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下午,本该是王大刚每天例行在别墅内拣垃圾的时间,制度规定,即便别墅内没有垃圾可拣,王大刚也必须在这个时间上出现在别墅内,巡视所有的垃圾箱。可今天的王大刚这个时间还坐在小房子的地上,那一身换下的湿衣服还堆在地上,王大刚光着膀子,身子靠在墙壁上,抽着香烟,眼睛里全是茫然。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了,王大刚依旧蜷缩在狭小的房子里,面前散落一堆香烟屁股,烟雾弥漫。王大刚没了时间概念,也忘记了自己是从河南商丘来的的一个说话口吃的眨眼睛的农民,忘了自己到这里来还需要做的工作。一阵阵寒意先是从四面八方朝王大刚侵袭过来,随即寒意又改变了方式,像是从王大刚的体内,从他的心坎上一丝一丝的渗透出来,遍布周身的每个细胞。
王大刚处于一种无法诉说的痛苦之中。
2
"……上帝说,我们要照我们的形象,照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上帝就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上帝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
白天在雨中的遭遇,并没有影响刘埕在这个晚上,前去延江的教堂里做功课。刘埕一如以往的虔诚,诵读着《圣经》。一切杂念,随着他虔诚的诵读而去,刘埕沉浸于《圣经》的诵读,所带来的快感。
牧师站在刘埕的身边,倾听着刘埕的阅读。专注于诵读的刘埕并没有发觉身边早已经站在那里的牧师。一直等到刘埕觉得上帝给了他旨意,可以暂时把手里的《圣经》放下,刘埕才合起了手的书。
看到牧师站在身边,坐在轮椅里的刘埕歉意的朝牧师笑笑。
牧师缓慢的转过身去,朝里面走去。哑巴男人推着刘埕紧随其后。
进了牧师的房间,刘埕示意哑巴男人离开。刘埕这样的行为,并非是为了要和牧师有秘密商谈,而支走哑巴男人。而是出于对牧师的尊敬。
"美国那边已经给您安排好了,刘先生。"牧师取下眼镜,放在桌子上,给刘埕倒了杯水,"就看刘先生您的行程安排了。"
刘埕感激的点点头,又轻轻的叹息一声。
"我们都是罪人。"牧师把水杯递给刘埕,说,"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
"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刘埕像是复述着牧师的话,其实心里另有想法。
"上帝会感受到你的忏悔和你的虔诚的。"牧师安慰着刘埕,"如果刘先生安排妥当了,美国方面我的朋友会就给您发邀请函过来。"
"谢谢您。"刘埕拉着牧师的手,低头亲吻了一下。
"上帝在拯救一个人时,会给他许多折磨的。"牧师平和的说着,"那是在锻炼一个人的意志,我相信刘先生会经受得起的。"
"我接受上帝的考验。"刘埕点点头。
"建造新教堂的地址,延江市政府已经批下来了。"牧师告诉刘埕,"今天下午,市宗教局来的电话。"
"那就好了。"刘埕微笑着。
"谢谢刘先生的善款,上帝会知道刘先生为他做的一切的。"牧师的手放在刘埕的头顶上,"阿门。"
3
"章好的丈夫和弟弟,这么多年来,确实是受惠于刘埕的。"官冕一坐下来,就把最新了解到的信息告诉柯逍烽,"这是我从刘埕的小舅子马正平那里了解到的。"
柯逍烽没说话。
"从神州制造集体内部得到的消息,证实了马正平所说的话。"官冕见柯逍烽听了他的消息之后,几乎无动于衷,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杨顷给官冕泡了杯茶之后,就进了房间。
"你说一个人会以怎样的方式隐藏自己?"
柯逍烽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使官冕愕然。
"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人。"柯逍烽像是还沉浸于他的琢磨之中,"解不透。"
"那个……那个人是你的熟人?"官冕试探的问道。
"当然是熟人,很熟的人。"柯逍烽把一边的拐杖拎起来,又放下,"不是熟人,我去琢磨他干什么?……你的问题倒是很奇怪。"
官冕被柯逍烽说了,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一个人,总会有阳光一面,有阴暗一面……我所说的阴暗……"
"我知道,你别解释得那么清楚。"柯逍烽摆摆手,"那你呢?有阴暗一面吗?"
"有。肯定有。"官冕坦然的承认。
柯逍烽认同的点点头,"是啊,我也有,每个人都有……你说马正平?刘埕的小舅子?"
