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虎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啪”的一声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碎裂。

    “什么?侦查黎尚民?放着有问题的何副市长不查,偏要去查没问题的黎副市长,两个都是副市长,态度为什么截然相反?要真是这样颠倒黑白,那干脆把门口‘反贪污贿赂局’的牌子去掉‘反’字,改成‘贪污贿赂局’好了!”

    周森林并不因陈虎出格的言词而恼怒,只说了一声:“跟我来。”

    陈虎随周森林进了局长办公室。

    “请坐吧,陈虎同志。”

    陈虎坐在沙发上。周森林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打开看看,举报你的。”

    陈虎从信封抽出折叠的信纸,打开,里面夹着一张他与丘思雨跳探戈的照片。

    他很快把信看完。

    “陈虎,信是举报你没有请柬,也没有搜查证,便闻人饭店宴会厅,是不是事实?”

    “嗯,是的。”

    “你和香港明星丘思雨大跳特跳,是不是事实?大吃大喝是不是事实?”

    “也是事实。”

    “让你写的检查还没交,你又擅自行动。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

    “很简单,为了工作。丘思雨这个人总在市委领导身边周旋,与何副市长的死有牵连,所以我才要和她接触。”

    “难道跳舞出风头也是工作?不搂着香港明星出风头就不能调查?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去之前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你作为反贪局的一名干部,以反贪局的身份出现在外商的招待会上,给外商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影响他们的投资信心,担心我们的政策出了什么变化,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与外商接触,要先与有关部门打招呼,这你是知道的,为什么明知故犯?特别是市委领导也在场,你擅自行动,搞得领导也很被动。新加坡商人王耀祖当场就向市领导提出了抗议,质问你们反贪局的高级官员为什么不请自到,还跳了一支舞,破坏了原来的安排!王耀祖巴通过外事部门要求我们赔礼道歉。我一直压着,现在不能压下去了。陈虎同志,你给组织上招来了多大的被动!”

    “周局,我承认我考虑不周。丘思雨请我吃饭,我去了。也许,你又快收到举报我与香港明星鬼混的举报信了。但我几次与丘思雨的接触,都有收获,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丘思雨是何副市长死前密切接触的几个人之一,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我失误的地方,我愿意检查。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我们是看外商的眼色办事呢,还是按人民利益的要求办事?为什么外商的一封举报信就会使我们自己乱了阵脚?”

    周森林把手中的茶杯猛地放在桌子上,溅出了茶水。

    “陈虎,你太放肆啦!就你代表人民?市长、副市长,是人民选出来的,他们不代表人民?什么叫看外商眼色办事?这是政策!看来,你的错误不是一时考虑不周,而是不信任组织,这是个很大的原则错误!你必须要深刻认识。”

    周森林抽出一支烟给陈虎,放缓了语气:“陈虎,组织上决定,调你去办黎尚民的案子。关于何副市长的死因调查由焦小玉负责。回去你对她交待一下,立刻着手过江桥事故的调查。我对你一向是很信任的,很放手的。你的成绩大家也都是看得见的,但不要因此而滋长骄傲情绪,这样吧,王耀祖的举报信,由我来承担责任。你可以走了。”

    陈虎站起来,摘下大盖帽,放在桌子上。

    “把我调出反贪局,你们不就一劳永逸了吗?”陈虎转身走向门口。

    周森林在他背后怒声叫道:“站住户

    两双目光对视,犹如两把利剑碰撞。

    “你这是什么态度!以甩手不干威胁领导吗?”

    陈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挥着手叫道:“难道不是这样吗?财政局的骗汇案,当时何启章是财政局长,当我继续追查三百五十万赃款下落时,你们把我调走了!眼下何肩章死因即将有重大突破,你们又把我调走,让我去裁赃诬陷好人,这是为什么!”

    陈虎转身拉开房门,门吮当一响重重关上。

    周森林看着陈虎留在桌子上的帽子,烦躁地来回踱步。

    焦小玉见陈虎一脸怒容地回来了,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直觉使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她轻柔地说:“陈虎,出了什么事?你的帽子呢?”

