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小玉走进周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周森林正与财务处的副处长谈着什么。

    “周局,我找你有点事。”

    “小玉呀,你先请坐。”周森林在财务处的报表上签了字,‘林先回去吧。我们约个时间再具体研究。”

    财务处副处长拿着局长签批的报表出去。周森林站起来,走到焦小玉面前,按着她的肩膀说:

    “坐。你的病还没痊愈,别累着。”

    焦小玉坐在沙发上。周森林绝口不提她强行去与焦鹏远见面,引起有关方面强烈不满这件事。他等她自己提出。

    “周局,”焦小玉把手捏着的信封递给周森林,“医院给我寄来了通知,让我住院复查。你看怎么处理?”

    “是吗?”周森林从信封抽出通知,“有病当然应该及时治疗。其实,你就不应该那么早出院。”

    医院发来的住院复查通知,周森林不看也知道。正是他和方浩研究后决定,让焦小玉回医院治疗加休息,经与医院协商,由医院方面发出通知的。他觉得,让焦小玉住院是帮助她摆脱现实压力和反贪局免遭议论最好的办法。

    “好,既然医院要求你住院复查,我看这很好嘛。这回,你干脆踏踏实实住上一阵子,等身体彻底康复再出院。你准备什么时候住进去?我让陈虎开车送你。”

    “不用。陈处长很忙,我也不愿意让他送。我自己能去。”

    “小玉呀,你是不是对陈虎有点误会呀?他对你是很关心的。这小子是个暖水瓶,里边热,外边凉。”

    “我不管他是暖水瓶还是矿泉壶,跟我没关系。周局,我还想问件事?”

    “什么事?你过去说话不是很痛快吗,你说。”

    “检察院的宿舍,是不是快动工了?”

    “你问这个事呀,”周森林拍着自己的脑门,“你是想要房子吧?我把你没有房子这件事都给忘了。你现在还住在你同学那儿吗?”

    “对,还住在那儿。”

    “是呀,焦东方原来给你搞的那一套两居室,你硬是退还给产权单位了。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想往回收,不退也不犯法嘛。那时,你还没来检察院,也谈不上以权谋私。没错,检察院宿舍这个月就开工,一年后就能住进去了。你分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给你打包票。”

    焦小玉冷笑说:

    “就是千钟批给检察院那一块地吧?”

    “就是那块地。交通方便,地段也好。你就等着住好房子吧。”

    “那我就不明白了。周局,千钟那么大笔一挥,把地批给了检察院,就把你们通通收买了!”

    周森林脑袋“轰”的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焦小玉会横着打过一发炮弹,而且是冲着他来的。

    “小玉,你是不是发烧呀?”

    “我没发烧。我很冷静。这块地,检察院申请了许多年,一直就没批下来。偏偏市委出了问题,千钟的狐狸尾巴出来的时候,他拿着批文送上门来。你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千钟是来做交易,他给检察院批地,检察院对他手下留情。但是你们一个个谁也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落个实惠,住上房是真的。那是批地吗?那是白送。千钟象征性地收了点土地使用费,不到正常费用的三十分之一。千钟慷的是国家之慨,检察院侵吞的是国家利益。你们双方就这样成交了!周局,我说的没错吧?”

    周森林心里打个冷颤。这回他算是认识焦小玉了,她美丽的外表下是男子汉的刚烈,是匹难以驾驭的烈马,她心中有一条足金的法律准绳,怪不得她能把叔叔和哥哥送进监狱。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她是不是因叔叔、哥哥的遭遇,而心存对检察院的报复呢?周森林觉得必须把焦小玉的气焰压下去,让她收回她的想法。否则焦小玉会成为全检察院的众矢之的,她会把大家期盼已久就要到手的房子毁掉,而人们会宁愿毁掉焦小玉,而不愿意毁掉房子。要是那样,对焦小玉就太不利了。

