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吴水作协要跟阳光搞一次联谊,请麦源他们去讲课。
之前,阳光就搞了几次这样的活动。一是请作家们跟公司的文学爱好者见面,帮文学爱好者会诊把脉,助他们早日走上文坛。这题目有点儿大,也有点儿滑稽,文坛不是谁想走就能走上去的,再说眼下哪还有什么文学青年?文学早已成一道风景,永远地留在昨天了。乐文先是强烈反对,说别搞这种自欺欺人的恶举,免得误导了孩子们的前程。无奈麦源兴致高得很,怎么也挡不住。老胡一走,麦源的兴致立马高涨,乐文甚至怀疑这样的活动是麦源先提出的。后来高风亲自登门,说阳光真是有不少文学青年,公司工会还举办过“我爱阳光,我跟阳光共生存”的主题征文哩。乐文哭笑不得,现在的企业界,拿文学这面大旗做了多少恶事啊。谁说这些老板们没文化,大凡跟文化沾点儿边的,哪个没让他们利用过来?想是想,念在高风亲自出面的分上,乐文嘿嘿一笑,没再阻拦,不过声明自己是坚决不去参加的。
见面会那天,据说黑压压坐了一会场人,那景儿真让台上的作家们怀疑是回到了八十年代。麦源兴致大发,一气讲了两个小时,从文学的起源讲到了文学的未来,唯独不提文学的落寞。这还不过瘾,又将自己的一些大作搬出来,给青年们讲解其中的魅力。谁知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一走,场面立刻失控,下面的喧哗声比台上的大,更有甚者竟然给麦源传条子,问他今年是不是还十六岁?
接着,阳光又将吴水的文化名流请来,跟作家们搞了一次“共话阳光,共话改革”的主题活动。要说现在最贱的就是这些文化人,甭看平日里一个个装清高,一旦有人给红包,请吃饭,那清高立刻换成另一样东西。在麦源的吆喝下,名流们挥毫泼墨,昂扬献诗,激情得很。活动现场照样是记者云集,镁光灯四射。乐文感叹,高风真是用足了资源,借作家这个噱头,把阳光炒爆炒足了。看着当地媒体连篇累牍的新闻,乐文真是感叹高风这种借人发力的本事。
这次吴水作协一联系,乐文便坚决制止。乐文说:“这样搞下去,下来的目的便变了味。”不料还是麦源,很爽快地答应。麦源说:“正好借这个机会,跟基层作协的同志见个面,掌握一下基层创作动态,对文联和省作协的工作都有好处。”小洪也举双手赞成,他正好可以多组些稿,顺带还一下这些年欠下基层作者的人情。这年月,谁不欠个人情啊,有这种大好机会不用,又不是傻子!
不发表言论的只有老树,这些天他一直沉在自己的素材里,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概置之不理。刘征有点儿难堪,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自打老胡走后,刘征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就对麦源举棋不定了,再也看不见他虔诚地捧着个水杯,跟在麦源后头了。有天他单独跟乐文在一起,忽然伤感地说:“其实,胡老师也是个好人。”惊得乐文半天没醒过神。
麦源执意如此,谁也阻挡不了,时间很快确定下来。
这天乐文正躺在床上读昆德拉,刘征捧着几张纸进来,想请乐文看看为麦源准备的讲话稿。乐文问:“你啥时成麦源秘书了?”刘征结巴道:“麦主席非要让我写,我……不好推托。”乐文“哦”了一声,随手翻了一下。
“这种东西,往后还是少写,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征点头。乐文说:“你并不明白,我不是反对你给麦主席写,这种官话连篇的空头文章,写不得。”
刘征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没说,拿着讲话稿出去了。
乐文正要追出去,想补充一句:“这种东西是能写坏手的——”突然看见贺小丽立在门口。
贺小丽这段日子真是忙得很,成了活动家,穿梭在名流们之间。她也真是不负厚望,哪儿有她,哪儿就有笑声,好比阳光一张名片,发到哪儿哪儿生动。乐文对她,算是领教了。如果说上次来贺小丽带给他的是接近于迷乱的柔情,一种危险诱惑,这次,就是一种硬邦邦的距离,乐文不喜欢这种太出风头的女人。
“乐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慢待你了。”贺小丽目光幽幽,每次走进乐文的屋子,她都能换出另一张脸。这次乐文对她不大友好,贺小丽暗暗发急,她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哪里,贺小姐是忙人,应该时刻想着公司才是。”
“乐老师,我……”
贺小丽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忽然间,乐文便看到一片熟悉的风景。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贺小丽像是急于表达什么,却又语塞得说不出来,一紧张,坐着的身子就往前倾,扑进乐文眼里的,便是一片隐隐约约却摄人心魄的美白。不可否认,贺小丽的确是个美人,怎么夸奖也不为过。尤其那晚,贺小丽借着前倾的工夫将她本来就开胸很低的衣衫弄得更低时,那道粉粉的胸沟便不可阻挡地跃进了乐文的眼,乐文感到气短,胸也闷,心跳无端地加速。有人说,女人对男人的诱惑绝不是裸,而是极力遮掩起来的裸。乐文那晚就被这种极力遮掩着的裸压迫着,发不出声音,一双眼却挣扎在窥与不窥的斗争中,贺小丽似乎准确地看出了他内心的这种博弈,借倒水的工夫,再一次把身子倾下来,这次倾得更为彻底,这一下糟了,乐文看到的就不只是那道魅力四射的沟,而是极精致极能调动男人想象的蕾丝。贺小丽真是恶毒,你穿什么颜色的蕾丝不好啊,偏是在洁白如透的白衫下显出黑色的蕾丝边,上面又跳动着几朵更白的花蕾。花蕾下面,两团鼓鼓的yu望随时都要爆发出来,击穿男人坚强的防线。
乐文咽了下唾沫,是为那晚的回忆咽的,那晚的回忆如罂粟花一样美丽而不可抗拒,久长地弥漫在他腐朽甚至没落的日子里,成了他无聊中聊以自慰的一件凶器。是的,凶器。有什么比靠幻想某一个夜晚或某一场艳遇来安慰自己更无耻更堕落的呢?乐文这么想着,猛就闭了下眼,闪开目光,笑道:“贺小姐不必多礼,阳光这样招待我,我已经很不安了。”
贺小丽脸上滑过一层淡淡的失望,但她极力掩饰着自己:“乐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今天来,就是专门向你道歉的。”
“道歉?”
“嗯。”贺小丽极不情愿地直起腰,双手绞在一起,目光里浮上一层薄雾,声音漂浮地说:“那晚的事,我是才听到。”
“哪晚?”乐文猛地一惊,真怕贺小丽说出什么。
“就是……娱乐城难为你的事。”
“操蛋!”乐文心里骂了一声。真是怕什么就有什么,一直担心那晚的事传出去,没想真还传了出去。而且令他更为气愤的是,这事传来传去,竟把老胡的遭遇转嫁到了他头上。
“我已经跟下面交代了,只要乐老师去,他们再也不会难为……”
“呵呵,呵呵。”乐文僵在那儿,干笑着,是谁这么别有用心啊?半天,嗵地放下水杯,“我今晚就去,你告诉他们,有什么节目,都给我准备好!”
“乐老师,你……”
“别叫我老师!”
乐文突然离开阳光,跟谁也没打招呼。他在一家叫梅村的宾馆住下,他想静住几天,好好理一下自己。
相当时间,乐文都活在一种悬浮里,悬浮的不只是他的灵魂,更有他的梦想。乐文二十二岁开始发表作品,粗算起来,也有二十三年光景。这二十三年,乐文彷徨过,忧伤过,绝望过,奋起过,仿佛一片树叶,枯了绿,绿了枯,却终没有死掉。不知何时,这片树叶突然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树,甚至找不到天空,找不到雨露。
这种类似于死亡的状态在他身上已持续了很久,大约从《苍凉》把他捧到一个至高地位后,这种状态便开始了。乐文记得它来自于某个夜晚,那个夜晚他跟司雪激烈争吵过,为一件很不值得的事。那晚司雪陪一位领导吃饭,喝醉了酒,是司机将她扶上楼的。这种事儿在他家本来司空见惯,换在往常,乐文顶多也就恨她几眼。那晚不知怎么了,乐文突然暴跳如雷,指着司雪鼻子吼:“你做给谁看,你到底做给谁看?你这是醉了么?你这是拿酒淹死我!”
开始司雪还可怜巴巴的,摇晃着身体说:“乐文,我难受,拿杯水给我。”等乐文把水杯扔地下,司雪酒醒了一半,突然就以牙还牙:“我就是喝给你看,不舒服是不,痛是不,我就是要让你痛!”
“你算什么,你能算什么?局长,卖笑卖来的吧,上chuang上来的吧?”乐文失了控。乐文轻易不失控,一旦失控,说出的话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份狠,那份毒,一下就把司雪逼进死胡同,不疯都不行!
司雪的疯是很可怕的,结婚十八年,乐文还是第一次领教。
乐文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晚为什么要失控,怎么就能失控?司雪不是没醉过,他的记忆里,司雪的醉跟他的发呆同属正常,成了这个家庭的两道风景。司雪也不是没让司机搀过,以前那个更年轻的司机还背过她,还守过她一夜,怎么就没失控,偏偏就在那晚失控?
乐文曾把失控归结到自己的出名上,后来一想不是。他是感到过不平衡,结婚到现在,“平衡”两个字一直是他越不过去的坎,尤其司雪踏上仕途的台阶,一步步高升,一路辉煌,一路夺目,“平衡”两个字就像两只恶毒的苍蝇,时刻叮着他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可这道坎他最终还是越了过去,不是靠《苍凉》,不是靠名气,而是靠自己。噩梦做久了,便吓不着你,羁绊缠久了,便束缚不了你。乐文终于认识到,所谓的坎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障碍,跟司雪没有关系。他终于一脚,将那个所谓的坎踢了出去。
那么是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苍凉》,是《苍凉》把他推向了顶峰,也把他逼上绝路。
《苍凉》掏空了他一切,《苍凉》也把他所有的硬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的,硬伤,谁都不是无懈可击,谁的阳光下都藏着阴影。
乐文正瞪着天花板发呆,司雪突然打来电话,这是离开省城后司雪的第一个电话。
“还好么?”
“好。”
“采风顺利?”
“顺利。”
“生活……可以吧?”
