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2点,耿迪听见门铃响了,他猜不出这么晚还会有谁上门打搅自己。薛佳灵这几天跟豆豆去外地选景,据说没个十天八天肯定回不来。“谁呀?”耿迪有些生气地问。

    “我,李金华!”

    耿迪没有想到前妻会在这个时候来造访。他打开门,让进了前妻。

    “对不起,事先没给你打招呼。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反正睡不着。坐吧!”对于她的突然来访,耿迪除了感到意外,还有一些不安。因为如果没有特别意外的理由,她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也是自从老爷子的追悼会以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就你自己在?”李金华的脸上有一种带着欣慰的奇怪笑意。

    耿迪从冰箱里拿出矿泉、可乐之类的饮料。“这么晚,有什么急事吗?”

    “昨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了老谭,”李金华看着他,极力轻松地笑着说,“他跟我说,你最近好像不太顺,是吗?”

    耿迪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不知道老谭都对前妻说了些什么,更不明白今晚前妻要跟他说什么。他只知道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老谭和前妻有一些交往,至于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从没心思过问,也没必要过问。

    “他跟你说我什么了?”耿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

    “你认识唐董事长吗?”李金华又问。

    “认识,怎么了?”耿迪有些警觉了。

    “昨晚他也去了。你有没有得罪过他?”李金华的表情有些忧郁。

    “没有呀,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但打交道不多。怎么了?”

    李金华跟耿迪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天亮。除了昨晚上她所听到的一些关于耿迪和“新维多”的情况和谭主任对耿迪的评价外,李金华也顺带提到了这次她回母亲老家的一些情况。当她说到母亲的坟头早已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的时候,眼里闪烁出了悲切的泪光。耿迪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进到书房,将他从父亲像册里找到的那张照片交给了她。他看见她的眼泪终于滴洒在了照片上她母亲的脸上,他将一盒手巾纸慢慢地放在她的面前,便起身离开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前妻屈指可数的一次流泪,他对她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切的同情和内疚。

    李金华提出告辞,耿迪也没有再挽留。老爷子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们虽然躺在一个床上,但彼此完全没有那种激情。当时耿迪甚至后悔自己答应留下来陪她,因为他对李金华,也包括李金华对他,都有一种逃避回忆过去和面对现实的心态。对生身父亲的去世,李金华表现出了出乎耿迪意料的冷静和淡漠。本来有一个他非常想知道的答案——她难道一点也不恨这个使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老头儿?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这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自己要多保重,别相信任何人。”李金华最后说。

    耿迪点点头,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

    送走前妻以后,耿迪没有丝毫的睡意。李金华的深夜来访给耿迪带来了一些很值得他思索的问题。唐董事长对他在黄晓军的问题上表现出的优柔寡断显得非常恼火,甚至暗示:实在不行,就甩掉他。老谭之所以让前妻给他带话,是要让他明白,即使没有他耿迪的协助和参与,黄晓军的下场一样是被人吃掉。他想起今天上午还要到黄晓军的办公室开一个会,听取卞昆对下一步装修工程方案的汇报和邱建关于开盘的一系列前期准备工作的计划审定。一想到黄晓军的那段录音,耿迪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憋闷和懊丧。他委实不明白,为什么黄晓军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成见?这一年多来,他为“新维多”所做的贡献如此之大,竟然没有得到黄晓军的真心相待。就算老谭那帮人早有预谋,可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实际上损坏“新维多”利益的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是清白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老谭和唐董事长的做法已经有了极度的反感和轻蔑。他不得不承认,尽管黄晓军对他有诸多的不满和戒备,但他并没有因此真正产生过要毁掉黄晓军的念头,即便是为了所谓“至高无上”的利益——其实就是金钱。因为这里面有个原则性的问题,那就是谭主任和唐董事长是这场争斗的始作俑者,而黄晓军却是站在被动防守的位置上。他现在需要真正地把一切都从头到尾的仔细想明白。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首先他都要保持自己头脑的绝对清醒,凭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和对自己智商的自信,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能力应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他不再把自己视为属于哪一方的力量,或者说是谁家的看家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局外人的位置上,以旁观者的眼光去观察、分析黄晓军和谭主任之间这场不可避免的较量,他的胸襟就变得开阔了,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判断有了很大的明朗。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较量双方最终目的和事态的优劣,以及各自最致命的要害……想到这里,耿迪心情竟舒畅了许多。参与不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帮谁不帮谁,帮到什么程度?这些对双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砝码,完全掌握在他个人的手里,换句话说,只要他的砝码投放得当,完全可以决定这场较量的胜负各归哪一方。

