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迪一脸疲惫地望着餐桌对面的黄晓军。今天是自己39岁的生日。前些年过生日时,狐朋狗友欢聚豪饮、争先恐后送礼买单的那种景象没有了,现在只剩下黄晓军。想当年他风光无限的时候,黄晓军还只是盛京一家歌厅老板,做些偷鸡摸狗、卖淫嫖娼、吸毒贩毒的勾当。那时候他是黄晓军的“上帝”,一张支票压一个月,他从来都不看账单,大笔一挥——要的就是一个派头。“爷不为什么,也没别的,就有钱……”这是一句他经常挂在嘴边上、最让他舒坦和最有面子的调侃。

    “来,干!”耿迪呲牙咧嘴地喝下一杯酒,自我解嘲地接着说,“我是彻底瓢了,真的,不骗你,瓢了个底儿掉。你说这他妈人,啊?说穷还就真穷了。一不留神就被提溜回旧社会去了!我现在是没法儿跟你老弟比了。啧,想起来真的是很惭愧!”

    黄晓军笑笑,没说什么。其实他对耿迪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早有预见,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他今天约他出来给他过这个生日,除了叙旧,他还有另一个打算。在他眼里,耿迪曾经属于那种一时幸运发了横财但又缺德乏教、没有根基的盛京纨绔子弟。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去得更快。前些年,耿迪靠着高干父亲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倒批文、揽工程、跑贷款、包航运、炒地皮……着实发了不少横财。他用这些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尝尽了世间美味佳肴,游遍了天下江山美景,爱够了无数娇妞艳女……用他自己的话讲,他这一辈子,比上有余,比下更富裕。然而,在耿迪身上还有另一个耐人寻味的品质,这就是他性情耿直、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强烈的虚荣心和表现欲使他养成了爱管闲事骄狂和自大。凭着这些,前些年他也确实交了不少的朋友,大小官吏、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乌泱泱的一大群。有不少人曾受过耿迪的恩惠和救助,有的甚至可以说有再生之恩。在这些人当中,当然也包括他黄晓军本人。可这才几年,眼下的耿迪是如此的孤独、穷酸和潦倒……一年半的牢狱生活,使这个昔日油头粉面、举止骄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几乎成了一条流浪街头的丧家之犬。恐怕这也算是一种报应——老天是公平的,起码在耿迪这种人身上老天爷没有瞎眼。

    黄晓军把一包熊猫烟递给他。耿迪的眼里闪过一线光芒,忙伸手接了过去不觉得叹道:“这烟可不便宜!”

    “哟,这不是迪哥吗?”

    耿迪抬眼,见几个西服革履的男人向他走来。走在前面的是卞昆,盛京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很多年前彼此就有过几次生意上的来往,大家合作还算比较愉快,以后就成了朋友。

    耿迪和黄晓军同时起身点头示意。大家握手。

    卞昆转身对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耿迪——迪哥!”

    “迪哥好!”

    “哎,好、好,你们好!”

    耿迪这种从没有过的谦逊,让一旁的卞昆感到既困惑又好笑。他上下打量着耿迪,内心涌出一丝对这位昔日“人物”的同情和悲叹。他转向黄晓军,微笑道:“黄总,好久不见,听说最近干得不错呀!”

    “无所谓好歹,还行吧。今天是迪哥的生日,我来陪迪哥喝几杯。怎么样,一块儿坐坐?”

    黄晓军的话音刚落,卞昆猛一拍自己的脑门:“我操,可不是吗。换,换一单间,换一单间……”卞昆转身对两个年轻人吩咐,“你们去叫管事的安排一个包间……”

    “我说算了吧,”耿迪连忙摆手,“干嘛呀,哥们儿,又不是外人,何必呢。大家一块儿随便坐坐算了……”

    “咳,迪哥,这可不是您的风格。今天算我请客。走!”卞昆上前拉住耿迪,又回头冲黄晓军,“黄总,走啊,一起吧!”

    这是一顿豪华奢侈的饭局。随卞昆来的两个年轻人酒足饭饱后已早早离去。

    “迪哥,”卞昆醉眼朦胧,吸一口烟,说道“其实这帮哥们儿谁都知道,你是挺冤的。要不是多管闲事儿,哪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用我媳妇儿的话讲,‘一个人做坏事儿的时候,先要想想自己的下场;可做好事儿之前,就更要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你看,这话够有哲理的吧。”“我也同意这话,”黄晓军接茬儿,“就说你迪哥吧,帮过的人不少吧,有什么用呀。今天你落到这个地步,谁帮你呀?别说帮帮你,连面你也见不着。不是我黄晓军说话混账,要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就打几个电话,说想跟他们借几个钱花花。我保证,你一分钱也借不来。知道为什么吗?”