"那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官冕解释说,"在他们的圈内,口碑不佳……不过他说的章好家的情况,倒是事实。"
"算了,章好的调查划个句号了,谢了啊。"官冕双臂张开,搭在沙发上,注视着官冕,没再说话。
"你盯着我干什么?"官冕见柯逍烽一直凝视着他,问。
柯逍烽换了个坐姿,前倾着身子,"我们交往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譬如说兄弟姐妹……"
官冕疑虑的看着柯逍烽,一时间没有答话。
"每个人都是有各自的秘密的。"柯逍烽笑着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好主动问这问那……怎么说来的?……应该叫做尊重朋友的隐私权吧?"
"你想知道,什么时候我把我祖宗八代都说给你听。"官冕觉得柯逍烽此时十分的可爱。
"我就这么一说,我才不听呢。"柯逍烽的话题还是转到了章好那里,"我认识章好这么多年,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我对她居然一无了解,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我也觉得很可笑。"柯逍烽的话还没说完,杨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断了柯逍烽的话,对官冕说,"从今天起,你就派人一步不离的跟着那个女人,随时向柯逍烽汇报情况……"
官冕被杨顷突然出现时所表现出的情绪搞得莫名其妙。
柯逍烽连忙说,"我和官冕在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就不是正经事啊?"杨顷索性坐在了柯逍烽的身边。
"女人啊就是女人。"柯逍烽无奈的笑了笑,"好,不说了,不说了。"
"我来了就不说了,是不是?"杨顷不放过柯逍烽。
官冕隐约感觉到些什么,毫无原则的笑笑,说,"我还约了人,走了啊。"这个时候,官冕觉得自己还是识相点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才不愿意裹进柯逍烽的家务事呢。
柯逍烽还想和官冕说说话,官冕说改天,今晚约的人时间到了,不能食言。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柯逍烽冲着已经出了他家门的官冕的背影喊道。
"那你来的是哪一套?"杨顷还是用话刺激着柯逍烽。
"我能有哪一套你还不清楚?"柯逍烽一副讨好的模样,"我所做的事情目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杨顷抬高了嗓子。
"好,好,我不再提章好……不,是不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柯逍烽拉着杨顷的手,杨顷却甩开了,柯逍烽再次抓住杨顷的手,"我多么爱你,你还不知道?"
杨顷凝望着柯逍烽。
柯逍烽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杨顷。
杨顷从柯逍烽的眼神里,读出爱和温柔。杨顷渐渐的把头低下,脸贴在柯逍烽的腿上。柯逍烽的手梳着杨顷的头发,低声轻唱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4
陷于痛苦中的王大刚,不能自拔。
王大刚为何这么痛苦?道理很简单,因为王大刚不是王大刚。王大刚本来就是魏大若;当然也不是来自河南的农民,而是延江市的反贪局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
魏大若一直坐在地上,说不清楚在这一个姿势上保持了多少个小时了。当魏大若站起身来时,双腿不听使唤,使劲地捏着按摩着,好长一会儿,双腿才缓过知觉来。小房子里的蚊子还在嗡嗡地飞叫着,魏大若这才觉得浑身痒痒,可他顾不上这些,立即站在窗户前,注视着9号别墅。
别墅道路上偶尔行使过的小车声,夹杂着夜色,悄然地充斥着小房子的所有空间。魏大若并没有开灯,他总觉得自己在某个地方出现了差池,他在审视自己。到了这个份上,刘埕不再重要了。刘埕在法律允许的范畴内,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利用他以前精心编织的关系网与人礼尚往来,再次起用自己的关系募集到大量的资金,重新建造属于他的王国,并且可以如愿地再次让延江市的某些官员,像从前一样,对他言听计从。
罪恶再次挑战了正义,嘲笑着法律。
刘埕居然还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
9号别墅是静谧的,至少外表是这样。
魏大若把小房子里的电灯拉亮了,找了件衣服穿上,然后动手清理堆在地上那堆被雨水淋透的衣服。