    “卞总吗?……你好!我是耿迪……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今天的会没法参加了……对呀,我刚才给黄总打电话,他还没开机,麻烦你转告一下吧。有什么事就给我往家打电话……没关系,不用了。开完会如果方便,你上我这儿来一趟……对,不过最好别告诉别人……好吧,再见!”耿迪挂上电话以后,如释重负地一头倒在了沙发上,随即怪腔怪调地唱道:“打他一个——冷不呀防!”

    到了下午,急促的电话铃扰醒了睡梦中的耿迪,电话是黄晓军打来的。

    几句关切的问候过后,黄晓军有些失望地表示,本来今天还有好多要事想跟耿迪商量。他希望迪哥尽快康复,因为最近几天事情太多、太乱,他和邱建已经快撑不住了。耿迪表示,只要身体稍有好转,他会尽早回公司上班的。刚挂上电话,手机又响了,谭主任邀请他参加今晚的一个宴会。他把刚才在电话里对黄晓军编排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跑肚拉稀外加腹痛呕吐,估计是食物中毒之类的急症……总之今晚是哪儿也去不了了。谭主任要他好好休息,一切等病好了再说。耿迪于是发现装病不失为一个回避矛盾和逃避问题的绝妙手段。由此联想到父辈们就曾经常常以身体不适需要住院治疗为由,来躲避一些令人头疼脑热的官场风云和把握不准的政治抉择。

    卞昆一进门,见到活蹦乱跳的耿迪,心里多少感觉有些蹊跷。上午的会在他看来应该是比较重要的,可是耿迪为什么不参加呢?“新维多”这几天遇见了诸多麻烦都需要尽快解决。白富贵的工地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受到各种“大沿帽”的特别“关照”,为此工程进度已经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如果工程建设的程度达不到银行规定的标准,那下一步的贷款肯定要受影响。还有,现在检察院对黑子案件的调查似乎也对黄晓军有些不利,从舅舅那里得到的一些有关信息,这次调查好像是上面有人出面过问的。耿迪在这种时候不出席公司的重要会议,回避黄晓军,其中定有他不知道的缘由。这段时间,卞昆已经感觉到,张河林的垮台并没有给大家营造出他所期望的那种欢天喜地的大好局面,相反,黄晓军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出的顾虑和处理事情时的低调姿态,给正在蓬勃发展的“新维多”带来了一丝令人忧郁的阴影。

    耿迪一言不发听着卞昆的讲述。他从卞昆嘴里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老谭和唐董事长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对黄晓军的“围剿”。其实真正能够对黄晓军构成威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税收,二是黑子集团。老谭等人具有丰富的官场斗争经验,既然他们下决心要搞掉黄晓军,就肯定会从这两个问题开始着手。至于制造一些其他麻烦,不外乎是扰乱视线、分散精力的辅助手段。耿迪记得谭主任曾经提到过有关“新维多”利用非法手段,骗取合同的行为……关于这件事他暂时还没想明白,谭主任指的哪一个合同。如果说是在盛京的项目上有欺骗行为的话,那就是当初为了引诱张河林上钩,由耿迪亲自参与策划和起草的与白富贵签订的假合同、假协议,以及伪造银行资信、公证文本等有关勾当。如果真是这样,那被牵扯进去的就不仅仅是黄晓军一个人了……必要的时候让他出面顶雷,又何尝不可呢?就算老谭看在过去情谊的份上可能还不至于如此阴险无情,但姓唐的那帮人就很难说了。

