含着泪水来了一句:“讨厌。”

    江涛在耕耕家听说了王振海被打的事,怒不可遏地说了一句:“嚣张如此,罪不可恕。”

    赵凤兰问:“人有事吗?”

    江涛说:“还好。受了点皮肉伤。”

    耕耕从里屋走出来:“我没说错吧?不光你倒霉,媳妇儿也跟着受连累……现在,连你的部下也被人暗算,我现在真是替你担心哪。你呀,你好好地给我收收性子,就在这移民新村里好好呆上一段,我再教你几手地里的绝活儿,别的事儿甭想,行不?”

    这个时候,丁家寨的村民们已住进了吕阳为他们盖好的移民新村,新村建得很豁亮,布局也很合理,全村人都说,吕阳总算为老百姓干了一件赎罪的好事儿。也亏得移民新村盖好了,否则,江涛到乡下来,还真没地方住。

    江涛听了耕耕老汉的话,执拗地说:“不,不行,师傅,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听你的。我得回去。”

    耕耕急了:“你回去干什么?找死啊?人家现在正盼着你回去,盼着你正面跟他们交锋呢。这就好比打仗,你现在不在气势上,回去也得败了。要我说,你就在开发区安营扎寨,明白吗?”

    江涛听了这话,渐渐琢磨过味来:“也许……您老说得对,海龟斗鲨鱼,死咬住不松口,鲨鱼也被斗败了。”

    耕耕点点头:“你现在知道该咬什么地方了?”

    江涛明白了,他抓起手机,给孙陪学打了个电话:“老孙哪,替我慰问一下振海同志,我就不回去了,我现在身体不大好,准备在乡下好好休息几天,工作的事,你就费心了。”

    显然,孙陪学听了这话十分高兴,他说:“江书记,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伤害王振海同志的凶手找出来。”

    江涛留在丁家寨的消息很快经范东的口传到常守一那里。常守一听了以后说:“他的确活得太累,休息休息对他有好处。”

    “还有,”范东接着汇报说,“上午龙副部长从省里打来电话,说考察组的报告已经出来了,主要谈了江涛在千山市的作为以及二十万手术费来历不明的问题。”

    常守一点点头:“田副省长也给我打过电话,谈及江涛同志的二十万问题,我明确表态说:江涛同志那二十万不算什么。江涛同志别说做手术用了二十万,就算收了二十万,也不至于法办的。”

    “龙副部长还说,报告中没有谈其他的问题。”

    常守一听了,脸上浮出轻快的表情,他说:“明天我们去开发区。”

    范东不解:“您的意思是?”

    “我要去高尔夫球场放松一下。”常守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