“还行。”
接着是空白。
半天,司雪说:“我在下面,有条公路出了事,死不少人。”
“哦。”
接着又是空白。
司雪收了线,乐文能想象到她的样子。
公路,死人,乐文玩味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在他下来的第二天,便已知道红河大桥坍塌的消息,是从麦源嘴里听到的,甭看麦源只是作协副主席,打听这种消息,他却有的是渠道。麦源告诉他红河大桥坍塌的事,然后阴阳怪气地说:“等着看吧,又有好戏了。”乐文当时很不在乎地说:“是得看看,这么好的一场戏要是错过了,麦主席怕要后悔一辈子。”
坦率地讲,乐文是没有心思去理会什么公路还有桥梁的,跟他不沾边,就算跟司雪沾边,那也是她司雪的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也没心思去想那个叫周晓明的男人。尽管他知道,司雪跟周晓明,关系肯定不一般,上chuang不上chuang他不敢肯定,但两人之间的暧mei,是少不了的。这暧mei到底是靠钱维系还是靠情维系,乐文不得而知,但在心里,他从没拿周晓明当回事。
我怎么会拿他当回事,不就一个小包工头嘛!
但是今天,乐文心里却有些不舒服,明明是红河大桥出了事,司雪却要告诉他是公路。她是在替自己遮掩么?还是在替周晓明遮掩?
再躺下时,他给司雪发了条短信:一只老黄狗,它在路上走,捡不到骨头,会不会啃石头?接着他又把这条短信发给了波波。
发完就觉自己无聊,真的无聊,无聊透顶。无聊得他真想找个女人好好发泄一通!
高风将李正南美美剋了一顿,限他两小时内把乐文请回来。
这是高风第一次冲李正南发火。
李正南指着鼻子骂贺小丽:“谁告诉你乐文去过娱乐城?”
贺小丽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贺小丽从刘征嘴里软磨硬泡,终于套出乐文住在梅村。李正南赶到梅村时,乐文正在梅村旁边一家酒馆请老胡喝酒。老胡并没有离开吴水,他在梅村住下了。这事真是有点儿意外,谁也想不到,梅村的女老板当年受过老胡恩惠,老胡曾在吴水做过三年记者,女老板当年还是个青春女孩儿,她父亲被黑社会痛打,到处上访告不赢,老胡铁肩担道义,为她主持了正义。
老胡也是住进去后才让女老板认出的,老胡实话实说,道出了自己的困窘。女老板惊叹之余,痛快地说:“你就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错啊,老胡,他乡遇故人,你是因祸得福啊。”乐文由衷地感叹。
“谁说不是呢,事情真是巧得很,你说咋就这么巧?”老胡还沉浸在激动里,出不来。
“哎,说说,她是不是单身?”乐文一脸坏笑,但绝无恶意。
“还没问,不过有点儿像。”老胡脸上染几分得意,这人就这点儿好处,没城府,除了麦源,这个世界上他没敌人。
“那就不走,直到弄清楚。”乐文说。
“可她年龄太小,小我十多岁哩。”老胡一老实起来就像个孩子,惹得乐文又笑了,笑完,突然抓住老胡的手:“机会不是天天有,老胡,听我一句话,你也该有份自己的生活了。”
自己的生活,老胡感动得要掉眼泪了。能说出这样话的,怕也就一个乐文。老胡捧起酒杯:“乐文啊,就你还把我老胡当个人,来,敬你一杯。”乐文刚接过杯子,就见女老板慌慌张张跑来,跟老胡说:“还喝哩,他们找来了。”
乐文瞅了一眼,女老板四十出头,长得虽不出众,却也受看,一副善脸,染几分沧桑,一看瞅老胡的眼神,就觉有戏。你还别说,乐文看这个看得准,兴许是常在风月场上混的原因吧。
联谊会开得平平淡淡。但凡啥事,做得太火了便失去味道。吴水方面的作者来得倒不少,文联作协的领导也都到场,市里甚至派了一位副市长,但气氛就是起不来。没办法,麦源沮丧地望望乐文,期望着他能点一把火,把气氛给烧起来。谁知乐文看都不看他一眼,人虽到了会场,心却不知悬浮在哪儿。
晚上的宴会乐文没有出席,溜出去跟老胡一起吃,老胡竟又苦着一张脸,跟他告艰难:“事情没想得那么乐观,她男人在,不过是个废人,两年前瘫了。”
乐文一阵欷歔,怎么听来的故事都是让人掉泪的故事?
回来已是夜里十点多,乐文都不知道安慰了些老胡什么,话说得乱七八糟,好像自己撞上了不幸。不过有一句他记得清:“老胡,别灰心,太容易的东西往往不值钱。”
楼道里满是酒味,看来麦源他们酒喝得不错,刚打开门,衣服还没换,就有敲门声。
是橙子,一脸酡红,像是喝了酒。
“乐老师——”
橙子抱着一摞手稿,说是请乐老师看看。乐文忽然想起,联谊会上好像说过这话,请作者们找喜欢的老师,可以帮着看看作品,指导指导,没想她真找上了门。
乐文笑笑,糊里糊涂的,却不知自己笑啥。
橙子脸更红了。
橙子说她一直想请乐老师看看稿子,又张不开口。“写得不好,怕让你见笑。”橙子的笑这时就绽开了,粉粉的,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
乐文的笑还就那么僵着,收不回去。等橙子把客气的话说完,乐文这才想起该做点儿啥。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稿子,橙子却说:“不急,乐老师有空慢慢看,真怕给乐老师添麻烦。”说着,含羞地将乐文的手从稿纸上拿开。
乐文忽然间就有些迷乱,心晃了几晃,那个跳舞的夜晚幽然而来,乐文又开始分神了。
“真是不好意思,乐老师,你不会怪我冒昧吧?”橙子被酒精染红的脸越发妩媚,说出的话就像夜晚草坪上的湿气,有一股青草的味儿。乐文点了支烟。乐文很少抽烟,有时候他必须来一支。烟雾袅袅中,乐文静下心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滑稽,笑笑:“好,稿子先放下,我慢慢看,橙子这么美丽的人,想必写出的东西也不一般。”
橙子的脸绿了一下,说不清缘由,她觉得乐文有点儿烦她,甚至在拿话讽刺她。她觉得所有的准备都白做了,酒,化妆,刻意的打扮,还有像兑酒一样精心勾兑出的笑容。她起身:“乐老师,不打扰你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房间里重新静下来很久,乐文还在嘲笑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走到哪儿心动到哪儿,难道真是无药可救?
10
红河大桥坍塌事故处理了将近半月,到现在还没一点儿结果,甚至连坍塌原因都还没搞清。司雪又累又急,真可谓焦头烂额。
大桥是红河县的献礼工程,也是省上重点工程,赶在去年国庆前竣工通车,没想这才开通不到一年,便轰一声,塌了。
当初修这座桥,司雪竭力反对,只要往西挪五公里,增加两个弯道,就完全可以避开红河。可专家组坚决不同意,工程指挥部又过分迷信专家,认为增加两个弯道就是增加五千万,再说将来行车也未必安全。红河县委县政府更是坚持高速要从红河境内通过,这种千年一遇的机会他们不想错过,大桥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破土动工了。
红河的地质条件相当复杂,这儿分布着十几种岩层,有些岩层的物理性质到现在专家都还搞不懂。施工过程中,工程部门的确想了很多办法,也收集到一些宝贵资料,可这能挽救什么呢?大桥一塌,高速被迫关停,这还不算,从桥上掉下去的三辆车还有两条人命谁来承担责任?
司雪是省交通厅公路桥梁局负责全省的公路建设局长,红河大桥自然就在其中。这个局听起来有点儿别扭,可性质一点儿不别扭,还有点儿与时俱进的火暴味儿。当然,这是指眼下社会对它的看法。如今有什么比管公路管桥梁还实惠还火暴的呢?业界早就有一种说法,跟公路跟桥梁比起来,房地产简直就是小儿科。热点工程重点工程形象工程世纪工程哪一个工程少得了公路和桥梁?难怪人们都说,如今的司雪,比厅长还厅长。
司雪自己呢,有些事她不能想,也不愿想,最好啥也别想。
这天开完会,司雪叫上司机,决定离开红河,回省城。
司机叫叶小桥,偏又是一座桥,不过司雪喜欢他,一个月前她把原司机换了,没啥原因,就是想换。这个叶小桥来自部队,人精干,技术好,爱车。最重要的,是他会照顾人。当了若干年领导,司雪最大的感受是找一个会照顾人的司机不容易,有时你看着他在照顾你,其实细一琢磨,他在照顾他自己。他的钱袋子,跟领导一起的风光,还有下面对他的讨好,等等。真正把心思放你身上的,少,弄不好他还成了爷,得你照顾他。社会上有一种说法,政府官员的司机是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
车子一路驶着,司雪一路无言,脑子里却总也挥不走大桥的影子。司雪清楚,如果此事处理不好,她的仕途算是到头了,那么乐文就可以尽情地发挥语言天赋,嘲笑她挖苦她了。一想到乐文,司雪的心情就突然暗淡,像被强电流击过,焦黑一片。
车子驶进省城,叶小桥问:“回家还是去宾馆?”
按说这话问得可笑,司雪的家明明在省城,进了省城,当然是回家,怎么能住宾馆?偏是,司雪常常住宾馆。不光是跟乐文闹矛盾时,有时候她的心情会突然烦乱,弄不清缘由,这种时候她会把自己关在宾馆里,不让别人打扰,一个人静静排遣上一晚上。叶小桥了解她,红河大桥坍塌,砸在司雪心上的,绝不是一两块石块,怕是有千斤之力。叶小桥已听到不少消息,每条消息都对司雪不利。
司雪没有回答,她的心思还被红河大桥拽着。车子在市区穿行了十几分钟,叶小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问一次。司雪忽然开口了:“回家吧。”
司雪离开家已一月有余,她忽然忘了家是个什么样子。她常常这样,想不起亲手布置过的家是个什么样子。可今天,司雪回家的yu望很强烈。
车子驶到楼下,司雪突然又犹豫了。望着万家灯火中间的那一星儿黑,恐怖便莫名地涌来。司雪惧怕夜晚,更惧怕一个人的夜晚。那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家,暗藏着她的创伤,还有她的痛和悔。每次到楼下,她都身不由己要发上一阵怵,仿佛那儿不是她的家,而是……
她紧了紧身子,生怕被叶小桥赶下车似的,目光却始终盯着自己家的窗户。那一星儿黑什么时候能跟别人家一样光亮,一样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家的气味。她犹豫了一会儿,颤着声说:“还是……去宾馆吧。”
叶小桥有片刻的迟疑,然后一踩油门,车子掉头离开家属区。
刚进宾馆,司雪还未来得及换拖鞋,高副厅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她在哪儿?司雪说我刚到家。“胡说!”高副厅长忽然恶了一声,“我刚打过你家电话,你到底在哪儿?”