    “焦小玉,你的话太离谱了。千钟批地不是他个人行为,是政府行为。你怎么能把这说成是千钟与检察院的交易呢?这块地早就该批给检察院嘛!不能说因为市委、市政府的几个领导出了问题,日常工作就全无是处了!不错,检察院的土地使用费是比正常的低了些,这可能是市政府考虑到检察院是个清水衙门,没那么多钱,在政策上有所倾斜吧。盖宿舍,涉及到检察院所有工作人员的具体利益。你赶紧把你的想法收回,千万不要到处说。传出去,大家对你会不理解,还不一口一口地把你生吃活剥了。”

    焦小玉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周森林跟前,双手撑住办公室的台面说:

    “那就让他们一口一口地把我生吃活剥好了。哼,一句政府行为就能把这件事的交易本质遮掩过去吗?没错,你们办得到。在政府行为这块遮羞布下,发生了多少起腐败行为?追查起来,一句集体讨论,一句政府行为,一句有报告有批复,就全遮掩过去了。周局,你难道不明白,许多大案要案就是在政府名义下发生的吗?政府就有滥用权力的权利吗?我知道,你们不想追究千钟低价突击给检察院批地这件事,不想错过福利分房这最后一班车。对千钟不但没立案,现在说他好话的倒不少。这不是交易是什么,不过是披着合法外衣的交易罢了。”

    “焦小玉,”周森林猛击桌面,“诽谤国家机关,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检察院和千钟的交易?你怎么知道对千钟就不立案?”

    焦小玉照样用手掌猛击桌面,大声叫道:

    “你起诉我呀!你们敢吗?要这样下去,你找张报纸,把‘反贪污贿赂局’的‘反’字糊上,干脆叫贪污贿赂局不更名正言顺!”

    周森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承认焦小玉尽管言辞过激,那是她情绪不稳定造成的,但出于公心,所言也不无道理。但这件事焦小玉是赢不了的,即使她把情况向上反映,上级也绝不会认为这里有什么交易,顶多不过是追加一笔土地占用费罢了。说到底,是国家把左面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再放到右面的口袋里去。这里面没有自然人和法人的权钱交易。但小玉这样一闹,势必使她成为检察院的害群之马,她怎么能承受住众人的压力呀。

    “小玉,我态度不好,不该冲你拍桌子。你有很强的原则性,这是好的。但太年轻,不成熟。众怒难犯,你不知道?再说,不管千钟批地的动机如何,检察院并没有承诺不给他立案。个别人说他好话,不能代表组织。所以,我们和千钟并没有你说的交易。有些人,可能是想放千钟一马。中国的事,许多是尽在不言中,你也抓不到什么证据。据我了解,千钟现在揭发很积极,允许犯了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是党的政策。这起大案,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很难说。我们基层办案人员,说实话,也只能是边走边唱,边改调门。今天的事就此打住,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见。如果真理是在你手里,你的真理也还没成熟,你慢慢等它成熟吧。社会是复杂的,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你再长大几岁,也许就明白了。走,我立刻送你住院,这就去。”

    周森林拉住焦小玉的手,传过来一股凉气。

    “小玉,你的手像块冰似的。孩子,你是没人疼啊。老话说,没人疼的孩子手凉。”

    焦小玉趴到周森林的肩膀上,失声痛哭。

    “周局……我心里憋得慌,难受……”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苦啊卜…··”

    周森林亲自送焦小玉住进了医院。他交给住院处一张检察院的空白支票,一再嘱咐主治医生,三个月内不能让焦小玉出院。他希望能尽量减轻焦何案风暴给焦小玉带来的伤害,再也不能让她雪上加霜了。让她暂时出局,是对她最切实可行的保护。

    陈虎拨通了何可待的手机。

    “可待,我是陈虎。”

    “陈处长,很长时间没见了。你的小乌纱帽还没让人摘走吧?”

    “还戴着呢。”

    “找根绳,把纱帽翅扎结实点。小心让风刮跑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乌纱帽戴不长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我老爸托梦时对我说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老祖宗的至理名言你都忘了?焦家父子俩全进去了,大案胜利结束。再留着你,除了添乱,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下海,跟我做生意吧。我扶你一把。”

    “你少废话。你给我办件事。”

    “什么事,你大处长还用找我?”