    陈虎没理睬她,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把大半截烟头拧灭在烟缸里,在报纸上又铺上一张宣纸,奋笔疾书: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窘困而改节。

    写罢,他把毛笔一扔。

    “焦小玉同志,我刚接到组织通知,何副市长的死因调查,由你负责。我调动了工作。材料都在你手里了,祝你顺利。再见。”

    高尔夫球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郝相寿手持球杆仿佛是将军出征。对黎尚民立案侦查,使郝相寿在市委的地位迅速上升,他一个人抓两个副市长的案子,干部们见了他一个个心里打鼓。在外商的眼里他更是炙手可热。在黎尚民立案的第二天,王耀祖立刻接受了丘思雨的提议,陪郝主任打一场只输不赢的高尔夫球。

    王耀祖、丘思雨和几个港富商拍手称赞。

    “郝主任这一杆真够专业的,佩服,佩服。”

    “郝主任,您真是神采飞扬!”

    郝相寿用球杯指着王耀祖说:“不懂得作弧线运动的人,永远不会成功,打球的道理就在于这儿呀!直来直去乃生意场大忌,不提别的,瞧我击下一杆。”

    这是一所公检法干警特殊技能训练场,几部汽车做急刹车。急拐弯、飞跃障碍的训练。

    陈虎戴头盔,骑辆大功率摩托车,高速疾驶,往来奔突,他直线运动,突然拐弯,技巧娴熟。

    陶铁良指导防暴警察练车。

    “提速不够,再来!”

    汽车司机突然提速,猛然冲出,陶铁良满意地点头,陶铁良焦虑的目光追寻陈虎的摩托车。

    一名警察走到陶铁良身旁。

    “陈虎拿摩托来出什么气?疯了似的。”

    “他受了委屈,发泄呢。”

    焦小玉穿红色真丝风衣出现在看台。她注视着场地上骑摩托往来奔突的陈虎。

    陈虎突然翻车,摔了出去。

    焦小玉焦急地朝陈虎奔去。

    陈虎爬起来,又扶起摩托,骑了上去,高速前进。

    焦小玉脱下红色风衣,双手拿着,站在车道上晃动,示意陈虎停车。陈虎驾车朝着红风衣疾速冲来。摩托车撞到红风衣上一闪而过,陈虎掉转车头。

    焦小玉继续晃动红风衣,让陈虎停车。陈虎驾车再次冲向红风衣,又是撞到红风衣后一闪而过。

    焦小玉大叫:“混蛋——混——蛋——”

    陈虎掉转车头又冲来。焦小玉晃动红风衣阻挡。摩托车撞到红风衣,红风衣被焦小玉的双手灵巧一甩。

    站在陶铁良旁的警察看呆了。“陶处,我只在电视里看见过斗牛,从来没看见斗摩托车的,这是玩命呀!”

    陶铁良掏出手枪,对空鸣枪。

    所有的车辆急刹车。

    陈虎的摩托车在握到红风衣前急刹车。

    场内突然非常安静。

    陶铁良收好枪,冲到陈虎面前,把他从摩托车上拉下来,抓住他的夹克领子大叫:“你疯啦!混蛋户

    陈虎摘下头盔,抱在怀里,沉默不语。

    陶铁良大骂不止,“要自杀你撞墙去,混蛋,你非要把焦小玉撞死!”

    焦小玉从陈虎怀里拿过头盔,“谢谢,陶处长。不是他撞我,是我斗牛呢!”

    红风衣已被摩托车撕破。

    陶铁良苦笑说:“我不干涉你们内政,别在这儿给我添乱就行。”

    陈虎与焦小玉坐在训练场看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抓一个逃兵还不容易。”

    “是铁良告诉你的?”

    “我说了,抓一个逃兵还不容易!你就这么开小差了?”

    “放着一个真有问题的何启章不去查,他的香港信用卡是哪里来的?偏偏让我去查一个没有什么大问题的黎尚民,这差事我干不了,我辞职下海。”

    焦小玉不假思索地说:“那好,我也辞职下海,咱们开夫妻店去。”

    陈虎愣了愣神,“夫妻店?我没有老婆。”

    “买辆三轮车,你去拉座,我卖冰棍,日子说不定挺红火。”

    “你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演一把样子和虎妞,有什么了不起。”

    “你不能下海。”

    陈虎心里暖洋洋的,焦小玉以虎妞自居,让他很感动,尽管他并没有考虑过与焦小玉结婚,他觉得那还很遥远。

    “你当逃兵,还不带老婆?”