    “迪哥,”卞昆不无讨好地说,“晓军要离了您,他绝对玩不转这么一大局。你没看这几天,那叫一个乱。唉,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还有件事,”卞昆的表情变得有些猥琐了,“晓军现在跟那个豆豆,那叫一个黏糊。我看见过两次他们在‘天地王朝’开房。嘿……嘿……还是人晓军牛×。我他妈的费了老鼻子的劲儿了,到头来我连毛也没碰着……”

    “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呀?人豆豆能看上你?歇菜吧您呐!”话是这么说,但黄晓军跟豆豆的关系如此密切,总让耿迪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要是老谭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想到这儿,耿迪突然有一种潜意识的警觉,黄晓军在这个时候跟豆豆交往甚密,除了男女欢情,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要真是这样,那黄晓军可就太聪明、太阴险了。因为他曾经向黄晓军坦诚过他跟豆豆还有薛佳灵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后来又有了张河林这档子事。按道理黄晓军不应该对豆豆有如此之大的兴趣,如果单单为了消遣,黄晓军身边并不缺年轻美貌的女人。

    卞昆离开以后,耿迪马上给在外地的薛佳灵拨通了电话。两人一阵酸倒大牙的腻味过后,耿迪提出要和在薛佳灵身边的豆豆说几句……

    “豆豆,我可是把佳灵交给你了。她要是出了问题,你可就麻烦大了!哈……哈……”

    “哼,你怎么不说我要是出了问题呢?偏心眼!”豆豆在电话里矫情地回应道。

    “好、好、好,我又错了。这样,等你们回来我请客、我请客,怎么样?”

    “一言为定。餐厅我们选!”

    “好,你选,只要不是吃人,吃什么都成。”

    “就吃人,吃你!哈……哈……”

    ……

    放下电话以后,耿迪乐了。他从豆豆的言谈话语里能够感觉到她对他的好感和信任还跟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黄晓军的介入有什么改变。

    一大早,耿迪来到了自己在售楼部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成为常务副总的小姜开始向他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这几天的销售业绩直线上升,且大部分已经入住的客户对物业管理和售后服务还是相当满意的。小部分客户对装修工程的质量有一些意见,何伟那边已经在做紧急处理了,估计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对这些日常琐事,耿迪几乎没有过问的心思。在管理和经营方面,小姜的能力和才智远在他之上。最关键的是,他对小姜的人品和忠诚给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通过他长期以来的观察和考验,小姜属于有理想、有才干、有道德的新一代企业管理人才。与邱建不同的是,小姜尚不具备邱建对整个市场和行业的全面、深刻、准确的掌握和精明透彻,以及极富创造和想像的策划能力。

    “小姜,我建议过几天你再跑一趟宁海,跟何伟当面把装修质量的有关问题好好谈谈。另外,跟物业管理公司再研究一下业主投资回报的事情。本来应该是我去,但最近这段时间,黄总那边有些麻烦,可能我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你看呢?”

    “没问题,您放心。这两天我把几个售房协议签完就去。另外,跟宁海那边的银行还有几个按揭的手续需要再重新办一下。我已经跟钱行长的手下打过招呼了,他们说了,只要是您耿总的事,随到随办,绝不拖延……”

    小姜的这番话让耿迪心情又舒畅了不少。现在的钱行长对他耿迪可谓言听计从、尊崇备至,凡事只要提他耿迪,老钱没有不办的时候,也没有不办的道理。

    “迪哥,这几天黄总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小姜担心地问。

    “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树大招风,公司现在越做越大,眼红的人肯定少不了,这也是正常的。你只要把咱们这块一亩三分地管理好了,别的一概不用操心。小姜,黄总、邱总,还有我都对你非常器重,我耿迪用人向来是用者不疑。好好干,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天下。明白吗?”

