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大宾突遭丧女的打击,使本来就患多种老年病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便住进了医院。

    火灾后的第四天,他把陶铁良召到了医院。

    陶铁良在火灾当晚住院,第二天就奉蒋大宾之命出院,负责火灾现场的清理,并会同消防局对失火原因进行追查。

    在病房的会客室,蒋大宾让秘书与警卫离开,保证任何探视的人不得人内。屋里只剩下了蒋大宾和陶铁良两个人。

    “局长,请你节哀保重。”

    蒋大宾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这里只有你我,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铁良,我对你的器重,你心里是知道的。谁来接我的位子,我考察了很久。现任的三位副局长,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背景,不好用。你的学历比他们高,工作表现比他们突出,应当是有竞争力的。我想好了,把你作为局长候选人之一,推荐上去。光靠我的力量还不够,恐怕要找上面的人和市委打个招呼。”

    “谢谢局长,”陶铁良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挺立,“如果这件事成了,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培养,局里的事情还是您说了算。即使不成,我一样对您忠心耿耿。”

    “坐,坐。我对你是放心的。你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海去救月秀,别人都做不到。月秀死了,那是她的命薄。但你的英勇表现,让我很欣慰。现场清理,发现了什么麻烦没有?”

    “局长……”陶铁良欲言又止。

    “实话实说。生意场上的人,难免没有一些毛病。你说吧。”

    “局长,确实有些麻烦。您让我第二天就去现场负责清理,我心里就有了数。火灾现场的清查,完全由我和手下的几个弟兄负责,外人靠不了边。消防局那批人只是清理外围。结果,真出了问题。在月秀的保险柜里,什么也没有发现,里面空空的。这使我感到很奇怪,从现场看,月秀是想从保险柜里取什么东西时被项子上掉下来的重物砸伤了,然后被烧死。但我仔细检查保险柜里及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使我一直困惑。账目与公司文件大部分烧毁了,这样也许倒干净。在二楼的一间仓库里发现了一个大号保险柜,它没有烧坏。我让人打开后,发现有百元面值的美元,数额有七八十万吧。别的没有什么。”

    蒋大宾的脸色刹时变得焦黄,额上沁出冷汗。

    “局长,要不要叫医生?”

    “镇静,”蒋大宾用纸巾擦擦汗,“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镇静。月秀要进口各种电器,存有美元也是很正常的。不管它,东西在什么地方保管?造册登记没有?”

    “局长,我再健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登记。知道这批美元的人,我已控制了最小的范围,绝不会泄漏出去任何消息。东西,我已经转移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您尽可放心。”

    蒋大宾“哦”了一声,拿起一支中华牌香烟。陶铁良用打火机忙给点燃。

    “好,你处理得还算周到。你刚才分析得有道理,月秀木会为了打开一个空无一物的保险柜而延误逃生的时间。你暗地里查查,在火灾发生前后。什么人接触过月秀的保险柜,说不定有人趁火打劫,偷走了重要的东西。但不要大张旗鼓地查,因为保险柜里原来究竟有什么,你我都不知道。搞进口生意的,免不了做些小动作,传出去影响不好。”

    蒋大宾眉头紧锁,咳了几声后接着说:

    “铁良,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们公安局绝对不能像市委那样产生连锁反应、焦东方、何启章一出问题,最后大火一直烧得焦书记体无完肤。你明白吧?”

    “我不明白这个,不就白跟着您这么多年了。”

    “月秀前些天跟我提过,你也向我汇报了,就是陈虎给月秀下个小套,以换美元为借口,似乎要查月秀与假美元之间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这件事不简单。陈虎像是瞄上了月秀。你看,陈虎掌握了月秀什么把柄吗?”

    “这倒没有。我看陈虎什么也不掌握。他是顺藤摸瓜。假美元也知道一些情况。陈虎认为月秀是何可待的未婚妻,应该也了解一些线索,所以才通过我和月秀接触。陈虎是冲着假美元来的,不是冲月秀来的,这点我有把握。”

    “陈虎还对你提了些别的什么没有?”

    “嗅,他问我,在市局处理过的案件中,有没有听说个叫王中王的人。他说王中王是个绰号。我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蒋大宾的前额又沁出冷汗。

    “陈虎从什么地方听到了王中王这个名字?”

