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良在给老人敬酒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动情的话:“江老,我敬您一杯酒,也算是我敬您妹妹江可馨小姐一杯酒,江可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没有机会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今天总算有了这个机会,这也是缘份。”郑天良说得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是表演的话,而话说到最后,却是发自内心了。

    江本仁先生更相信命运和天机,他掩饰不住激动,手抖得厉害,杯中的酒摇摇晃晃。他喝下酒放下杯子对郑天良说:“县长先生,您是一位仁义至善的官员,妹妹虽生死未卜,而郑先生却诚心可鉴,令老朽至为感动却又无以为报。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有许多困难,但你们为了百姓四处奔走,筹措资金,寻求发展,是为爱民如子。如果市长县长先生们认可的话,合安啤酒厂我们中飞集团愿意合作,我老了,具体的事宜我将授权我的助手孔令根全权行政。”

    叶正亭带头鼓掌,像听到一声号令,酒桌上立即掌声一片。

    当天晚上,郑天良跟孔令根先生连夜洽谈,至后半夜两点,他们签署了合作意向书,台湾中飞啤酒集团以一千二百万美元收购合安县啤酒厂,生产东南亚知名品牌“中飞”啤酒,与此同时,中飞集团还将投资建设一条罐装啤酒生产线,年设计产量十万吨,规模还将扩大一倍,立足华东,面向全国市场。

    孔令根开始曾提出与合安共同出资扩建啤酒厂,郑天良说:“我们的体制有问题,管理也跟不上去,再说县里也拿不出钱来投资,我不能骗你,更不能让到我合安投资的朋友无利可图,所以希望中飞能够协议收购。至于收购价格,等你和江老先生到实地考察后,正式签署收购协议文本时,还可适当作些让步。”

    孔令根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自主地经营,只是在税收政策上郑先生能否给我一些利益。”

    郑天良说:“一年免税,三年减税,这个我可以保证,但前提是必须要保证我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上岗。”

    孔令根说:“规模扩大后,我还需要招收大量的员工,如果原来的员工都是技术熟练的工人,我会照单全收的,只是他们养老和退休问题自聘用之日起在我们足额上交后全部要交给社会保障部门。”

    郑天良说:“没问题,看来孔先生对大陆的国情还是很了解的嘛!”

    郑天良回到房间兴奋得睡不着,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深夜两点了,是不是谁打错了,要是平时,他早就关机了,今天忘了关,却深夜响起了铃声,兴奋之余的郑天良心情良好地拿起电话,是陈凤山打来的。

    郑天良问:“老陈呀,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打电话要我撤销你的处分吗?这件事我和宣县长心里都很有数。”

    陈凤山在电话里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本来不想告诉你,但这件事也不知道你跟宣中阳两个究竟是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跟你汇报一下。”

    郑天良说:“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拐弯抹角干什么?”

    陈凤山说:“今天晚上,于江海的一条腿被人卸掉了。我刚从医院回来,真惨!血肉模糊,右腿被砍断了,医生说接不上去了。”

    郑天良头上惊出一头冷汗,谈判成功的喜悦被这后半夜的血腥荡涤干净,他鼻孔里冒烟了,声音也琐碎了起来:“生命可有危险,凶手是谁?抓到了没有?”

    陈凤山说:“于江海是在吃饭回来后在西门的一条小巷里遭到暗算的,被过路人发现的时候,失血太多,病危通知已经下了,但我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毕竟只是砍了一条腿,而不是脑袋。他老婆在医院里又蹦又跳,哭得死去活来,说于江海为工作得罪了人,还被拘留了十五天,如果县里不处理,她就要到县委大楼上吊。凶手估计是‘三豹子’手下的人干的,很可能是‘耗子’,可‘耗子’已经失踪了,公安局卢局长到他家扑了个空,他家里人说他到南方去出差了。”

    郑天良放下电话,再也没有了睡意,他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一无所有。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一个温柔而性感的声音在电话里问:“先生,您可要按摩?”郑天良说:“怎么个按法?多少钱?”电话里声音浪荡了起来:“想怎么按就怎么按。不贵的,六百。”郑天良对着电话大叫一声:“你以为你是电影明星呀!”他不等小姐继续挑逗,狠狠地放下了电话。