    “明白,迪哥。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

    耿迪抬手看看表,与黄晓军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他站起来:“这样吧,你开车送我一趟,黄总还在那边等我呢。有些话咱们路上再谈。”

    就在黄晓军跟耿迪见面的同时,在盛京城一座王府花园的别墅里,唐董事长、谭主任,还有几个看上去都属于权贵级别的人物,正在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讨论。

    唐:“今天把大家招到一起,不为别的,还是关于咱们那个项目。前一段时间,谭主任和我比较忙,来不及把有些情况向在座的各位通报。这一点请大家原谅。下面先让谭主任把整个事情的进展情况和我们目前面临的一些问题向大家做一个简要的汇报。至于下一步怎么办,还要请大家畅所欲言,发表高论哟。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今天我们在座的是不是臭皮匠呀,啊?我看比臭皮匠强嘛——”

    接下来,谭主任把关于盛京项目运作的前前后后,包括张河林如何陷入困境直至破产的全部经过做了比较详尽的叙述。最后,他说:“目前最关键的是,由于仝××等人的介入,使问题变得比较复杂了,而且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带来了明显的负面影响。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仝××并不是不知道如果他要插手干预的话,面临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

    “我插一句,”唐董事长说,“这个姓仝的也很有些来头的哟!以前还是办公厅的一个无名小卒,这几年官运亨通、拉帮结伙,也算有了自己的山头。我听说我们某个领导对他是很器重的哟。同志们啦,任何轻敌的麻痹大意都有可能给我们的事业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哟!间主任,你有何高见呀?”

    被唐董事长称为间主任的是一位四十七八,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一双银光灿灿的白金框架眼镜使其显得尤为高贵和儒雅。

    “这个人我认识,是×大的高才生。当年我在办公厅的时候,我的办公室跟他门对门。他的文笔不错,据说还能写一手好字,很善于迎合我们有些领导附庸风雅的心态。唐董事长刚才也提到了,这个人还很善于走夫人路线。他的出生比较贫寒,父母都是工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在男女关系上好像还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问题。刚才老谭在介绍情况的时候,我一直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要跟我们作对呢?一般的好处不至于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跳出来。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拿到有分量的材料。最近中央又开了一次会,反贪、高检、高法还有公安部的头头都参加了。这次会议把贪污腐败、行贿受贿、官黑勾结列为了下一步主要打击对象。这对我们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机会,可对仝××也未必不是。难道我们就敢保证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我这个人说话可能不太好听,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我之所以把这个问题摆出来,也是处于一种居安思危的心态罢了。”间主任说完,端起了茶杯派头十足地呷了一口。

    “我看间主任说得很好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看,谁还有什么意见?”唐董事长环顾四周,期待有人进一步指点高招。

    “我来说两句,”说话的人姓董,五十左右,是某部委主管基建的副局长,他说,“我刚才听间主任的意思,是说我们有什么违法违纪的行为?这里面有一个概念问题,正当的商业竞争所使用的某些手段不能跟腐败违法混淆一谈的。有没有利用职权办一些利人利己的事呢?这当然是在所难免。至于有没有过线,我想在座的心里比我清楚。在这次的项目上,出格的事情有没有?有!但好像跟我们在座的没有什么关系嘛,啊?那个黄董事长,还有耿迪这个小子,那都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呀!在座的谁是他们的领导?谁又是他们的亲戚?没有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键还是在‘欲加’这两个字上嘛。所以我认为,对姓仝的,我们一是不要怕,二是不轻视。只要方法妥当,搞掉个把他这样的,应该还是可以的——”

    ……

    听着众人各执己见,谭主任的内心对这帮只会夸夸其谈、拿腔拿调的公子哥儿们厌恶到了极点。他对唐董事长执意要召开这个不伦不类的研讨会,实在是不以为然。会开到现在,他几乎没听到一句有用的话、一个像样的主意。按理说,在座几位的父辈都曾经是党内颇有才干和功绩的优秀人物,可到了这一代人身上,怎么会变得如此愚蠢自负,还不知天高地厚了呢?在对待仝局长的问题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其实只能是瓦解斗志、争取合作,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吃掉黄晓军而不伤皮毛。“官官相护”的存在有其必然的道理和规律,这一点想必姓仝的更应该清楚。他不打算在这里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明白,跟这帮人争论,除了引起不必的猜疑和误会,起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作用。盲目的自负和缺乏逻辑的判断是这帮人的通病。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唐董事长为会议的结束做了总结性的发言,他说,“今天这个会只是务虚,大家都提了不少宝贵的意见。下来以后,我会跟老谭仔细再研究研究,集思广益嘛。还是那句话,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推荐我来负责这个项目,保证大家的利益是我唐某责无旁贷的。今后还需要在座的各位一如既往的支持这个我们大家共同的事业!”