    “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到什么地方找你?”

    “事儿急吗?”

    “急事。最好马上见面。”

    “就怕你不敢来。我正开车去墓地,就是公墓。给我老爸扫墓。你要着急,就过来找找。要不急,明后天再说。”

    这倒是件新鲜事,陈虎从来没听说何启章的尸体已经火化并下葬这件事。为了法医作出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的鉴定,尸体在医院冷冻保存了很长时间。看来,何启章的尸体火化是在我去境外缉捕郝相寿那段时间。既然有了何启章自杀的结论,继续保留尸体已经没有必要。

    “好吧,我过去。到了,再用手机和你联系。”

    “那好,你马上过来。操,我也来不及向我老爸请示了。你敢来,他还不见得愿意接见你呢。”

    陈虎关上手机,骂了一句:“看你还能狂几天。”

    在墓地停车场,陈虎发现了何可待的本田王。他把切诺基停靠在本田王旁边。

    望着山坡上一排排拾阶而立的墓碑,他的心感到阵阵绞痛。陶素玲的墓正静静躺在半山坡上。2020吉普从公路滚下山坡的惨状浮现在他眼前,一个充满朝气的躯体化作一捧骨灰永远栖息在冰冷的墓碑下。夺去她生命的正是何启章案件。

    此刻,何启章的骨灰也静静地躺在这里。死亡,把高贵的人与卑贱的人,把好人与坏人拉平了。何启章因自杀身亡,不再受到法律的追究。想到这,陈虎感到忿忿不平,他觉得把何启章的墓也放在这里,是对陶素玲英灵的亵渎。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公墓,罪该万死的人也有权埋在这里。

    墓地小卖部出售香烛、鲜花、矿泉水、酒类。陈虎买了一束白色的马蹄莲、一瓶二锅头酒、一瓶矿泉水。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陶素玲的墓碑旁。

    枯黄的松枝、败叶和纸屑盖住了墓碑,碑面上有雨水和风沙留下的污渍。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祭扫陶素珍的墓。

    陈虎在墓碑旁蹲下,轻声说:“玲玲,我来看你,真想你呀。”

    他掏出手帕,拂去墓碑上的枯枝败叶,用矿泉水从碑顶端开始清洗。清洗干净后,打开二锅头的瓶盖,把酒倒在墓碑上,一滴也没有剩。

    洁白、吐出黄蕊的马蹄莲安放在墓碑前。

    “玲玲,”陈虎的手轻轻抚摸墓碑,“你听了可能会生气,何启章的墓也在这个墓地。我一定要给你争个烈士的称号,把你迁往革命烈士公墓。再见,我会再来看你的。”

    陈虎掏出手机拨通了何可待的手机。

    “我到了。你小子在什么地方?”

    “你往最上面走,有个石亭子,就找到我了。”

    陈虎从陶素玲的墓碑走到上山的石阶路,一直往上走了三十多级台阶,来到了最高层。

    何可待在一个四方形的石亭里冲他招手。陈虎以为石亭是供扫墓人休息和远眺的场所,走到才发现,原来石亭是何启章墓的附属建筑,一块两米高、一米二宽的汉白玉刻着何启章名号的高大墓碑竖立在四方形石亭的中央!

    陈虎倒吸一口凉气。他原以为死亡把好人与坏人扯平了,看来并不是这样。本市第一贪官高大的墓碑和花岗岩石亭,依然向社会宣告他的显赫和尊严。三十多级台阶下面,才是陶素玲的两尺墓碑。

    何启章的墓碑下堆放着几十束鲜花,还有苹果、桃子等贡品。非常整洁,可以说一尘不染。

    陈虎讥笑说:

    “何可待,你爸的威风与他活着时不损分毫呀。是你这个孝子立的碑?还盖了个亭子。”

    “法律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谁有钱,谁就能在这个墓地选择风水最好的地方下葬。只要你舍得花钱,碑立得比人民英雄纪念碑还高也没人管你,更别说建个石亭了。”

    “那你立碑和建亭子,花了多少钱?”