    “我的事不要你管,我说过,我没有老婆!”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熊包!”

    焦小玉站起来,抓起红风衣,看了看,使劲扔到陈虎头上,向看台下跑去。

    陈虎取下盖在头上的红风衣出神。

    焦小玉停步等陈虎追上来,但陈虎没起身,焦小玉的泪水夺眶而出,冲下看台。

    陈虎拿着红风衣沉思。

    四

    焦小工没有想到她竟会主管何启章的案件,失去了陈虎的指导,她不知从何处下手。她担心陈虎经受不住打击,从此自暴自弃。心烦意乱中她只有一点是清醒的,继续查清何启章的死因,她把何可待邀出来,希望从旧友那儿有点突破。

    焦小玉与何可待沿湖畔散步。何可待点上支烟说:“酒吧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听说陈处长辞职了?”

    “没这回事。”一

    “你爱上他了?”

    “你瞎说什么,我找你是谈你们家的失窃案。”

    “你骗不了我。”

    何可待与焦小玉坐在湖畔长椅上,焦小玉有意坐得稍远一些。

    “上次到你们家取文件,你说过,你们以前暗偷,现在明抢。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可待吹声口哨,“没有这事呀,我家什么也没丢。”

    “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大院的警卫清清楚楚地听到你大喊了一声‘站住’,而附近居民也证实在紧邻你家院墙的胡同里,半夜曾有一辆汽车停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个黑影上了车,汽车才开走。可待,我选这个地方找你谈,没有给你发传票,知道你的苦衷,给你留着面子,你不要为难我c

    何可待拧灭香烟。“小玉,你还记得吗,我们恋爱的时候,常常到这儿来,也坐过这把椅子。”

    “你不敢报案,对不对?看着我。”

    何可待沉默。

    “因为保险柜失窃的物品,有来路不正的嫌疑,也许是受贿,也许是贪污,你不想把这些东西作为你父亲腐败的证据,对不对?”

    “你真行啊,几年不见,你成了专写推理小说的女作家克里斯蒂。”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父亲如果有问题,也绝不会仅仅是保险柜里那点事。你是遮掩不过去的。你父亲的关系那么多,东边不出问题,西边还出问题呢,早晚要暴露出来,你可千万不要卷进去呀!你还年轻,本质也不算太坏。谁知道呢,我对人现在一点都不了解,你真出了事,我也帮不了你。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上帝只救自救的人,你要自救呀!”

    何可待又吹一声口哨,“一个人能把自己从泥塘里拉出来吗?”

    “只要你想自救,那就伸出你的手,我好拉你一把。引起我兴趣的倒不是保险柜里的钱什么的,小偷为什么要翻保险柜里的文件,他要找的是什么?也许偷钱只是一种假象,小偷真正想要的大概是什么文件。”

    “小玉,你对我很真诚,谢谢你。我们家失窃过,丢了一些外币和金银首饰。不敢报案,你猜得也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在夜幕下看见一个人翻墙而过。那个小偷是细高挑,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从身材、速度、力量上看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可惜,我没抓住他。进屋后,我直保险柜,发现少了三份文件。我记着,原来有十八份,只剩了十五份。我也一直怀疑,这里有什么政治阴谋。”

    焦小玉意识到这个情况很重要,“少了三份什么文件?”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细看过,我对父亲的那些文件没兴趣。”

    “那你是怎么知道少了三份文件?”

    “数量我是知道的。有这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用。我爸爸对他的死似乎是有预感,死前三天吧,已经是夜里很晚了,爸爸把我叫起来……”

    何启章在保险柜里找东西,很着急。

    “可待,你动过保险柜吗?”

    “没有呀,丢了什么东西?”

    “少了一份很要紧的文件,我记得我放在保险柜里啦!”

    “你慢慢找,也许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何启章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可待,以后你对什么人都要留个心眼,你做生意,特别是经济来往,一定要有备份的文件,不然以后出了什么纠纷,你说不清楚,因为你拿不出证据。”

    “这个我懂,爸爸。”

    ‘满场,你千万别进去,官场险恶啊!”

