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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心慧说:“吴志义就是这种人。”

    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吴志义是刘克服的顶头上司。刘克服在办公室搞综合,编简报,写材料,这几块工作都由吴志义分管。吴副主任对刘克服很苛刻,刘克服写的东西在他那里很难过关,总是一改再改,有时候县领导催着要,吴志义还非要在稿子上画一画改一改,回头让刘克服加班重弄。他说干事都是这么干出来的。

    不必苏心慧说,刘克服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在吴副主任这里永远干不出来,人家对他心存芥蒂。刘克服使左手写字,右胳膊小有毛病,平时没有“目色”也就是不会察言观色,关键时刻多嘴,毛病种种,不免令领导有看法。但是顶头上司最不满意的恐怕不在其本人特色鲜明,只在刘克服居然娶了苏心慧。

    “湖内事件”发作,县长应远黯然去职,苏心慧作为应远手下红人,受牵连免职,背个坏名声,一贬贬到县供销社去卖茶叶。刘克服完全不同,不说是有功之臣,起码可称做出了重大贡献,所以才会得到赞赏,正式从学校调出来,从湖洼地上了龙首山,跟当初悻悻然被退回学校实属两样光景。这种时候,刘克服本应趁势而上,听命于吴志义,毫无疑问大有前途。却不料他一味“左手”,不像常人行事,感情冲动,不顾其他,偏要跑去跟苏心慧拉扯。苏心慧不权是从权力中心边缘化了,她还为领导所不容,受到严肃处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际,刘克服明知利害,不计成本,喜欢就上,居然去跟她恋爱结婚,其行为在吴志义眼里无异于叛变投敌。吴志义当年做了不少小动作,积极打击苏副主任,这才取而代之,所以眼下刘克服的材料是不可能写好的,在吴副主任的笔下特别难过。这位顶头上司不仅在刘克服的稿纸上写写画画,百般挑剔,他还到处跟人摇头,找县里头头反映,说小刘不行,材料弄不下来。

    这很严重。政府办公室的干部,写材料是基本功,被领导判为缺乏材料能力,在这里还怎么待?

    苏心慧对刘克服说:“一定得走,跟吴志义不能共事。”

    他们婚后第二年就有了儿子。添丁加口,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孩子,夫妇俩天天忙得气喘。苏心慧却说孩子她来照顾,不能误了刘克服,这个机会不容易。

    当时县里正在进行乡镇班子调整,拟物色一批青年干部下乡镇任职,刘克服有心一求,为了摆脱吴志义,更为远大理想。他的所谓远大理想说来并不太大,很实际很具体,就是有个一官半职,得获任用,出露头角。刘克服平民出身,祖上数得再远,无论如何数不出一个摆得上台面的人物,因此不免格外有些愿望。但是机关里的青年干部谁没打算?无论祖上显赫还是低劣,个人都求出息,大家争先恐后。职位属稀缺资源,一向僧多粥少,右手优秀者尚且难谋,轮得到绝无背景,与常人有异,惹过些麻烦,娶了个不该娶的落败老婆,涉嫌叛变投敌,被现任顶头上司很不喜欢的左撇子吗?人们多不看好,不料刘克服却成了。

    把他派下去是县委书记方文章决定的。决定过程很简单,就在县机关大院的大榕树下,五分钟时间解决了关键问题。

    那天上午方文章准备下乡,他的驾驶员早早把车停到院里。走之前他在办公室看文件,然后关门走人。到了榕树下轿车旁,有人拦住他,喊他方书记,说有事要谈。

    是苏心慧和刘克服,夫妻俩一并上阵。

    方文章还管苏心慧叫“小苏”,他很惊奇,说稀罕啊,这有一两年没见了吧?小苏好像胖了?听说生了个儿子?

    苏心慧说感谢领导。没有方书记关心,她哪里会有今天,哪敢想嫁个好老公,给自己生个好儿子。

    方文章说:“听起来有些刺耳。看起来还很不服气!”

    苏心慧说她不敢不服气。方书记别担心,她没想给县领导添麻烦,不要求落实政策,重新任用。以前那些事就好像一场梦,一觉醒来梦没有了,全忘了。她现在管一个门市部,抱一个胖儿子,自己很满足,离开之后从不踏进机关一步,免得触景生情不快乐。今天她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门,陪小刘专程来找方书记,给他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一张纸:《刘克服同志简况》。

    “就这个?”方文章不解,“你们想干什么?”