等把该要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魏大若浑身乏力,却毫无睡意。魏大若的心里,泛着一股酸楚,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感。
算了,还是撤退吧。
魏大若安慰着自己,重新又把监视器械装回编织袋里,放回墙角处,再扔上一些拣拾回来的废旧报纸和塑料。然后又从窗户上看了一眼被轻柔的夜灯光照中的9号别墅。魏大若拉灭了电灯,和衣躺在凉席上,看着漆黑屋顶,强迫自己睡着,并且想好了,等天亮之后,就找物业管理公司的经理,就说老家人打电话来了,老婆病重得厉害,要回家一趟看看。
一早就被冻醒了,白天气温还持续很高,可早晚已经很凉了,毕竟时近秋天了。魏大若觉得鼻子塞着,呼吸不顺畅。可能是淋了雨加上晚上受了凉,浑身不是太自在,额头上有点烫手,感冒了。魏大若赶紧起床,把墙角上的那只编织袋拿过来,从里面找出感冒药片,就着凉水,吃了一粒。看看天色还早,又和衣躺下,脑子却静不下来,想着一些事情。魏大若没有再想刘埕,他在想着妻子郝麦。
不知道妻子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了没有?这个时候,本该是留在妻子身边,好好照料着妻子的,这么多年来,都是妻子照料着他。魏大若每天都得很迟回家,自己也说不清楚整天忙些什么事情,可就是有事情忙。即使最近几个月,魏大若被莫名其妙地晾了起来,魏大若也没有按时离开办公室,表现上虽说很镇定,可内心还是不安,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每天晚上,在家呆了十几个小时,和妻子孩子在一起时,心情能得到暂时的慰籍,可一踏进检察院的大门,魏大若的心情就复杂了起来,就觉得整天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室里,简直是浪费生命,自己是一名检察官啊,应该在一线与犯罪现象作斗争,为何就被人晾晒了搁置起来了呢?问题还在于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一级组织有书面或者口头的通知,让他不要参与工作,而是在实际中把他架空了,本来该归它管理的部门,做了适度的调整,使他上不了案子。
现在好不容易上了个自己以为很大的案子,可结果呢?
如果现在就是结果的话,魏大若全盘皆输。
当在雨中看见刘埕那个不能站立的模样,其实也是最终的结果出来了,魏大若在感情上怎么说都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这不是他需要的结果。
魏大若需要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刘埕没有被摔坏,刘埕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仅仅是假象,一回到别墅里,刘埕又能站起身来行走自如了,刘埕在别墅里依旧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在酒杯里,在异性的怀抱里,在豪华小车内,在床第之上,嘲笑着法律,嘲笑着他魏大若。
可这些,仅仅是魏大若的想象。
作为一名坚守社会最后一道公正防线的检察官,实在不该有这样的想象。
魏大若翻了个身,感叹一声,坐了起来,到外出打扫道路的时间了,即便是道路被昨天的雨水冲刷得很干净,一尘不染,也得出去打扫,这就是他魏大若的工作,不,应该说是王大刚的工作。
至少今天,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恢复成魏大若的身份。
"是的,我是王大刚!"
5
走出小房子,就是江南别墅的清洁工人、来自河南的王大刚。
王大刚拿着清扫工具出门了,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坐在轮椅上的刘埕,再就是那个聋哑推车人。昨天推车人到哪里去了?昨天那个时间刘埕为什么会在别墅花园草坪里去?疏忽还是故意?刘埕看到王大刚了,远远地向他挥着手,以王者姿态,君临天下。聋哑人也朝他比划着,喊着,示意王大刚走过去。
王大刚手里提着扫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谢谢你昨天帮了我忙啊。"刘埕依旧鼻梁上架着墨镜。
"不不不谢谢谢。"王大刚眨着眼睛,紧张地口吃着。
"老家哪里的?"刘埕和蔼可亲地问王大刚。
"商商商丘。"
"哦,商丘。对,商丘,我听物业公司的经理说起过。人老了,记忆力衰退了。老了,老了。"刘埕感叹一阵之后,又像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二十多年前,我去过商丘,在河南商丘还不算是最贫困的地区吧?"