    ……

    黄晓军没有想到耿迪会突然向自己提出辞呈。在此之前,他把所有可能的因素都考虑到了,惟独没有想到耿迪会来这么一手。而且黄晓军坚信到目前为止,耿迪对自己已经掌握的情况不可能有所察觉。既然是辞呈就应该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总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况且姓谭的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才占据的股份,怎么可能轻易撒手不管了呢?就算老谭要想吃掉自己,单就现阶段的情况来看,根本就不可能。甭管有什么理由和手段,“新维多”的垮台同样也会给耿迪和老谭带来巨大的损失。这些天来,黄晓军一直在苦思幂想一个问题,老谭和耿迪究竟想要干什么?在股份分配的问题上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而且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诚意,尽管最后是在耿迪坚决推让的情况下达成了共识。

    ……

    耿:“我现在退出,对‘新维多’、对你黄晓军也许不是件坏事!”

    黄:“迪哥,您怎么能突然撒手不管了?”

    耿:“我太累了。当初我答应帮你,现在一切都走上轨道了,我也该撒手了。”

    黄:“迪哥,你我肝胆相照,共同创业才有了今天。如果说我黄晓军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或者哪件事做得不仗义,您骂我打我都成。可您不能说走就走呀!”

    耿:“你误会了。我答应过薛佳灵,等我有钱了就带她出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黄:“那你就不管我们了?迪哥,你还是没给兄弟说实话。‘新维多’要没你就没有今天,也不会有明天。你要是真走了,我黄晓军也他妈走。我也去他妈的加拿大,爱谁谁吧!”

    耿:“你这不是较劲吗?你能跟我比吗?”

    黄:“我怎么就不能跟你比?享福谁不会呀?迪哥,我把话给您搁这儿,您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我他妈黄晓军如果还在盛京城多待一天,我就是王八蛋!”

    耿:“你怎么了?没我的时候你们干得不是挺好吗?”

    黄:“那不一样,没你的时候那是没你,可现在有了。激流勇退是吧,可您这一退就把我和邱建都涮了!”

    耿:“话可不能这么说。”

    黄:“那怎么说?迪哥,我黄晓军不傻,您要是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算计我们。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耿迪没想到黄晓军看问题如此尖锐。黄晓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说:“晓军,有句老话‘打江山容易守天下难’。为什么?这里面有一个特别深邃复杂的哲理和无数的前车之鉴。你比我有文化,你琢磨琢磨吧。今天咱们先谈到这儿。有些话我只能点到为止,希望你能理解!”

    黄:“好吧,迪哥的话我会考虑的。但我的话也希望迪哥好好想想。还有一点,我扪心自问过自己的良心,我黄晓军没有做过对不起您迪哥的事!”

    迪点点头,说:“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要不我今天就不会跟你说这些了!”

    黄晓军咬咬牙,深沉低缓地说:“你迪哥是什么样的人我黄晓军心里明镜似的,有时候我可能会有误会你的时候,但我真的钦佩您的为人和智慧。有您在,我心里踏实!”

    这是一个闷热无风的夜晚。耿迪独自坐在护城河的边上,体验那种久违的感觉。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种常人的心态。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做人做官,做到凡事向理不向情就算是基本上做好了……”他又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被他汽车撞伤、后来又把贞操献给了他的女高中生……他想到至今还生死未卜的张河林……想到从来没有活出过激情的前妻……想到一心“巧取豪夺”的唐董事长……想到那个将在大狱里了此一生的预审……想到一心往上爬的何伟姐夫……想到那个可怜可悲的小科长……很多很多,最后他想到了自己……

    当他站起来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坐着一个人,就着昏暗的路灯,他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妇人。见到他走过来,那妇人也站了起来,用一种非常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从她的面前走过去。接着他听见身后传来老妇人的一句自言自语:“唉,这孩子定是有什么难处了!”