    刘克服接过话头,说他平时很少找领导汇报个人情况,让领导了解不够。不敢占用领导太多时间,就提交一张简况供领导参考。只写一页纸,很简单,想让领导有个印象。他要说明的是,自己在大学里读的是理科,到县政府办工作之前,是县二中的物理老师,当时曾经评有中级职称。

    苏心慧插话,说她以前在机关,年轻无知,不会做工作,让方书记不太满意。回想起来心里还很不是滋味。但是她清楚,方书记对小刘感觉不一样,以往还是很满意的,一直都很关心,所以才能调进机关。她只怕领导对小刘跟她结婚有看法,所以特来请求方书记继续关心。如果方书记有要求,她准备明天就去办离婚,免得影响小刘。

    方文章不禁发笑。他收起刘克服的简况,说:“行,同意,离吧。”

    苏心慧说:“方书记一句话把人拆了,真的这么残忍吗?”

    方文章说:“舍不得?看来小刘真的不错?”

    苏心慧说:“方书记最会看干部,他这样的人很难得的。”

    方文章打哈哈说:“既然这样就不要离啦。”

    事情就此完成。

    几天后县里研究干部,方文章点了名,让刘克服下去,派岭兜乡。岭兜是个穷乡,位于县城西北部山区,地点比较偏僻,离县城最远,交通不便,条件最差,让年轻人去锻炼锻炼。说起来,机关里比刘克服干的时间长,表现更突出的年轻干部有的是,为什么没用上,用了这个资历比较浅,还有些个性,让人有不同看法的刘克服?方书记有话,说要是干别的轮不到小刘,但是这个职位倒是很多人没有资格,人家小刘可以。让他去干什么?科技副乡长,有特定条件的。

    那一年上级要求各乡镇都要配备一名科技副乡长,必须具备相应的学历、履历和职称,跟科技沾得上边才行。刘克服读理科,有职称,在中学里教过物理,知道“左手定律”、“右手定律”,比从机关里一路起来的年轻干部更符合条件。苏心慧有经验,她跟刘克服找方文章时不多说别的,就强调这个。方文章听进去了。方文章知道苏心慧对他非常不服,当初处理她,方文章一点都不手软。此后苏心慧从不找他,现在为了刘克服却能低头恳求,让方文章十分意外。方文章对刘克服本来就没有太多成见,加上苏心慧讲的话非常到位,于是就抬了一下胳膊。

    一个大权在握者抬一次胳膊不是难事,这一抬把刘克服成就了。人在弱小的时候真是很容易被某一只胳膊成就,或者被一下子断送。

    刘克服到了岭兜乡,成了基层领导。乡里事情很杂,在那种地方,科技不科技没有太大区别,刘克服什么都得干,别管有多少科技含量。岭兜乡是个穷地方,外来干部待不住,干几天就不安心,刘克服不一样,他很努力,小小副乡长做得津津有味,因为于他而言机会来之不易,特别值得珍惜。

    乡干部们除了自己分管的一块工作,都需要挂点包村,刘克服到岭兜后,挂钩了一个很特殊的村子,为该乡有名的移民村,这个村让刘克服很有感觉。头一次上山去移民村时,看到陡峭山坡上高高低低几排旧房子,烂土路、臭水沟,满山乱石,树都不长,到处破败之状,刘克服即感叹,说真不是好地方。领路前去的村干部告诉他,移民村水硬,刮肠子,不能多喝,中午饭也不好弄。那人建议别待太久,看一看赶紧走,到山下村里再吃饭。刘克服说那不好,还是多待会儿。因此在那里吃了一顿午饭。

    移民村黄姓为多,村民小组长叫黄大目,是个中年人,当过兵。乡里领导来了,别的人可以掉头走开,小组长不管不行。尽管看上去不太情愿,那天中午黄大目还是安排刘克服等人到自己家吃饭。刘克服交代不必另外张罗,大家一起吃就成,于是人家做了一锅芥菜咸饭。主人用一个旧搪瓷盆为刘克服装饭,饭盆这里破那里缺,比叫花子讨钱的家伙还不如。刘克服端盆握筷,头一口就哽住了:很咸,米硬,还有沙子。