"知知知不不道。"王大刚摇着头。
"来延江多长时间了?"刘埕像是愿意一直和王大刚说下去。
"没没没多长长长时间。"王大刚猛烈地眨着眼睛,像是一口气缓不过来。
"屋子里有床吗?"刘埕指指王大刚睡的小房子。
王大刚掉转头去看看小房子,羞涩地笑笑,摇摇头。
"回头我让人给你买一张床。"刘埕慈祥地微笑着,虽说目光被墨镜遮掩了,可王大刚是能感觉到刘埕此时的目光也是慈祥的,此时此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慈祥绝对不是伪装,是真实的。王大刚又听见刘埕在说,"以后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看到我,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你的。"
王大刚听了刘埕这话兴奋的连连点头。
"去吧。"刘埕的手很随便地朝王大刚挥了一下,示意王大刚离开。
"哎哎……"王大刚朝刘埕点着头,拿着扫把,退着离开了。
聋哑人推着刘埕往9号别墅回了。
刘埕今天早晨出来,像就是在等候着王大刚,对王大刚说这番话的。
王大刚边打扫着别墅内的道路,边看着已经回到9号别墅门前走廊上的坐在轮椅上的刘埕,还有那些缓慢移动着的监视器探头。王大刚在认真的扫着地,忽然他停了下来,看着迎面过来的一辆小车,王大刚又看看9号别墅。王大刚疑惑了。那辆小车是延江市中级法院的小车,是江士勇平时驾驶的小车。就在王大刚疑惑之时,那辆小车9号别墅前停了下来,车门推开,从车里走下来的果然是江士勇。
江士勇在走进9号别墅之前,犹豫了一下,似乎发觉远远有个清洁工在注视着他。9号别墅的门敞开了,江士勇坦然的走了进去。
江士勇到9号别墅来干什么?
本来就疑惑的王大刚,越发的疑惑了。
6
江士勇坐在刘埕别墅的客厅里。刘埕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一副谦和的姿态,应对着江士勇固有的冷漠。哑巴男人站在没了主人的空荡荡的轮椅后面,陌生的注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哑巴男人也能感受到物资里并不流畅的空气。刘埕和江士勇,都不开口说话,像是各自揣摩着对方的心思。江士勇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刘埕身边沙发上。
沙发上放着一本黑皮书,那是刘埕每日必修的《圣经》。
江士勇当然知道刘埕已经信仰上帝了,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结识了不少兄弟姐妹,口碑还不错。江士勇不动声色地暗自一笑。就在江士勇的目光注意着《圣经》时,刘埕的一直凝视着江士勇,刘埕从江士勇细微的神色变化中,能读出江士勇内心表达的意思,那是对刘埕的不屑。
刘埕把《圣经》故意放在身边沙发上醒目的位置,就是用来观察江士勇可能出现的细微变化。这个目的,达到了。
家佣们把茶泡来了,那是上等的好茶,满屋子都弥漫着茶的清香。
"请喝茶。"刘埕朝江士勇做了请的手势。
江士勇看着茶杯,微微一笑,"好茶。"
"谢谢。"刘埕随即说,"江庭长是喜欢品茶的人。"
"我的这点嗜好可不是尽人皆知的。"江士勇看着刘埕。
刘埕保持着良好的笑容,也看着江士勇,"我应该知道吧?"
"那当然。"江士勇点点头,"延江市发生与即将发生,以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刘老板不知道的。"
刘埕笑了起来,随手拿着沙发上的《圣经》,轻轻的拍着,"江庭长可是高估了我了,高估了我了。"
"不知道刘老板约我有何贵干?"江士勇虽说来之前就准备和刘程耗点时间的,不过他不想这样耗下去。
"你说呢?江庭长。"刘埕微笑着,没有直接回答江士勇的话,而是带有猫捉老鼠的游戏味道。
"该不是和我谈《圣经》,介绍我去教堂,和你做兄弟姐妹吧?"江士勇的口气很平静,平静中又不失带着一丝讥讽。
"你是不是觉得我刘埕很坏?"刘埕主动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
"你自己觉得呢?"江士勇有了反击的机会。
刘埕笑笑,点点头,"在你的眼睛里,我刘埕还不至于成为十恶不赦之徒吧?"
江士勇喝了口茶,"不错,这茶确实好。"
刘埕面对江士勇调戏式的回答方式,不恼怒,而是一副慈祥的,长者的模样,"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放过我的。"
"既然你知道,就好。"江士勇手转动着茶杯,"那你还邀请我来干什么?"
"我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刘埕依然是微笑的刘埕,可话里的机锋一点不少。
"证实一下我是否会来?"江士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一直伫立在空荡荡的轮椅后面的哑巴男人。
刘埕点点头,"你会相信那么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惜得很。"江士勇摇摇头,"你这里不是虎穴。"
"噢?"刘埕饶有兴趣的注视着江士勇,"那我这里应该是……"
江士勇笑笑,摆摆手。
"但说无妨。"刘埕等待着江士勇的接下来的话。
江士勇像是拼命的在搜索着一个准确的词,皱了着眉头,"很抱歉,我找不到再合适的词了……应该说上贼窝,比较准确。"
"江庭长,你我没有必要这样吧?"