    “爸爸,我对当官一点兴趣也没有。从小把你们看也看烦了。”

    “但你做生意,免不了要和当官的,甚至是大官打交道,对他们你特别要留个心眼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一定要记下一本账。”

    “我给人家十万块钱,总不能让人家开收条吧。”

    “但你自己要有一本账,时间、地点、在场都有什么人,都要滴水不漏地记下来。说不定以后就用得着。”

    何启章突然一拍脑袋,走到书柜前,从最高一层取下一本带封套的百科全书,从封套夹缝取出一张纸。

    “我这记性!放在这儿,我怎么给忘了呢!”

    何可待走过来,“什么文件,你这么重视?”

    何启章晃着一张纸说:“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收回这份文件,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我看看行吗?”

    “你看了没用。这份文件放在咱家不安全,我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何可待把手放在焦小玉的大腿上,说:“小玉,你说小偷要找的,是不是这份已经被我爸爸转移了的文件呢?”

    焦小玉挪开何可待的手,“有这种可能,是份什么文件?”

    “我跟你说了,我爸爸没让我看,就是一张纸,不像是正规的文件。正规的文件一般都不是单页,而且都有装钉。我记得那只是一页纸,要不是借据,要不是批文,反正不是有红字头的正规文件,这点我敢肯定。”

    “你父亲会把文件转移到什么地方?”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在我们家里,要在,早被你们翻出来了。”

    “你父亲那个黑皮本,你以前见过吗?”

    “见过是见过,有时候我去他的书房,偶尔看见他往黑皮本上写些什么,但我从来没看过,也没有想到爸爸会把黑皮本藏在杂物间。”

    “你父亲当这个官,也算是费尽心机,不容易啊!”

    “政治,没劲,全是三岔口,摸着黑你打我,我打你。”

    “什么三岔口?”

    何可待讥讽地笑起来,“三岔口你都不知道?京剧武打戏。爸爸小时候就带我看三岔口,刘利华和焦赞,他们都是功夫高手,一天黑夜他们在一个鸡毛小店摸着黑打起来了。这是京剧的一出名戏呀,你都不知道?”

    焦小玉自惭地一笑,“我们这代人,京剧修养等于零。”

    “要不怎么振兴京剧要从娃娃开始呢?”

    焦小玉,何可待全笑了。

    焦小玉忽然产生了一种内疚,觉得自己在利用旧情套供。“保险柜里失窃的东西,你能给我拉一个清单吗?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何可待又点上支烟,“反正你也知道了,我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小偷,更不能便宜了那个小偷背后的阴谋家。我给你拉一张清单,丢失的三万美元,有一万美元是连着号的,崭新的钞票,根本没用过,我有号码。”

    焦小玉觉得心里有底了,“除了保险柜,小偷还撬开别的东西没有?比如写字台抽屉,柜门之类?”

    “没有,他像是直奔保险柜而来。”

    “也就是说小偷对你们家东西的摆放很熟悉。在你的熟人里,有怀疑对象吗?”

    何可待想了想。

    “一时还真想不出头绪。也怪我认识的人太多吧。”

    焦小玉把手友好地伸给何可待,“可待,谢谢你的配合。”

    何可待突然就势把焦小玉抱在怀里亲吻,焦小玉扭开了脸。

    “小玉,你别生气,毕竟我们以前在这把长椅上一起看过月亮。”

    五

    酒吧里多是年轻人。一支小型摇滚乐队演奏,歌手几近疯狂地演唱?

    脱!脱!脱呀!

    脱去你的服装,露出你的胸膛!

    脱去你的伪装,露出你的真模样!

    戴着面具游戏,不如脱光了去晒太阳!

    迷人的假笑,不如真的哭泣!

    虚伪的握手,不如拳打脚踢!

    真,就要无遮无拦!

    假,就是遮遮掩掩!

    是要真,是要假,

    随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陈虎坐在吧台高凳上,有些醉意。自从甩手离开周森林办公室,他一连五天没去反贪局上班。在训练场与焦小玉分手之后,也再没有她的消息。酒吧老板是他小学同学,他每天晚上来这里借酒浇愁。

    “虎子,别喝啦!”