    郑天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是在他清晰的注视中升起来的,一点都不神秘,天亮后,他的脑袋里晕晕乎乎,像空腹喝进去了二斤多烧酒。

    郑天良直到临走前才在机场跟女儿郑清扬匆匆见了一面,他发现女儿比以前更加漂亮而前卫了,一头染黄的头发和一脸斗志昂扬的表情,深圳原本就是一个蠢蠢欲动的城市,它改变着每一个匆匆走动的行人以及女儿郑清扬。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临咽气前想的最后一件事肯定不是父母与爱情,而是自己的银行帐号的密码。

    郑清扬给父亲带来了两条走私的“三五”牌香烟,郑天良问女儿:“吴颢怎么没来?”清扬狡黠地说:“他怕你揍他,不过香烟是他买的。吴颢说如果你不骂他拐骗了女儿的话,他要我代他向你鞠一躬。”郑天良宽容地抚摸着女儿虚假的黄头发:“你来深圳是对的,吴颢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郑清扬听到这话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下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对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郑天良连忙抓住女儿的手,说:“女儿能自已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为你骄傲和自豪。”广播里通知4207航班已经开始检票了,郑天良跟女儿道别,女儿塞给他一千块钱说是给妈妈的,郑天良收下后说:“你要多保重,经常打电话回去!”

    郑天良在检票口回头看了一眼女儿,他发现女儿热泪盈眶。那时候,郑天良并不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同女儿的最后一次见面。郑天良临执行死刑前,脑袋里最后定格的画面就是机场父女分别的一幕。

    郑天良从深圳招商会回来后发现太阳在天空停留的时间太短,冬天清冷的空气中,阳光本来就软弱无力,刚刚从楼房的后面升起来,还没让人充分感受到阳光的质量,太阳就撤走了,这使忙忙碌碌的郑天良有一种要跟时间和太阳赛跑的紧迫感。招商会在全市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省市电视台报纸连篇累牍地为这次招商活动大造舆论,叶正亭的魄力和能力就这样通过电视报纸在全省全市不胫而走,作为跨世纪的年轻干部,叶正亭的政治形象正在被各种小道消息反复论证和推敲着,而正是通过这次招商活动,郑天良在叶正亭的心目中留下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叶正亭在郑天良跟台湾中飞集团签署了协议收购啤酒厂意向书的第二天,看着两眼布满了血丝的郑天良,叶正亭毫不掩饰地说:“老郑,你是一个靠能力靠实力证明自己的干部。”仅这一句,就让郑天良整整回味了一个冬天。

    郑天良最后一晚上的谈判成功使河远市深圳招商会协议投资金额达到四点六亿,增加了百分之三十,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黄以恒在叶正亭说了那句肯定郑天良的话后接着说了一句:“只要能给老郑权力,他是什么事都能干成的。”郑天良听了这句话,总感到有些味道不对,像肯定,更像是嘲讽。不过,此刻的郑天良,是根本不在意黄以恒说了什么的,他只需要认真研究叶正亭的每一个字的笔划和结构就行了。

    全市上下全面落实和贯彻深圳招商会的各项协议内容,一个全面推动和深化河远经济改革的热潮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郑天良整天忙着接待和谈判,每天喝酒喝得五脏六腑热血沸腾。他感受到了疲倦,但疲倦被一种事业的成功瓦解了,宣中阳在市委强大的政策压力下,再也不敢坚持对工业区严防死守的态度了,他就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将领面对着分崩离析的阵地,任其自生自灭。鉴于叶正的亭的政治行情看涨,黄以恒也丧失了跟叶正亭刺刀见红的勇气,所以他在深圳招商会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对合安啤酒厂的捍卫,只是郑天良卷土重来的猖狂让他在冬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就不停地咳嗽了起来,他在一天晚上给宣中阳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宣中阳的最后一句话让黄以恒一夜无眠:“我想有人已经开始自掘坟墓了。”