司雪像被人跟踪一样不痛快。“我还在楼下!”她也恶了一声。
“工作干到一半为什么要溜掉?”高副厅长的声音不客气起来,他现在还在红河,一定是找她沟通却又找不到人,所以才这么愤怒。
“我回趟家不行啊,啥工作也不能把人拴死。”司雪恨这个骄横的男人,典型的自以为是,而且从不体恤下属。
“就你有家,你什么态度?!”
“我就这态度,我来例假拿几件换洗衣服不行啊?”
一句话呛得对方哑半天。尴尬了一阵,高副厅长说:“今天会上你怎么能那样讲话,你是公路局局长,这种不负责的话你也敢讲!”
“我怎么不负责了,我讲得哪一点不对?”两人索性在电话里吵起来。高副厅长恨恨说:“关于事故原因,我再三强调要在工程质量上找根源,你为什么偏要往别的方面推?”
“在结论确证以前,哪个方面都有可能。”司雪仍然坚持着会上的意见。而且,她像是成心要将高副厅长激怒:“单方面主观地把责任往建筑公司一面推,我觉得既不人道也不光明。”
“你——”高副厅长“啪”地挂了电话。
司雪的内心剧烈起伏,身子控制不住地颤动。
很明显,他们这是把大洋建筑和周晓明往死胡同里逼。从红河大桥轰然而塌的那一刻,周晓明便成了焦点人物,太多的目光触到了他身上,也有太多的人想拿他做文章。而且,司雪还隐隐感觉到,他们所以竭力将责任往周晓明身上推,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红河大桥。有人对前厅长安右波居心不良!
周晓明是前厅长安右波的老乡,也有说是外甥,安右波这才退了多久,就有人落井下石,想掀翻这艘已经登陆的交通界*。
人心叵测!司雪再次打了一个冷战。
叶小桥已经放好热水,床罩什么的也都叠放到了一边,此时正手提拖鞋,等着司雪换。司雪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叶小桥。
“你回吧,明天啥时走,等我电话。”
叶小桥默了一阵,轻轻放下拖鞋,走了。
司雪怅然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扒光衣服,跳进热腾腾的水中。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在同一个夜晚,乐文跟贺小丽也发生着故事。
采风团的活动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也就是说乐文他们即将离开阳光,贺小丽却连一次跟乐文独处的机会也没逮到。乐文明显对她有防范,这是秘书贺小丽的直觉,他在躲我。每一次跟乐文目光相触,贺小丽都想看到她渴望中的那种期待或是召唤,可惜没有,乐文这次下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只是玩世不恭,更重要的,是他突然在女人面前正经起来。这是贺小丽没想到的,她的印象中,乐文是一只永远也吃不饱的鹰,哪怕掠走多少猎物,那双眼仍然充满着饥渴。
可这一次,贺小丽没看到期望中的东西,相反,那种硬硬的拒绝戳得她生疼。她像一条鱼,困在岸上,能闻见水腥却跳不到湖中。
这一天,贺小丽终于逮着了机会,其实机会还是她创造的,她让橙子她们请其他作家去跳舞,却独独没告诉乐文。她打扮一鲜走进来时,乐文正躺在床上看电视。
“乐老师,好自在啊。”她拿熟人的口吻笑说了一句,将手里的水果还有特意为乐文买的巧克力放在桌上。
乐文目光动了一下,没接话。
“不欢迎?”她挑战似的盯住乐文,顺手将电视的声音拧小了点儿。
“有事?”乐文不冷不热。
“乐老师马上要走了,还不知下次来是啥时候,就想过来陪你聊聊天。”说着,在乐文床边落座。
“你挡着我了,我正看赵本山呢。”乐文突然就喊。
“乐老师也喜欢小品?”贺小丽把身子又往后斜了斜,这样,乐文就只能看到她了。贺小丽要是真打扮出来,是很有风景的,她底子不错,加上又陪高风他们经常在社交场走,对男人那点儿心机便了如指掌。比如今夜,她就没庸俗到靠露来取胜,而是选择了古典式的手段,上身穿长袖圆领衬衫,胸口带点儿褶皱,这样显得胸脯更有韵味。下身着一条修长的西裤,面料很垂,质感一定也不错。坐在床上,如果把腿那么一伸,那份修长,一下就把整个人的动感给显了出来。乐文扫了一眼,就感觉心里惶惶的,不敢正视。
乐文当然知道贺小丽来的目的,他只是装傻,故意装傻。这段日子,乐文对贺小丽的感觉越来越不妙,这女人有问题,要么是高风这小子故意放诱饵,想让他没面子,要么……
总之,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乐文再三警告自己,一定要谨慎,要管好自己。乐文对贺小丽还是有一点儿信心,尽管她姿色不凡,又很懂风情,玩起游戏来没几个男人是她对手。但乐文还是成功地抵挡过她一次,就是上次那个夜晚,也就在这房间。他们就像演了一场情景剧,一切铺垫结束后,贺小丽忽然软软一跌,棉花一样盛开在他怀里。滚滚波浪涌来,乐文差点儿就被淹没,就在他伸手揽住她的细腰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两个人的面孔,一个是高风,一个是李正南。
不知道为什么,乐文绝没简单地就把贺小丽发配到高风名下。这女人跟高风肯定有一腿,傻子也看得出,但她眼里还有另一层东西,隐在她的外向背后,隐在她火辣辣的语言背后。这东西很可能跟李正南有关,也可能无关,乐文一时把握不准,把握不准的东西乐文从来不碰。
这是男人的境界,并不是每一个女人你都能碰,尽管你很想碰,可你必须得先思考清楚,碰完后呢?如果这女人是个饵,你碰了还走得开么?太多的男人就是吃了这亏,你看看那些身败名裂的家伙,哪一个不被搞得头破血流。任何事情如果付出太大的代价,你就要问问自己,值还是不值?这是男人的智力,男人有时候玩的并不是权力和财力,而是智力。
贺小丽显然低估了他的智力。上次他轻轻一推,就把贺小丽推到很尴尬的边缘,当然他没彻底撕破她,至少还替她保留了那么点儿尊严。如果说贺小丽这女人还有尊严的话。
今天她卷土重来,就让乐文不得不怀疑她的智力。他有心彻底逗她一回,让她也出一次丑,女人出丑其实比男人出丑更好玩,转念一想算了,我何必那么恶毒呢?
乐文笑笑:“贺小姐今天打扮得真是不同凡响啊,有味,耐看,哎,干脆你站起来走走,让我饱饱眼福。”
贺小丽已经知道自己失败了,还没开战便被他击得粉碎,可她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乐老师真会讲话,我这样儿的,怕你见得都不想见了,哪还敢走给你看。”
“错!”乐文忽地起身,眼睛直勾勾的,“你今天不一般,绝对不一般,走走,走一走嘛。”
贺小丽不走都不行。硬着头皮起身,地板突然间硬起来,好像铺的不是地毯,而是碎石,很尖利,没走几步,她自己便崩溃了。
“性感,太性感了,你要是去参加模特大赛,准能拿亚军。”
这话像是乐文说的么?性感,亚军,贺小丽再也坚持不下去,扭头就往外走。乐文忙喊:“哎,你不陪我去跳舞么?”
我这是怎么了,凭什么要怀疑她?贺小丽走后,乐文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耻,不可理喻。他抓起电话,就给刘征打,刘征说他还在舞厅,一听乐文在房间,刘征不解:“乐老师你怎么不来,气氛很热闹的啊。”
“我马上来,你等我。”说完,乐文飞快地穿好衣服,就往舞厅赶。
贺小丽打死也不敢相信,这个夜晚,乐文跟叫橙子的过得很快活,他们一曲接一曲地跳,跳得刘征直发叹,还是乐老师行啊,跟他一比,我算什么鸟!
11
第二天早晨,司雪还没起床,门就被敲响了,睁眼一看,还不到六点,她纳闷,是谁这么早?等问清是周晓明,司雪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
果然,周晓明带来一个坏消息,昨晚她离开红河后,高副厅长组织有关人员,形成了一个纪要,将事故责任全部推到了周晓明身上。
“无耻!”司雪愤愤的,伸手拿杯子,却摸到了烟灰缸。周晓明赶忙掏出烟,司雪烦烦地说:“啥时见我早起抽烟了?”
等周晓明给她沏好茶,司雪已把对策想好:“你要沉住气,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吃过早餐,陪我去见一个人。”
周晓明“嗯”了一声,心一下宽了,正想给司雪详细汇报,忽然见司雪系错了睡衣扣子,忙红脸道:“雪姐,你的衣服。”
在私下场合,司雪不愿意别人呼她官衔,大凡亲近点儿的,她都让他们称她雪姐。周晓明小司雪好几岁,叫雪姐也是理所当然。
司雪低头一看,半个胸罩露外头,里面的风景全显了出来。败兴地道:“就你眼尖!”说着,起身去洗手间。
两个人坐在汪秘书长面前时,已是上午九点。还好,老汪上午没会。
司雪将红河大桥的调查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盯住汪秘书长:“他们这是为自己开脱,典型的官霸作风。”
汪秘书长并没接话,表情十分的平静,看不出他听完这些有啥反应。握在手里的笔不停地转动,像要转出一个什么来。
司雪又将自己的意见谈了一番,汪秘书长还是什么也没说。边上坐的周晓明有点儿沉不住气,欠欠身,刚喊了声“汪秘书长”,司雪便瞪他一眼。周晓明立刻规规矩矩坐稳了。
“你先回去,事情就到我这里。”汪秘书长终于说了句话,可惜听起来像半句。司雪知趣地起身告辞,汪秘书长的目光在周晓明身上停了一会儿,避开了。司雪正要出门,秘书突然带进一个人来,这人司雪很熟,吴水市市长吴世杰。碍在汪秘书长的办公室,两人没说话,目光轻轻一碰,避开了。
一下楼,司雪便教训周晓明:“不该你说话的地儿少说,怎么老是改不掉这坏毛病。”
两人没敢在省城多留,很快往红河赶。司雪也是担心,这个时候如果让人知道她跟周晓明在一起,还不知又要兴什么浪。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开进红河县城时,高副厅长正在组织人员写初查报告。他的语气很是坚决,从大桥取样结果看,断裂的五根柱子有三根水泥不达标,严重的以次充好。“拿低标号水泥用到重点工程上,这样的行为实在可恶,可恨。”他的声音充满激情,调查组成员面面相觑,高副厅长说的是事实,谁也没想到,备受关注的红河大桥,建筑商还是掺了假。
“另外,要进一步查清大洋公司的背景,这家公司资质等级到底怎么来的,据我掌握,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专业人才。听说老板还是个刑满释放犯,这样的人却能轻松夺标,我看我们的招标体制也有问题。”
高副厅长正说得起兴,突然就有人站起来反驳:“招标是严格按程序进行的,再说老板是不是刑满释放犯,跟事故没有直接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高副厅长厉声打断,“这种人根本就不可信!”