    “对不起,这纯属私人事务,无可奉告。十万八万,总是有的。陈处长,在亡灵面前,你说话时嘴上得留点德性。连司法都不追究死者的责任,你别冒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惹我跟你翻脸。”

    “这么多鲜花,也是你一个人送的?”

    “这倒不是。我今天就带来一束紫罗兰,其它的花,都不是我带来的,那些贡果也不是。不信,你问问看墓的老头,好多事也是我听他说的。”

    何可待冲着在紧挨着一个墓碑下除草的老头叫了一声:“大爷,你能过来一下吗?”

    应声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汉,身上扛着一把锄头。

    ‘次爷,我这位朋友想知道,这些鲜花是什么人送来的?”

    老汉用手指着紫罗兰说:“这把花是你刚拿来的。那束勿忘我,是我今天早晨摆上去的,其它的花,我就不知道是谁送的了。今天上午好像来过几个人,苹果可能也是他们留下的。”

    陈虎亲切地说:

    “大爷,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是庄稼老头,自打这地方改成公墓后,就看墓。谁给钱,我就把谁家的石碑勤擦洗点,不给钱的,用条帚扫扫就大面上过得去。”

    “那你一个看公墓的,干嘛还给这个墓碑送花呢?你认识这个碑主何启章吗?”

    “不认识。有一天,来了个女人,挺漂亮的,她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每天给这块碑送上束鲜花,她点名要勿忘我。她还嘱咐我每天把墓碑和四周打扫干净。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买花,两千块我还能挣下多一半呢。”

    “大爷,到这块碑扫墓的人,多吗?”

    “隔三差五的有。来的都是特体面的人。他们知道我是看墓的,都往我手里塞钱,让我把墓弄干干净净,还留下不少香烛钱。我盘算着,这位墓主,生前肯定帮了不少人。死了,才香火不断。看起来,人呐,生前还是多做善事,死后才能留下个好名声、好念性。这不,连我这个看墓的孤老头子,以前没见过他,他死了我倒沾上他的光了。阴德哟。拜托二位了,别把石亭弄脏了。要没什么事,我锄草去了。”

    老头走开后,何可待轻声说:

    “我都没敢告诉他我是谁。我怕他知道我就是碑主的儿子,他冲我磕头谢恩。我哪敢受他的头呀。我旁敲侧击问过他两次,他从来给我爸扫墓的人手里,少说也接下了万把块钱呢。”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前来祭扫的是谁了?”

    “不知道。我一回也没碰上过。他们也不会给看墓老头留下姓名。但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思。我老爸一死,把他们都保下来了。你忘了我告诉你,我老爸给我托梦,说他一死保下来局以上干部就有一千多人呢。这些人,心里感念我老爸的恩德和救命之恩,上这里来也肯定是偷偷来的,怕暴露身份。他们是良心上过不去,来找心理平衡。说不定,祈祷我老爸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呢。”

    “嗯。你分析得有道理。这些人,肯定没少从你爸手里捞好处。”

    “要不我老爸怎么有及时雨来江这个绰号呢。我一直纳闷,那个给老头两千块钱,指定经常送勿忘我的年轻女人是谁?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来。这世上还真有情种,难得,实在难得。我老爸死了还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这辈子他算没白活。”

    “看来,你老爸确实是做鬼也风流了。”

    “别在这儿骂人。嘴上积点德,等你死了,也有人给你送花。你别在这儿惹我老爸木高兴了,有什么事,咱们下山说。”

    何可待朝父亲的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随陈虎下山。

    回到停车场,何可待靠在丰田王车门上说:

    “让我给你办什么事?”