    在合安县,郑天良提出的各项方案基本上没有通不过的,几乎在常委会上例行公事地通报一下,没人反对,常委们都知道,郑天良的提议就是叶正亭的提议,只是相当多的同志认为郑天良每当在会上提出一项议案的时候,总不忘说:“我已经跟正亭书记交换过意见,正亭书记要求我们态度要坚决,行动要迅速。”大家认为谁都知道你是叶正亭的人,何必要每谈事情非得要把叶正亭挂在嘴上呢,而且不用“汇报”用“交换意见”这一平级之间使用的概念,这是以势压人,也是气焰嚣张,不过大家都认为郑天良确实是一个能干的角色,比起宣中阳来,郑天良是一个能大打出手冲锋陷阵的战士,而宣中阳更像一个温和的摇着扇子的谋士,为人做事都有些偏软。人们隐隐地感到,郑天良正在取代宣中阳成为合安县的政治核心,因为他的动议在会上没人反对,而宣中阳的提议只要郑天良暗示性地不同意,就没法通过。这使得郑天良像正的,宣中阳成了副的。然而,无论是郑天良和宣中阳,他们都对这一事实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因为政局变了,其政治结构也得跟着变,这是常识。

    工业区在长期争论不休中一直僵持不下,而深圳招商会一结束,一切都既成定局,郑天良发现小平同志讲得是对的,不要争论,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一旦生米做成了熟饭,不吃也得吃。原来有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重要的是要找到简单化的途径。合和酱菜厂回迁在两天内就立项了,郑天良要求规划局第三天就在工业区内啤酒厂东侧划出了一块两万平方米的空地作为新厂址,第四天的时候,赵全福就拿到了县里关于合和回迁的批文,而这些事情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深圳招商会刚刚结束一个星期。赵全福将郑天良请到了红磨坊,见面就握住郑天良的手说:“老板,你这是比深圳速度还要深圳速度,我真是服了你。”

    郑天良很平静地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帮上你忙,这不是我不尽心,而是有心无力,现在让合和回迁也是难度很大的,我跟正亭书记商量了好几次,他总算给了我支持。”

    郑天良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要的‘鳄鱼’皮鞋我已经买回来了,哪天到我家里去拿。”

    赵全福说:“老板,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太谢谢你了。”

    “这叫什么话?一双皮鞋也值得谢?”郑天良搭了一句腔就言归正传地说:“老赵呀,合和回迁是从全县经济发展的整体格局考虑的,但外面人多嘴杂,说什么这是有意要将合和安排到啤酒厂旁边来证明当初黄以恒决策的错误,这是挑拔我和黄市长的关系,你要在外面多做一些解释,要将这些不利于领导干部之间团结的话堵死。”

    赵全福说:“嘴长在人家鼻子下面,我可以做一些解释工作,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我是不想搅到你们领导之间的是是非非中的。”

    郑天良用警惕的眼睛看着赵全福:“老赵,是不是你也这么认为?”

    赵全福毫不含糊地说:“老板,不是我这么认为,而事实上就是这样的。当初我就不同意把合和建在工业区,躲得越远越好,可你大老板不答应。”

    郑天良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既然这样,那我马上就撤销批文,你找宣中阳批吧!”

    赵全福一见郑天良脸色不对,就忙着检讨:“老板,你还真生气了?我这不是说着玩的嘛,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郑天良坐在赵全福的老板椅上,每次郑天良在赵全福办公室都是这样的,赵全福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上。老板桌太大,郑天良见赵全福弹烟灰时胳膊伸得太远就将烟缸往他面前推了推:“我一回来就忙着合和回迁的事,你还说这样的话,太让我失望。我已经跟你说过不止一次,合和回迁到工业区是考虑到工业区要能体现出我县经济改革的整体形象,而不是跟啤酒厂唱对台戏,啤酒厂由外资收购后生产规模要扩大一倍,这种扩大再生产与黄市长打的基础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黄市长当年建工业区,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外资投入。”

    赵全福连连称是,他除了表明这些言不由衷的态度外,别无选择。晚上吃饭的时候,万源也从河远赶来了,他在酒桌上显得非常焦急:“老板,你要我在月底开工,可你至今地价还没有降下来,我实在买不起呀!”