    “再来一杯,别废话。”

    老板往陈虎的杯子里倒黑方。

    “虎子,上中学时,你比我强;现在,你就差远峻!你瞧我,酒吧开着,宝马骑着。下海吧,怎么样?你官场上那么多朋友,能一帆风顺,做生意完全用得着。”

    陈虎醉得睁不开眼睛,但脑子还清醒,“下海?开酒吧。”

    “你不一定开酒吧,挣钱的道儿多着呢。穿那身官衣有什么意思?扒下来,还给他们。”

    陈虎隔着吧台,抓住老板的胸襟,“扒下来,你穿?你配吗?”

    老板掰开陈虎的手,哈哈大笑:“一个月倒贴我十万,我都不穿那玩意儿。别把自己当包公,包打天下不平,没戏!包公怎么样?还不是靠着救过皇上他老娘,才那么大威风。他要不是对皇上有救母之思,他照样没戏。虎子,你救过是上老娘吗?你连皇上小舅子也没救过呀,你还能有什么戏?正义?真理?那是哄小孩儿的,扯蛋!”

    “……你……是坏人……”

    “好,好,我是坏人。虎子,别喝了。”

    焦小玉进来,目光搜寻,发现陈虎的脑袋趴在吧台上。

    焦小玉走到吧台旁,淡淡地说:“他的酒钱付了吗?”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同事。”

    老板觉得这个妞盘儿很靓。“没想到陈虎一脸刀疤泡上你这个俏妞。虎子跟我一条胡同长大的,没的说。什么钱不钱的,你别多管闲事。怎么,你也坐下,喝一杯;我请客。”

    焦小玉板起面孔,“他付钱了没有,痛快点!”

    “没有。

    “多少钱?”

    “一百六十七块。”

    焦小玉付款后扶陈虎出了酒吧。

    老板咂着嘴说:“这小妞,盘儿真靓。没想到虎子真有一手。”

    六

    焦小玉扶陈虎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在她住的楼门前停下。在司机的帮助下,把陈虎拖出车外,焦小玉让陈虎靠在身上,上了楼梯,她刚一松手,陈虎顺着扑在地上。她打开门,用力架起陈虎,终于挪进了屋,累得她满头大汗。

    焦小玉扶陈虎躺在床上,脱下他的皮鞋。

    面对死猪一样的陈虎,她的心碎了,她不忍看着她的偶像坍塌。她猛然觉得自己过去爱陈虎很可笑,这个男人只是表面坚强,其实很脆弱。想着想着,她靠在沙发里睡着了。

    从窗帘中浮进晨曦。

    陈虎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焦小玉燃缩在沙发里睡得很熟。

    陈虎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地方产

    焦小玉醒来,冷冷地逼视陈虎。

    陈虎尴尬地说:“我怎么会在这儿。”

    焦小玉没动地方,“你应该躺在马路上,你的酒才醒得快。”

    “昨天,我是不是喝醉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家,楼上是黎副市长家。”

    陈虎跳下床,“你怎么把我弄到这儿来了?”

    “你想去收容所?穿上鞋,收容所你认得路,不用我送了吧?”

    陈虎在焦小玉冰冷的目光的逼视下很不自在。

    “对不起,不是我想来的。”

    “是我像拖死狗一样抱你回来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走,我走。”

    陈虎穿上鞋,脚步不稳,扶住墙壁,政翻了柜子上一只花瓶。恍嘟一声使他清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我赔。”

    焦小玉一脸冰冷,“你要能自己走出去,我就非常感谢你了。”

    陈虎踉跄地离开,出了房门。

    焦小玉坐在软发上没动,哐当一响,门被关上,她才忍不住在沙发靠背上啜泣。

    陈虎站在街道上任证出神。

    自行车流在地面前流过。

    焦小玉站在临街阳台上注视陈虎,百感交集。她转身回屋。

    展开陈虎在办公室写的条幅。她看着喜欢,就拿回了家里,用图钉按在墙上,自言自语道:“字写得不错,没想到是个熊包,我救你一把吧。”

    焦小玉拿起电话拨号。

    “党校吗?我找方浩同志。”

    “方浩的电话占线。”

    “我有急事,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能不能先接我的电话?”

