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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仙人峰大酒店,就是下暴雨那天给我们俩解围的那个房间,打电话叫我过去。他说了一句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你一定要来,你会来的,我不会看错人的。我虽然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去了,我太想穿这身警服了,我把廉耻和尊严都抛弃了,像一个妓女一样去了。司小吟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管和她说什么也不吭声。何冬圃带着医生来给她换药,医生欣慰地说,这孩子生命力真顽强,恢复得比预想要好得多,看来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拆掉腰部的支架,自主活动了。何冬圃从汇贤楼里选了一个小服务员过来,专门服侍病人。这个叫丹丹的女孩子心地很好,也很勤快,在酒店时与司小吟处得就不错。有了她尽心尽力的照应,我轻松了不少,白天偶尔也能去文联大楼转一转,或上街买些东西。老娘专门过来看望两次,虽然对我想娶司小吟为妻至今不曾吐口,但看得出来,她老人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漂亮女孩子了,只是担心她的伤情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半个月了,司小吟只是在那天清醒过来后对我说了那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此后就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对治疗她还算配合,挂点滴,喂药,进食,换支架,都能听从大夫和护士,丹丹给她擦脸擦身,她也很温顺,但就是不开口说话,任凭你百般哄她。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疑惑、愤怒、懊悔、痛苦和自责中摆脱出来,心绪平复了许多。从在医院看到司小吟的第一眼起,我就彻底颠覆了自己的婚恋观,决心把她娶回家来,这一段时间,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我甚至想马上去领来四格格一再强调的那个证,给司小吟一份最大的精神慰藉。何冬圃劝阻了我,说这不是眼下最急着要办的事。

    司小吟睡了。我把床头灯的光线调低,坐在她身边。一双长长的睫毛把那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遮得风雨不透,似乎不敢面对给她造成巨大心灵伤害的这个世界;漂亮的高鼻梁挑出流畅的弧线,两端鼻翼轻轻翕合,发出若有若无的兰芷之息;平日里总是向上翘起的嘴角此刻却抿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一开口便惹来不祥之灾;细腻如古代哥窑瓷的瓜子脸还是凝脂般嫩,可是显得很苍白。我轻轻给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那个罪恶的晚上造成的梦魇一定还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手机在外屋响了。我不想接,可它却顽强地响个不停。丹丹推开门示意我出去。我按了接听键,是杨依依。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很沉静,问了问司小吟的情况,然后问我能不能出去见一面。我抬头看看表,已近午夜,便问她明天可否。明天,明天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杨依依的声调忽然很伤感,我想最后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天哪,怎么又要出一个想不开的女人?我不由得神经一阵紧张,忙答应过去。丹丹说,她陪着小吟姐,让我放心走吧。是在第一次与她见面的九神飘逸。杨依依独自坐在一个小包厢里,桌上的酒菜表明她已经来了不短的时候了。我注意到她没穿警服,而是一副远行的装束,身边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拉竿箱。杨依依不说话,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长城干红。我在她对面坐下,也没有心情和她调侃,静静地等着她开口。未寒,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含着依恋和不舍,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杨依依自己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她说。我依然没接腔,似乎早就在我意料之中一样。明天早班的飞机,一会儿我就要去机场。我没抬头,喝了一口酒,问:拿定主意了?杨依依没回答我,却自顾说:别人我可以不告诉,但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事情的真相。虽然我们相识不过半年,但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可信任的男人,除了张也之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还记得你从国外回来那天早晨在仉笑非家看到我的情形吗?我想你一定是当时就明白了——是的,我和他睡觉了,那天便是从他的床上下来,而且你不会想到的是,你带我去他办公室的第三天,他就达到了目的。我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自己的震惊,依旧低头喝着酒,但我的手肯定是在颤抖,因为黛红色的酒液迸出了杯口。仉笑非和蔼可亲的笑容一忽儿浮现在眼前,一忽儿又像计算机内存里的碎片一样支离破碎。尽管从那天早晨起我就多少有些预感,但杨依依的亲口陈述仍像b29轰炸机在日本扔下小男孩一样,仿佛使富士山在一瞬间訇然倒塌于蘑菇云中。他在仙人峰大酒店,就是下暴雨那天给我们俩解围的那个房间,打电话叫我过去。他说了一句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你一定要来,你会来的,我不会看错人的。我虽然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去了,我太想穿这身警服了,我把廉耻和尊严都抛弃了,像一个妓女一样去了。这种事,不能完全怪他。我把你引荐给他,我是第一个恶棍;但你是主动去的,他的责任只能占一半。我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地发抖。是的,不怪他,我也不恨他,要说恨,只恨我自己。杨依依竟然轻轻笑了笑,过去我经常耻笑那些靠色相混迹于社会的女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但事实是,面对诱惑,我同样没有那份意志力。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有了欲望,就会廉价出卖自己,我就是典型的例子。威武潇洒的警服,熠熠闪光的警徽,警司警监警督的肩章,出人头地的风光,在这些东西面前,我无法抗拒。这些事,二哥……张也他知道吗?我声音忽然有些喑哑。知道,他进去之前,我告诉了他。我不想欺骗一个对我真心实意的男人,是我主动告诉他的。杨依依详细向我道出她与张也的交情。她说,虽然表面上她与张也只是教师与学生家长的关系,实际上好几年前两人便成了情人,但一直到今天,双方始终是柏拉图之恋。张也对异性那点事儿并没有刻意追求,与杨依依好,似乎只是为了实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所以他非常尊重杨依依,一次也不曾提出床笫上的要求。那个人表面上粗鲁一些,其实心眼极好,对杨依依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凡是杨依依提出的要求,千方百计也要满足,这才有了帮助杨依依调进公安队伍的事情。这些年,他为杨依依花了不少钱,起初杨依依也怀疑他何以如此有实力,后来才知道在他名下有两个颇有规模的实业。他是真心对杨依依好,有时候杨依依问起他的一些事情,总遭拒绝,他说自己已经是上了贼船,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不想把她也牵扯进去。

    但是我看得出来,自从上次被反贪局整治一回后,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心事很重,有时候莫名其妙地会对我说: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呢!以前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次他被关起来,我忽然醒悟了,他就是一只替罪羊,是人家早就预备下的献给祭坛的一只牺牲。杨依依掩饰不住自己的忧虑,我真担心走了以后他会怎么样。桌上没有什么菜肴了,我和杨依依就是干喝,可是谁都没有醉意。我问她离开辽安后准备去什么地方。我去西藏。他在那边当兵,一时不想转业,我去那里,可以重操旧业。那年去探亲,看到那里的孩子连个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我就想过,有朝一日我要来给他们当老师。那片圣洁的雪域高原,或许能荡涤一个浸透凡世尘垢的灵魂。杨依依用诗一样的语言说。若在平时,我肯定会忍俊不禁,免不了要嘲弄她几句,然而此时,我却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一种忏悔,一种信仰的回归。那么我只有祝福你了。我举杯示意,两人一起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未寒,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不会害人,也不会把人往坏里想,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被人利用了还把人家当成恩人。小吟出事,你不觉得当初有人那么积极地鼓动她去报考公务员有什么用心吗?我有些懵懂地望望她。等我走了,如果有机会,你问问张也吧,连他那样粗心的人都看出门道了,只有你还傻乎乎的呢!我站起身,杨依依也站起身,把一件貂绒半大衣套在身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忽然发现,她的身段其实也挺有韵味的,这样的穿着,立刻显出一份风姿绰约和雍容华贵。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可是要分手了,我还是想再亲你一次。她扳住我的脖颈,狠狠地吻住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