    耿迪只能报以苦笑。他摇摇头,没说话。但他心里不服,他不信过去的那么多朋友就没几个好人?如果真要到了要靠借钱度日的境地,他是能借到的,而且还能找出一万个有借不还的理由。但他不会,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倒不是因为他不缺钱,实际上他现在的经济状况几乎到了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的地步了。看着眼前两位昔日对他毕恭毕敬的家伙,如今也摆出一副知天知命的架势,随意数落自己,耿迪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虚弱。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特傻、智商特低……他何曾想到过自己也会落到今天这么一个下场,更没有想到就因为那么一件破事儿,在一夜之间,他那昔日的“辉煌帝国”就被轻而易举地击垮打碎,成了一片废墟。厄运的突然降临像一场经久不退的狂风暴雨,直到彻底泯灭了他心灵深处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冲垮了他那弱不禁风的神经……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一切其实是必然的,因为他的愚蠢和狂妄,也因为他的虚荣和浅薄。生活——这位无情而又伟大的法官给了他一顿狠狠的鞭笞。服刑期间,老婆跟他办了离婚手续,老爷子又死于心脏病——得知老爷子去世的消息,他除有那么一点人之常情的悲伤外,更多的是替老头儿惋惜。也许老头儿到死也没弄明白,他这个当儿子的是怎样利用他的关系和影响干了那么多令人心惊肉跳的勾当。耿迪心里明白,这些年,他所干的一切,何止是没收一切非法所得、蹲上一年半大狱所能了结的?

    “迪哥,想什么呢?”黄晓军一边说着,一边从手包中拿出一部诺基亚8810的手机和配件、磁卡,“您的生日,没什么好送的,这算是生日礼物吧。”

    耿迪一愣。他没想到黄晓军会送他这么一个礼物。上个月出狱后,他就一直想买一部手机,可是他发现自己已是一贫如洗了。前妻带走了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物品,钻戒、项链甚至连他的劳力士手表……总之,除了被政府没收的,前妻都带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套空空如也的房子。他出狱的第二天,前妻托人给他捎来两万元现金和一封短信。信中写道:

    耿迪:

    你好!

    现托人给你带去两万现金,希望你能收下。我现在生活很好,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帮助你。

    你我夫妻一场,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爱也好、恨也好、无所谓也好,也许只有我最明白。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的婚姻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现在我想起来,你的话非常有道理。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我缺乏一个妻子对丈夫应有的魅力。说真的,我特后悔当初和你结婚(尽管是我哭着喊着要你娶我)。也许是我耽误了你……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父亲去世的当天,我正好在外地。他的后事是部里和机关处理的,我只是代表子女参加了遗体告别。按国家的有关规定,老人的骨灰安放在了高干公墓。听医护人员讲,他临死前一直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很内疚。老人生前一直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你更像是他的孩子!

    老人留下了几万元的存款,但他在遗嘱上已经注明是留给我的。我把这笔钱存在银行了。如果你现在实在有困难,我可以考虑把这笔钱再转送给你。

    另外,孙伯伯一直很关心你。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抽空去看看他。

    祝好运!

    前妻李金华

    想到这里,耿迪伸手接过手机,装上电池和磁卡,马上拨了一个电话。

    “金华吗?……是我,不好意思,打搅了……你托人给我带的东西我收到了。谢谢……不用,我……好吧,再见!”

    耿迪关上手机,冲黄晓军一乐:“不错,挺好用的。谢了,哥们儿!”

    卞昆见状,打开自己的手包,拿出一沓百元大票,递给耿迪:“迪哥,不好意思,身上没多带,就这些。您结完账,剩下的就算哥们儿的一点心意。”

    耿迪不自然地笑笑,却没有推辞。他心里明白,这一万块钱要结了账也就剩不到一半了。他现在的心情极为复杂,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又像一条丧家之犬。这部手机和这几千块钱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重要。前两天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到前妻,要回自己的那块”金劳“和钻戒,然后再卖掉,度过眼前的困境。但一想到前妻托人带给他的那两万块钱和那封信,就再也没有勇气了。他和李金华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夫妻情分,他之所以娶她完全是出于无奈和怜悯。他在外面有过那么多的女人:演员、大学生、公司职员、空中小姐、歌厅三陪、下岗职工,甚至还有在校高中生。对女人他早已没有真正的情和爱,有的只是猎奇和肉欲。他不知道在他从前的那么多女人当中,究竟有没有谁真心爱过他。他对女人的要求只有三条:年轻漂亮、听话温顺、随叫随到。他曾经当众自嘲,将来他的死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爱滋病……

    酒精使得耿迪的思维变得有些麻木了,但在他对今天的这个生日宴会感到非常满意的同时,也对眼前这两位昔日的朋友充满了真心的谢意。

    “来,我敬两位老弟一杯!”耿迪干完,低头想想,接着说道,“我特感谢你们二位,真的。前些年,在我得势的时候,感觉不到咱们之间情分的轻重,我太牛×。今天我领教了,哥们儿,我特感动,真的!我知道我没交下几个真正的朋友。从大牢里出来以后,一开始我真的想主动跟大家联系一下,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今非昔比了,谁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搭理你,是吧?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我这头死骆驼偏偏他妈的还没一头驴大,连死耗子都不如。晓军昨天来电话说要给我过这个生日,知道哥们儿我当时想什么吗?我特感动,真的!今天哥俩这顿饭,我耿迪会记一辈子!谢了!”

    耿迪说完这番话,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不好意思,我再敬二位一杯!”