    郑天良一点都不着急,他说:“你的合伙人小沈怎么没来?你嫌价高了,也许她认为正合适呢,项目是她最初申请立项的。”

    赵全福插了一句:“小沈太不像话了,半途把我甩掉了,专捡有钱的大款傍,让我一点面子都没有。”

    万源说:“你赵总说话不嫌牙酸,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好的大企业,鬼才想搞房地产开发,你一心想着回迁合和发大财,我们这个小项目,你哪能看得上。”

    郑天良看两个有钱人又在互相抬杠,就打断他们无聊的争执,说:“还是谈点正事吧!万总,地价我跟土地局和国有资产管理局都进行过磋商,他们认为最多优惠百分之二十,但我坚持百分之三十,目前工作难度比较大,你还不能急。”

    万源说:“我知道工作难度比较大,但你大老板只要开口,下面的人是不敢反对的,谁不知道现在合安是你大老板说了算。百分之三十是我的底线,再高,我就揭不开锅了。”

    郑天良说:“你们这些大款们在我们面前一个个都装成贫下中农,而在小姐们面前,唯恐小姐们不把自己当地主富农待。我知道你万总的底细,地价的事我还要跟他们慢慢商量。”

    大家继续喝酒,酒喝得上了兴头,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万源说土地局和国有资产管理局他会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关键是你大老板要果断拍板。

    趁着赵全福上厕所的空档,郑天良借着酒力说:“当然了,如果我真的拍板,优惠百分之四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协调的过程。”

    万源看着郑天良,郑天良目无表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说菜里可以多放一点盐一样轻松和随意。万源已经全听懂了,但他嘴上说:“那就太好了,我真的还要敬你一杯。”

    这天晚上,郑天良放给了万源一个诱饵,至于万源咬不咬钩,完全在于万源的态度,郑天良只不过是一个站在水边的戴着太阳镜的钓者。

    赵全福到郑天良家拿皮鞋的时候,提了一个手提袋,手提袋里装有两瓶茅台酒,听说是来拿皮鞋的,周玉英倒完茶后就回到了房间里去了,郑天良跟赵全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合和回迁后的发展规划,晚上十点多钟,赵全福才离去,临走前,赵全福对郑天良说:“你给我买皮鞋,又不让我付钱,我就带两瓶酒给你,算是用酒换皮鞋吧!”

    郑天良说一双皮鞋算什么呢,还带来了酒,太客气了。赵全福说合和回迁没有你大老板帮忙根本是不可能的。说着两个人就握手道别了。郑天良回到客厅里继续看电视,他不想立即睡觉,虽然人很累,但许多事情必须要在晚上考虑,白天的时间已经全部交给了工作。看电视只是一种样子,其实电视上放的是什么,他是熟视无睹。夜里十一点钟左右,郑天良听到了屋外冬天的风声,他有些冷,就在脚上套了一双棉鞋,又猛喝了几口热茶,心里和脚上就都暖和了起来。这时,手机响了,打开电话一听,是万源打来的,万源在电话说:“老板,我的钢材、水泥、沙石全都准备就绪了,图纸也出来了,绝对河远一流,可你地价迟迟不给我降下来,我实在没法开工呀,求你大老板开开恩,能不能这两天就把地价谈定将土地使用证开出来。”

    郑天良对着电话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跟他们协调了好几次,阻力太大,尤其是百分之四十优惠,难度特别大。另外还有一些税费减免,我也要同时跟有关部门商量,我要让朋友们来投资一定要有利可图。但这需要时间,慢慢来,你也不要太急。”

    万源说:“老板,你明天晚上在家吗”

    郑天良说:“明天晚上暂时还没有安排,应该在家。”

    万源说:“我明天晚上到你家去当面向你汇报地价和土地证的事,好吗?”

    郑天良说:“那好吧,我明天将其他活动推掉,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郑天良走进自己的房间,见周玉英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带上房门,走进客厅,小心谨慎地打开了赵全福带来的两瓶酒,第一瓶酒货真价实,他拿起来摇了摇,他听到酒在瓶里面真实的声音。郑天良坐到沙发上抽烟,眉头皱得很紧,香烟刚抽了两口,他突然从沙发上反弹起来,打开另外一瓶,盒子里没酒,是压得很扎实的领袖人物头像,领袖们被挤在酒盒子里闻够了酒的气息,脸色都有些苍茫,郑天良将领袖们从酒盒子里倒在茶几上,一数,整整三十万。