    耿迪乐了。

    唐董事长的办公室充满了美国情调:美国国旗、美国地图、美国家具、美国饮料……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板台后面墙上那幅展翅亮肚的美国大鹰木雕。据他自己说,这叫“文化移位”,属于传播学的一种,而他在美国的公司则是地道的中国风格装饰。

    唐董事长一边翻阅文件,一边不时地接电话或打电话,不同的秘书小姐进进出出将一份份文件、报表、传真递交给他,供他审阅、批复……一切都显得紧张忙碌,却又有条不紊。

    唐董事长的老板台上有三部电话,分别为红、白、蓝三种颜色。其中红色的为重要的商界、政界、军界朋友们的专线电话;蓝色的则为金融、股票、银行、境外等有关业务方面的电话;白色的是普通常用电话。

    电话铃响了,蓝色电话的指示灯闪烁着柔和的亮光。

    “我呀,哪位?”唐董事长接电话的开头语永远是这四个字,腔调和语气沉缓、老练、派头十足,还不失礼仪,据说这是从他当过领导的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你好、你好,少见啊……哪里、哪里,万行长言重了……是啊、是啊,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老朋友一下哟……可以再等等看嘛,‘新维多’的实力究竟怎么样还是应该多做些调查研究嘛……那倒没有必要,放心吧,没有把握的仗我们是从来不会打的……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嘛,这些人有句说他们自己的顺口溜,叫着‘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借新债还旧债——债债不清’……所以呀,以前我们国内的很多金融制度不健全,信息资讯落后,让一些流氓混混钻了国家的空子,教训还是很深的哟……好吧,有机会我一定登门拜访……再见!”

    挂上电话以后,唐董事长又按响了呼叫铃,不到片刻,秘书小姐进到了屋里。

    “你记一下,后天下午在‘千王府’安排一桌八个人的晚宴,宴请万行长;星期五上午召开部门经理会,通知财务部全体人员列席参加;下午安排约见‘上海国际东方投资公司’办事处的杨主任,晚上在‘英华公爵’夜总会预订一个包间;另外,美国和香港公司发来的几个文件明天必须全部翻译打印,并发到各部门经理手里……这个、这个,对了,你马上通知谭主任,请他务必安排好明天上午我跟有关领导的见面。别的暂时没有了。处理完以后尽快向我汇报。你先去吧。”

    “什么?迪哥要辞职?”邱建差点没把刚刚喝到嘴里的五粮液喷了出来,“为什么呀?”他直愣愣盯着黄晓军,这个消息太令他意外了。

    “具体为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我敢肯定跟最近我们碰上的那些麻烦有关!”黄晓军平静地说,“迪哥好像有些难言之隐,我总担心是不是有人在我们身后搞什么鬼。如果真是这样,那问题可就没那么简单了。”黄晓军试图慢慢地把自己这几天理出的一些头绪跟邱建透个风,让他也有个思想准备。随着局势的渐渐明朗,他希望邱建对事态的发展也有清醒的认识。

    “你是说迪哥……可是、可是他怎么会呢?股份的分配不是皆大欢喜了吗?我不明白,究竟出什么事了?”邱建满腹疑团,神色不安。

    “邱建,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用我多讲了吧。我现在正在调查在我们背后捣鬼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那天我跟迪哥谈话的时候,迪哥说了几句很值得让我深思的话。我现在觉得迪哥提出辞职并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像是在试探我什么,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还没有想明白。”黄晓军说着,从兜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邱建,“你看看,还记得这家公司吗?”

    “香港万业长江投资集团?”邱建仔细回忆了一下,接着说,“这不是跟咱们争过盛京项目的那家公司吗?怎么啦?”

    “你再看看那个家伙的名字!”黄晓军用手指了指。

    “董事长——唐建国?”