    他好像是说听何可待说的。对了,他说是何可待从月秀嘴里听说的王中王。我猜,这也是陈虎对月秀感兴趣的原因之

    局长,您听说过王中王这个人吗?”

    蒋大宾一怔,挥手说:

    1098·

    “陈虎说的是梦话。他要是真听何可待说的,那何可待说的也是梦话。月秀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王中王。陈虎昏了头。你不要理他这番胡说八道。铁良,你还要对火灾现场进行清理。失火原因,你要从刑侦的角度查查。”

    “我明白。我再组织一次对火灾现场的清理,不留下任何死角。”

    “嗯,很好,你去吧。我相信你能做到滴水不漏。”

    陶铁良走到门口,被蒋大宾叫住。

    “铁良,陈虎在火灾当晚,与你一同赶到了现场,又是他把你救出来的,他在月秀的办公室会不会发现了什么?拿走了什么?”

    “这个,还说不准。我救月秀时被砸伤了头,有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要不要问问陈虎?”

    蒋大宾招招手。

    “你回来,再坐一会儿。我担心的就是怕你这方面出麻烦。”

    陶铁良坐到沙发上,凝视静听。

    “我知道,你和陈虎是老同学、老朋友。如果在月秀这件事上,他不配合你,你怎么办?你是和陈虎保持一致,还是和我保持一致?”

    “这个问题,我不用想。上各为其主,我当然与您保持一致。”

    “那要是你为了月秀,得罪了陈虎,伤了老朋友的交情,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不用想。陈虎要是冲月秀去,就是冲着您去。我不能眼看着他把月秀给毁了。”

    陶铁良毫不犹豫的虔诚表白使蒋大宾感到欣慰。

    “那我就放心了。铁良,你要珍惜和使用好你与陈虎的友谊。即便发生了情况,也不要和他正面冲突,心里防范着就是了。陈虎的毛病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要犯下大错误。好,没事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陈虎是外粗内秀,与他周旋,你千万要讲求策略。”

    “局长,您就记住我一句话,我对您忠心不二,能做到士为知己者死。”

    “好,铁良,我没看错你。我会把你的未来安排好。”

    陶铁良对勿忘我电器商城的火灾现场清查连续进行了三次,没有再发现对蒋月秀不利的线索和证物。

    调查中他得知,蒋月秀在火灾发生后及时逃离了火场,当她跑出电器商城的大门后,忽然大叫了一声“不好”冲进商城内,回到她的办公室。这一情况使陶铁良确信,蒋月秀特意回到她的办公室是取保险柜里的东西,所以保险柜的门才打开。而就在这时,她被屋顶落下来的重物砸伤,失去知觉,直至被大火烧死。

    蒋月秀冒着生命危险冲回火场,说明她完全明白保险柜里的东西同样关系到她的生死。陶铁良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保险柜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月秀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呢?东西又是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偷走的呢?陶铁良心中暗自庆幸,一场大火使蒋局长增加了对他的信任,烧出了一条提级提职的道路。只要能保住月秀的名誉不受到伤害,保住蒋局长不受到牵连,那么很快就能登上局级的门坎,与陈虎并驾齐驱了。陈虎的提级,使他心里一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没想到大火帮了这个忙。

    他想来想去,勿忘我电器商城的火灾是一场意外事故,蒋月秀已死,不会再追究她的任何责任。月秀作为商人,拥有一批美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不过是违反了外汇管理制度,况且又没有人知道此事。要真出问题,也就是陈虎。

    但几天来,陈虎没有来过电话,他对火灾现场是不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呢?

    陶铁良拿起电话,拨通了陈虎的办公室。他有意识使自己的声音变粗一些说:

    “陈局长在吗?”

    “你小子少跟我装神弄鬼。有什么事,快说。”

    “你听出我来了?”