    他把那盆饭硬吃下去。黄大目看着他笑,问刘乡长还来不来?刘克服说还来。于是又盛了半盆。

    黄大目说刘乡长是领导,贵人,有种啊。

    那时候刘克服自嘲,说他也算“贵人”?他这种“贵人”只跟移民村般配。

    在岭兜乡,移民村是最让乡干部头痛的一个地方。这个村有五十余户人家,近二百村民,不是行政村,是一个自然村,也称村民小组,移民村是通俗说法,在行政区划图上它有一个正式名称叫“幸福村”,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从名字可知渊源,移民村不是土生土长于当地,是从外头移过来“幸福”的。该村村民原籍在数百公里外的邻近地区,三十多年前,他们老家修建一座中型水库,迁移两个乡镇数万居民,其中几十户人家被安排到岭兜。那时候强调移民做贡献,搬迁安置费很少,岭兜这边属山区,经济欠发展,难以给移民提供较好生活条件,只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美名,安置于山间一个集体耕山队旧址,把该耕山队的产业、设施划归移民村,包括数片山坡地,若干梯田和茶园,一排猪圈,还有三排营房式石砌平房。移民到来之后几乎是白手起家,生活非常艰难,与他们在老家的日子天差地别,难免满腹怨言。数十年里,移民村村民以刁蛮、好斗、难缠、不听话著称,让县乡村很费心。

    要刘克服挂钩移民村是岭兜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初到时,移民村有人发现刘克服是左撇子,居然还注意到他的右胳膊小有毛病,举不高,乡下人谓之为“瘸手”。刘克服的胳膊毛病是幼年因伤所致,并无大碍,尤其是绝不影响工作,人家居然有看法,认为乡里看不起移民村,连个正手好胳膊的也不派来。言辞中对刘克服颇不敬,积怨之情可见。

    有一次刘克服领县、乡水利部门几个干部到移民村检查农田排灌渠,恰遇大雨走不了,在村里暂避。午后雨稍息,一行人准备离开,恰村里人大呼小叫,说有放学的小孩溺水了。刘克服心知不好,带那几个人跑到村头,那里有一条小溪,溪流上有一座过水坝,坝下积水成潭。平日里过水坝上只一层浅水,水潭也只有半米多深,潭水平静。眼下不一样,小溪洪流滚滚,水流在过水坝和水潭里盘旋打转。出事的两个小孩都是二年级学生,年龄小,不懂事,几个大孩子冒险涉水过坝,他们在后边跟,脚步没走稳,摔倒了,被冲下水潭就没再出来。

    刘克服跳下水潭捞人,村民和干部扑通扑通也跟着下水。捞了近一个小时,两个小孩都找到了,其中一个还是刘克服从潭边杂草中拽出来的。小孩眼睛翻白,四肢冰凉,腹胀如鼓,已经没气了。小孩的父母披头散发,在一旁捶胸顿足,抱着死小孩哭得山崩地裂,情状凄惨。时已黄昏,气温转凉,刘克服浑身水淋淋的,在一旁默不做声看,身子止不住发抖。

    事后村民反应强烈,大翻老账,说早就跟乡里提过,小溪上该建一座桥,乡里从不当回事。来过大小多少个官,只知道放屁走人,全没用。移民村就是他妈的后娘养的,当年把他们从家乡骗出来,淹掉他们的村子,剥夺他们的产业,弄到这个鬼地方挨困受穷,多少年过去了,到现在还不管不顾。这是要干什么,官逼民反吗?

    刘克服无言。以往的事情他管不着,现在的事他躲不开,因为他是挂钩乡领导。如黄大目形容,是“贵人”,有责任出手相助。

    他想尽办法,千方百计从上边弄来一笔钱,帮助村民在小溪上游修了一座小桥,让村民的孩子上学放学不必再走那条过水坝。修桥铺路都算积德,村民却不为之热泪盈眶。他们说自己被亏欠的太多了,连他们的子子孙孙都亏欠在这里。但是从此他们对刘克服比较认可,认为这个“瘸手”倒比那些正手好胳膊有用。

    刘克服很感慨,对苏心慧说自己初初起步,有个一官半职,私下里振奋不已,走路不免轻飘。到了岭兜乡,上山看移民,才感觉步子沉重。一个人有可能造就他人的生活,也可能予以毁坏。都因为权力。