"那我该怎么样?"江士勇明显的在克制着自己,"难道我还能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脾气。"刘埕感叹道,"可后来呢?后来吃了不少苦头,才算渐渐的明白过来,改了自己的坏脾气。"
被刘埕这么一说,江士勇反倒缓和下来,没了刚才的火气。
"江山好移,秉性难改。"江士勇一语双关。
刘埕体味出江士勇的意思,也笑笑,"那个时候啊,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可事情呢?事实并非那样。"
"你觉得你还真的能把自己洗白了,洗干净了?"
"那你就肯定我是个罪人了?"刘埕把手里的《圣经》举起来,扬了扬,又放下,"说我毁灭了延江的制造业,根据在哪里?江庭长不会没找到神州制造集团的财务总监吧?他该给了你关于我罪行的证据吧?"
"我能不能找他,你最清楚。"
"其实一切都是莫须有。"刘埕无奈的摇着头,"是的,我是和市委、市政府的一些领导关系不错,可那都是因为工作,是工作中的关系,为何你就认定我给他们行贿呢?人与人的关系,当真只有金钱能维系吗?我看未必。"
"现在自然是你唱高调的时候。"江士勇出奇的冷静,"我从来也没听罪犯自己说自己有罪,就是铁的证据摆在面前,抵赖的人也不在少处。"
"江庭长看来是一定要认定我有罪了。"刘埕显得委屈,"我今天请江庭长来,其实想说,人与人之间,最可怕的成见。我希望我们的沟通,不要带有任何成见,那样可能对你我都有利。"
"我可不敢在刘老板这里获得利益。"
"难道我就那么可怕?"
"是的。"江士勇点点头,"和你交朋友,在你这里获得利益,我的灵魂会下地狱的。"
刘埕笑了起来,笑出声来。
站在空轮椅后面的哑巴男人,不解的看着刘埕和江士勇。
"江庭长,恕我冒昧的说一声,你真的该信仰一样宗教。"刘埕认真的注视着江士勇说着,"宗教会让你改变观察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会使你改变许多人生的看法。"
"我信仰正义。"江士勇回敬着刘埕。
刘埕又把手里的《圣经》拿起来看看。
"刘老板难道是想向我布道?"江士勇前倾了一下身子,"那我还真的想听一听,听一个小偷向警察布道,一个罪犯向法官布道。"
刘埕没有感到意外,把手里的《圣经》放下,淡然的笑了笑,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像是有了无限的感慨,说:"-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中庸这样高的道德标准,现在的人已经很久怀念久不能做到了"
"我知道刘老板曾经是大学里的才子。"江士勇称许道,"我想,刘老板也不是约我来听你背诵《中庸》的吧?"
刘埕没有理会江士勇的问题,像是突然就沉浸在他所思考的世界里,随即又来了一段,"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江士勇放声笑了起来,"那刘老板自以为是聪明人还是愚蠢人?是贤德之人,还是不肖之辈呢?我相信,刘老板绝对不会是为证实自己是愚蠢者是不肖者,而给我背诵这些的吧?"
"聪明如何?愚蠢又如何?"刘埕对江士勇的问题,有些不屑,"贤德如何?不肖又如何?"