    黄晓军没想到耿迪还会讲出这么一番人话。他知道,这是耿迪心里现在最真诚的肺腑之言。看来一年半的牢饭,这位从前的花花大少的确没白吃。今天来之前,他考虑了很久,要不要给带个生日礼物什么的,经过三思,他决定买一部手机,其实也就是试探试探这位掉了毛的凤凰究竟还有没有再长出毛来的可能。耿迪出狱后乃至目前的状况,他基本上是了解的。抛开将来会是个什么状况,单说过去,耿迪曾给予过他那么多的帮助,他得给他过这个生日。况且他知道,像耿迪这类人,一旦真能为他所用,其价值不可估量。于是他决定就借今天的东风,一鼓作气,彻底收买耿迪,将其拿下。

    “迪哥,”黄晓军咬咬牙,又一副诚恳的神态,“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可一直就没机会跟你商量。今天您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了,我也就无所顾忌了……”

    “老弟,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姓耿的虽然落到今天的地步,但有一点,我自信我还不至于就是一废物了。说吧,我能帮老弟做什么?”

    黄晓军要的就是耿迪的这句话。他看了看在一旁发愣的卞昆,又转向一脸豪气的耿迪,轻松地笑了笑:“迪哥,您言重了。这些年来,迪哥您帮了我黄晓军多少,别人不知道,可能就连您迪哥自己也没往心里去。可我是记着呢,我一直没忘,也忘不了。我黄晓军没别的,做生意是把好手,这些年运气也不算坏。可是如果单靠这两点,我是到不了今天的。还有一点,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的,我之所以那么幸运,是因为我比好多人更重情谊。我这一辈子,帮过我的人,我忘不了。今天当着老卞,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对您说吧,从您出来那一天,我就开始给您记工资了……”

    黄晓军的话说到这里,耿迪顿时一脸茫然。

    “迪哥,”黄晓军从怀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里是两万,您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一盒名片,我们公司的高级顾问——耿迪。迪哥,您不会骂我吧?”说完,黄晓军将信封和名片一起推到耿迪的面前。

    耿迪先是被黄晓军这突然的义举深深打动了。他暗暗庆幸自己过去能交上黄晓军这么一个朋友。可这钱,还有这份工作他是没法接受的。直到现在,他依旧把面子和自尊看得很重,况且他尚不知道自己将会为这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还有,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人们会不会以为,这就是他的身价?可这一切对于他目前的处境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他脑子里飞快闪现出他曾经在黄晓军的歌厅里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一幕幕……如果说黄晓军仅仅就是为了报答他耿迪的“大恩大德”,这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现如今还有几个真正讲情讲义的主儿?再说,他虽然曾经在黄晓军那里挥金如土,可也换来了他需要的、那些也只能是用金钱才能买到的尊严、高贵、气派和美色。

    见耿迪一言不发,黄晓军接着说:“迪哥,这点事您不用难为情。我说过,我黄晓军好歹是知恩必报的那种人。过去您帮过我,现在您有难了,我有能力帮你一把,这是其一;其二,我请迪哥您做我的顾问,是因为我知道,以您迪哥的能耐和为人,还有那么多的社会关系,再加上你我知根知底的交情,我肯定,迪哥不会让我失望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迪哥您要是觉得为难,也没关系,顾问费每月一分不少,您迪哥想干嘛还干嘛。顾问顾问,您想问就问,顾得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迪哥,您觉得呢?”

    耿迪看看黄晓军,又看看卞昆,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迪哥,我觉得黄总对您可真没的说。有这么好的哥们儿,您要是再不领情就让人觉得有点太那个了。怎么说呢,您是不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呀?”卞昆诚心诚意劝道。

    “好吧,”耿迪欠了欠身子,拿起那盒名片,打开取出一张,仔细看了看,念道,“

    新维多房地产策划销售代理有限公司,总经理顾问,耿迪。他乐了,接着又说,“晓军,不,黄总……”

    “别、别,迪哥,你可千万别跟老弟来这套。您就还叫晓军,我听着踏实。”

    “好、好,就还叫晓军,”耿迪稍稍沉思了一下说,“你我哥们儿也十几年了,彼此什么操行也都知道。你就说我吧,除了吃喝嫖赌,别的屁他妈本事没有。今天老弟算是赏给哥哥一口饭……”

    “迪哥,您……”

    “晓军,你听我把话讲完,好吗?”

    黄晓军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耿迪接着说道:“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我就觉得特感动。你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还不算个废物。这样吧,这份差事我接了。只是暂时我帮不了你什么,这些天我想先处理一些事,过些日子咱们再联系,你看怎么样?”