    那时候岭兜乡的书记姓李,叫李健,年纪比较大,已经接近五十。老李在岭兜前后干了八年,当过副书记、乡长,然后当书记。这人阅历丰富,性格直爽,跟刘克服比较投缘。他说自己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了,没再指望升,能够从山沟里出去,到县城找个位子,待个三五年退居二线,那就十分知足。因为没有太多想法,这老李比较平和,为人办事力求公道,不计较得失亲疏,也不太看上下背景厚此薄彼。刘克服下乡后工作很努力,为人实在,比较低调,没有一些机关出身的年轻干部的毛病,让老李很看中。老李在岭兜时间长,情况非常熟悉,做农村工作有一套,他喜欢把刘克服带着到处走,告诉他此间各种情况,教他如何处理乡间棘手事项,笑称自己是在“教秀才”。乡里大小事情,他会拿出来问问刘克服什么见解,乡里上报的各种主要材料他都要求让小刘过目,“别让秀才闲着。”这个乡下上司跟政府办的吴副主任真是天壤有别,小刘在老李手下干得很累,份外事多了不少,但是他非常愉快。

    他们共事了三年多,而后李健被调离,没能如愿进县机关,给安排回原籍西河镇,当人大主任去了。这么安排,说是因为年龄,实际另有缘故,与刘克服和移民村有牵扯,走得很不愉快。李健走后来了个新书记,却是林渠,林渠到任不久就给刘克服派了新任务:去“竹笋办”,派驻西河镇,追随前书记李健而往。

    刘克服与林渠是老相识。当年湖内事件发生,林渠以县信访办主任身份带调查组下去调查,小刘是他的组员,两人那次共事,彼此印象不浅,林渠对刘克服的胳膊看法不佳,如今山不转水转,两人又碰在一块,林渠把刘克服支去“竹笋办”,原由不难理解。

    “竹笋办”全称为“县西竹笋基地领导小组办公室”,为县属专门机构。本县西部山区盛产毛竹,县里将县西山区辟为竹笋生产基地,把毛竹及竹笋食品工业作为一大产业发展,特别设置了一个“竹笋办”扶植竹笋生产,协调收购加工各相关事务。竹笋办是临时机构,由县农业、经贸、外经等部门抽人组成,办公地点设在西河镇,西河镇是县西山区乡镇的老大,扼山区通往县城的交通要冲,为本县竹业企业的集中区,县里把相关机构设在西河,意在就近加强产业扶植与指导。按照本地情况,竹笋办特设一副主任职位,由县西四个乡镇各出一位副职人员,轮流坐庄,每年一换,主要任务是处理基地建设中牵涉乡民的纠纷和矛盾,包括处置相关群众上访。抽到竹笋办工作的乡干部还挂原单位职务,却须到西河坐守一年,不承担原单位工作。根据轮转方案,今年并不由岭兜乡抽人,但是却派了刘克服。

    林渠说:“是县里定的。”

    刘克服说:“我找县领导反映。”

    刘克服不想去竹笋办,不是挑肥拣瘦,是有所不甘。林渠劝刘克服不要乱找,为什么忽然走了李书记,来了他林书记?大家都清楚,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刘克服一声不吭。

    林渠与刘克服忆旧,称这一回到岭兜,发现小刘好像变了一个人,身子很瘦,还晒得很黑。他注意到岭兜乡政府食堂办得不好,天天烧冬瓜,是不是荤菜太少,刘克服在乡里没的吃,休息回家又舍不得,大鱼大肉让给老婆儿子,搞得自己营养不良。听说竹笋办伙食不错,顿顿有笋,油水很足,干嘛不去?他林渠想吃还没机会呢。

    刘克服称自己不指望油水。没那么好的胃口。

    林渠说知道刘克服舍不得离开。前任李书记跟刘克服不错,曾经建议把他提起来当副书记,下一届接乡长。问题是上面对李健有看法,李自己都没支撑住,走人了,刘克服暂时也不必多想,叫去哪去哪。这是上级定的,不关他林渠的事。

    林渠毫无关系吗?不可能。林书记对刘克服很了解,知道小刘胳膊有毛病,毛病其实不在胳膊,在心里。刘克服表面随和,个性却强,跟谁不对路,谁就不好使唤。他在前任老李手里很好用,并不意味在后任老林手上也很好用。情况往往正相反。后任通常会否决前任的一些做法,以形成自己的权威,因而刘克服还是去吃竹笋好。

    刘克服找到了县委书记方文章。他拿出一份文件,说按照原定轮转方案,今年是另一个乡镇抽人到竹笋办,岭兜应当在明年,为什么今年抽他了?方文章眼睛一瞪,立即反问,说小刘你是真不知道吗?