正说着,司雪进来了,一听高副厅长拿周晓明的过去说事儿,不假思索就爆出一句:“刑满释放犯怎么了,国家哪条法律规定不准刑满释放犯参与国家建设?”
高副厅长恶恶地瞪了司雪一眼:“你有点儿组织纪律性没有?擅自离开调查现场,知道是什么性质?”
“知道。”司雪冷冷地回应一句,回到了座位上。
因为司雪的出现,会议出现短暂的冷场,许多有话要讲的同志,暂时闭起了嘴巴。这样的场合,每说一句话都是要负责的,调子还不太明朗以前,谁的警觉性都提得老高。
可心里,谁都怀疑这样定论是不是太过草率。
下午调查组又分头去现场,继续实地勘察。司雪的注意力仍在河床的变化上,她一定要弄清,到底是地基的问题还是工程质量的问题,这一点对她,意味着真理,对周晓明,则是生死攸关。
周晓明的确蹲过监狱,具体原因司雪不大清楚,好像跟女人有关。司雪跟他认识时,周晓明已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建筑商。那时司雪还是桥梁科科长,一个很少让商人看进眼里的小职员。忽然有一天,老厅长安右波进来说:“晚上一起吃饭,跟你介绍个人。”
老厅长向她推荐的就是这位周晓明。最初的印象,周晓明不像个商人,更不像那些整天围着交通厅转的包工头。一张白净的脸略带几分腼腆,给人一种见谁都羞涩的错觉。司雪起初以为他顶多三十岁,后来老厅长说他老大不小了,眼看要奔四十。司雪心里讶了一声,道:“看上去咋一点儿不像?”老厅长呵呵笑着说:“桃河水养的呗。”
周晓明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毕业后在吴水交通局工作,后来因为出事,蹲了三年牢,出狱后没了去处,拉了一帮人搞修建。那时能玩得转桥梁的建筑公司还不是太多,尤其在基层。正是因了这机遇,周晓明的大洋公司才得以迅速发展,六年工夫,就从吴水杀进了省城。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鲜为人知的辛酸,拿周晓明的话说,要想当一个包工头,你就得把脸抹下来,装裤裆里。司雪笑说:“怪不得你脸这么白,原来你有秘招。”说得周晓明开心也不是,恼也不是,两人的关系却从此密切起来。
司雪印象里,周晓明绝不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商人,大洋所以能接到那么多工程,跟他的诚信和质量有关。可偏是在这么重大的工程上,周晓明怎么能偷换水泥呢?可问题明摆着,水泥质量确实有问题,如果找不到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周晓明的牢是坐定了。如果不是司雪力保,这阵儿他哪还有自由,早到该去的地方了。
司雪正怔想,电话响了,是周晓明。
“雪姐,忘了跟你说件事,有样东西我放在你车上,你一定要看看。”
从省城往红河赶时,周晓明坐司雪的车,快进红河时才跑他车上去。
“什么东西?”司雪马上警惕,“晓明你可别乱来,你要是敢那样,我饶不了你。”
“雪姐你别多想,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周晓明赶忙解释,司雪的心这才不那么跳了。这年头,谁的心都绷得紧紧的。
周晓明给司雪的,竟是一份施工资料,红河大桥五、六号柱的基础施工日志。还没看完,司雪的心便尖叫起来。这种东西应该完好地保存在工程资料里,怎么能跑到这种地方?再者,事故发生后,司雪是看过那一大堆资料的,里面啥也不缺,所有的施工日志都按要求存放在里面,这一份又怎么解释?
司雪抓起电话,就给周晓明打,这小子莫不是玩偷梁换柱的把戏?手机关机,呼叫几遍都没信息。司雪又拨另一个号,居然被告知该用户停机。
蓦地,一股不祥袭击了司雪。这个号周晓明二十四小时开机,属于他的保密号,知道的人没几个。难道……司雪惊了一惊,头上刷地冒出一层冷汗。
果然,司机叶小桥走进来说:“刚刚得到消息,周晓明被控制了。”
司雪怔住了,对方下手真快!
司雪不敢多耽搁,拿起那份资料,跟叶小桥说:“你马上带这份资料去找地质院的白茫教授,这里面一定有名堂。记住了,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叶小桥从司雪脸上看出一股不祥,本来就不安的心越发不安了。从司雪房间出来,叶小桥连夜赶往省城。
事故调查突然转入另一个阶段,据可靠消息,高副厅长他们拿到了更有力的证据,五号柱施工跟设计严重不符,柱子的抗扭曲系数远远低于其他受力柱,大桥正是从五号柱处撕裂的。鉴于调查有突破性进展,事故领导小组做出决定,重新调整调查组成员,司雪被当场宣布从调查组退出来,回省厅当她的局长。
尽管领导小组没明确跟她说什么,但司雪清楚,是她跟周晓明的关系引发了这场调整,她被怀疑了。
揣着一肚子怨气回到省城,司雪再次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有关方面已对老厅长安右波秘密采取了措施,也就是说,安右波牵扯进去了。司雪猛地抱住头,内心几近绝望。
也许,下一个就是她。
乐文回到家,屋子一片死寂,厚厚的尘灰落在他眼前,乐文真想掉头而去。
乐文是提前回来的,他跟李正南简单说了声家里有点儿事,就不声不响回来了。两天前吴世杰从省城回到吴水,打电话约他,一见面就惊诧地问:“司雪怎么了,她干吗去找秘书长?”乐文说:“她找谁跟我有啥关系,她是局长,爱找谁找谁。”吴世杰不满道:“乐文你不能这么说,我觉得这事蹊跷,司雪跟周晓明在一起,就是那个修了红河大桥的建筑商。”
不提周晓明还好,一提,乐文心里那根筋上来了。不过在吴世杰面前,他还得硬装着。
“她爱跟谁跟谁,我懒得管。”说完这句,他便转身出门。
“乐文!”吴世杰喝了一声,“红河大桥的事你知道有多严重么,你是她丈夫,怎么能这态度?”
“我这态度咋了?她是局长,其次才是我老婆。再说了,我们两口子,从不过问对方的事,这你不是不知道。”
吴世杰气得说不出话,可他心里还是很不安。这两天关于红河大桥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省纪委已经插了手,如果司雪真的搅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马上回去,别赖在这里采你的什么破风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我不回去。”乐文故意道。
“你——”
吴世杰僵了片刻,突然抬腿就走,临出门时他丢下一句话:“乐文,你这样让我看不起你!”
乐文回到阳光,就一刻也待不住了。红河大桥,周晓明,秘书长,他脑子好乱。这事他本来可以不管,但吴世杰如此郑重地跟他说,他就不得不多想了。如果事态不严重,吴世杰是不会用那种口气跟他说的,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乐文茫然。司雪的事他知道得很少,这跟平日两人极少交流有关系,可眼下是紧要关头,身为丈夫,他真的能做旁观者么?
他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匆匆而归。
家里的气氛令他伤感。这个家原本不是这样,以前也是充满着欢声笑语,自从女儿惨遭车祸,突然离开他们后,这个家便变得这样凄凉,以不可逆转的方式迅速枯败着。他跟司雪,渐渐由亲人变成敌人,一旦吵起架来,两人都像狮子一样,狠狠咬住对方不放。多的时候,他们却视若陌路,哪怕对方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他们都能保持自己这一方的安宁。
乐文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尽了,剩下的,或许真就成了一纸契约。哪一天一激动,那纸契约废除了,他们才能不互相折磨对方。
是的,折磨。女儿走后这些年,他们就是拿折磨来过日子。
地狱里的花园。乐文给自己的家这样定义。
一连几天,乐文都没有司雪的消息,她家也不回,电话更没一个。打手机又老是关机。乐文像是那个守株待兔的农人,坐等着司雪出现。这天他终于忍不住,想打电话问问司雪单位,号拨到一半,突然又停下。
如果真是出了事,单位那些人还不知多幸灾乐祸,他能听到好话?
这么想着,他颓然放下电话,比刚才更加可悲地坐在了沙发上。
乐文的悲伤是有原因的,这么些年,他名义上是著名作家、社会名流,可细一想,身边除了女人,竟没一个有用的,真有点儿事想托个人打听,竟一个也找不出。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该找谁去打听司雪还有红河大桥的消息。一个人要是社会关系穷到这地步,还敢自称名流?
作家?乐文不由得冷冷一笑,作家算什么东西,一群飞在天空的鸟,还是躲在墙旮旯里的孔乙己?最后,乐文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吴世杰。
“放心,人还安全着。”吴世杰得知他已回到省城,说话的口气友好了不少。不过说了几句,就又教训起来:“我说乐文,你那臭脾气也得改改,两口子么,不能老这么不冷不热的,拿出一半跟别的女人的劲头,司雪也就知足了。”
“你说得远了。”乐文最烦吴世杰说这些,怎么是个男人就要站出来教育他?好像他跟司雪闹矛盾,全世界的男人都要替司雪打抱不平。
“我说吴大市长,你还是管好自己吧,要立牌坊也得你吴大市长先立。”
吴世杰一听他又犯浑,气得嗓子都抽筋:“你小子少给我装蒜,人妖没见过,作家我见得多。好好扪心想想,离了司雪,你连屁也不是!”
乐文扔了电话,倒沙发上,半天,他吼着骂自己:“我他妈算什么,狗屎不如!”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乐文正睡着,门被砰砰砸响了。外面响起高风的声音:“开门乐文,我知道你在里边!”乐文恼恨至极地打开门,高风醉醺醺立在门口。
“好你个乐文,我都敲半天了,凭啥不开,是不是屋里藏着小妖精?”
乐文没好气地一把拉进他:“你还嫌不够吵啊,这儿是机关家属院,不是你的阳光。”
高风进了屋,贼一样四下查看一番,确信乐文真的没藏下谁,这才大大咧咧说:“打电话你不接,害得我差点儿让他们灌翻。”乐文哪有心思听他这些,自从交上高风后,他常常这样被砸醒。
“灌几滴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样下去,你迟早让酒灌死。”
高风一点儿不在乎,打开冰箱,翻腾半天,没找到解酒的东西。气呼呼道:“每次来都是空的,你就不能往里放点儿东西?”