    “迪哥,您误会了。我说了,我请您做顾问,可没敢让您坐班。将来我有不清楚或搞不明白的时候,迪哥您能替我拿个主意什么的,就行了!”黄晓军端起酒杯,“来,迪哥!今天晚上我敬您最后一杯,我干了,您随意!”黄晓军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就在耿迪刚准备干了杯中酒的时候,卞昆突然站起来,走出了包间。

    “老卞喝高了吧?”耿迪望着卞昆的背影,轻声自言一句。

    此刻的卞昆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今天他所看见的、听到的,实实在在地给他上了一课。他和黄晓军认识也有七八年了,黄晓军真正发迹也就在这一两年。从歌厅干到房地产策划、销售,短短两年时间,而且正值整个房地产行业的低谷时期,黄晓军的策划公司竟然异军突起,靠玩空手道,赚取了不下数千万的利润。这个几乎神话般的传奇,使黄晓军成了盛京房地产业家喻户晓的重量级人物。他知道黄晓军曾经开了一家卡拉OK歌厅,以后又去俄罗斯混了几年。三年前他又回到盛京,办起了这家房地产策划、销售代理公司。要说黄晓军本人绝对不具备这样的本事,可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和手段,将一批房地产策划和销售的精英纳入自己的麾下,并统帅着这帮人,像一匹冲进赛场的黑马,几乎把盛京的房地产策划、销售业搅了个底儿朝天。最令人不解的是,黄晓军和他那帮“精英”居然将一栋总投资3个亿、25层高、又被业内外公认的“死楼”盘活了。仅这一项,黄晓军就从开发商碗里挖走了三千多万的利润,而大难不死的开发商仅落得收回成本,还对黄晓军感激涕零。有人说黄晓军手下那帮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黄晓军就是魔头。然而,做为房地产开发商的卞昆,这些年尽管没有栽过太大的跟头,可早已是筋疲力尽,成天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了。他和董事们总是满怀希望和梦想去开发一个个到头来令他们追悔莫及和痛不欲生的项目。当然,他们也养肥了一大批手中掌握着开发商生死大权的大小官吏和高干子弟。客户是开发商的上帝,政府的各级职能部门是开发商的爷爷、银行是开发商的姑奶奶,在他们面前,开发商永远是接客卖肉、卖笑的妓女和任人宰割、挤兑的孙子。每当见着有爷爷和姑奶奶们被投进大狱或拉到荒郊野外吃枪子儿的时候,卞昆就有一种近乎于病态般的巨大快感和无比亢奋,可紧接着又是一股难以排解的憋闷和深深的失望。今天黄晓军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做作和露骨,但确实说明黄晓军的精明和远见。卞昆不知不觉来到柜台,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信用卡和身份证:“小姐,结账!”

    卞昆回到包间,黄晓军正和耿迪侃在兴头上。

    “……所以这些年我把几乎所有的老本儿都压在这上了。说句狂妄的话,我黄晓军要拥有十万的时候,我就要能支配百万、千万;等我拥有百万、千万的时候,我就得支配一亿、十亿。在支配和占有两者间,我选择支配。说白了就是拿别人的钱,办咱们自己的事儿。不过话又说回来,怎样才能支配,如何支配?这就是学问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金融方面的一些问题,等有机会再跟迪哥您细聊。”

    卞昆起身,“黄总、迪哥,今天就到这儿吧。怎么样,要不要去夜总会散散心?”

    “我同意!”黄晓军也站起来,“迪哥,去我的老根据地。最近来了一帮还算凑合的南方模特儿。我给您介绍一个,怎么样?”

    耿迪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行,那就谢谢了!”

    第二天,还在朦胧睡意中的耿迪被一道刺眼的阳光惊醒了。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家酒店的床上,窗前一位身穿酒店浴袍的高个长发女人正背对着他,打开窗帘。他隐隐约约记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迪哥,你醒了!”女人回头,冲他妖媚地一笑,来到床前,弯腰轻轻伏在他的身上,“迪哥,你昨天喝多了,是我和晓军哥哥送你回酒店的。还记得吗?”

    耿迪欠欠身子,看了看女人的面孔,他记起来了。这就是昨天晚上在夜总会,黄晓军介绍给他的那位模特儿小姐,叫什么名字他忘了。也许是卸了妆的缘故,这位模特小姐显得更加纯洁亮丽。

    “几点了?”耿迪干干地问了一句。

    “还不到十一点。迪哥,你要洗个澡吗?”

    “对不起,我昨天醉了。你叫什么来着?”

    “薛佳灵,昨天晚上就问了我好多遍。嘻嘻,迪哥,你喝醉了的时候特好玩儿。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儿吗?”

    耿迪摇摇头,他的确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了。他的记忆只到进夜总会,黄晓军给他介绍了这位青春美丽的模特儿妹妹,然后就没完没了地喝了无数听啤酒……

    “妹妹,这是哪家酒店?”耿迪伸出手臂,将姑娘搂到胸前问。

    “天地王朝呀!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一喝醉,就什么都忘了。昨天咱们几点回来的?”

    “快四点了。”

    “然后呢?然后我又干吗了?”

    “嘻嘻,没干什么呀!你非拉着军军哥哥不让他走,然后、然后……”姑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欲言又止。

    “然后怎么了?”

    “也没怎么,晓军哥哥走了以后,你又非让人家脱光衣服给你表演走台……”

    “你表演了吗?”

    “你说呢?”