    “你贵姓。”

    “我叫焦小玉。”

    “请稍等。”

    电话传来声音:“我是方浩。”

    “方书记,我是焦小玉,陈虎被调去查黎尚民,他不干,天天喝酒。一星期没上班了。”

    “我已经知道了,这一两天我就回去。嗅,你给我打电话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在周森林怒斥陈虎“你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的压力下,陈虎不得不担起侦查黎尚民案的任务。他带着两名干警进入黎家。黎妻冷眼相向。

    “对不起,我们奉命对这里进行搜查,这是搜查证。”

    黎妻拦住陈虎,“老黎有什么问题?”

    “请不要妨碍公务。”

    黎尚民父亲甩过来一句:“请他们查。”

    陈虎指挥搜查,他躲避黎尚民一家人的目光,感到自己可耻。

    干警找到几张收据。

    “陈处,你看收据。”

    陈虎接过收据,看后放入皮包说:“对不起,打扰了。”

    八

    在新月饭店的一间密室里,丘思雨将一张香港渣打银行存单递到郝相寿手里。高尔夫球场的官与商的比赛很快有了结果。

    “我的主任大人,您在高尔夫球场的辉煌战果,绝对安全。”

    郝相寿对放在茶几上的存单看也不看。“你的办公室很高雅。”

    老板桌上的对讲机响起来,传来秘书的声音:“老板,香港发来一份传真,需要你过来处理。”

    丘思雨关闭对讲机,歉意地一笑说:“我去处理点事,请稍候。”丘思雨扭动腰肢离开,屋内剩下郝相寿一个人。他迅速地拿起存单,看了一眼。

    郝相寿把存单放进皮夹。秘书进来说:“丘老板处理公务,要耽搁一会,她让我陪陪你。”

    郝相寿站起来,“不了,我还有事,请转告丘老板,我先走了,以后再联系。”

    郝相寿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开。

    九

    方浩从中央党校返回,郝相寿专程去迎接。

    奥迪车内,郝相寿递给方浩一支烟,方浩摆手,他把烟装回烟盒。

    “方书记,您回来太好了,大家都等着您从党校回来,给我们传达中央精神呢。”

    方浩忧心忡忡地看了郝相寿一眼,“老郝呀,你先说说情况吧。”

    “焦书记作了几次动员报告,还召开了反腐倡廉的现场会议,处理了两个副县长,立了一批案,特别是黎尚民副市长的过江桥坍塌案件,不说是轰轰烈烈吧,也算得上很有成效,就等着你回来挂帅。”

    “这么说,你们是动真格的了?”

    “市委以过江桥坍毁为突破口,下狠心反腐败,不动真格的哪行。”

    “嗅,老郝,把我送到黎尚民家,你们就回去吧。”

    “您去他家?这个时候,合适吗?”

    方浩沉默。郝相寿心里忐忑不安。

    奥迪在黎尚民家楼前停下,方浩上了楼。他知道焦鹏远已经把黎尚民的案子报到中纪委,他这次回来的任务之一是查清这个案件。见了黎尚民的妻子后,他也不好说什么,未查清之前无论说黎尚民有问题还是没问题都嫌太早,他安慰黎尚民的妻子说:“过江桥坍塌的事件肯定会查清楚的,我亲自办理这件事。结论是在调查的结束,而不是在调查的开始。”

    “老方,他们往老黎身上没脏水,目的是什么?”

    方浩回避了黎尚民妻子的提问:“嗅,对不起,打扰了。我到焦小玉家去看看。”

    “她就住我楼下。”方浩与黎妻沉重地握手后离开。

    方浩下楼梯,来到焦小玉家门外,敲门。

    焦小玉开门惊喜地说:‘访书记7’

    “不欢迎?”

    “请进。”

    焦小玉一口气汇报了她知道的所有情况,方浩听得很认真。

    “就这些?”

    “是呀,知道的我都汇报了。”

    方浩站起来,欣赏客厅。他看到墙上用图钉钉上去的条幅。

    “好字,好字。”

    “陈虎在办公室乱写一通,我给拿回家来了。”

    “送我行吗?”

    “我给你取下来。”

    方浩兴趣盎然地看着条幅。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苦;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窘困而改节’,真没想到,陈虎还有这么一笔好书法,上品,上品。陈虎很有学问哩!”