“没钱!”乐文恨恨道。
“当然没钱,你乐文要是有钱,这世界还不得玩完?”高风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杯白开水,喝了一口道:“知道我跟谁喝酒么?”
“懒得听。”乐文说着又打哈欠,也难怪,这些日子他被司雪的事搅着,哪还能睡个踏实觉。
“省高院的。”高风得意地说。
乐文忽地盯住高风:“法院还是检察院?”
“你不是懒得听么?”高风诡谲地一笑,“都有。”
“你小子,是不是想进去?”乐文心里急着,嘴上却装作满不在乎。
“那帮狗日的,喝掉我一箱茅台,洗掉我半个媳妇钱。”高风既像是恨又像是夸耀地说。乐文一听他又是从那种地儿来,没好气就说:“你能不能不带细菌回来?”
“干净,我保证今天干净,先声明一下,我今儿没洗。”高风嘿嘿一笑,接着道:“你猜咋着,一进去就碰上熟人,还都是吴水地面上惹不起的主,害得我白掏了几千。”
两人斗了一阵嘴,高风酒醒了许多,这才有点儿正经地说:“我打听过了,红河大桥的事,跟嫂夫人没有关系。”
“谁让你打听,吃饱了撑的?”乐文突然发起了火。这就是乐文的性格,明明想知道一些内幕,却又总装得事不关己。高风对他也是吃得透,没理,继续说:“不过这事儿麻烦,弄不好也会捎带出些什么来,所以我急着赶来,跟你通个气。怎么,嫂夫人还是不回家?”
这话捅到了乐文的疼处,一把夺过高风手里的烟:“少抽点儿行不,弄得乌烟瘴气!”
按照高风的判断,此事目前还在秘密阶段,所以外界的传闻根本不可信。不过可靠的消息是,纪委的确插了手,看来这事非彻查不可。“不过,”高风顿了顿又说,“这事推到周晓明身上的可能性不大,周晓明那人我了解,跟我一样,不会为挣钱不择手段,其中必有内幕。”
“少跟我提他!”不知怎么,这些日子乐文一听“周晓明”三个字就敏感,就犯神经,有时甚至无端地瞎想,他跟司雪到底到了啥程度?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周晓明咋了,惹你了,还是……哎,知道这家伙的底细么?”高风像是有意要刺激乐文,不管乐文爱听不爱听,接着道:“这小子还算个人,当初那档子事,明知道是受人陷害,出来竟一个字不提。你说这种人值不值得交?”
乐文无话。社会上很多事,他原以为能看透,能看出本质,结果每次都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皮毛,写出来的就跟本质更远。他为此恼怒,为此绝望,可又没一点儿办法。一个作家如果无力触摸到社会的核,他手里的笔就算是废了,这也是《苍凉》之后他迟迟下不了笔的缘由。
不管怎样,高风的到来还是缓解了他的症状,让他又能对生活抱一点儿乐观态度了。这时他才发现,吴世杰说得对,离了司雪他屁也不是。司雪这还没出事,他就已六神无主,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怕是他就要疯掉。一个人的承受力跟外表竟是如此的不同,乐文永远看上去达观、积极,还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潇洒,可真到了生活要起波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脆弱得如同一块豆腐。
第二天他送走高风,找个地方美美泡了一个热水澡,当然花的还是高风的钱。谁也不知道乐文的钱花到什么地方了,他应该不缺钱,可他总处在没钱的状态。中间老板进来问:“要不要叫个小姐陪?”乐文爽快地说:“要,当然要,不要我跑这种地方洗个啥?不过,你必须得保证,叫来的小姐没让任何男人动过。”老板一听,又遇到个神经病,气得掉头就走,边走心里边骂:“洗死你,没让男人动过,没让男人动过能叫小姐?幼儿园有,你敢要?”
乐文再次回到家,心情就大不一样,破天荒地拿起抹布,打扫起卫生来。刚把屋子清扫干净,门铃响了,乐文以为高风又杀了回来,还没开门便骂:“你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安静了?”开门却见是李正南。
他怎么找到了这儿?
李正南来的目的很简单:送钱。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圈,李正南将手里的包放下,说:“一点儿小意思,权当小弟表示点儿心意,一份,你留着,一份,你掌握着跟大家分一下。”说完,起身告辞,乐文也不强留,临出门时,李正南又说:“这事跟高董事长就别提了,算是我个人给作家们的一点儿辛苦费。”
乐文这就搞不懂,李正南凭什么要放自己的血?再说了,给他那份是十万,厚厚一沓,给大伙分的却只有两万,全是五元的碎票,看上去倒是跟他那份一样厚。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难道又是一个陷阱?
12
相比之下,作家老胡这阵子倒是自在,一个人躺在梅村,有吃有喝,滋润得很。阳光带给他的那点儿委屈,早让幸福冲到了脑后。
茹雪梅还是天天来,有时坐一会儿,有时,也会拿一下午的时间陪着他。老胡问:“你这么陪着我,宾馆的事儿能行?”
“没事,哪有那么多事,宾馆就是住人呗,来了登记,走了结账,没你写小说复杂。”茹雪梅说。
这段日子,老板娘茹雪梅已把老胡了解了个够,当得知老胡中途没了妻子,着实欷歔了一阵子,过后,她问老胡:“没再找一个?”“找过,没成。”老胡实话实说。“咋个没成?”“我这样子,好的,看不上我,能看上的,我又不大顺眼。”
老胡的话逗笑了茹雪梅,茹雪梅认为老胡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拐弯,怎么想就怎么说。还有,茹雪梅发现,老胡在女人的问题上很自卑,一提女人,他的眼神准会暗淡。
老胡对茹雪梅,也有了一些了解。茹雪梅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进了厂,厂子起先还红火,茹雪梅干得也起劲儿。慢慢地,厂子就变得艰难,茹雪梅的日子也跟着艰难,五年前厂子终于破产,茹雪梅领了不到两万块的补偿金,下岗了。
茹雪梅是十年前结的婚,丈夫秦岭是个汽车司机,以前给厂领导开小车,后来自己买了大卡跑长途,没想,一场车祸,就成了现在这样。
“好在命是保住了,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吓人,天下雨,路滑,又是山路,一个闪失就栽了下去。”茹雪梅谈起那场车祸,还是如临绝境般地发颤。她告诉老胡,那次车祸中一同栽下去三辆车,另两辆,司机都没了……
老胡听了,久长地喘不过气。
这家宾馆,就是拿秦岭的保险费还有他父亲的退休金从别人手里租的。茹雪梅是个心气很强的女人,她说如果经营得好,她想把这家宾馆买下来,但眼下想这个还有点儿远。
老胡想安慰一下茹雪梅,却死活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末了,笨拙地说:“你这命,咋跟我一般苦哩。”
茹雪梅笑了一下:“啥命不命的,你是作家,文化人,甭信这个。”见老胡傻傻地望着她,又说:“苦不苦的,就看你咽得下咽不下,嚼碎了,咽了,也就不是个苦了。要是老把它当个事,挡着你,这日子,还真就让它挡得过不去。”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话,说得比我强。”老胡真像是受了启发。
“看你,又笑话我不是?”茹雪梅脸红了下,她是跟老胡说真心话哩,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她也算悟出了一些活着的理。
时间过得很快,每次总是话还没说够,茹雪梅就要走了。毕竟她是有事的人,不像老胡这样可以长时间地为思想活着。茹雪梅一走,老胡就恍惚,就有些空落落的。后来他想,老这么赖在人家这里也不是个事,毕竟,当年也只是帮着人家写了几篇稿子,呐喊了几声,也不是个啥功劳,况且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幸亏人家还记着,就是忘了你也没话说。老胡收拾好东西,跟茹雪梅告辞,茹雪梅突然拉下脸,很是想不开地说:“嫌我慢怠你了,还是你哪儿不舒服了?”
老胡忙解释:“没,真没,我就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老胡真是遇见了贵人,茹雪梅说:“我打听过了,你们当作家的不用坐班,只要按时把东西写出来,能给上面一个交代就行。你就放心住着吧,要是嫌吵,我就给你专门腾间房,你在这儿写。嫌我来得勤,你也说,我就少来。你要是真走了,我这心,还真能落下一块病。”
这两个人,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不会绕弯儿。茹雪梅一席话,说得老胡想走都不能走了,只好乖乖儿住下。不过,茹雪梅紧跟着说出的话,让老胡犯了愁。
“你也别以为我留你就是想让你住着,我是让你写,你把啥心思都收起来,一门心思写。”
刘征突然找上门来,要请老胡吃顿饭。老胡疑惑地盯着刘征:“你……请我吃饭?”刘征点点头,老胡嘿嘿一笑:“这倒怪了,你咋突然想起请我吃饭了?”
刘征很是尴尬,不过他还是很诚恳地说:“胡老师你就别问了,我是真心请你,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咋不去,看你,不就吃顿饭么,搞得这么紧张。”老胡很快放松下来,在文学院,很少有人请他吃饭,老胡心里真有些激动。
两人到了餐厅,刘征说:“胡老师你想吃啥,尽管点。”老胡开玩笑道:“发财了,是不是阳光给了好处?”刘征说:“哪儿啊,我今儿个就是想花点儿钱。”老胡觉得奇怪,刘征跟他一样,也是个穷光蛋,一向把钱袋子看得贼紧,怎么突然间想花钱了?
“刘征,莫不是遇上啥事了吧?遇上了要想开,可不能拿钱出气。”
“胡老师你别这么想,没啥事,真没,我就是想请你吃顿饭。”
老胡心里嘀咕着,刘征要么有事求他,要么,就是遇到了不痛快。当作家的,能有几个痛快,反正这辈子老胡就见过一个乐文。他顺口点了几个菜,都是家常菜,就算刘征想花,他还舍不得呢。
刘征没说什么,知道老胡是替他省钱,要了一瓶酒:“胡老师今天我们好好喝一场。”
喝了几杯,刘征脸上染了酒色:“胡老师,你说我这步路是不是走错了?”
“哪步?”