    刘克服不吭声了。

    方文章说,本来还有一个方案,是把刘克服先免掉,调离岭兜,另行考虑安排。他觉得这样不好,打击太大,没同意。

    “毕竟你在那里还很努力。”方文章说。

    刘克服强调自己确实很努力。他根基很浅,条件较差,当年因为方书记关心,才得以破格任用。岭兜工作不好做,他是竭尽全力。一心想对得起领导,也希望自己能够进步,走远一些。忽然这么变动,让他感觉很不是滋味。

    方文章问:“你想走多远?”

    刘克服说方书记让他走多远,他就能走多远。

    方文章说:“这一次让你走到竹笋办。”

    刘克服还争,说自己没做错什么。方文章说岭兜事情没办好,他很不满意。这个要李健负责,他没打算追究刘克服。但是刘克服要是自认为什么都对,那就错了。

    话讲到这种程度,刘克服居然还不放弃。他跟方文章说他愿意明年去办竹笋,到时候他会全心全意,如果需要,他宁愿留在那里多干几年,只要今年别让他去。这样走让他很难接受,有些事他也放不下。

    “什么事?”

    他说他挂钩一个村,村民困难很多。他有些承诺需要兑现。

    “是那个移民村?”

    刘克服点头。

    方文章大怒:“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就是不让你管那些事,赶紧给我走!”

    刘克服无力回天。

    他回到岭兜乡移交工作。说是离开一年,却也不知今后如何,该移交的还得移交清楚。一个小小副乡长毕竟没有掌控多少家当,想走的话,花半天时间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纸张清理一下,没用的材料扔进垃圾箱,点支火柴一烧,下午四处窜窜,晚上跟大家喝个大醉,隔天一早弄不醒,抬起来往车上一扔,就这么走人,绝对坏不了事。刘克服偏要磨磨蹭蹭,在乡里逛来逛去,一天又一天。乡里七所八站走一走,熟人同事家里坐一坐。大家都说竹笋办好啊,起码西河镇离县城近些,回家看老婆孩子方便。刘克服拱手,说好啊好啊,出山记得到竹笋办,一定有大家吃的。

    要是他没在乡里磨磨蹭蹭,已经掉头办竹笋去,那就该是另一种命运了。

    2

    移民村闹起来了。

    县委书记方文章匆匆赶到了岭兜乡。书记进乡政府那会儿,刘克服和林渠正在争执,彼此嗓门都很大。刘克服当时有气,也急,格外敢叫。他居然吓唬林渠,说赶紧把人放了,放迟了肯定闹出大事,有大麻烦,谁都承担不起。

    林渠不听。

    这时候院子里车喇叭响。有人喊:“方书记来了!”

    会议室一屋子人一起拥出门去。

    方文章大驾光临,这种时候突然到达绝对不是好事。他走上台阶,眼睛一扫,走廊上十几个人立刻都把眼睛移开,没有谁敢吱声。

    “林渠你是死的吗!”他气恼道。

    林渠讷讷,说事情很意外。

    方文章黑着脸,轮流看站在走廊上的各位,一言不发。看到刘克服时他又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在交接。

    “进去。”

    方文章手一摆进了会议室,大家尾随,鱼贯而入。

    如《水浒》语言:“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此刻岭兜乡权力人物基本都在这个会议室里,唯一缺席者可以忽略不计,就是乡长池国平。这人不幸来不了,因伤躺在医院里,其伤不是太重,但是很难看,满头满脸的绷带。

    池国平是被石块砸伤的。出事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哗啦啦响,砂石大作,蝗虫般从陡峭的石坡上倾泄而下。三岔口峡谷上方公路盘旋,堆积着大量修路用的碎石,有人抓住机会,瞄个正准,用铁铲把碎石从坡上往下铲,搞个满天飞石,空中窜坡壁滚,霰弹子儿般直扑坡下,车前车后落满,池国平一行乘坐的吉普车给打得噼啪响。池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飞石再次倾泄,打得他抱头痛叫。还好修路用的碎石颗粒比较适中,不能太大,否则池国平哪里还有一条命。