    “真烦,我要记得,还他妈问你干吗!”耿迪有些不耐烦了。他知道,凡是这种小姐任凭对你千般温柔、万般风情,其实全是假的。她们从骨子里看不起嫖客,甚至是鄙夷和憎恶,她们在出卖自己肉体的同时,为了保持心态的平衡就常常也在内心嘲弄羞辱她们的这些个“上帝”。

    “我表演了,一直到你打呼噜睡着。连衣服鞋袜都是我给你脱的。”薛佳灵平静地说。

    耿迪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了。“你、你多大了?”耿迪放软了口气问。

    “19。”

    “真的?”他有些吃惊。他昨天刚满39,整整比姑娘大了20岁。他以前有过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小情人。那位姑娘家里很穷,父亲很早就病死了,母亲改嫁后把姑娘留给了孤身一人的老奶奶,日子过得艰辛无比。有一天,他的车在一个路口把姑娘给撞了,姑娘伤得不重。他送姑娘去医院处理完伤,又送姑娘回家。姑娘家境贫寒得让他吓了一跳,同时也让他对这位始终默默无言、纤柔文静的姑娘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好感。他转身到附近的银行,提了三万元的现金交给了姑娘和老太太。没想到,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姑娘扑通跪在了地上……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姑娘把自己的处女身献给了他。当时那位姑娘还不满16岁。再后来他又知道了,那次车祸是姑娘有意制造的,目的是为了给患糖尿病的奶奶讹一笔看病住院的费用。也许是出于良心发现,或是别的一些缘故,耿迪以后又陆续资助了不少钱给那位姑娘,但却渐渐有意地疏远了她。他给自己这一短暂的风流韵事下了一个还算是比较恰当的定义——作孽。

    想到这些,耿迪刚才还有的一点情欲顿时云散无踪了。他指指放在沙发上自己的西服:“妹妹,麻烦你把我的上衣递给我一下……”耿迪接过衣服,从衣袋里拿出昨晚卞昆给他的那一万块钱,点了一千递给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伺候我一夜,拿着吧。”

    薛佳灵微微一笑,没有接钱。

    耿迪压住恼怒,又点了五百:“就这么多了,爱谁谁吧!”

    “迪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瞪着大眼诧异地望着他。

    “我操!”耿迪终于发作了,此时此刻他对眼前这位娇艳的模特儿厌恶到了极点,“你以为你是他妈什么?我告诉你,别跟我这儿起腻。你是他妈金×呀?我他妈就烦你这号的!”他把钱扔在床边的地毯上,然后恶狠狠嘣出一句,“把钱捡走,快滚”!

    看着耿迪这突如其来的流氓脾性,薛佳灵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阵被羞辱的委屈。她奇怪昨天晚上那位气质高贵、谈吐幽雅、幽默和气,甚至酒醉以后还充满童趣的迪哥,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地痞了呢?一个星期前,黄晓军曾找过她,他们谈了很久,最后达成协议:黄晓军保证近期为她办好去盛京电影学院进修的手续,并在年内推荐她出演一部著名导演×××执导的电视剧的配角儿。做为交换条件,她必须伺候好一位刚出狱不久的大哥,一位他非常敬重的大哥。按黄晓军所说的,这位大哥是盛京一位有文化、有教养、有素质、有相貌、有才气的高干子弟……她虽不算良家女子,但也不是鸡婆。薛佳灵是四川成都人,在她上高三的时候就和学校的体育老师发生了关系,那也可以算是她的初恋。高考落榜后,她凭天生的条件,进了一家野模队,混迹于蓉城的各种舞厅、夜总会。以后她又爱上一位二流的歌厅歌手,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不到一年就又分手了。今年初她随朋友来到盛京,做串场表演。在盛京,她结识了很多有钱有势的男人,也曾和他们当中个别特有“感觉和味道”的有过数夜风流。但她不是为了钱,她绝不会因为钱和男人上床。她一到盛京就认识了黄晓军,并很快成了好朋友。她从内心喜欢这位年轻有为、有钱有势且风度翩翩的大老板,但两人的关系仅仅局限在平时一起喝酒、吃饭、唱歌,偶尔也会有些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亲昵举动。当然,如果时机成熟,她不会拒绝和黄晓军有进一步的关系。有时候她甚至主动表现出对黄晓军的那种欲望,但黄晓军总是很聪明地装糊涂,在不伤害她自尊的情况下搪塞了过去。由此,黄晓军在她心中就变得更加的完美了。当黄晓军以上电影学院和出演电视剧的诱饵,要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很矛盾的,有一种酸酸的失落。她明白了,这个被她发自内心称做晓军哥哥的男人,其实和社会上的其他坏男人没什么区别。而她想要达到混出个人样的目的,黄晓军又是她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迪哥,”望着怒气未减的耿迪,薛佳灵尽量柔声细语地说道,“你误会了。我陪你来酒店不是为了钱。我也不是出台小姐。”说着,她弯下腰,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钱,缓缓地放回床上,随即转身进洗手间换衣去了。

    耿迪发现姑娘的眼里有汪汪的泪影。他有些糊涂了,他拼命地回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无奈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真他妈邪了!”耿迪摇摇头,自言自语一句。

