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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闽说,她这次回来,就是为追索欧亚药业的投资损失。上百万欧元的前期投入,不能凭一句“意方违约”就不了了之。再说据她了解,现在这个药企并没下马,不但仍在续建中,而且还在筹备投产,所用设备与技术全部都是意方引进的。这么大一个项目,怎么能一眨眼工夫就老母鸡变鸭,成了私人企业呢?
在我的印象里,国家安全局是一个很神秘也很神圣的衙门,我从来没想过会与这座庄严气派的大厦里面的人打交道。可是今天却遭遇了这样的奇事,更奇的是,竟然是我那从来都与官家扯不上关系的老娘最先把我牵扯进去的。
老娘轻易不给我打电话,平时都是我主动去电话的时候多,所以当她打通我的手机,并且声音急迫而焦虑得近乎带着哭腔叫我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
老娘说,对门乔叔昨天晚上被公安的人带走了,一夜未回家,今天早晨几个穿便衣的人上门告诉他的家人,说他涉嫌危害国家安全而被暂时留置。他老伴也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怎么也不明白这老头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至于竟能“危害国家安全”,登时几乎吓晕过去。后来还是他那个读高中的儿子多少明白一些,怀疑那些便衣是国家安全局的人,而父亲之所以被拘,肯定是和几天前与一位意大利籍女华人的接触有关。百般无奈之下,他老伴才想到我这个“手眼通天”的大作家,于是方有老娘这通电话。
说来也巧,这边电话刚说完,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一接,居然是吕闽。我惊讶之余,顿时明白了乔叔家里人说的意籍华人指的就是这个吕闽,而且自然联想到,他们在一起肯定是与欧亚药业的事有关。
我问吕闽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里。她说她现在在仙人峰大酒店,被监视居住,出不来,希望我能过去一趟。
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去了能见到你吗?”
吕闽说电话里讲不明白,必须当面谈。“限制我出行自由,可没限制我会客,何况你来了,他们总得给个面子吧?”
匆匆赶到仙人峰大酒店,在贵宾房的走廊外面,坐着两个衣着整洁、年轻健壮的小伙子。还好,其中一个与我打过几次交道,都是在有仉笑非参加的饭局上。果然是市国家安全局的人。见到我,他有些吃惊。我说想见见吕闽,他一本正经地说:
“秋老师,这可是仉书记交办的案子啊!”
我说没关系,仉笑非那边我和他说。
他犹豫片刻,低声说:“这个女人闹得有点过分了,仉书记很生气,明天早上的飞机,我们要把她递解出境。你劝劝她别瞎折腾了,没什么用的。”
吕闽在屋里听到我的声音,大大方方地打开房门,理也没理两个看守,把我拉进屋,随手又关上门。
自从上次陪她去大辽河旅游,眨眼间一年半多了,可眼前这个已经加入意大利籍的炎黄后人依然那样风姿绰约,艺术家的气质还是那样优雅迷人。看那架势,丝毫没有被指控被禁锢的恐慌,举止言谈轻松大方,令人一见便生出一种亲近感。
“未寒,大作家,听说又有一部历史剧要上演了?真得恭喜你哟!”吕闽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一开口便扯到我身上。“你这份才气到意大利发展也是有前途的,想不想出去闯荡闯荡?姐可以给你牵牵线搭个桥什么的。”
她自称是姐,我想起来了,大概她确实比我大几岁。
我笑道:“自己烧纸都找不到坟头,还有心情替别人哭庙。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不怕呢!”吕闽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削着皮,一双骨肉亭匀的纤纤玉手灵巧地左右翻飞,不一会儿,苹果削好,她一分为二,用刀插着一半递到我手里,自己吃着另一半。“别看我是土生土长的辽安人,可现在好赖叫意籍华人,他仉笑非本事再大,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事涉外交大事,谅他心里也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
吕闽说,她这次回来,就是为追索欧亚药业的投资损失。几百万欧元的前期投入,不能凭一句“意方违约”就不了了之。再说据她了解,现在这个药企并没下马,不但仍在续建中,而且还在筹备投产,所用设备与技术全部都是意方引进的。这么大一个项目,怎么能一眨眼工夫就老母鸡变鸭,成了私人企业呢?这在国外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样的投资环境,以后谁还敢再来辽安市经商办企业?
吕闽说,听说她回来,乔叔等几个个人入股者与她见了面,互相介绍了一些情况,并商定要共同行动,要求市里主管部门严格执行当初签订的协议,恢复这个企业的“中外合资”身份,使大小投资入股者都能按协议享受应得的利益。吕闽打算请这几个人吃顿便饭,不料到了饭店尚未坐稳当,几个便衣警察便将他们一股脑地带走了,然后就是分隔审讯,给吕闽定的罪名是“私下进行政治串连,煽动异见公民反对政府”,要求她四十八小时内离境。
“有这么严重?”我真的有些吃惊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吕闽愤愤地说:
“我一听就明白这是仉笑非从中做的手脚,别看他没露面,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的。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就叫我从辽安市,不,恨不得叫我马上从这个地球上蒸发掉呢!”
欧亚药业的事我只是一知半解,对吕闽讲的关于其中的瓜葛,我没兴致听,也听不明白。但她把责任记在仉笑非身上,我却不敢苟同,须知最初正是在仉笑非一力支持下,这个引进项目才得以获批,并且成为辽安市当年最有影响力的中外合资工程。在全党上下全力以赴,各级干部使出浑身解数招商引资的大背景下,这样的功劳仉笑非求都求不到,怎么能把它搅黄了呢?
吕闽看出我这榆木疙瘩不可理喻,无奈地叹口气,转而提出要求。
“未寒,你帮我个忙。”她放低声音,“我想见一见林副书记,林之侠,把这里的黑幕抖搂给他看一看。我就不信他仉笑非能一手遮天!”
这令我为难了。一则我知道仉笑非与林之侠面和心不和,这次市委书记出缺,两人又是竞争对手,把吕闽领到林之侠那里,无异于是把仉笑非的把柄交到林之侠手上,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二来眼下吕闽的处境是处于人家二十四小时监控之下,想出去转一转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去见那么大的领导了,我就是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也没有办法帮她;第三,官场的权力斗争历来都是在幕后进行,有着严格的私密性,以我与林之侠的关系,也没到和他一道勾兑这种事的程度。
“不用你出面,”吕闽看出我的迟疑,说,“你只要把林之侠的电话告诉我就行,我有办法。”
我只好给权哲洙打电话,要来林之侠的手机号码。那小子鬼得很,一个劲问我找林书记什么事,我打个马虎眼,应付过去。
看吕闽依旧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劝慰她见好就收,别再钻牛角尖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也这样没有原则性?我觉得你是个挺有骨气的人呀?”
我脸红了,讪讪地与她聊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起身告辞。出得门来,我向那个年轻警察打听乔叔的情况,他说,只要屋里这女人出境,马上就能放那几个上访者回家。最后他说:
“劝劝他们别再闹了,小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
说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