    “我有一千美元,你路子广,给我换成人民币。找你,无非是比价换得高点。”

    “就一千美元?少点。”

    “以后还有,先换一千。”

    何可待会心地一笑:

    “陈处长,你算开窍了。行,这就对了。”

    陈虎从兜里拿出十张面值一百的美元,这是他从一万美元假钞中隔着号码抽出来的十张,他不担心何可待认出钞票上的号码,由于号码不是紧连的,何可待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记忆力。

    何可待接过美元,看也没看就放进手袋。

    “明天我给你回话,陈处长,从今天起,你我才算是朋友了。”

    何可待与陈虎上了各自的车,驶向城里。

    第二天下午,何可待拨通了陈虎的手机,把他叫到公司办公室。

    何可待从老板台抽屉里拿出一万人民币,放在桌面上,又推到陈虎手边。

    “给你换完了,一千美元换一万人民币,不低吧。”

    “谢谢。”陈虎。动中很失望,这就是说何可待与具体经办换汇的人,都没有发现是假美元。还得想办法把~千假美元要回来,不能让它在市场上流动;再说那是证据,不能流失。

    何可待从手袋里拿出了十张百元面值的美元,也推到陈虎的手边。

    “这个也还给你。原物奉还。”

    陈虎故作惊讶地说:

    “可待,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可待点上支烟,轻松地吸了两口。

    “除处长,以后你用钱,只管对我说。别捣腾假钞,出了事就不小。拿回去吧,你那一千美子,是假的。”

    “假的?你敢肯定?”

    “我一个哥们,干切汇十几年了。我最近手头紧,要不当时我就给你换了。其实换什么,我给你点儿就是了。切汇那哥们,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说我不仗义,人家不换。陈处长,这回你让我栽了面。我不怪你,你是刚出道,肯定是让别人骗了。”

    “那……对不起,美元是假的,那这一万人民币,我不能要。”

    “你别来这套骗共产党了。钱是我的,你拿着就是了。~万块算什么,等我资金周转过来,你缺多少就上我这里拿多少。”

    “谢谢,”陈虎把一万人民币推到何可待手边,“你的钱,你收回。我的钱,我收回。既然你证明了这一千美元是假币,我们就换个话题。何先生,你还记得你家保险柜被盗的美元,有一笔是号码相连的吗?”

    “有这么回事。陈处长,陈大哥,你给我作局,下套,栽赃,是不是?想给我安上切汇的罪名抓起来?”

    “这一千美元,是我从那三万假美元中,隔着号码挑出来的。经中国银行鉴定,这是一笔美元假钞。你也证实了这一点。”

    “陈处长,我的陈大哥,瞧这阵势,你是真要下套整治我?”

    陈虎站起来,用手指敲着桌面。

    “要存心给你下套,就不用这种办法了。不过,你的嫌疑是不小,假钞从你父亲的保险柜被盗走的,这是铁的事实。你为了洗清自己,也得说清楚这笔假钞的来历。”

    何可待一阵慌乱后镇静下来,他给自己和陈虎各斟了~杯洋酒。

    “操,我这个人,太老实。和焦东方的鬼心眼儿根本就不能比。昨天,你托我换美金,当时我心里就有点嘀咕,公正无私的陈虎怎么一下子掏腾起换汇来了?但还是上了你的套。以后你的话,我得打折扣了。你这个朋友,交不得,除了给别人下套,人之常情一点没有。就说焦家父子这件案子吧,我帮了你多少忙?又帮你立了多少功?不客气说,你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呢?现在大案你办完了,开始捉摸我这个跑龙套的小角色了是不是?”

    “可待,我现在是帮你。冲你家保险柜里有假纱,公安局立刻就有理由拘留你。都用不着我出面。想清楚没有?这三万假美元,是怎么来的?”

    “陈处长,陈大哥。你想一想,真钱我都花不完,还能捣腾假钱?再说,那是我老爸的保险柜,钱是怎么来的只有他知道。不过,我敢保证,我老爸不会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还能放到保险柜里供着?”

    “你家还有没有假美元?”