    不一会儿,薛佳灵换好了衣服,从洗手间里出来,走到耿迪的面前。这时候他才发现站在眼前的是一位真正的青春美女。

    “迪哥,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呀,对,我差点忘了,晓军哥哥让你今天醒了以后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在公司。再见!”薛佳灵说完,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哎——那什么、那、那,薛小妹,对不起,我喝多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我、我那什么,改天我再当面赔礼……”尽管耿迪脑子里很乱,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失态了。他觉得有必要对姑娘解释一下。无论如何,人家不是为了钱,更不是嫌钱少。

    “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薛佳灵说完,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姑娘走后不久,耿迪起床洗了个澡。他决定给黄晓军打一个电话,问问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晓军在电话里乐呵呵地告诉他,薛佳灵是位正经姑娘,不是鸡。昨晚和迪哥一见钟情,加上你又喝醉了,所以就跟去酒店照顾你了。耿迪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黄晓军,黄晓军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

    “迪哥,这就是你不对了。那可是我妹妹,我一直舍不得碰。没想到被迪哥在醉梦之中将其一举拿下。好了,这下我也就省心了……”

    “喂、喂,晓军,你认识她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觉得这妹妹有点不寻常。算了,再说吧。你让我给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大事儿。过几天公司有个谈判,方便的话,想请迪哥一起参加。”

    “好吧,我——去!”耿迪的语气有些犹豫。

    “另外我跟公司的董事们商量好了,从明天开始就给您配台专车——马自达929,和迪哥从前的‘大奔’没法儿比,不好意思……”

    “别,晓军,你可别这么说。我真的已经很感谢了。”

    ……

    以后的几天,耿迪开始拼命忙于恢复自己过去的社会关系。他知道自己这个顾问是不能白当的,他得有所作为。他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毁了家园的蜘蛛,终于等来了阳光明媚的季节,玩儿命地重建起昔日劳作捕获的乐园。所有这一切其实也很简单,恢复以前的请吃请喝,在一片片欢声笑语和屡屡杯觥交错之中,他那本已支离破碎的残网,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他似乎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如今的他少了许多原先公子哥儿的浮夸和骄横,多了一些成熟男人的沉稳和谦恭。在人们的眼里,他姓耿的又活了,且活得风采依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迪哥这头骆驼本来就没死。这些天有人常看见迪哥和一拨拨达官显贵频频出入盛京各家豪华饭店、酒吧和夜总会,在他身边还总伴着一位娇媚纯情的女模特儿。

    这天,耿迪以黄晓军的总经理顾问身份参加了公司与宁海市海远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谈判。前些年他和海远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张河林曾有过几次交道,虽然没有过深的交情,但一见面还是如同久别的朋友,握手拥抱,在大家面前夸张地表现彼此的“友谊”和“交情”。对于该公司的情况,耿迪很早就有耳闻。这个张河林曾经是H省某市工商局的一个副科长,其父是早年H省的副省长,和耿迪的父亲一样,也是走过长征的老红军。八十年代中期,张河林利用关系,伙同省里的其他几个干部子弟走私汽车,发了横财,以后辞职下海,干起了房地产开发。由于定位不准,决策失误以及其他种种原因,两栋总建筑面积达4万平方米的住宅楼5年前就完成了主体建设,可至今依然闲置在宁海市。该项目总投资已达1.1亿元人民币,其中60%的资金来源于国家银行的贷款。随着贷款利息返还包袱的日益加重,如今的张河林早已从拥有几千万资产的阔少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张河林现如今也已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谈判持续了整整一天,双方就合作形式达成了初步意向。

    晚上,由黄晓军做东“阿一鲍鱼”,宴请张河林和他的几个手下。出席这顿饭局的除了耿迪,还有黄晓军公司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公司的副董事长兼策划、销售总监——邱建。邱建是黄晓军的大学校友,跟黄晓军有很深的交情。一张永远挂着笑意的娃娃脸配一副金边眼镜,总给人以温和友善的印象。但黄晓军对他有这么一个评价:对那些倒霉的开发商来说,邱建既是救命的稻草,又是吃人的恶狼。这些年来,公司制定的几乎所有的策划文案都出自邱建之手。这些精彩卓绝的策划在拯救了一个个穷途末路的开发商的同时,也吸干他们最后的骨髓。邱建曾笑眯眯地向黄晓军坦言,救这些死楼不是目的,我们让这些开发商苟延残喘地活着,是为了一口一口啃掉他们身上带血的肉。黄晓军深知邱建的智商和才干都在自己之上,他从邱建那双掩藏在镜片后面的、充满智慧的眼睛里,常常感觉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和残忍。然而令他欣慰的是此人既没有野心,也不贪婪。

    酒席过半,张河林起身把酒:“黄总、邱总、老耿,我代表本公司全体员工敬三位一杯,并预祝咱们的合作成功!”

    三人起立与张河林碰杯。

    “张总,”邱建笑眯眯地发话了,“今天白天的谈判我们很满意,我们非常感谢张总对我们公司的信任和坦诚。关于策划费的支付期限和售楼利润分配比例问题,我想代表我个人提点建议。不知道张总会不会介意?”