    “跟你能听出我一样。咱俩谁和谁呀。”

    “上次饭让大火给冲了,没吃好。再撮一顿,这次就你和我。你把我从火里背出来,我也得表示表示呀。”

    “铁良,你省了吧。我也没功夫,忙得找不到北了。”

    “告诉你,陈虎,别跟我摆臭架子。今天晚上六点,还是那家餐馆,不见不散。”

    陶铁良放下电话。陈虎是沉不住气的人,要是他在现场发现了什么线索,我不找他,他也得找我。现在约他都约不出来,八成他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漫着,陈虎对假美元一直在侦查,还怀疑有个什么王中王,万一是他把月秀保险柜里的什么东西偷偷拿走了,还真是麻烦。这小子有作案的时间。我不能让就要到手的局级毁在他的手里,要认真对付他才行。

    当晚六点,陶铁良准时到达餐馆,不见陈虎的踪影。他的呼机响,显出一行汉字:太忙去不了,抱歉,陈虎。

    陈虎放下电话,对坐在沙发上的周森林说:

    “今天晚上是应付过去了。不过,铁良还会找我的。不知道他是真吃饭呢,还是有别的事?”

    周森林冷笑说:

    “陈虎,你现在是双手捧着个烫手的山芋。吃下去,太热;捧着,烫手;撒手又撒不了。这块美元印版,成了你我的心病。”

    在蒋月秀的保险柜里发现了美元印版的事,陈虎左思右想还是第二天向周森林如实汇报了。这已经是他们俩第三次在一起研究这个棘手的难题。

    “周局,美元印版的事,你向方书记汇报了吗?”

    “没有,再等一等,拿出比较确实的材料再汇报不迟。今天上午,方书记召集公安局、检察院、消防局、法院各部的一、二把手开了个情况交流会。蒋局长也抱病参加了。方书记在会上问了勿忘我电器商城的火灾情况,指示要查清原因,在全市开展一次消防大检查,防止火灾发生。散会后,方书记跟蒋局长说,市委批准了陶铁良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很快就会下文件。蒋局长说这太好了,月秀一死,他从精神到身体都应付不过来。我从这些迹象判断,公安局还没有把在蒋月秀保险柜里发现美元印版的事情向上汇报。所以,咱们也不要着急,看看再说。”

    陈虎挠着刀疤说:

    “会不会他们没有发现保险柜里的另一块印版?会不会大火把那块印版给烧化了呢产’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美元印版烧化了并且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的可能性不大。你说美元印版是放在保险柜里?”

    “我看得很清楚,与我拿走的印版,形状与尺寸基本一致。”

    “既然印版是在保险柜里,有保险柜的保护,烧变了形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完全熔化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据我听说,陶铁良带着人在火灾现场清查了三四遍,不会没有发现保险柜,当然也不会没有发现美元印版。如果是发现了而没有汇报,那就大有文章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像你一样,也趁乱拿走了保险柜里的美元印版,所以陶铁良才没有发现它。”

    “取走那块美元印版的人会是谁呢?”

    “从理论上说,进人火灾现场的人都有可能。陶铁良当时被砸昏了,是你把他救出来的,所以陶铁良当时不可能拿走那块印版。在这一个晚上,进入火灾现场的有消防队员,有商城职工,有自动参加救火的群众,还可能有一些趁火打劫的不法分子。所以,排查起来是非常的困难。”

    陈虎想想后说:

    “周局,会不会是与蒋月秀有关连的人,比如说美元印版的知情者、甚至是犯罪团伙中的人,趁乱把美元印版取走了呢?”

    “这种可能性也很大。勿忘我电器商城这么大的规模,不一定是蒋月秀一个人的产业。可能还有别的股东,你去工商局查一查。如果有其他股东,应当能提供出一些线索,美元印版的事情是由公安局立案侦查,还是由检察院立案侦查,要由方书记拍板。我们不好主动提出,这看上去是件刑事案子,由公安局立案侦查比较恰当,我们过早插手,有越权之嫌。哎,社会发展到今天,政府各部门之间拥权自重的现象很普遍,彼此很难在利益上协调。这股风也刮进了公检法系统,互相之间封锁情报,只想向上邀功,恐怕别人抢先。结果呢,占了便宜的是犯罪分子,他们在我们互相扯皮的空档里逃之夭夭了。”

    陈虎起来。

    “周局,这还真有点像电影里,国民党的军统和中统互相摩擦,让我们共产党钻了空子。嘻嘻。”

    “你少胡说,这性质不同,国民党是派系斗争,是狗咬狗。”

    “对,对。我错了。他们是狗咬狗,我们是鸡斗鸡,性质是不同。”

    陈虎的幽默并没有使周森林的神情变得轻松,他语调沉重地说:

    “山芋烫手啊。美元印版的事情,我们长期不向上汇报,就要犯隐匿证据的错误。报上去,我又担心检察院与公安局叫上劲,闹个两败俱伤。真让我进退两难哟!你瞧你这把火救的,火是让你越救越大。搞不好,就不是救火,而是玩火啦!”