    “那你就带着搜查证来搜吧。我们家已被市委高干大院扫地出门了。你去搜查过的那座楼,早让市委收回,包括家具和古董。我老妈只好和我住在一起。什么东西也没剩下。只怕你现在去搜查,都没有地方供你搜了。”

    陈虎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何可待承认了假美元出自他父亲的保险柜,就为以后的合法传讯打下了基础。

    “那好。这事不算完,这笔假美元的来历一定要查清。你还是认真想想,争取主动。我还会找你的。你态度不好,我就不得不换一种谈话方式。再见。”

    返回反贪局的路上,陈虎的耳边不断响着“我老爸不会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还能放到保险柜里供着”这句话。他觉得,何可待与假美元之间的关系,似乎可以排除,他甚至傻乎乎地拿假美元去向他的朋友兑换,引来同伙的嘲笑。但何启章真的不知道这笔美元是假钞吗?他搞财务工作几十年,接触过各种外币,对真假外币应当有识别能力,他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呢?何可待那个搞切汇的朋友,不是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了吗!如果何启章知道这笔美元是假的,又刻意放在保险柜里保存起来,那又意味着什么呢?陈虎的精神一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设想一…何启章正因为知道这笔美元是假币,才刻意锁进保险箱——已经逼近了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何启章掌握着关于美元假钞的秘密。陈虎叹口气。哎,何启章带着太多的秘密自杀了。每个到何启章高大墓碑祭扫的人,都是一个秘密;每个秘密都是一件罪案;他突然一死,所有的线头都割断了;不知有多少腐败干部就此逃之夭夭,至今仍堂而皇之地出入各级政府机关,甚至到处做反腐的指示和代表政府出席~个个重要会议。

    对,去找何启章的黑皮本。这位常务副市长工于心计,把很多秘密记录在黑皮本上。尽管使用的是暗语,只要拿到黑皮本。破解应当不费力气。郝相寿已缉拿归案,他曾供认他手里有黑皮本的复印件。也许,从黑皮本上能找到假美元的线索。对,立刻向周局汇报,请求提审郝相寿。

    陈虎驱车回到反贪局。局长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周局陪中央来的同志去了安岭监狱。

    安岭监狱是关押触犯刑律的高级干部、重大罪犯的高级监狱。警戒和防狱暴措施十分严密,能有效地防止地面和空中劫狱。即使劫狱者驾着直升飞机而来也是枉然。

    等周局从监狱回来吗?不,我去找他更方便。

    陈虎深信黑皮本能解开假美元之谜。何可待对焦小玉供述,他记下了美元的号码。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没有特殊的动机,为什么要记下票面上的数字?记下数字,再把钱存起来,不是太累?太反常?那么,记下号码数字的是何可待还是何启章?何启章记下数字的可能性最大。要解开究竟是难记下的数字,看来得传讯何可待。

    陈虎出了局长办公室,急匆匆地下楼,走向他的切诺基。

    从柬埔寨回来后,他多次对周森林提出提审郝相寿的请求,均没有得到批准。难道真像何可待所嘲弄我的,是什么角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吗?

    上了车,几次打火都没能启动。他妈的,你这辆破车,跟我一样,也该报废了吧!

    在陈虎内心的一顿咒骂之后,切诺基驯服了,冲上了驶往市郊关押要犯的安岭监狱。

    高速公路上的车辆比市区少了许多,但陈虎仍嫌前面的车挡道。他把警灯吸在车顶上,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他突然不想戒烟了,从座位下找到一合发干的烟,才知没有带打火机。他拉开副座前的杂物箱,手伸进去看看有没有打火机。手指触动到一件小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女人用的金属发夹。