    “哪里的话,邱总太客气了。我洗耳恭听、洗耳恭听!”张河林急忙应道。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顿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因为从今天白天的谈判到晚上的这顿饭,邱建几乎就没有开口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张笑呵呵的面容总让他感觉到不是那么很自在。凭他的经验,这种人要么是特傻的傻瓜,要么就是人精中的人精。而姓邱的显然属于后者。

    “那好吧。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的话不代表黄总和迪哥,也不代表我们公司。所以有讲得不合适的地方,还请张总和几位千万别介意。”

    “不会的,邱总你随意。”张河林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不会太好听。今天他最想回避的就是有关策划费如何支付的问题。尽管早晚要涉及到这个问题,但他不希望现在谈论。因为他知道如果过早地让对方摸清自己的意图和底细,会给他下一步的讨价还价带来被动。尤其是邱建这样的人提出来,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他担心自己会被这位姓邱的家伙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

    “我想谈三点:第一,关于策划费的支付,按照我们从前与其他开发商合作的惯例,协议签订后即付50%,开盘以后再付余款。当然,这首先要取决于我们双方对彼此的信任度。同时,我们的策划方案也要经过开发商的最后认定。第二,就是张总今天白天提到的关于给我们的楼盘底价,好像是3800一平米吧,我觉得咱们是不是都再考虑一下。上个礼拜,我们拿到了宁海市房地产市场的最新调查报告,这个价格对我们来讲,有一定压力。而我们在策划过程中必然要考虑到这个因素,所谓物有所值。这就又牵扯到你们的成本核算和我们最后开盘定价的决心。第三点,关于超出底价的利润分配,我希望张总能多给我们一点信心和动力。说白了,其实就是在张总您给我们的底价和开盘售价之间,能否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来运作。不好意思,我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也不知道我把话说清楚了没有?”

    “很清楚、很清楚。我觉得邱总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样,回头我们再研究一下。你看怎么样?”张河林冲邱建讲道。

    “没关系,我只是提出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因为时间确实很紧了。从现在算起,如果把开盘时间定在明年售楼旺季到来之前,我们只有不到9个月的时间。况且、况且这么说吧,张总您别介意,咱们既然要合作,就得真诚相待,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邱总,没关系,你尽管说!”张河林言不由衷地说道。

    “那好,我想说,这也是贵公司这个项目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次机会!”邱建说完这句话,转头看看身边的黄晓军,他发现黄晓军此刻也正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张河林。

    张河林将双臂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他在琢磨邱建用的“起死回生”这四个字。看来对方对他目前的处境了如指掌。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地不在追悔当初做出开发这个项目的决定。他曾经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耐,错误地选择了发展的方向。还有,他低估了这些年国家对金融系统监控力度的迅速加强。从前那么容易就能搞到银行贷款、资金拆借的大好时光,现在已统统一去不复返了。再有就是随着政府反腐力度的不断加大,那些曾经跟他有过无数瓜葛和权钱交易的官僚纷纷落马,来自银行的压力越来越大,如果这种情况在短期内没有改变,那他的结局就只能是彻底破产,甚至还将因内部财务的件件黑幕被揭露而面临牢狱之灾。用“山穷水尽”来形容他目前的状况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所面临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破釜沉舟重新启动这个关系到他身家性命和未来一切的项目。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盛京有一家非常了得的专救死楼的房地产策划、营销公司。如同一个患了绝症、已濒临死亡的病人,他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侥幸心理开始和黄晓军的公司进行接触。在他对这家公司的业绩进行了全面评估以后,下定了与其合作的决心。他似乎从笼罩在他周围的死亡黑暗中见到了一丝能够让他起死回生的曙光。可要是按黄晓军这帮人的开价,策划费200万,广告费800万,共计1000万。这么庞大的一笔前期启动资金,就他目前的实力,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别说一下拿出1000万,就是10万,他也拿不出来。

    “好吧,既然邱总把话说到这一步了,”张河林将双手放在桌面上,胸有成竹地讲道,“我也就表个态:第一,关于策划费用的支付,我们可以满足邱总刚才提出的条件。其二,关于销售底价,我认为既然邱总提到要物有所值,以及为这个项目重新策划、定位等一系列未定因素,我们可以暂时放一下。不过我可以先表个态,空间我一定给各位留足。第三,说到我们对彼此的信任度,首先,我很信任你们,否则今天大家坐不到一起。当然,我也真心希望你们也能对我和我的公司有同样的信任度。这几年我的公司的确被这个项目搞得有些焦头烂额,但还没到外面谣传的那么邪乎。俗话说的好,东边不亮西边亮。今天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各位,我张河林的‘西边’还亮着呢。所以至于资金问题,希望各位不要有什么顾虑。怎么样,邱总,我的话您听清楚了吗?”张河林以一副自信的微笑结束了这番话。

    ……

    饭局结束以后,双方约定,三天以后按既定的大致原则起草一个合作意向。协议文本由“新维多”方面负责起草。

    张河林上车前,握着耿迪的手,满脸诚恳地讲出了几句耐人寻味的话:“老耿,现在咱们这帮干部子弟的好日子算是走到头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也不给老哥我通知一声儿。要不是今天来黄总这儿,咱们还见不着呢。将来有用得着我姓张的地方尽管吩咐,你可千万别客气。说到底你我毕竟还有父辈们的那种同源。你要多保重啊!”