    郑天良将领袖们重新装进酒盒子里,然后按原样放在手提袋里,悄悄地走进了西厢房里清扬的空房间,清扬的书橱下面是一个酒柜,里面堆满了烟酒,他也不知道这些烟酒是谁送来的,送来的是什么烟酒。他将装有领袖头像的那盒酒放在最里面的位置并撕下了一个香烟的过滤嘴塞在盒子的缝上作记号。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周玉英也渐渐地习惯了下级和厂长经理们带一些烟酒登门汇报工作了,一开始,她跟郑天良谈起了这是腐败行为,郑天良说烟酒不过是一种礼节性而已,周玉英说这些礼节性的烟酒太贵了,郑天良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其实跟当年穷的时候走亲访友带一包茶食点心一样,我如果都拒绝了人家的心意,这以后工作还怎么做,许多事情是配合才做成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天良义正辞严地说:“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烟酒破例收下,但钱一分不能要,无论我在不在家,你我都不准收任何人的一分钱,懂吗?”周玉英连连点头。

    郑天良走进房间的时候,周玉英正在打呼噜,这个长年没有工作的老太婆,不会打扮,不懂修饰,身上的肉又松又皱,他这时想起了沈汇丽,还有那个王月玲。

    第二天晚上,宣中阳和郑天良陪省经委齐主任吃完饭后,安排好了齐主任到宾馆休息,宣中阳说:“老郑,我们晚上是不是开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明天向齐主任汇报工业区改革的汇报提纲?”

    郑天良说:“不用了,明天我汇报,有不完善的地方,你做补充。情况我很清楚,关键是突出改制的成绩而不是困难,说老实话,省经委是不可能给我们帮什么忙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正亭书记交待过,招商会后,向省市领导汇报时,不要宣染悲观失望的情绪,要振作精神,要对深化国企改革充满信心。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们在蓝湖宾馆的走廊里一边走一边说,酒的气息尾随着声音一路缠绵,宣中阳见郑天良这样说了,也就没有持不同意见。

    郑天良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电视放的是什么,他同样熟视无睹,他感到屏幕上走动的都是表演的人,表演的人头发和鞋子都是精心设计的。

    万源一直到晚上十点半钟的时候,才敲响了郑天良家的门,他是拎着一个棕色公文箱进来的,公文箱上显然还带有密码锁。进门后,郑天良热情让座,周玉英早就被郑天良安排睡觉去了,所以郑天良亲自给万源倒了一杯茶还给他剥了一个香蕉。万源看了看郑天良家的房子想起了十年前在这个空间里的一些相关场景与细节,他说:“老板,你这家也太破了,哪天我让工程队来给你装修一下。”郑天良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棕色密码箱一眼说:“凑合着住吧,我们当领导干部的已经穷惯了。”

    万源很轻松地笑了笑说:“老板,你们当领导的穷与改革开放的精神是不相符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富裕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领导干部当然不该贫穷,所以我对现在宣传领导干部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是有看法的,美国总统的年薪是二十万美金,而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才拿三四千美金的年薪,你们这一级领导年薪一千多美金,这是不公平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比美国要难干得多,工资应该更高才是。”

    郑天良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共产党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贪图享受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不仅每年要公开地到戴维营休假,还牵着一条狗,作为国家的主要领导人,这样做影响是很不好的。”

    万源说:“不仅如此,他还利用职权,奸淫了手下的工作人员莱温斯基小姐,这也是很不好的,即使找个情妇,也不能乱搞身边的女孩子,要不就跟希拉里离婚,跟莱小姐结婚,就像孙中山跟宋庆龄一样。”

    他们在这个冬天的夜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和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义的话,就是不谈地价和土地证的事,一般说来,如果是声称上领导的门谈工作,那肯定就不是谈工作;如果声称上领导的门看望看望,那很可能就是谈工作。这是最近几年刚刚形成的一种逻辑关系,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聊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万源看了一下表,说要告辞了。他们至始至终没谈一句工作上的事,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这就像两个真正相亲相爱的人,见面肯定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情在无声无息中坚定而牢固。

    万源临走前说了四个阿拉伯数字,“5118”。郑天良没有接话但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数字,可他嘴上却说:“你的箱子带上!”