    发夹是一把精巧的银制小提琴。陈虎的心猛然抽紧。

    这是焦小玉的发夹,不知什么时候遗忘在杂物箱里。

    他把发夹放在鼻孔下嗅了嗅,似乎闻到了焦小玉头发上的香味。

    并不久远的往事又翻上心头。

    侦查何启章自杀案件,陶素玲翻车死亡,这是他失去第一个女人。焦小玉顶替了陶素玲的工作位置,但很长时间她不能取代陶素玲在陈虎心中的感情位置,他更倾心于保守型、小康人家的女人,对于颇有现代都市女孩气息的焦小玉,他总是望而生畏,心存戒惕。更何况他对陶素玲的死亡一直承受着失职的内疚。

    当他在焦小玉家吃饺子,知道了焦小玉是焦鹏远的亲侄女、焦东方的堂妹时,一瞬间他被吓蒙了。他从未想过与权贵攀亲,在反贪局接触的权贵腐败案件里,他对此类人物充满了厌恶,甚至是仇恨,这也许来自他的平民情结,他毕竟是普通工人的儿子。在上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时,他就常常受到高干子弟的欺侮,也许在那时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心中有一种感觉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袒露过,那就是每当看到权贵被绳之以法时,心底会涌起很大的快感,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

    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在焦小玉面前掉链子,就像骑自行车骑着骑着,链子掉下来,心里撮火。那~夜,焦小玉提着皮箱敲开了陈虎的家门。他妈的,我竟然要搬到别人家去睡,又说和焦小玉下一夜跳棋,还故作糊涂地说,那你究竟要什么呢?混蛋,我真是个混瓦我知道小玉需要的不仅是我的床,还有我的爱。我为什么不敢和小玉上床?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名誉吗?怕传出去不好听,怕接人以柄。就眼巴巴地看着小玉失望地离开了我。陈虎啊,陈虎,你真是一个混蛋,天下第~个混蛋,为了名誉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废话,全然不顾一个姑娘内心的感觉。

    在逮捕焦东方前的那一刻,他看着焦东方坦然地和田聪颖拍结婚照,潇潇洒洒,旁若无人,他从心里妒忌焦东方,这小子才活得像个男人。他快快地想:也许这世上只有坏人才活得潇洒,好人活得太累。潇洒和拘谨的区别,不就在于前者蔑视一切规则,后者谨小慎微吗!

    我什么时候能像焦东方那样潇洒走一回?

    最尴尬的是在这辆切诺基分向焦小玉求婚遭到对方冷漠拒绝的那一刻。小玉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上: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陈虎同志,陈处长。我不和你结婚,与你的为人好坏无关。纯粹是我的个人理由。我的哥哥在监狱里,我爱他,兄妹之情不会因此而割断。我的叔叔…··不说这些了。但请你记住,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感情联系,更别提结婚了。我背弃了家庭,他们永远是我的阴影,生活在这种阴影里,和一个摧毁了他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们毫无幸福可言。时间一长,也许我还会恨你。”

    阴影?对,是有阴影。陈虎的脚踩着油门又超过一辆车。何启章案件的侦破使我失去了两个女人,我也在这阴影之中。从柬埔寨缉拿郝相寿回国后,陈虎两次到住院处看望焦小玉而遭到拒绝,护士说:病人不愿意见你,请回吧,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听说她又住院了。

    难道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来吗?陈虎的全身因愤怒而增添了活力,切诺基在他手里像疯牛一样向前冲去。

    切诺基停在安岭监狱高大的围墙外门的停车场上。周围的空旷地带同样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陈虎出示了检察院的工作证,得到武装警卫的允许,朝监狱大门走去。

    几十步以外,他看见局长周森林与四个陌生人走出监狱大门,朝停车场走来。

    这四个人是什么人?陈虎从周森林对他们毕恭毕敬的神态看出,他们来路不凡。走在两侧的两个目光警觉的年轻人,陈虎从经验一眼断定是内藏枪械的便衣警卫;走在中间手持皮包的两个中年人那一定是什么要害部门的工作人员了。

    周森林与陈虎擦肩而过时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睬也不睬一眼,更不介绍。倒是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个,对陈虎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似乎知道陈虎的身份。

    周森林送这四个人分别上了两辆奥迪。原来已停在车场上的一辆警车做前导车,三辆车疾速驶离停车场,驶上了回城的高速公路。

    用森林目送三辆车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是谁?”陈虎走到周森林身边,轻声地问。

    “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周森林的声音冷冰冰的,透出一股寒气。

    “周局,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是来提审郝相寿的吧?”