    陈虎走进泰洋保险公司的大门。出面接待他的是保险公司副总经理杨洋,他被请到豪华的贵宾会客室。

    自出任副局长以后,陈虎感到每次外出调查增加了许多不方便。接待单位总是由一、二把手出面接待,许多时间用在了毫无意义的寒暄上。而当处长时则简单多了,需要找谁就直接找谁,话题也能单刀直入。

    杨洋让秘书上烟、上茶、上水果、上纪念品。搞得陈虎心情烦躁,他忍不住说:

    “杨总,我时间不多,你也忙,就不麻烦你陪着了。你能不能让负责赔偿的黄科长来一趟,我来前给他打过电话,告诉了他我来的目的。”

    “知道,知道,”杨洋热情地剥开桔子,送到陈虎手里,“黄科长说了你要来。陈局长驾到,我们出面欢迎是应该的。以后有什么事情,还请陈局长多多关照,黄科长这就来。请,请吃芦柑,这是正宗的漳州芦柑。我已经吩咐秘书科,始了两筐放到你的车上了。”

    陈虎不便发怒,调查需要对方协助,关系搞僵不好办。他不由得想起“官不打送礼的”这句老话,是有些道理的。许多情况下对礼品不好意思拒绝,何况当下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送礼成风。他听说西北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居然成立了一个送礼办公室,由一名县副书记担任办公室主任,每年送出去的礼品达九十六万人民币!

    陈虎对他带来的侦查员说:

    “一会儿你去秘书科,把两筐芦柑的钱给付了。钱由我出。”

    杨洋急忙摆手说:

    “陈局长,你这就见外了。芦柑也是别的单位送我们的礼品,你付款,我们也没办法下账。这回就免了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黄科长夹着卷宗进来。他二十几岁,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杨洋站起来,笑着说:

    “陈局长,你们谈。我先告退,还要陪别的客人。小黄,你陪着陈局长。再见,再见。”

    杨泽微笑着离开后,陈虎单刀直入说:

    “我们想查查,勿忘我电器商城的火灾,是有什么人来提出索赔的?”

    黄科长从卷宗拿出三张表格,交到陈虎手里。

    “在火灾的第二天,勿忘我电器商城的董事长吴爱坤就来到我们公司,提出了赔偿要求。这是她填写的有关表格。”

    “勿忘我电器商城在你们公司投保了多少时间?”

    “还不到半年。这回我们公司怕要损失惨重。”

    “你们准备赔偿吗?”

    “我们到现场勘察了两次,还要去一次。如果确属意外火灾,肯定是要赔偿的。”

    “这个吴爱坤是董事长?”

    “吴女士是董事长。蒋月秀是总经理。”

    “我能把这几张表格,复印一份带走吗?”

    黄科长面露难免地说:

    “正在核查阶段,我们为客户保密,复印带走不太好吧。你们又没什么立案的手续,只是一般性的查询。对不起,不好办。”

    “那好,我按一下有关资料,可以吗?”

    “好吧。但请不要正式引用这些数字。传出去,影响我们保险公司的信誉。”

    “谢谢。”陈虎把表格交给了跟他来的侦查员,“你抄一下。”

    抄完后,陈虎起身告辞。

    “谢谢你们的合作。”

    黄科长一直送到保险公司停车场。陈虎看见车旁摆着两大筐芦柑。

    陈虎歉意地说:

    “对不起,黄科长。请你转告杨总,我们有纪律约束,实在不能收。来,我给你抬到台阶上。”

    把两筐芦柑抬到大楼门口台阶上,陈虎驾车驶离。

    “我们去梅鹿花园。找吴爱坤谈谈。”

    梅鹿花园是人工湖畔的高尚社区。切诺基在社区石牌坊前停住。陈虎说明了探访者的姓名,保安拨通了内线电话。出来后说:

    “请登记一下,包括你的车牌号码。”