    万源用十年前同样的话说:“里面是罗马假日花园的设计图纸和项目论证报告,请老板审核一下,多提意见。”

    郑天良没有坚持让万源带走文件,只是将他送到门口,一开门,一股冰凉的冷风灌进了屋子里,郑天良的脸上像被刀片刮了一下。

    万源走后,他推门进去看了看周玉英,周玉英又在打呼噜,她在梦中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郑天良关上门,来到客厅,他又放下客厅的窗帘,走到窗子边,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听到了一些琐碎的风声。他回到沙发上坐定,将密码箱平放在茶几上,然后在黄铜色的密码上依次转动了“5118”,“叭”的一声闷响,箱子弹开了,最上面几张领袖头像随着气浪简单地跳跃了一下,不影响大局。郑天良将箱子里的钱倒在茶几上论捆数了数,一百万。

    如果按百分之四十优惠,万源赚三百七十万,各项减免税再下调一下,可以省下五百万。想到这,郑天良心里比较踏实了。他将箱子锁进了女儿房中的酒柜里,他想最近应该抽空到省城去一趟,他要将复杂的东西简单化处理一下,换成一张纸。

    郑天良连洗都没洗就上床了,周玉英的呼噜声让他无法入睡,一百万块钱在黑暗中像一百万大军将他团团包围了,与此同时一百万大军还将合安县全都占领了,眼前是百万大军雪白的刺刀如同沈汇丽的牙齿一样闪着逼人的寒光,耳朵里灌满哗哗作响的拉动枪栓的声音,郑天良浑身直冒冷汗,他坐起身,黑暗中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那枪栓拉动的声音变成了墙角里老鼠互相打斗的响动。他烦燥不安地爬起来,蹑手蹑脚,披衣下床,坐到客厅里。在黑暗中点燃香烟,烟头上的火星或明或暗,就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一些杂乱无章的想象纷至沓来。屋外初冬的风声越来越紧,他感到了有些冷,于是他在黑暗中裹紧了棉袄。他发觉他从来不花钱也不需要钱,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接收了钱,甚至给万源一个诱饵硬是诈了他一百万块钱,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也想让自己的身上的冷汗尽快地风干,然而他无法找到一个答案。手指被香烟烧烫得疼痛起来,他摸索着在烟缸里按灭了烟头,又摸出了一支烟,打火机微弱的气焰在黑暗中便割出一团亮光,点燃烟,亮光瞬息就灭了,无踪无影。他发觉人生就像这打火机的亮光,全部的力量和勇气也许只为了那短暂的一次燃烧,而燃烧的意义也只是为了点燃一支香烟。打火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点燃香烟活着的,但如果打火机一生点燃一支香烟的理想都不能实现的话,那么打火机很可能就会点着一所房子或一个油库,虽然打火机不是为了点房子和烧油库而制造的。这样解释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还是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宦海沉浮找到了部分借口,并不是他需要钱,而是钱需要他;如果他手里没有钱,别人手里的钱就不是钱;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必须用权力证明钱是活的。郑天良觉得钱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一位被校长开除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扑克“钓鱼”游戏,钓的扑克牌越多,心里就越得到安慰,小学生从扑克牌的数量上获得了胜利与满足,而这一手的扑克牌其实并不是他真正所需要的生活,因此在没有课桌和书本的时候,扑克牌的数量成了另一种存在的象征。郑天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是一个被留校察看并且永远留级的小学生,他连续十二年被以种种理由合法合情地原地不动留级,于是当他在与赵全福万源这些老板们玩一种“钓鱼”游戏中突然获得一大堆钞票的时候,就如同被开除或留级的小学生赢了一大把扑克牌,他得到的不是成就,更不是胜利,而仅仅只是安慰。这样一想,郑天良坐在黑暗中突然内心滋生出无限的悲凉,他对钞票的占有只是手淫一样苍白的快感,一种毫无实质性意义的安慰。而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即使让他在五十岁扶正了,这也是他政治上的最高峰了,因为黄以恒注定了是他一生的阴影,他只能在黄以恒的阴影下靠排列组合扑克牌打发越来越乏味的时光,当扶正的机会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这最终目标是那样的廉价,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积极卖啤酒厂的是一件相当无聊的冲动。夜深人静是一个容易让人情绪糟糕的时刻,郑天良坐在后半夜的孤独与虚无中,情绪一败涂地。

    后来,他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夜半睡半醒,天将亮时,他被冻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时他直起僵硬的身体,钻进被窝囫囵吞枣地睡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