    “没错,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这家伙的父亲曾经是个大人物,他随母亲姓。哼,以他的财力和势力,当初他要真想拿这个项目,咱们根本就没戏!”黄晓军肯定地说。

    “这不是迪哥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吗?再说咱们也不是白……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迪哥在跟我提起这个项目和张河林上当这件事的时候,说‘这里面要没有上上下下的一路绿灯,可能吗’?现在要想起来,是有好些奇怪的现象!”邱建也有所醒悟了。

    “当时咱们都把精力和注意力放在张河林身上了,加上得意忘形,根本就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三百万?要说那帮贪官倒真有可能看得上,可姓唐的绝对不会放在眼里……”

    “晓军,你是说迪哥,他……”邱建的嗓音变得有些颤抖了。天,这要是个圈套,那“新维多”可就死到临头了。

    “你先别着急,事情还没到那一步。”黄晓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就算有什么意外,咱们还有郝大姐这块儿呢。再说,无论如何我不相信迪哥会帮着那帮人毁咱们。要真是那样,在股份分配的问题上,迪哥根本就用不着手软了。”

    ……

    黄晓军和邱建再一次仔细回顾了一年多来耿迪的所作所为,尽管有一些令他们困惑不解的疑问,但总的来看,耿迪并没有直接参与这场阴谋。这也可以通过耿迪提出辞职的这件事得到一定的证实。但是对这个阴谋最终真正的目的,或者说是对手有多大的胃口,他们一时还不能完全解悟。

    “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事情搞明白。建,今天咱俩说的这些你可别让迪哥知道。我估计他可能会找你的。”

    邱建点点头,一口干了杯中酒。

    耿迪没有失言。薛佳灵和豆豆回到盛京的当天晚上,耿迪在盛京一家新开业的海鲜餐厅为二位接风洗尘。由于耿迪知道豆豆跟黄晓军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偶尔的一夜偷欢,所以他的言谈举止都有了一定的分寸。豆豆当然明白这里面的缘故,只是碍着薛佳灵的面子,她也不好有过分露骨的辩解。薛佳灵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初为了讨耿迪的欢心和图一时的刺激,她才把豆豆带来。她非常了解豆豆对男人的魅力有多大,但她也同样知道,豆豆不可能只对某一个男人产生专心致志的情意。现如今,豆豆利用她女人特有的优势,拉开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序幕,薛佳灵的良心也受到或多或少的安抚。

    “豆豆,这次在外面你没欺负我们佳灵吧?”耿迪笑着说。

    “欺负了,怎么着吧。”豆豆一扬头,笑嘻嘻地回敬道,“她现在是我的跟班,副总经理,我让她往西,她就绝对不敢拐弯去北边儿,你信吗?”

    “瞧你,这才几天。我可告诉你,真要是这样,我就带佳灵走得远远的,不陪你们玩了!你信吗?”耿迪半真半假地说,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豆豆看着耿迪,诧异中不觉地张大了嘴,又转脸看看身边的薛佳灵。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能引起耿迪的不高兴。连薛佳灵都有些暗暗地纳闷儿,她也不知道耿迪的这话从何而来。

    “不会吧,迪哥。你有没有搞错?我是跟您开玩笑的。”豆豆满脸委屈地急忙辩解,她皱起眉头,诚恳地表示歉意,“迪哥,我跟佳灵比亲姐妹还亲,我们俩从来可都是她说了算的。我从来都是听她的,真的!不信你问问佳灵!”

    一见豆豆这样,耿迪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他笑了,说:“傻丫头,我逗你玩呢!”

    “哎呀,不好玩!讨厌!”豆豆撅着嘴真的有些生气了。

    “好了,别闹了,”薛佳灵给耿迪递了一个眼神,又说,“迪哥说着玩呢,你瞧你,你是舍不得我呀,还是舍不得迪哥呀?啊,嘻嘻!”“哟,我说呢,”耿迪借着薛佳灵的话,“那就把你们俩一起带走,不陪丫们玩!”

    豆豆被耿迪的话逗乐了,可她又一想,耿迪为什么今天老提这个话题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别的原因。豆豆属于聪明敏感的女人,尤其是对男人,她有一种超灵敏的感应。她想耿迪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和黄晓军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这跟她和谭主任在一起的概念是绝对不一样的。第一次耿迪谈起她是否愿意认识姓谭的时候,耿迪只是说这个人对他很重要,当耿迪告诉了她有关谭主任的真实身份以后,她并没有计较。相反,她能够理解耿迪的这种做法。尤其是接下来,谭主任不遗余力地给予了她不少的帮助,使得她在灵魂深处更加远离了世俗道德的约束。黄晓军对她的理解和认同,使她更加坚信了自己所选择的生活道路没有离谱。比较之下,在这几个男人当中,豆豆觉得最有魅力的还是黄晓军,但这并没有影响她对耿迪的好感和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欲望。她觉得这几个男人都很优秀,包括张河林,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令她心悸躁动的“男人气味”,无论是在心理还是生理上,她都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作为女人向往的一切。她现在已经忍受不了没有这种刺激的孤独和平静了。佳灵曾用手杵着她的脑门儿开玩笑说:“你呀,你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骚货!”“那怎么了,我乐意我喜欢!”她的回答竟是振振有词。