“就是硬着心想当作家,想搞文学。”
刘征说的是实话,就在他打算请老胡吃饭前,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马才打来的,刘征一时记不起这个马才是谁,后来一想,不正是当年坐他对面喝着茶翻着报纸大谈什么个人奋斗的那个马怪物么?他跟马才完全是两路人,却又不完全是两路人,两人共同的毛病就是爱幻想,一个想名,一个想钱;一个追求理想,一个追求女人。总之,都是些跟现实不大吻合的东西。相比刘征,马才可能更善于捕捉机会,他在那座叫白银的小城就捕捉过不少机会,可惜都没抓住,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马才最后抓住了爱情,听说他跟一个叫水粒儿的女人私奔了。
马才在电话里并没谈水粒儿,而是跟他谈起了股市,问刘征想不想炒股,如果想,他可以帮忙,保证刘征大赚一笔。刘征哭丧着脸:“我是想大赚一笔,狠狠地赚一笔,可我得有本钱啊,我现在穷得就差卖裤子了。”
一听这话,马才那边立马变了口气:“刘征,真没想到,这些年你怎么混的,是不是还在做梦当文学家啊。醒着点儿吧刘征,把你的梦留给儿子做,你想法子挣点儿钱好不,别一打电话就跟我装乞丐。”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这个不期而至的电话彻底搅乱了刘征内心的平静,他刚才那番话,就是在发这种感慨。
老胡咽下一杯酒,道:“刘征,你问我别的,或许我还能多少回答点儿,问这个,我也犯惑。老实说,到今天我还没搞清呢,自己是不是也搞错了?”
“胡老师,你说句实话,搞文学是不是特没劲,特没出息?”
“刘征,你跟我说实话,今天你怪怪的,到底出了啥事?”
吭半天,刘征颓丧地说:“啥也没出,就是我跟麦主席吵了一架。”
是因那篇报告文学。刘征怀着满腔激情,埋头苦干几天,终于将报告文学提纲拉好,小心翼翼拿到麦源面前,想让他看看这样写行不。没想麦源只望了一眼,就把提纲还给他。
“你就顺着你的路子写,这种东西,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麦源道。
刘征心里很是不舒服,为拟这提纲,他几乎翻遍了阳光提供的所有材料,还亲自跑了几个部门,跟管理层做了访谈。阳光的成长史令他激动,令他沸腾,他决心写一部伟大的作品,忠实记录阳光人的奋斗历程,也为改革献上一曲。没想麦源竟用那种态度。
回到房间,刘征越想越不是味,二次拿着提纲上去,一定要麦源过目。没想麦源突然就来了气:“我说你烦不烦,不就一篇应景之作么,还要我教你怎么写?如果这你都搞不定,我看你不如回家去。”
“应景之作?”这话深深伤害了刘征。这么大的声势下来,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完了还要拿人家的,居然说要写应景之作。刘征不能接受,当下就反驳道:“麦主席你这话有问题,我们不能搞应景之作。”
“什么意思?”麦源盯住他。
“我们应该拿出真诚,你不是常讲文学创作是很神圣的么?”
“刘征你是不是喝酒了,这是哪儿跟哪儿?我讲的神圣是指文学创作,能跟这扯上边?”麦源看上去很不屑,手里把玩着高风送他的新手机,不停地举起,为自己拍照。
“麦主席这不对,”刘征较上了劲儿,“我不认为报告文学就不是文学创作,它同样是要付出真诚的。”
“刘征你有病啊?”麦源惊讶了一声,一看刘征那傻模样,哭笑不得地说,“去去去,你爱咋想就咋想,反正按时写出来就行,发表的事不用你管。对了,千万别写得太肉麻,免得让人家说我们拿了好处。”
刘征不得不对麦源刮目相看了,兴许麦源这些天太滋润,也太有点儿得意忘形,把刘征那股子较真劲儿给疏忽了。等意识到不对头,事情已发生了逆转。
“麦主席,我今天才看清你!”刘征“哗”就把过激的话讲出来。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成心捣乱是不?”麦源不能不生气了,刘征如此不开窍,真是令他大失所望。再加上刘征一向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突然给他来上这么一句,他哪儿受得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刘征也是太激动,吵着吵着就把麦源夜里偷偷去娱乐城的事讲了出来。“麦老师,我本来很尊敬你,没想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太令我失望!”
老胡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刘征啊,有你的,敢跟麦大主席叫板,我看你是不想待在文学院了。知道我们背后叫他什么?麦大清高,麦大虚伪,麦大坏人!收拾东西,回你的县城去吧,文学这碗饭,你是吃不下去了。”
刘征并不在意老胡的话。“我已想好,明天就回去。”他喝了一口酒,道。
“怎么,你真的要回呀?”老胡突然止住笑,大眼瞪住刘征。本来他是说着玩的,权当解解气,麦源这回总算是显了形,痛快。谁知刘征居然当了真。
“不回咋办,反正惹恼了他,也不可能再待下去。”
“刘征,我问你,你是真想走还是赌气?”
刘征结舌,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
“你要是真想走,我也不拦你,反正这碗饭不好吃,弄不好就把人给吃废了。回去也好,跟妻子认个错,发誓以后不写了,该做啥做啥去。”
“胡老师你?”
“不想走吧,”老胡怪怪地瞪住刘征,“我就知道你还是放不下。悲哀啊,想想我们,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却谁也不轻易放下。不撞死不回头,这就叫作家。”
老胡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涨红着脸说:“再拿一瓶,今天这酒,得放开喝!”
两瓶喝完,两人居然都没醉,真是罕见。拿老胡的酒量,这阵就该大放厥词抨击现实了。他却一把搂过刘征,很神秘地说:“你要真想留下,我教你一个方,保证管用。”说着,嘴对刘征耳朵上,如此这般,点拨了一番。
刘征大惊:“胡老师,这法儿行?”
“行!要是不管用你再来找我,到时我请你喝酒!”
13
司雪终于回了家。
一开门,屋里怪怪的,干净,清爽,从没有过的整洁。客厅里居然摆了两盆鲜花,她嗅了一下,空气是从未有过的新鲜。
乐文坐在电视前,正在看姚明。
“回来了?”乐文挪了挪身子,想起来。看见司雪一脸冷淡,屁股又灰心地落稳在沙发上。
司雪换了鞋,往卫生间去。她在卫生间待了好长一阵,根本不像是在搞卫生,倒像是必须找个地方,缓和一下神经。的确,家里的变化令她紧张,令她心悸,她有种误闯到别人家的感觉。
“那事儿,过去了?”等她走出来后,乐文问。
“啥事儿?”司雪强装出一副镇静,她不想把自己的另一面露给乐文。
“就是,就是那事儿。”乐文的关心正在消退,好像刚挤出一点儿牙膏,手一松,噌又要回去。
“啥事儿也没。”司雪丢下一句,往卧室去了。
乐文家三个卧室,这空间是别的作家不敢比的,可卧室的分配也是别人家不敢比的。乐文占两间,司雪独享一间。乐文要是想进司雪那一间,必须得酝酿好久的情绪,还要用最恰当的方式征得司雪同意。当然,一旦进去了,他们也会很投入,有时还表现得要死要活,可等那劲儿一过去,两人马上又出现冷反应,乐文会抱着自己的衣服,灰溜溜地离开。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有七八年吧,好像自从女儿突然走了以后,这种日子便抬了头。到现在,谁也没觉不正常,更没想过必须改变些什么。乐文这边是图自在,相当一段时间,乐文抱着你不要才好这样混账的想法,你不要我就去找别人,到时候出了问题,你至少也得负一半责任。乐文真是这么想的,后来跟司雪的吵架中,他还光明磊落地把这理由搬了出来。
司雪呢,一开始是冷,真冷。性学专家说,女人婚后六到七年,会出现第一次冷潮,可能要持续那么一段时间,这时候也是婚姻的危险期,因为性的冷会带来一系列冷,包括对丈夫对爱情对家庭的种种误读。司雪相信了这专家的鬼话,还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生理上。结果,等她再次需要时,问题出来了,被冷驱走的热空气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其实司雪后来明白,那不是狗屁专家说的那种原因,是女儿,女儿夺走了她热的权利,女儿也夺走了她对乐文的信任。她顽固地认为,女儿的横遭不幸是乐文一手导致的,谁要他给女儿买摩托车?一个屁大的孩子,买什么不好,非要买一件凶器送她做生日礼物。可恶的乐文,居然还答应有一天出了名给女儿买跑车,坚定地做她飙车族的支持者。
疯子!两个疯子!
乐文被司雪臭在那里,冷也不是热也不是。想了想,拿起衣服,一摔门,出去了。
司雪的双手被一声门响震住。其实她半天不出来,是在战战兢兢换衣服。乐文主动问她,让她忽然间找回一点儿以前的感觉,“家”这个字很猛地跳出来,把她身体里的其他想法全给击了回去。禁不住就拿出一直珍藏的一件睡衣,想以这种方式投入到今天的气氛中。其实司雪并不想拒绝乐文,甚至一直在默默地期盼着。更多的时候,司雪处在两难中,一个心里她痛恨乐文,是他亲手毁了这个家,尽管毁得还不算彻底,但至少,把她的希望和梦全给毁了。另一个心里,她也怕乐文继续毁下去,乐文是作家,是天底下对家最不负责任的一种男人,他要是以作家的方式毁起这个家来,等待司雪的,将不只是地狱,她极有可能被撕碎,血淋淋地被撕碎,司雪怕,就算是死,司雪也想保全一点儿体面。所以司雪还存了一丝幻想,想让时间将横在婚姻中间的一堵堵墙慢慢移开,为他们提供一个通道,能重新拥在一起的通道。况且司雪是女人,是旺盛期的女人,对男人,不可能没有需要。这件睡衣,就是专为这种时候准备的,可惜这种时候总是很少,睡衣孤独地睡在衣橱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啥用场了。司雪捧着它,忽然就有一种捧住幸福的错觉。一种久失的幸福,一种接近于虚幻的幸福。司雪缓缓地褪下衣衫,褪下白日里的严肃和正经,把自己开放成一朵有毒的玫瑰,毒气是那么的芬芳,那么的撩人,她已经不能自禁了,有点儿蠢蠢欲动了,甚至想提前呻吟几声,也好在即将来临的那一刻,能完全地进入状态。
是的,状态。对女人而言,状态是致命的,司雪现在几乎完全失去了作为女人的状态。这很可怕,不管婚姻往哪个方向走,是离是合,这种状态都不能丢,丢了,幸福就再也找寻不到。
司雪捧着睡衣的手在颤,轻轻地颤,每颤一下,她的心就温暖一下,身体的某个地方,就跟着响应一下。很快,她就找到状态了,那儿有层热,湿热,司雪轻“哦”一声,又“哦”一声,她就幸福得抖了起来。
“砰”一声!太可怕了。司雪的手指猛从纽扣上跌落下来,等听清是乐文拍门而出的声音,她的身子冰凉了,凉得那样快!所有的希望和幻觉瞬间退潮,半裸的身子中止了起伏,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
……
“乐文,你个杂种!”