    “字写得不错,但陈虎不过写了古人两句话,怎见得他有学问。”

    方浩的目光仍驻留在条幅上。

    “这是陈虎录自孔子家书的两句话。原句的下半段是,‘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而改节’,并没有那个‘窘’字。陈虎为了上下对句工整,也为字体上结构美观,他加上个‘窘’字,使原句的含义更加深刻。这不是学问吗?”

    “你能看出陈虎加了一个字,您比他还有学问。”

    “陈虎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读过不少书,他才是有真学问的人。”

    “小玉,坐吧。你常到焦书记家去看看他吗?’方浩用手示意焦小玉坐在沙发上。

    “工作这么整天瞎忙,顾不上去。”

    “那不太好吧,你做晚辈的要关心长辈。焦书记对你很关心吧?”

    “那当然了,他对我特好。他们一家对我都特好。”

    方浩心里暗暗想:亲情是扯不断的,情况真是复杂。

    十

    焦鹏远、林光汉、张广大、孔祥弟、千钟、方浩及其他常委在市委会议室开会。

    焦鹏远主持。“方浩同志去高级党校学习回来两个星期了,这次常委会,听方浩同志向大家汇报党校的学习体会。”

    焦鹏远没用有“传达中央精神”这句习惯用语,而用“向大家汇报”代替,意在警告方浩不要压主。郝相寿汇报说方浩直接去了黎尚民家后,他听了很不舒服,而方浩一直没有去他家里单独汇报,也使他不快。

    “我回来后,一直抓黎尚民的调查和过江桥案件。我先请同志们看几张收据,这是陈虎在搜查黎尚民同志家中发现的。”

    方浩把收据递给焦鹏远,焦看后依次下传给每个人看。

    “搜查中除了这几张收据,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是什么收据?大家都看到了,是黎尚民同志三次给希望工程的捐款,数额不大,总计二千九百元。但他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感。调查中还发现,黎尚民同志还担负着陕西农村一个失学儿童的上学费用。陈虎调查过江桥坍毁事故有重大进展。黎尚民的亲属、承建过江桥工程的光明公司法人倪使已被拘留审查。据倪交待,他从贺喜来手中转包的事,黎尚民并不知情,而且狠狠批评了他,要求他采取措施,排除前期工程留下来的隐患。经技术部门鉴定,过江桥坍毁的部分是前期承建商贺喜来负责承建的部分。我建议追查前期承建商贺喜来的法律责任。当然,对黎尚民的调查要同时进行,还要加大力度。”

    组织部长张广大用肯定的语气说:“谁家的孩子谁抱回去。不能抱错。”

    “一亿资金长期不能到位,原因何在,要进行调查。黎尚民同志在场桥事故中的责任要继续追查,尽快作出准确的结论。有度必反,对任何人不能例外。在焦书记的亲自过问和领导下,我们前一阶段取得了一定成效,可以说现在到了摸清全部情况的边缘。在何副市长死亡的后面,有迹象表明隐藏着一起重大的腐败案件,我们要一查到底。中央三令五申抓大案要案,特别是领导干部的贪污受贿,更不能手软。还是那句老话,无论涉及到哪一级干部,都不能有顾虑。李浩义在S省已经开始交待问题,能因为他是林市长的老秘书就手软吗?当然不能。我们并不是像有些群众说的只打苍蝇,不打老虎。一正压百邪,只要我们正,就不怕邪的歪的。压力嘛,肯定是有的,不然还要我们干什么,焦书记,我的汇报先到这儿,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方浩的发育完全偏离了焦鹏远打招呼时定的调子,使与会者不知所从,他们既不能违背焦书记的意愿,又不能对带着尚方宝剑回来的方浩表示异议。焦鹏远不悦地宣布散会。

    十一

    清晨,周森林与方浩在公园推手,周围是晨练的人们。

    局森林的声费很低:“利用过江桥坍毁,转移视线,掩盖何副市长的问题,这就是当前的局面啊。”

    方浩颇像一个太极老手,动作柔中有刚,“对何启章的调查有什么进展?”