    陈虎登记后保安放行。切诺基低速在小区通道上行驶。前后左右是一幢幢或独立或联体的别墅。他不止一次进入过此类的高尚小区。他想不明白,是住在这里的人高尚呢还是别墅高尚?”尽管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但也绝没有到靠合法收入人人买得起高尚住宅的程度。他从人民来信举报统计数字上发现,在房地产上以权谋私的案件呈上升趋势。开发商低价拿到国有土地的使用权,房子盖好后以低价(或者白送)给政府官员做回报;水电、邮政、公安的行业主管部门,向开发商强行索要房子,不给就不通水电、不通邮、不设派出所管片民警;还有一些人把购房当成洗黑钱的手段……这样的小区竟称为高尚小区,不是对社会公正的极大讽刺吗?

    在沉思中,切诺基停到一幢粉色独立别墅前。陈虎想,两个人找一个没有犯罪嫌疑的公民讯问,显得过于郑重。就对助手说:“你不要上去了,别把吴女士吓着。留在车里等我。”

    陈虎下车,走到别墅正门,按下对讲机。

    “吴女士,我是陈虎。”

    “请进,请在客厅休息,我就下来。”

    门自动打开。

    这是阳光充足,能举办舞会的客厅,将近一百平米。最触动陈虎的是花瓶里的紫色勿忘我,让他想起何启章墓碑下那束勿忘我。

    陈虎坐在靠近落地窗旁的沙发上。十分钟后木楼梯才响起脚步声。

    他站起来,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吴爱坤了。他心中暗暗惊叹,这个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不施粉黛的女人,在朴实无华中闪烁出惊人的美丽。纯朴与高贵、天真与成熟,许多互不相容的素质在她举手投足间竟那么和谐而自然地流露出来。

    ‘有扰了,不好意思。我叫陈虎。”

    “吴爱坤。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坐,陈检。”

    陈虎又是一个惊疑,吴爱坤对检察院的内部称谓怎么如此熟悉?在检察院,在姓氏后面加上处、局,是简约的尊称;在姓氏后面加个检字,是简约的通常叫法。上自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下至刚进检察院的大学生,都可使用这种称呼。但外界不了解也不使用这种称谓。

    在沙发上落座后,吴爱坤双手扶在她的膝上,微微弯腰说:

    “陈检,你找我有什么事?”

    “几个简单的问题。这不是调查,只是请你协助。你有权不回答。”

    “不,我愿意协助。请谈吧。”

    “谢谢。你是勿忘我电器商城的董事长?”

    “对

    “吴小姐很喜欢勿忘我,所以给商城也起了这个名字,对吧?”

    “商城的名字新奇一点,能引起顾客的注意。其实,勿忘我这种花既不水灵,也不鲜艳,喜欢它的人不多。我喜欢的却正是它从不招摇这个特点。而且生命力很强,变成千花之后还能保持原来的体态和形状。岁月流失似乎对它无能为力。”

    “吴小姐的赏花品味不俗。我的问题是,商城起火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香港。接到失火的电话,我第二天中午回来的。”

    “你在香港?”

    “你看着不像是不是?我移居香港已经十年了,是香港永久居民。”

    陈虎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旧军装与香港小姐统一起来。

    吴爱坤微微一笑。

    “你觉得我这身军装很奇怪,是不是?大陆的女孩子都不穿它了,怎么香港女人反而穿它?”

    “对不起,我是有点奇怪。”

    “也不奇怪。我从九岁就参了军,是部队文工团的杂技。舞蹈演员。只要回来,我总穿旧军装,我喜欢洗旧了的军装。有点土,对吧?”

    ‘源来是这样。吴小姐本色不变,难能可贵呀。这么说,你在大陆有很多熟人了?”

    “谢谢。我很怀念在部队的日子。我偶尔去看看老上级、老首长,也谈不上有很多熟人。这回我们认识了,以后在我的熟人里就有一位反贪局的副局长了。”

    陈虎礼貌地笑笑。他在吴爱坤的温和语气里感到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逼人之气。

    “吴小姐在失火后,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我已经向保险公司提出赔偿要求。我要等火灾评估报告出来后,再采取其他善后措施。当然,我还要参加月秀的葬礼。商城的日常工作由月秀主持。她太惨了,她的死使我很痛心。”

    “吴小姐认为失火是什么原因?”