司雪咬着牙,喷出了这几个带血的字。
司雪所以选择今天回来,是跟她的心情有关。这段日子,她被搞得相当紧张,不只是社会上突然涌起的那些传闻,更重要的,有人想借红河大桥,彻底置她于死地。
她先是被秘密带到某个地方,带她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进门先没收了她的手机,然后告诉她,你现在可以跟家人通电话,但必须用我们这部。司雪摇了摇头,关于双规还是别的,她这一级位子上的人都清楚,而且谁都在心里暗暗做着准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说哪一个人渴望进去,事实是要你进去时压根儿你就没有争辩的理由。她平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伸出双手。其中脸黑一点儿的那位说,不必,你只是配合调查。等到了地方,司雪才清楚,事情没她想得那么坏,按常规,这种时候的控制对象是没有级别的,更别谈什么享受,但她来的这地方却很讲究,甚至比她住过的酒店还要好。
他们先是问了一些问题,都跟红河大桥无关,比如她啥时进交通局,啥时当科长,当科长那几年主要干过些什么,等等。搞得跟组织部一样,让人误以为又一次提拔的机会来临。后来跳出一个问题时,司雪顿时明白,他们的目标不是她,也不是周晓明,而是前厅长安右波。
司雪哗就给恼了:“如果你们是调查红河大桥,我可以配合,如果另有目的,对不起,我请你们放我回去。眼下红河大桥的调查正在关键阶段,你们也不想因为一些无聊的事而让事实被篡改吧?”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显然,他们低估了司雪,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这么镇定。
“对不起,大桥的调查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你只需要把该说的问题说清楚。”
“我有什么问题,你们想听我说什么?”司雪愤怒了,“这样好了,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写,写好我签字便是。”
接下来她便沉默,整整两天,没开口讲过一句话。第三天下午,有电话打进来,像是态度很强硬,两个男人唯唯诺诺一阵,连忙将她送了回来。
司雪清楚,秘书长那边起作用了。
乐文打电话问吴世杰时,司雪的安全的确已得到保证。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她将手机卡扔了,让叶小桥以他同学的名义重新弄了一张卡,接着,她叮嘱叶小桥:“我回来的事跟谁也别提,这段时间有人找我,你一律给挡回去。”
司雪连夜离开省城,去找一个人。
当初红河大桥地质结构论证时,她请过一位专家,专家当时就已退了下来,回了河北老家,是她通过关系硬将他请来的。司雪就是司雪,三天后她拿回一份资料,是当时专家向工程指挥部提交的一份备忘录。专家兴许想得远,当时偷偷备存了一份。
等她回来,叶小桥这边也有好消息,白茫教授终于从周晓明那份施工日志中找出疑点,以他自己的名义,向有关部门写了一份投诉书。司雪一看,心都要裂开,预感被证实后,原是这样恐怖!他们真敢玩调包计,真敢把这么大的事实隐藏起来!
太可怕了,如果真相被揭开,整个指挥部都要被搅进去。
司雪吃不准,这时候光凭激情和正义远远不够,这种事儿,一旦掀开,炸翻的将不止是十个八个。她在电话里委婉地征求了一下秘书长的意见,最后狠着心将白茫教授那份投诉书从档案袋里抽出来,颤着手交给叶小桥。
“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拿出来。”
叶小桥重重地点了下头。
很快,司雪通过另一个渠道将专家那份备忘录呈了上去。
接下来她便躲在宾馆等。一天,两天,时间过去了一周,上面没一点儿动静。而此时,另一条消息却不胫而走。有人传出她跟周晓明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时间,地点,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当局长后的第一任司机——周晓明的表弟突然失踪。叶小桥一告诉她这些事,司雪便想完了,这次他们把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如此隐秘的事都能翻腾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她沮丧地躺在床上,暗暗咬着牙,恨当初不该跟着安右波去认识什么周晓明。
该死的周晓明,这下你我全完了,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
胡乱想了一会儿,司雪忽地起身,乐文今晚肯定是不回来了,自己窝囊在这里,还有啥劲儿。她抓起电话,就给叶小桥打:“你马上来接我,对了,你把随身用品带上,我想去一趟下边。”
外面虚度了两天,乐文百无聊赖,这种冷战实在没意思,真没意思。正考虑着要不要回家,吴世杰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
乐文说:“我在街上流浪。”
吴世杰说:“乐文你是小孩子啊,咋就一点儿不懂事,这个时候不在家好好陪司雪,抽的哪根筋?”
乐文说:“我是想陪她,可她让陪?热脸蹭个冷屁股,你不知道我有多窝囊。”
“乐文,听我一句话,少摆你那臭架子,司雪她真是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容易?我摆架子,我乐文现在还有什么架子?”乐文真就抽起筋来,他真是不明白,这段日子吴世杰为什么老训他。
“好了乐文,就算你没摆架子,你们两口子也不能老这么闹下去啊。我想不通你们闹个啥,你们很年轻是不?”
“你什么意思?”乐文哽哽的,觉得什么地方被吴世杰捅了一下。“吴世杰,以后你少拿这种口气训我!”乐文吼完,就想挂电话,吴世杰跟过来一句:“爱听不听,我还懒得管,你现在马上回家,等一会儿有人上门找。”
乐文硬着头皮往家走,尽管对吴世杰有十二分的不满,吴世杰说话他还得听,如果连这个朋友也没了,他乐文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家里一片狼藉。司雪出门时,气急败坏地将两束花掼地上,顺带将乐文的手稿撒得满地皆是。一看这场面,乐文就知道,他再次刺伤了司雪。
刚把屋子清扫干净,门就被敲响。来的是吴世杰的秘书小侯,还有一个中年人,乐文不认识。小候介绍道:“这是吴水市国资委乔主任。”
寒暄一阵,谈话转入正题。乔主任问:“乐老师跟高风什么时候认识的?”乐文想了想,道:“早了,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乔主任“哦”了一声:“你们私交很好?”乐文没否认,也没点头。
“怪不得呢。”乔主任跟小侯相视一笑。
接下来,乔主任的问话就让乐文不舒服。
“李正南找过你?”
乐文忍住不快,望了眼小侯,小侯什么表情也没,乐文吃不准乔主任这话的动机,略一犹豫,道:“找过。”
“啥时候?”
“两个星期前。”
“找你什么事?”
“你们什么意思,是审查我还是审查他?”乐文突然激动起来,语气很不友好。
小侯赶忙道:“乐老师你别误会,乔主任只是找你了解些事情。”
“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采风那档子事。”乐文极不耐烦地说。
乔主任见状,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紧跟着他又问:“你们真打算宣传阳光?”
乐文的目光在乔主任脸上盯了很久,难道高风这小子又惹了什么事?见乔主任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乐文也装起一副腔调:“差不多吧,事情都已定了下来。”
乔主任已感觉到乐文语气的变化,遂用商量的口吻道:“我来的目的,是想征求一下乐老师的意见,能不能先把这事搁一搁?”
“为什么?”乐文有点儿不解。
“乐老师不要多想,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当然,我也不是刻意要瞒乐老师,如果……”
“算了算了,这事跟我说也没用,你们找麦主席,这事他负责。”
乔主任说:“麦源我们见过了,他说这事是你联系的,具体也由你协调,他呢,只是挂个名。”
老油子!乐文心里恨了一句,嘴上却客气道:“好吧,这事我跟高风碰个头,如果你们地方政府认为不合适,我们也不会无事生非的。”乐文故意用了无事生非这个词,果然,他看到乔主任脸色有点儿僵。
姓乔的跟小侯刚走,乐文就打电话质问吴世杰:“你玩的什么阴谋,有啥话不能直接跟我讲?”
吴世杰说:“乐文你太敏感,他们只是工作,跟你写小说一样。”
“敏感?我觉得你们才敏感!”
吴世杰不想跟他吵,或者,真有什么隐情不便告诉乐文,草草说了几句,将电话挂了。
乐文再也无法安神,心思一下让高风扯了去。
难道他真的出了事?
14
采风团在一场细雨中回到省城,跟去时的风光相比,回来就显得有点儿落寞。加上又是雨天,那景儿忍不住就让人多想。
唯一心怀激动的,怕就只有刘征。老胡那个坏点子真灵,麦源都把话放了出来,就等回来开会宣布,让他卷铺盖滚蛋。没想让老胡略施小计,就把局给搅了。
其实那点子也没多坏,老胡只是让刘征去找麦源,就说贺小丽刚找过他,还给了他一样东西。刘征刚把这话说出来,麦源便惊了起来:“她找过你,跟你说了什么?东西呢,快给我。”
“对不起,麦主席,这东西我不能给你。”
“刘征,你想做什么?”麦源瞪大眼睛,“好,好,刘征,你终于出道了,知道怎么算计人了。”
第二天,麦源让刘征把提纲拿上去,说他琢磨琢磨。没等麦源琢磨出个啥,那个乔主任还有几个部门的工作人员一同来到阳光大厦,说是跟采风团商量件事儿。这一商量,麦源立刻坐不稳了,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哪还有心思考虑刘征的事。
刘征将结果告诉老胡,老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怎么样刘征,我没骗你吧,对付这种人,就该用点儿下三烂手段。”刘征却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暗淡。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刘征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叫白银的小城。
刘征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阻止住给妻子打一个电话的念头。
刘征想哭,真的想,这是离家两年来头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趟采风,刘征看到听到许多不该看到听到的,他心里神圣的文学在阳光那个大豪宅里摔了一跤,文学头顶上的那个光环摔碎了,他看到里面的暗疮。更可怕的,在他心中视为偶像的那些作家、名人,怎么一抹了帽子,全都露出虱子来。麦源、老胡,甚至他一直仰望着的乐文,怎么一脱下作家这身套装,就丑陋得不成个人样。那晚他跟橙子跳舞,橙子同样用仰望的目光注视他,无不羡慕地说:“你终于挤进去了,多少人渴望着有这么一天。”刘征忽然就败兴地说:“挤进去能咋,挤进去你就成了一堆烂泥。”
是的,烂泥。
刘征现在有种感觉,文学真像个菜园子,里面种出的不只是番茄、西蓝花,更有烂萝卜、坏土豆。那些掌管园子的人,也不全是心里装着空气和阳光的农夫。
刘征恨自己的单纯、无知,好歹也在世上走了三十年,咋就从没想过眼里会钻进尘埃、污垢?罢了,他对文学的信心是没了,至少,动摇这个词,现在很强烈。他甚至怀疑,自己选择这条道,是不是真就如妻子骂的那样,是脑子进了水?