    于是抓了人,两个。两人均年轻,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不是闹事挑头者,也是急先锋。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摸得很准,俩嫌犯都在家里睡觉,被警察堵在被窝里。手铐一上,带出房间,警车就在门口,行动速度很快,只有狗听出点问题,全村吠声一片。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却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一个多月前因山洪暴发,那一带大段溪岸被洪水冲垮,波及公路桥基,大桥因险情不能正常通行,施工队进场紧张施工,以求尽快修复。村民闹将起来,新旧恩怨一并搅,迁怒于施工队,竟把施工人员尽数驱逐,工程被迫停顿。乡书记林渠亲自召村民代表会谈,试图平息事态。村里来了五人,三个老头,两位半老老妇,均很木讷,一问三不知,不讲公然偷袭乡长不对,只讲村民不服。林渠百般劝导,忽而厉声,忽而婉转,使尽浑身解数,老人们眼睛半闭,全不当回事。事到此刻不能不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迅亲自赶来,一开口就骂林渠是死的,可见事情不妙。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领导正开会商量办法,布置大家分头行动。准备派人直接进村与村民沟通,教育说服,防止事态扩大。村民的过分要求不能接受,这么一闹就把人放了,以后乡里说话还有谁听?百姓哪里还管得住?征地啊开发啊,上面布置的工作还干得下去吗?抓的两个小子哪怕跟砸伤池国平无关,平时偷鸡摸狗,都会有点事。

    林渠这些话除了是向方文章汇报,也是说给大家,特别是让刘克服听的。方文章到达之前,刘克服力主放人以平息事态,与会者中也有几个人附和,林渠难以接受。让派出所抓人是林渠同意的,那时他很生气,因为乡长是他派上去的,出师未捷,路还没走到就被打得抱头鼠窜,满地乱滚,抬下来时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再不狠加整肃,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袭击林书记了?所以抓人。林渠是老手,那一天却没控制住情绪,他本该知道如此动手失之匆忙。

    方文章说话了,别的人不问,单单揪住一个刘克服。可能因为刚才进门前,在院子里听到了刘克服的嗓门。他问:“刘克服又有意见了?”

    刘克服说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刘克服还说没有。他接受教训,绝不多嘴。

    方文章说听起来还是有的。刘克服平时不太吭声,事到临头多嘴,全县出了名的。他的多嘴好像还解决过一些问题。他这人左撇子,改也难。今天还是要听一听。

    于是刘克服再次发表意见,果然是左撇子改也难。

    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当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这一回村民铲石袭车,背后因素很多。伤了乡长不对,无论伤谁都是违法,违法必究,这个不错,但是证据得充分,程序得完整,时机也得注意。硬干能不能解决问题?可以,说到底村民还是怕官的,这个村也一样,抓两个人不行,还闹,那就更强硬一些,警察强制执法,往天上开几枪,再抓两个,村民可能真的怕了,不敢再闹,偃旗息鼓。但是这样一来积怨尤重,后患无穷。以往这个小村一直被漠视,百十个村民怨气冲天,并没有坏什么大事,是不是因此就可以一直继续漠视?恐怕不行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得考虑那条路还修不修,那些厂还办不办?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方文章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赞同林渠,还是刘克服?大家无一发言。

    “那我说。”

    方书记拍了板。没听刘克服的,按乡书记林渠的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照他们的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告诉村民,政府是依法办事。”他说,“村民也要依法办事。”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有若干原则,几项注意。场上各位乡干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认真记录。光这么记录当然不解决问题,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这个人走入事发现场,找个高处坐下,拿出笔记本朗诵一番,跟村民们一起学习方书记重要指示,村民们这就俯首帖耳,万事大吉了吗?哪有这么简单。不说这个人该怎么说服村民放弃对抗,竭诚合作,单他怎么走进村子就是大问题。峡谷上的碎石能伤池国平,碰到别个就改吃素了吗?

    方文章问:“移民村现在谁挂?”