    周森林这才把目光直机陈虎:

    ‘游虎,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我?请求提审郝相寿。”

    “我没有安排你这份工作。你提审的目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提审前要报批的程序?”

    “寻找何启章黑皮本的下落。我怀疑何启章在黑皮本上记录下与假美元有关的内容。”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黑皮本的复印件被郝相寿保存在香港一家银行的个人保险箱里,是不是派人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你回城吧。”

    “回城?今天我不见到郝相寿,就不回去。局局,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提审郝相寿?是我把他从境外抓回来的,我最熟悉他的案情,他手里那个黑皮本,是我们扩大侦查,一网打尽贪官污吏的要害证据。你说,为什么不让我参加?”

    周森林沉默了,该怎样向陈虎解释呢?由方浩拟定的郝相寿专案组里有陈虎的名字,但名单从上级批回时,陈虎的名字被一只黑色铅笔勾掉了。为什么,没有人解释,方浩也没有追问。何启章、焦鹏远的案件的侦查权,明显地转移到了由高层直接指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擅自行动。刚才对郝相寿的审讯,郝相寿的口供笔录在审讯~结束就装进了牛皮纸口袋,封口用红色火漆加钢印封死,装进了来人携带的密码箱。周森林知道:他再也不会看到郝相寿这些交待和揭发材料,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件事,严格保密,不准把郝相寿交待材料泄漏给任何人,这是铁的侦查纪律。对于缺少政治经验又容易莽撞冲动的陈虎,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明白。这么大的弱点,让他接班,我还真不放。乙。

    周森林决定用最简单的手段解决最复杂的问题,他讥讽地说:

    “陈虎,你摸摸你的脑袋有多大,再想想你是吃几碗干饭的,天下大事轮得到你操心吗?我是磨房的驴,听喝的。你是磨房的磨,听驴的。我让你怎么转,你就怎么转……”

    陈虎打断了周森林的话,反唇相讥说:

    “周局,你这话我听着怎么糊里糊涂的,你是局座,怎么成了驴?我是大活人,怎么成了磨?”

    “你少跟我要贫嘴,我能当好驴,你能当好磨,就算你我的造化。你给我回城,回去广

    “党内若干关系准则里,可没有什么驴呀磨呀的,只有同志关系。今天我就是要审一审郝相寿,见不到,我就不回去。”

    周森林冷笑一声说:

    “那好,你去呀,你去闯监狱大门,看不一梭子弹把你扫到阎王老子那儿去。没有报批,连我也不能提审郝相寿。”

    墓地,陈虎想起在柬埔寨机场,郝相寿被押上飞机时说的话:“你杀不了我,黑皮本你还没拿到手呢。我立的功会比你立的功大得多,我还是你的上级。”

    被侮辱的感觉使陈虎猛地拉开车门,他冲周森林大叫:

    “我走,还再也不来了!”

    周森林被陈虎的震怒摘得不知所措,焦小玉和陈虎都把我当成出气筒了,我这个局长当的!

    切诺基冲上了回城的高速路。

    周森林看着汽车远去的车影,怔怔地想,焦小玉要真和陈虎成了两口子,还不得天天打架。

    周森林返身进了监狱大门,十五分钟后他要陪同葛萌萌专案组提审葛萌萌。

    他办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碰到分割办案。何启章自杀案件所涉及到的疑犯,按人头分别由上级派来的各个专案组分割办案,尽管在总体上属于同~起窝案,但各个专案组之间互不交叉,互不阅卷,所有的专案组都垂直地受决策层直接指挥。周森林甚至不知道案犯的供词最后汇总到什么人手里,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种不寻常的作法意味着此案特别重大,重大到连他也心惊胆颤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