    “这个结论应该由消防局、公安局、保险公司在充分调查后作出结论。我不能发表什么具体的意见。”

    “我没什么问题了。谢谢你的接待,再见。”

    陈虎站起来,与吴爱坤握手告别。

    “再见。陈检,再见面时我们就是熟人了。”

    陈虎回到他的办公室。周森林又去安岭监狱陪同专案组提审在押犯人,局长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桌子上摆着局办公室送来的文件。陈虎拿起来看,只见市政法委下发的文件上有一行醒目的文字,任命陶铁良同志为市公安局副局长(副局极)。

    他兴奋地拿起电话,打到了陶铁良的办公室。

    “铁良,祝贺你。”

    “彼此彼此,咱们同喜同贺吧。”

    “铁良,这回该我请你撮一顿了。你批地方,我请客。”

    陶铁良沉吟了一会儿,说:

    “今天晚上,局里一帮哥们儿要宰我。我不出点血,他们也饶不了我。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我得加班,没别的安排。”

    “那好。你就加班吧。我应付完他们,开车去找你。就咱们俩,不要外人。八点吧,我去找你。”

    等陶铁良的这段时间里,陈虎给焦小玉拨通了电话。自焦小玉调走后,他一直没有时间和她见面,只通了几次电话。

    “小玉,你还没下班?”

    “早着呢,材料都看不过来。陈虎,你又没吃饭吧?”

    “没有。等一会儿我和陶铁良吃。他当上副局长,我请他撮一顿。”

    “我知道了,说不定比你知道的还早呢。”

    “那当然,你在上级机关,当然消息灵通得多。”

    “陈虎,你管我向陶铁良表示祝贺。”

    ‘好,我一定对他说。小玉,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好吗?”

    “明天我陪纪副部长到沿海搞调研,为反走私大会做准备。等回来再约吧。”

    陈虎深情地说:

    “小玉,我真想你。”

    焦小玉压低了声音:

    “纪副部长来了,再见。”

    陈虎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不禁若有所失。难道小玉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回头了吗?每次通电话,她自然的语气流露出疏远,也许是因疏远而自然。陈虎烦躁地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把它熄灭。我过的算什么白子,半辈子就学会了抓坏人,除此什么也不懂。手里除了一长串犯罪嫌疑人的名单,什么也没有。没有女人,没有家,这是人的生活吗?连科幻影片里的机器人都有爱情,我一个大活人却形单影只。小玉,你难道听不见我内心对你的呼唤吗?

    八点半过了,陶铁良还没有来。陈虎想,这家伙一定是让他的哥们儿们灌醉了。就在这时,他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

    “你下来吧。我在反贪局门口。”

    “我以为你小子被灌得不省人事了。我就下去。”

    陈虎放下电话,快步走出房门。与老朋友的见面,冲淡了他心中的忧郁。

    来到门口,看见陶铁良靠着沙漠王越野车抽烟。

    “我以为你喝醉了。”

    “告诉你,我那帮哥们儿还在那儿喝呢。我空着肚子陪你。上你的破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陶铁良驾着沙漠王在前,陈虎驾着切诺基在后。两辆越野车驶上霓虹灯闪烁的公路。

    两辆车驶入了一个公园。陈虎想,陶铁良的面子不小,能把车开进公园里面。

    汽车停在一个圆形的亭子旁。陈虎下车问:

    “这是什么地方?一个人也没有,咱们怎么吃饭?”

    “这是钓鱼区,晚上不开放。别说人,连鬼也没有。”

    陶铁良坐到水边的石凳上,把两瓶白酒摆在圆形的石桌上。

    “坐吧,这地方不错吧。绝对安静。”

    陈虎坐下,拿起桌子上的白酒,看着说:

    “你有没有搞错,这是谈恋爱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

    陶铁良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放在石桌上打开,是花生米。

    “陈虎,看见没有,两瓶二锅头,你一瓶,我一瓶。你不是爱逞能吗?咱们俩干喝,谁不把它喝个一滴不剩,就他妈是孬种!”

    “干喝?你想要咱俩的命?”

    “少废话,喝。”

    陶铁良用牙咬开瓶盖,盯着陈虎。

    “咬,你牙呢?”