    听了张河林这番颇有些人情味儿的话,耿迪先是不由得有些感动,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话里带着一层让他一时还说不太清楚的含义和目的。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握着张河林的那只手用了用力,以示理会了对方的用意。

    ……

    送走张河林等人以后,三人回到车里。

    “怎么样,迪哥,”黄晓军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坐在后排的耿迪,“你觉得和姓张的这单能不能做?”

    “整个情况我还不太了解。但是我觉得以张河林目前的实力,要想再重新启动这个项目有些够戗。丫说自己还有西边一块儿亮地儿,我是不太相信。”

    “邱总,你觉得呢?”黄晓军扭头看看身边的邱建。

    “迪哥说的没错。很明显,张河林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不过我觉得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地再启动。他别无选择。关键是咱们现在既要让他知道,只有我们才是他的救星,但又不能表现出对他的上赶。还有一点,我的直觉告诉我,张河林多半是那种过了河就拆桥的主儿。咱得防着,别让他给涮了。”

    黄晓军微微一笑,说:“这你放心,有迪哥在,咱借丫一胆!你说是吧,迪哥?”

    “张河林这人我了解一些。他是那种对谁都想算计一下的人。可是现在他到了这步田地,他就是想拆桥也得有让他拆的呀。”耿迪没有正面回答黄晓军,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有人给个竹竿就往上爬。就算是为了黄晓军,他有办法对付张河林将来可能会耍出的一些花招,但他现在不想放这种大话。还有一点,他至今不了解邱建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这些日子,黄晓军在他面前没少夸奖邱建的才干和智慧,但他对黄晓军和邱建是不是真有什么办法救活张河林的那两栋早已僵死在宁海市的大楼表示怀疑。

    “迪哥呀,”黄晓军似乎看出了耿迪在想什么,他笑笑说,“桥是早给姓张的准备好了,就等他先交过桥费了。我们邱总给他准备了一个偏方,保证药到病除。邱总,你说是吧!”

    “没错,留他一口气,然后才能刀刀见血。”邱建笑眯眯的回应道。

    “你们真有办法救活那两栋死楼?”

    邱建转过头,笑眯眯地对耿迪说道:“迪哥,咱们不但能救活他现有的两栋,还能让他再起两栋。迪哥,你信吗?”

    耿迪被邱建的自信和夸口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招儿能让张河林好到那一步。

    “迪哥,”黄晓军打断耿迪的思路,乐呵呵地说,“嘿嘿,我知道您不信吧。没关系,咱们三天以后见分晓。有件事儿得拜托迪哥替我们考虑考虑,就是别让姓张的过河拆桥。我和邱总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就算他非拆不可,也不能让他把咱哥儿几个弄到河里去。”

    “好吧,让我想想。”耿迪答应帮他们想想办法。也许这就是他这个做顾问的作用。

    “我操,今儿有麻烦了!”当车刚一拐进东风立交桥下的转弯通道,黄晓军发现车灯前面站着几个查夜的交警和好几辆被扣的车。

    “你别下去,”耿迪伸手按住正准备开门下车的黄晓军,“你一身酒气,找死呢?”

    说完,耿迪打开车门下了车,向警察走去。

    黄晓军和邱建在车里见耿迪走到警察们跟前,比划着讲了几句。一警察又伸手特亲热地拍拍耿迪的胳膊,随即又玩笑似的给他敬了一礼。

    “走吧,没事儿了。”耿迪回到车里,淡淡一句。

    这些天来,耿迪、黄晓军和邱建天天在一起吃喝玩乐。在他们眼里,张河林早已是他们饭桌上的一道菜了。上赶的不是买卖。没有他们,张河林就只能坐以待毙;而没有张河林,他们一样还是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是个拼知识、拼能力、拼智慧的年代。张河林们的好日子已成为过去。邱建酒后滔滔不绝的那些狂傲自信的言论,听起来尽管有些令人反感,但在事实面前,耿迪不得不佩服这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年轻人所拥有的智慧和胆略,当然还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对市场敏锐准确的把握。这些年来,正是因为邱建一系列精彩绝伦的策划和销售手段,黄晓军的公司才有了今天如此辉煌的业绩。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圈子里似乎是个多余的角色。他越想心里越没底,黄晓军为什么拉他进来?他当然不相信黄晓军那些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解释。还有那个叫薛佳灵的姑娘,黄晓军替她办好了去电影学院进修的一切手续,还负担了全部学费。而黄晓军一口咬定,这都是看在迪哥的面子上。薛佳灵临上学的头一天晚上是在耿迪的家里度过的。云雨欢爱之后,耿迪问了一些有关她和黄晓军交情之类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既令他如释重负,又让他不得其解。黄晓军把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拱手送进他的怀里,究竟是什么目的?他在内心除了有一种对黄晓军本能的感激,更多的还是疑虑和不安。毕竟,他耿迪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和地位。如今他的自卑是发自内心的,在黄晓军和邱建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低微了很多。有时候他会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和委屈,但很快就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