    “基本上停止了。”

    “对黎副市长、何副市长,这两个副市长的不同态度,老周,你心里一定有数了吧。”

    “嗯”

    “我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对黎副市长的案子要尽快调查,越早查清对我们越有利。对何副市长的调查更要抓紧。”

    “不行啊,焦书记有明确指示,只调查死因,不许扩大侦查范围。而且,所有的调查材料都要送焦书记本人审阅。”

    方浩边推手边沉思,“我知道。那你就成立一个秘密办公室,秘密调查。”

    周森林一个不小心,被方浩推出圈外。

    “秘密调查?焦书记知道怎么办?”

    “找可靠的同志参加。其实,蔡副市长的案子与何副市长的案子,有内在的联系。何副市长主管财政,一个亿外环公路专用资金失踪,他能不知道?他的三张香港信用卡很值得怀疑。陈虎在调查过江桥事故中发现,原承建商贺喜来是经焦东方的助理杨可安排撮合,才把工程包给倪快。焦东方为什么对转包有这么大兴趣?”

    二人继续推手。

    周森林说:“你是说公开查黎尚民,暗地里查何启章?”

    方浩点点头,“这叫迂回战术。老周,搞不好,我们的脖子就放在了案板上,你要慎重,同时也要坚决。我的责任是保持与中央的联系,求得中央的支持。”

    十二

    大雨如注。市郊的雨下得更大,几乎遗没了视线。

    陈虎驾车,周森林坐在旁边抽烟,沉默不语,

    “周局,咱们上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荒郊野外的?”

    “体吸瞟什么。小心路滑。”

    汽车在包公庙前停下。

    包公庙内空无一人,但条案上仍然有几快香火冉冉飘升。

    周森林与陈虎进人中堂。

    周森林给包公像进香,神色肃然。陈虎觉得好笑,但没有出声。

    进香过后,陈虎才笑着问:“你还信这个?”

    用森林虔诚地说:“老包是我们检察官的老前辈,不忘祖宗嘛。”

    “这倒是。”

    周森林拨着香火说:“在法制不健全的时代,在一个靠人治而不是法治的国度里,老百姓只能盼清宫再世,这就是老包永远香火不断的道理。现在是人治与法治并存,有时候法治的力量还不如人治,所以还有人给老包烧香。中国的老百姓,可怜呀,还没有走出盼青天大老爷给民做主的误区。陈虎,你说为什么?”

    周森林自问自答,接着说;“那是因为现实的贪官太可恨,比历史上的贪官还要猖狂。历史上的贪官还没有达到与国际勾结的地步,还不能把钱转移到国外。现实的贪官,唉!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他们集历代腐败之大成,把贪污推向上了历史最高峰,登峰造极呼!中国的检察制度在老包手里有了很大进展,他不是经常提起公诉吗?查起皇亲国戚的大要案连皇帝也挡不住哇。我们是共产党人,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的表现至少不应该在老包面前感到惭愧吧。”

    陈虎自嘲地笑道:“我们说得比老包好听,他没有我们会说。”

    周森林突然直逼陈虎的眼睛,“我们决定成立秘密办公室,对何启章进行侦查,从他的信用卡入手,同时对何启章的周边人物进行秘密侦查。”

    陈虎觉得周森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周局,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我们只有一种风格,那就是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这是掉脑袋,至少也是丢乌纱帽的事,你有勇气参加吗?”

    陈虎心中找回了失去的使命感,“周局,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周森林停了停,又说:“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你要和他很好地配合。”

    “是难呀。”

    “一个老同志,他一会儿就到。我和他是同一年进检察院的,我当上了局长,他见,什么也不是,一辈子,亏了他啦。”

    陈虎在兴奋过后冷静下来,秘密侦查无疑是背着上级党委办案,后果将非常严重。

    “周局,你这是要把天捅个大窟窿,上级能支持吗?”

    周森林拍拍陈虎的肩膀,“出事,由我个人负责,与上级、级无关。地狱,我去。”

    陈虎眼含泪花,周森林在他心目中霎时变得高大,他感到内疚,过去不知多少次骂过周森林是个老滑头。

    一辆吉普车停在店门前,雨中来了包保住。港森林走出庙门,迎接包保柱,紧紧握手。

    没有想到来的竟是著名的醉鬼,而周森林会如此信任这个人。陈虎不禁担心起来,这个只知酗酒、全无斗志的老检察能担负重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