    陈虎用牙咬开瓶盖,觉得事情不妙。

    “嗯,这还差不多。咱俩先喝三口。你别耍奸,早喝晚不喝,反正你我都得喝干它。”

    两个酒瓶碰在一起。陶铁良一连三口,喝过去有二两多。陈虎只好也喝下三口,嗓子眼火辣辣的。这种喝法,在大学时代,他俩喝过一次,为了赌谁的酒量大。

    “陈虎,大二的时候,咱俩这么喝过一回,你还记得吗?”

    “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天没上课。你想重操旧业呀!”

    陶铁良两眼紧盯住陈虎。

    “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俩交情怎么样?”

    “铁良,这还用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冲你这句话,咱俩再喝三口!”

    陈虎看着陶铁良吞下三口,他只喝了一小口。他担心陶铁良喝醉了开不了车,还得把他送回去,总不能两个人都醉了。

    “咱们不光是老同学、老朋友,还差点成为亲戚。玲玲不死,你八成是我妹夫,我是你大舅子了。”

    “铁良,你到底想说什么?”

    陶铁良忽然像孩子似的哭起来。陈虎知道,陶铁良有酒喝多了爱哭的老毛病,忙站起来,走到陶铁良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

    “铁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提了局长,我心里比你还高兴。你怎么好好地哭起来,一定是酒喝多了。”

    陈虎要拿陶铁良的酒瓶,却被陶铁良灵巧地先拿走了酒瓶。

    “我还没喝呢,就多了?陈虎,我是珍惜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比珍惜生命还珍惜,你懂不懂?”

    “我懂,我当然懂。我和你一样珍惜。”

    陈虎也动了感情,声音有些颤抖。

    “我为什么把那帮哥们儿抛下,跑到这儿和你喝干酒,不就是冲着咱俩多年的交情吗!我陶铁良向来把你陈虎当成我的亲兄弟。陈虎,陈虎,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容易呀!

    陶铁良哭得更加伤心。陈虎也落下了泪。

    “铁良,我欠你的更多。要不是我,玲玲也不会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玲玲。”

    “陈虎,玲玲的死,你说,你说,我真恨过你没有?”

    “没有,你没恨过我。你对我够意思。”

    “玲玲要是活着多好呀,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咱们现在说话,玲玲能听见,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

    “喝,为玲玲,咱俩喝!”

    真情发动,为死者悲哀,陈虎与陶铁良拥抱着大哭,每人喝了好几口酒。

    突然,陶铁良猛地把陈虎推开,哭骂道:

    “你陈虎不是东西!你他妈一点人性都没有!一点交情都不讲!”

    陈虎愣了,不知道陶铁良为何突然暴怒。

    “你小子背后玩家伙。你把玲玲送了命,现在又要送我的命!陈虎,你他妈的是狼心狗肺!”

    “铁良,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升个副局,你生气是不是?”

    “胡说八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少在我面前装蒜!你上勿忘我商城救火,就没安好心!你说,你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拿走了什么?”

    陈虎的酒醒了。

    “没……没发现什么……”

    “你撒谎!你没拿走什么,蒋月秀的保险柜里怎么是空的?她不会为一个空保险柜送了命!我是第一个冲到保险柜跟前的,你是第二个。当时我被砸昏了过去,正好给你留了个作案时间广

    “铁良,你冷静点。你在保险柜里发现了什么?”

    “保险柜里连个屁也没有!你说,你到底拿走什么东西了严

    陈虎心里迅速闪过许多想法。看来,陶铁良不知道我拿走了美元印版,要是知道,他一定会说出来。他也没在保险柜里发现另一块印版,要是发现了美元背面的印版,自然会想到是我有可能拿走了美元正面印版。那么那块背面印版肯定是被别人取走了。这件事目前还不能如实告诉铁良。

    “铁良,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陈虎刚要拉起石凳上的陶铁良,胸口遭到重拳的一击。他趔趄着后退,陶铁良一个箭步冲过来,照着陈虎的胸口又是重重的一拳。

    摔不及防,陈虎倒下了。陶铁良就势骑在陈虎身上,双手抓住陈虎衣领,大骂:

    “姓陈的,你小子笑里藏刀,当面握手,背后捅刀子。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插手火灾的调查?商城失火,关你反贪局屁事!”

    “铁良……你让我起来。再不松手,我不客气了!”