"你觉得玩文字游戏有意思吗?"江士勇不等刘埕说话,接着说,"既然你要背,那我也给你背上几句,《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论语》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我江士勇能答应到你这里来,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我要当面对你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知道你有能耐,但是,即便你手法能通天,我江士勇也不惧怕……你拿着《圣经》,背诵着《中庸》,你以为你就是贤者?就是君子?满嘴仁义道德,一肚皮男盗女娼,说的就是你这类的人……你的能耐,我多少了解一些,我的身后有许多双眼睛看着我,我也告诉你,你也一样,你的周围也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你,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有的时候仅仅是对善良人的一种安慰,但这句话肯定不是用来安慰我的,而是你最终的结案陈词……告辞。"
等刘埕对他的话有所反应时,江士勇已经走出刘埕的别墅了。
刘埕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上去极其的镇静。可能他早就料到江士勇是这么个态度。只是没有料到,江士勇能在他的面前背诵出《大学》和《论语》里的句子来。而他刘埕能背出的几句《中庸》也是现炒现卖,专门用来震慑一下江士勇的。
无独有偶,江士勇也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翻了翻手边的"四书五经",没想到在刘埕这里派上了用场。刘埕若是知道这个情况,那是天意,会觉得江士勇也不好惹,可惜的是刘埕并不知道,所以刘埕还会继续他的游戏,觉得自己会成为主宰,最后胜出。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刘埕复述着江士勇的话,一笑,嗤之以鼻。
7
江士勇从刘埕的别墅出来之后,驾驶着小车直接离开,哪知道小车刚行驶到别墅的主干道上,小车的后轮胎瘪了。江士勇只好停下来换车胎。王大刚正好拎着扫把从这里经过,江士勇招呼着王大刚,"麻烦你帮我搭把手。"
王大刚连连点头应着,"哎哎哎。"
王大刚放下扫把,给江士勇帮着忙。马正平也正好驾车从外面进来,车到江士勇的车旁边,停了下来,摇下车窗玻璃,看着。江士勇早就发觉了马正平,但江士勇没有正眼瞧他,自顾换着车胎。
"要帮忙吗?江庭长。"马正平幸灾乐祸的搭着话。
江士勇一边用千金顶支撑着小车,一边回绝着,"不麻烦你。"
可马正平还是下车来了,"江庭长,你也该换换这辆破车了。"
江士勇没再搭理马正平,而是吩咐着王大刚把瘪了的车胎搬到一边去。马正平蹲在那里看着。
"唉,辛苦噢。"马正平像是故意刺激江士勇,"要不我跟我姐夫说说,让他送你一辆新车吧。"
江士勇停下手里的活,对马正平说,"你别向一只苍蝇那样在我的面前叫唤,给我滚一边去。"
马正平一愣,随即笑了笑,"好,好,我走,我这就走。"
马正平真的站起身来,走进自己的小车内,启动了引擎,然后又把头伸出车窗,冲着江士勇说,"江庭长,你先忙着吧,有时间过来喝茶。"
马正平驾驶着小车离开了。
王大刚一声不吭地按照江士勇的吩咐去做,一会儿,车胎换好了,两人的手上都是油污。江士勇四下看看,王大刚明白江士勇是在找洗手的地方。
"那那边有有水水。"王大刚费劲的说着,随手指了个方向。
江士勇用车尾箱里找出一块肥皂,"走,兄弟,你也去洗洗手。"
一声"兄弟",使王大刚对江士勇心存无限的感激,连连点点,微笑着结结巴巴的应着。王大刚随江士勇走出几步,又回头把放在一边的扫把夹在手里。正好江士勇掉头看他,王大刚冲着江士勇傻傻的一乐。江士勇也报以真诚的一笑。
两人边洗着手,江士勇边友好的问着:"老家是河南的吧?"
"商商商……"
"商丘。"江士勇见王大刚急的说不上来,善良一笑。
"商丘。"王大刚如解重负的复述了一遍。
"在这里工作,能挣多少钱一个月?"
"六六六百。"
江士勇点点头,"六百……"
洗完手,两人离开水池边,走到江士勇的车边,江士勇下意识的手摸着口袋。只是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尴尬的笑了。江士勇把手里的三元零钱递给王大刚,"不好意思,兄弟,身上没带钱。"
"不不不要。"王大刚拒绝着。
江士勇抓过王大刚的手,把零钱放在他的手上,"谢谢你,兄弟。"
王大刚只好捏着三元硬币。
江士勇上了车,启动着离开。车开出去十米左右,又停了下来。已经在清理着地面的王大刚,掉头看着停下来的小车。江士勇从车里下来,手里拿着一盒香烟,快步走到王大刚面前,"兄弟,还有半盒香烟呢,给你。"
王大刚摇手拒绝。
江士勇一手拍着王大刚的肩膀,"不要嫌弃,兄弟。"
王大刚感激的点点头,收下了江士勇手里的半盒香烟。
"再见。"江士勇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走了。
王大刚捏着半盒香烟,目送着江士勇。
江士勇拉开车门,又掉过头来,冲着王大刚大声问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王大大刚……"王大刚也大声的回答着。
"谢谢啊。"江士勇朝提着扫把的王大刚挥了挥手,上车走了。
王大刚在不见了车影之后,弯下腰拣着地上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