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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毕加索”开进市区时,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低头一看,上面是司小吟那只新手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
“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哥哥。”
王安石变法的剧本写得很吃力,主要不在于怎样设计情节,而在于如何把它与现实联系起来,故事既要好看,又能让观众联想到本市那些“公仆”们兢兢业业锐意改革一往无前尽忠党国的崇高境界,这里的契合点实在难找。我再一次体会到“奉命文学”创作的难度,想想三十多年前所谓的“大革文化命”的年代,那些文学前辈们竟然能靠着“御用”而玩文学并且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着实让我这后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宵熬夜,天亮了仍无睡意。看看日上三竿,风和日丽,我突然产生出去走一走的念头。城南的大辽河畔,芦荻正盛,鸭飞鹭戏,一向是我喜欢的去处。只是那里紧傍着汇贤楼,想想何冬圃洞穿世态人情却又含而不露的笑意,我发誓今天绝不进那个院子。说起来,至少有十多天我不曾往那里去了。
我把车子停在堤上,走下斜坡,漫无目的地顺着河水的流向信步前行。已是仲秋时节,半月前还很茂密的芦苇丛开始萧疏枯黄,河边的柳树上也不再能听到夏季时那份诗意的蝉噪,只是水面显得更深沉,更浑厚,似乎连颜色也变得更忧郁。由于离市区较远,游人很少,只有三四个钓客并排坐在碎石滩上,正在悠哉游哉地自得其乐。
没想到河边这么冷清,一点也不像期待中那样有趣,我有些失望,忽然想起还给司小吟准备了一份礼物,便改变主意,决定还是去酒店一趟。这里距离汇贤楼不过几百米远,既然来了,何必越门而过,我又不是治水的大禹!这样为自己找着借口,于是转身往回走。谁知刚穿过那排堤柳,竟看见司小吟正倚坐在一棵树下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
肯定是她,我在第一意识里便这样断定。远远看去,那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发低垂,束着一块绢秀的发带,身上的连衣裙与我第一次在接风席上见到她时一模一样,阳光下,腰间的银饰闪闪烁烁。除了司小吟,别人不会有这般装束!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她侧后,果然是她。
真是天遂人愿,这回又躲过了何老板的眼睛。我心里的兴奋劲儿简直无法形容,有意加重了脚步声。
司小吟一惊,扭过头来,看见是我,脸上也是一喜,合上书站起身来:
“是你,七……”
我急忙重重咳嗽一声,制止她称我七叔。
她羞涩地一笑,双手持书放在身前,一丝绯红飞上脸颊,微微低下头,那清纯娇憨的样儿,直令人魂不守舍。
“上班时间跑出来看书,脱岗哟,不怕你们老板扣你奖金?”我没话找话。
她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今天是星期天呀,每周我有一天休息日。”
哦,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
“在读什么书?”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书递给我,原来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玩笑》,显然她看得很投入,在这一段话下还划了重点线:“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筒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
“哟嗬,没想到你还喜欢米兰?昆德拉!”我半真半假地夸张叫道。不过说实在的,在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喜欢并且能读懂这位捷克作家的没有几个人,虽然这部给作者带来巨大成功的《玩笑》曾经不止一次在世界文学界掀起“昆德拉热”。这位不为当局喜欢的异见作家善于以反讽手法和幽默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敏,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作品有几分喜爱,感觉他的创作心态与文字风格很符合我的性情。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有许多地方看不太懂,不过这段话却对我很有触动,我都能背下来了。哎——”
她用一声“哎”来称呼我,自己的脸却先红了,稍顿了顿,接着说:“他把青春形容成这个样子,与我憧憬的青春反差太大了,按照他的思路一想,都有些害怕——青春竟然是这样的虚无缥缈,这样不可捉摸,那对我们来说,这青春还有什么可宝贵的呢?”
看着这妞儿一副楚楚可怜、手足无措的样子,我顿觉卖弄的机会来了。与昆德拉研究专家探讨昆德拉肯定不是我的长项,骗骗这等天真少女,我这点家底还是够用的。
“你是误读了昆德拉。”我用一种行家口吻说,“他在书中还有一段话你注意到没有?”
我翻到那一页,给她读道:“‘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的一连串评价都出了差错。我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很深的仇恨,同时又夹杂着对历史罪人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宽容,我突然之间把他们的罪恶仅仅看成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这是用一种自我批判的眼光来重新审视青春,而且对拥有青春的人们表达了极大的羡慕与同情。昆德拉不过是想表示,任何伟大人物成就伟业,都是从青春期开始的,没有青春就没有历史。所以他才能说:‘历史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经常为青春提供一个游乐场——年轻的尼禄、拿破仑,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假装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突然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拿破仑,尼禄……”
司小吟沉吟着。
“这些都是在世界历史上留下过足迹的伟人,好比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熙大帝。”
我看得出来,像在菊花宴那天一样,这妹妹的眼神里再次透出了崇拜,这正是我期冀的效果,于是暗自得意。
又聊了一会,得知她喜欢外国文学,我答应回去给她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然后我们往回走,到了车前,我拿出一个包装美观的小盒,递给她。
“本来想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天,好在你早一天用我早一天跟着受益,今天就给你吧!”
司小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女款天翼手机,枣红色椭圆机身轻盈小巧,时尚得很。那次从汇贤楼出来,我便去了手机商店,有了这玩艺儿,与她联系不是更方便吗?免得还得通过总台找她,提心吊胆的。
她显然很意外,犹豫着该不该收下。我却不给她推辞的机会,让她上车,送她回酒店。
“那……以后我叫你老师吧!——你的知识那么渊博。”她把胳臂搭在我的座椅上,一本正经地问。
“拜托,小姐。”我严辞拒绝,“你不是要骂我吧?没听说吗,你要是对谁有仇,就喊他一声老师。社会在前进,尊敬在贬值,现在最不值钱的称呼就是‘老师’了,即使上街讨饭,你要是先干了两天,其他叫花子也要叫你老师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车到汇贤楼大院门外,我没往里开,司小吟下了车,没道谢,却甩给我一个甜甜的笑。
“萨拉?毕加索”开进市区时,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低头一看,上面是司小吟那只新手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
“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