    “我想问问你们俩,”薛佳灵笑眯眯地问,“吃完饭咱们干吗去?”

    “睡觉,我都快困死了。”豆豆是真的有些疲倦了。

    “走吧,回家。”耿迪看看两个女人,温和地说,“今晚你们俩睡大床,我睡沙发。”

    豆豆做了一个神秘的怪相,故作愤怒状:“哼,美死你!我和佳灵可是好长时间没吃肉了,今晚您就等着我们二娘教子吧!”

    “骚货!”薛佳灵娇滴滴地骂了一句。

    耿迪有些亢奋了。“真是两个少见的女人!”他想。

    谭主任没想到仝局长会驳自己的面子。上午他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仝局长的秘书打来的电话,说仝局长非常感谢谭主任的邀请,但这几天会议比较多,也很忙,吃饭就免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仝局长一定尽力而为。这种让秘书出面推脱饭局的方式就是明摆着驳面子的意思。如果真的是因为忙,一时脱不开身,应该是仝本人来电话,既照顾了面子又留有余地。看来仝远不是当初大家想的那样,是头见了斜坡就能赶下去的驴。

    这些天的各种迹象表明,仝现在很可能已经正式插手关于“新维多”的一些事了。昨天万行长给唐董事长打电话,虽没有明确地说明,但暗示了有关“新维多”贷款的业务由于迟迟没有启动,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为什么这么好的一笔业务领导拖着不表态?有关黄晓军和黑子集团的经济来往的调查似乎又陷入了停滞状态,存在过的事实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就失去了任何意义;税务调查进展缓慢,税务局内部也有不同的意见。反对派认为,如果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仅凭匿名信和无端的猜测就对一个经营卓有成绩的企业进行大规模的调查,势必造成一些负面影响。万一最后查不出问题,怎么下台?还有,黄晓军现在似乎并没有在意工程进度的减缓。有关部门对施工提出的整改措施得到了超标准的贯彻落实……

    谭主任渐渐领悟到,起初低估了黄晓军的能量。接下来,如果没有耿迪的配合和直接参与,要想实现当初既定的计划看来难度相当大。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唐董事长周围的人,也包括他自己,显然过高地估计了自身的力量。还有一点,也是他没法说出口的,唐董事长在花钱买道这个问题上远不及黄晓军和耿迪这帮年轻人出手阔绰。弄不好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到手的这个项目,还真让黄晓军当成诱饵吞进肚里,再把钩子吐出来又还给了他们。要真是到了那一步,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那他谭主任该如何面对来自各个方面的责难和压力呢?首先唐董事长这一关他就过不去。前期投入的那么大的精力和财力将烟消云散,留不下任何痕迹。凭着几十年来风风雨雨积累的丰富的斗争经验和临危不乱的沉稳,谭主任决定抛弃唐董事长等人一厢情愿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重新调整战略战术,把工作重点转移到耿迪的身上,同时加强跟上层的联络,挽回由于唐董事长的“照片风波”造成的不良影响,恢复对仝局长等人的威慑和制约。

    深夜,黄晓军接到白姐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白姐在电话里告诉他,仝艳艳的入学通知书正在抓紧办理,虽说费用高了点,但还算顺利……黄晓军要白姐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这件事办妥。白姐这次在电话里没有再提想要回国,而是问他什么时候能去?黄晓军知道,白姐已经适应异国的生活了,这使他又减少了一个后顾之忧。

    他想到明天邱建将和耿迪见面,但愿邱建的真诚能够化解耿迪心中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