    陶铁良左右开弓抽打陈虎的嘴巴,边抽边骂:

    “不客气你能怎么着?你能把我当贪污犯抓起来!我抓你还差不多!你妨碍公安局执法,藏匿物证,私自搜查现场,哪一条都够判你个三年五年!”

    陈虎猛地翻身,掀翻陶铁良。两个人连缀带爬一阵对打,脸上全出了血。

    “姓陈的,今天要不教训教训你,你小子真认为你是无底下惟一的好人。”

    陶铁良的功夫原来就在陈虎之上,又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很快制住了陈虎。他把陈虎压在地上,来个嘴啃泥,又用左膝顶住陈虎的后腰,把陈虎的左臂反剪背后。

    “你说,你从落月秀的保险柜偷走了什么?”

    陈虎愤怒了,大声喊:

    “放开我!”

    “陈虎,你也太黑了,拿老朋友的前途去换你的乌纱帽,你整蒋局长,就是整我。你让我怎么办?跟着你去整蒋局长?还是跟着蒋局长整你?姓陈的,他是我的上级,你是我的朋友,你让我怎么选择!”

    陈虎的右腿弯曲向上,猛地收起,皮鞋狠狠踢在陶铁良的后腰上。“哎哟”一声惨叫,陶铁良从陈虎身上滚落,再也站不起来了。

    见陶铁良在地上痛苦地用手撑他,却怎么也爬不起来,陈虎轻轻把陶铁良上半身扶起,靠在湖畔的一棵大树上。

    “铁良,铁良,我送你上医院,千万别落下什么毛病。”

    热泪从陶铁良眼眶内滚落。

    ‘你一脚把我踢死了倒省了我难做人啦!陈虎呀陈虎,我实在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天哪!”

    “铁良,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珍惜咱俩的友谊。但你我都是干公检法的,原则大如天,由得了我们吗?”

    “哼,原则?你除了原则,还有什么?你除了我这么个铁杆朋友,你还有朋友吗?没有,你是他妈的孤家寡人一个。不说别人,连焦小玉那么好的姑娘都让你给伤了,你还有点人性没有?有点同情心没有?要说原则,你也不配。你今天下午去找吴爱坤,你反贪局有什么权力对一个没有任何犯罪嫌疑的香港人进行讯问?我告诉你,你是非法讯问!”

    陈虎心里一惊,陶铁良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陈虎,你一头瞎猫,还想抓住耗子?你纯粹是乱撞。什么时候撞到枪口上,你也就踏实了。你知道吴爱坤是谁?”

    “她是谁?”

    “我也用不着全告诉你。你知道一点就够你找不着北。十个焦东方也没一个吴爱坤的背景大,她是谁的干闺女你知道吗?她能进去的地方,别说你我,连方书记、焦书记、林市长也不是想进去就进去,人家吴大小姐平膛!你小子对她一点底都不摸,凭着从保险公司按来的住址和电话就找上门去,你是活得不耐烦,急等着寻死呀!”

    “她那么厉害?”

    “她厉害还在后头呢。她要想扒你这身皮,你连再找着工作单位的可能性都没有。实话告诉你,她要打红电话,告你的状。我好说歹说她算没打。我说你是我的哥们儿,心眼正,没有歪的邪的,她才把你放生了。”

    “你和她挺熟?”

    “谈不上,通过月秀认识的。你见我开的那辆三菱沙漠王了吧?”

    “看见了。”

    “吴爱坤送给市局的,一送就是十辆!我不用打听,你动吴爱坤,方书记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早让你歇菜了!”

    “铁良,咱俩自相残杀半天了,我送你去医院。”

    “还真疼。从这一脚就能看出你够黑的。陈虎,我对你是仁至义尽,你听我一句,见好就收吧。要照你这么反贪反腐,全中国就剩下你一个好人了。”

    “我背着你。”

    “还真站不起来了。”

    陈虎蹲下,陶铁良双手搂住陈虎的脖子。陈虎背起了陶铁良,走到切诺基旁,把他放进后座。

    “忍着点,咱们去医院。你的沙漠王,暂放在这里吧。”

    引擎发动。陈虎驾车去了一家医院。湖畔石台上放着两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除了它们,没有人知道一对朋友在这里打了不同寻常的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