刘征昏昏沉沉,在文学院借给他的那间小储藏室里度过了几天,雨过天晴,重新走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蜕了一层皮。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刘莹?”刘征喊了一声,果然是刘莹。
“你怎么在这儿?”刘征喜出望外。
“我来找你,他们都说你回了白银。”刘莹也是一片惊喜,她告诉刘征,这两天她天天等在门口,她不信刘征会回到白银去。
“怎么不信?”刘征问。
“你回白银干啥去呀,那儿全是伤心。”
说了几句话,刘征让刘莹到他住的地方去,刘莹想了想:“还是到我那儿去吧,你那儿又湿又潮,去了心情更不好。”
刘莹现在住在外滩,不是上海那个外滩,是黄河桥往北去的那一块,省城人叫做外滩。这儿原是郊区,种菜为主,这些年省城发展快,这儿开发得差不多了,这个区那个区的,看上去很是红火。刘莹她们住的这一块,是桥头离开发区中间的一块洼地,因为黄河的缘故,这块地一直被保护着,没让那些新技术区吞没掉。可所谓的保护,就是郊区农民拿工地上捡来的破砖烂瓦还有断裂的楼板盖起一间间简易棚,租给打工者住,外面用铁丝网拦着,四周都是养鱼的池塘。
还没到跟前,一股刺鼻的腥味就扑面而来,刘征笑着道:“你这儿也比我那边好不到哪儿去。”刘莹狡辩:“当然要好,至少我这儿有阳光,还有新鲜空气。”
“一定还有蚊子吧。”刘征说着,果真就看见刘莹脸上被蚊子咬的伤。
刘征跟刘莹是在乐文那儿认识的,乐文跟刘莹热乎的时候,常常拉刘征去吃饭,给他们充当电灯泡。刘征这人别的方面守旧,男女方面却有着看不出的前卫。当然,他推崇真爱,尤其推崇可遇不可求的红尘知己。这可能跟他的婚姻有关,也可能是文人的通病,一谈起爱来便云里雾里,把这个字说得跟水晶一样。
两人同姓刘,又都两个字,刘莹便一直唤刘征叫哥。刘征也乐意有这么个妹妹,认识不久便煞有介事地担当起保护者的角色,有时唤她妹,有时唤她莹子。每每刘莹在乐文那儿受了委屈,他便陪着她在黄河边伤心。乐文跟刘莹彻底闹翻后,他这样安慰刘莹:“算了妹妹,那个人我一开始便说过,靠不住,他是拿爱情当茶喝的人,一开始新鲜沁心,喝得赞不绝口,久了,便又想到另一种茶。”
“可我是人,不是茶。”刘莹恨恨的。
“正因为你不是茶,你们才久不了。”
“谁说要跟他久了?”刘莹跺着脚,突然地就把气撒他身上。
黄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一对对情人相偎在岸边,空气里满是这个年代特有的情欲味儿,可这两个人,却被情伤着。
刘莹现在在一家晚报广告部跑业务,以前那家商报待遇不错,广告部主任也不想让她走,刘莹嫌这工作是乐文找的,一天也不多留。人是跳了槽,客户和业务还是原来乐文介绍的那些,即便拓展新业务,乐文的旗号还是照打不误。房间布置得一尘不染,几平米的屋子,收拾得却井井有条。跟刘征那儿一比,女人的优势就显了出来。刘征见她有了电脑,惊讶地说:“你都鸟枪换炮了?”刘莹说:“小意思,二手货。”刘征说:“我现在连三手货都用不起。”说完,心情无端地暗下来。
刘征做梦都想有一台电脑,这样写起东西就快,而且再也用不着为用一会儿电脑动上脑筋求麦源。
“怎么,你现在还手写啊?”刘莹跟刘征有些日子没见了,刘征的事儿她还真是不知。
“不手写咋办,还指望文学院给我配电脑?”刘征很是泄气,电脑是他一块心病,就跟专业作家一样,是他目前最大的两个心理障碍。
“怪不得发稿那么慢,现在谁还看手写稿?我们报社全都自动化了,纸质稿很少看。”刘莹不说还好,一说,刘征心里的五味瓶就翻了,双手抚键盘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要不,这台你拿去?反正我也用得不多。”见刘征难过,刘莹忽然说。
“别别别,莹子,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说的是真的。”刘莹当下就要往下拿线,惊得刘征一把摁住她的手:“莹子,你要这样,我就走,再也不来你这儿。”片刻后,又说:“我刘征是没本事,窝囊,可也不能让你救济啊。”
“我咋了,我的钱不干净,还是你也跟他一样,嫌我是乡下来的,没档次?”
“莹子,你乱说个啥?”刘征松开手,猛就觉自己是那样的没用,那样的不配活在这世上。
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间才有的。在阳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被这想法折磨着,摧残着。活到今天,他还是头一次出入那样豪华的酒店,那样神秘而又奢侈的夜总会。难怪他写的小说,编辑总说离生活太远,尤其写官场写企业家写堕落的地方,编辑笑他是按自己的臆想去杜撰生活。阳光一行,终于让他懂得,他岂止是在杜撰,简直就是拿小学生的眼光来评判这个世界。
刘莹生了一会儿气,兀自一笑,知道是冤枉了刘征,忙赔着小心说:“不要也好,过两天有家电脑公司给我提成,索性弄台新的给你。”
三天后,刘莹真就弄来一台电脑,全新的,款式和配置都是目前市场上一流的,价钱自然不菲。刘征愕得说不出话,刘莹像是无所谓,一边笑盈盈望着刘征,一边略带几分夸张地说:“这下你可要出作品了,再出不了作品,看你怎么说。”
“莹子,这……”刘征张口结舌,看得出他对此事是多么的恐慌。
“啥也别说,就当妹妹支持你。”
正说着,乐文忽然走了进来。乐文这天也是来文学院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信件。他在传达室看到刘征一封信,北京一家杂志社寄来的,就想刘征又有小说被采用,赶过来给他通知。没想正撞上这一幕。
乐文极为尴尬,自打跟刘莹闹翻,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原想自己是彻底把这乡下姑娘给忘了,这一见,心里竟忽悠忽悠的,更怕刘莹当着刘征说出什么过激话,搁下信就想走。刘莹却喊:“乐文你站住。”
“有事?”乐文的声音发憷,心想完了,刘莹一定不放过他。
“我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不只乐文,就连刘征也有点儿傻。
“说吧,给不给面子?”刘莹倒是落落大方。
“我……我没空。”
“怕了是不?乐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小,瞧瞧你现在的脸色,让我说什么好呢。原来我想你虽不是个可靠的男人,但至少不算阴暗,现在我懂了,你压根儿就是一个负担不起自己的人。”
“莹子!”刘征叫了一声。
“你别管,这事跟你无关!”刘莹再次转向乐文:“乐文,太小气了吧,你大作家至少比我这乡下丫头有见识吧。”
乐文一脸惨白。
“我见过司雪,就在你去阳光采风的时候,怎么,她没跟你提?”
“你——”乐文这下不只是怕了,简直要咬牙切齿,怪不得司雪出了那么大事不跟他吭一声,原来是这个乡下丫头作怪。
乐文不敢蛮战,狠狠剜一眼刘征,走了。
刘征好久无话,电脑带给他的惊喜和冲动荡然无存,模棱两可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啥。
刘莹腾地坐到他对面,样子气气的,胸脯一耸一耸。“刘莹你不该这样。”刘征嘀咕了一句。
“我该咋样?你告诉我,我该咋样?我是成心请他吃饭,我不想纠缠他,但也不想让他把我当陌生人,我错了么?!”刘莹的话像机关枪一样,这丫头,多日不见,嘴巴上的功夫倒是长了不少。
“刘莹!”
“少拿那种口气教训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刘莹咆哮起来。刚才她是真心的,她一直想请乐文吃顿饭,跟从前一样。她现在想通了,对一个毫无指望的男人抱希望是没一点儿前途的,但她不想因此在两个人之间留下什么阴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乐文还是最初的乐文,她还是那个表哥领来的乡下丫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他咋就那么怕她,难道她还有心思再赖在他怀里听那些虚无缥缈的话?
“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刘莹骂完这句,就伏在电脑桌上哭起来。
她的哭来自于另一个自己,其实她是想忘掉乐文的,彻底忘掉,可今天一见,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忘不掉。她恨自己没出息,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是她对自己的一个借口。今天一见乐文这样,她马上就伤心了,什么混蛋想法,凭什么还要对他低三下四。
哭了一阵,不见刘征安慰,刘莹忽然抬起头:“你就不能哄我两句啊,上万块钱的电脑连两声谎话都换不来?”
刘征早已慌得手足无措,一个心里替刘莹急,一个心里又怕乐文怪他。刘莹见他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走吧,请我吃饭去,我肚子饿了。”
两人吃饭的时候,刘莹告诉刘征,她是找过司雪,起初也是赌着一口气去的,可真见了面,心就虚了。“没法不心虚,她那个架势,见了真害怕。”刘莹说,“真的,她看上去很厉害的,一看就是个局长,神圣不可侵犯,妈呀,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怕。”
刘征让她的描述弄得想笑,这丫头,一旦摆脱了阴影,可爱就出来了。
“你干吗想到要找她?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跟她拉广告啊,她管着那么多,随便一句话,我这一年的任务就超了。”刘莹看上去毫不在乎,好像司雪是她熟人。
刘征很是惊讶:“你也胆子够大,明知她恨你恨得要死,还敢自己找上门去。”
“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猜怎么着,她还真给了我一大笔广告。”
“不可能!”刘征大叫。
“不信拉倒,反正我也纳闷哩。”刘莹垂下头,嘟囔道,“不瞒你说,这电脑就是拿那笔提成买的。”
不可思议!这一次,刘征说啥也弄不明白了,明明知道是第三者,却还要帮她,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说嘛,你们男人想问题就是简单。不过,她为什么要给我广告,到现在我也想不清楚。”刘莹说的是实话,这事让她困惑了很久。她抬起头,望着刘征说:“她会不会是感谢我,是我把乐文还给了她?”
“刘莹,亏你敢这么想!”刘征被刘莹的傻气和天真逗得差点儿笑出泪,笑完,他忽然问自己:“那你说,她凭什么要给刘莹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