    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

    这是王毅梅,年轻女性,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原在县防疫站搞技术工作。王毅梅穿得很整齐,一个人收拾得很清楚,此刻一脸发白,不是涂脂抹粉,是吓的。她脸颊上贴着块纱布,是伤员。池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汤受伤重,却吓坏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林渠即表态,说他去,带几个人进村说服群众。方文章摇头,说可以啊,乡长伤了,把书记再填进去。接下来还让谁上?县委书记方文章亲自上阵挨石头吗?

    他看着刘克服,刘克服却不说话。方文章问:“刘克服你怎么样?”

    刘克服表示他不便出面,不是害怕,是没有资格。

    方文章说:“你变得谦虚了嘛。”

    刘克服称自己一直都很谦虚。让方书记教育过,不敢不谦虚。

    方文章说:“听说你救过两个小孩,是不是就在移民村?”

    刘克服说明情况不全是那样,事情发生在移民村,两年多前,但是他没救什么小孩,是从小水潭里捞出两具童尸。小孩放学回家,让大水冲下了过水坝。

    方文章说有这两个小尸体就够了。村民估计不会朝他扔石头。

    刘克服说不是他怕挨石头,他已经移交了工作,按领导要求去吃竹笋。移民村的事情发表点个人意见可以,代表乡里与村民沟通恐怕不合适。

    方文章即刻表态,这个没问题。刘克服虽然给抽去临时机构工作,仍然还是岭兜乡副乡长。根据需要,允许刘克服去移民村。

    “你当然也可以不干。”他说,“毕竟石头不长眼睛。”

    刘克服默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我去。”

    方文章问刘克服打算带几个人上,刘克服说就他一人,这时候人多不一定好。

    方文章不同意,让刘克服找两个人一块去,配合着做工作,有事也好互相商量。

    一旁女副乡长王毅梅硬着头皮说,不然还是她去吧,是她挂钩的点。

    林渠不赞成,说小王已经伤了,这情况太复杂。言下之意是小女子对付不了。方文章看了看王毅梅,点头说不错,没吓瘫。基层干部,这种事总得碰,起初不懂,碰一两回就知道怎么对付了。

    他决定让女副乡长上,加上乡办的小朱,三人一组,由刘克服带上去。

    刘克服说:“我要一只手提喇叭,电池要新的。”

    方文章喝道:“林渠你听到没有?这个也要我替你安排吗?”

    会议室里椅子声响成一片,大家开始动作,好一阵热闹。

    半小时后刘克服一行三人动身,坐一辆吉普车前往事发现场,林渠跟他们同行。他不上山,但是需要就近指挥。方文章留在乡政府坐镇监督,观察各位乡领导在这种时候表现如何,是活的,还是已经死了。

    吉普车行进途中,远远看到大畅岭,刘克服把车窗打开,隔着眼前山头向那边张望。林渠问他找什么,乱坟岗有啥好风景?刘克服说遥望大畅岭,满眼乱坟头,那种地方能找个啥?不找死人骷髅,当然就找鬼火,就像元霄节上街找花灯一样。林渠笑,说刘克服装什么蒜,这是白天,白天哪有鬼火。刘克服说明白了,恍然大悟。林渠哎呀一声,挺感叹。

    “小刘你这是自找,砸破脑袋不能怪我。”他说。

    刘克服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砸了活该,谁让它多嘴。

    林渠道:“你不要误会,让你去吃竹笋是县里定的,我还帮你说过话,你可以问他们。咱们也算是彼此了解,我跟小苏在一个办公室待过。”

    刘克服说得了,讲那些干什么。

    他们到了三岔口林业检查站,林渠留在这里控制情况,调度指挥,刘克服等人还得继续前进。此刻检查站这里成了前方大本营,除该站人员,另有几十号人员临时聚集于此,有乡、村干部,派出所民警,以及被闹事村民驱逐滞留在这里的施工队人员。检查站再往前就是与省道交会的进山道路路口,此刻进山道路已被道杆拦住,禁止车辆通行,进山车辆必须到前方二十公里处另一个道口,从那边绕大圈开行。此路禁行已经一个来月,因为洪灾水损和后来的修复施工,眼下又加上一重问题,就是前方峡谷的意外飞石。

    “本来小车可以过。”当地人员说,“现在谁还敢走?”

    从岔道口转进,几百米外就是进入峡谷的山口,两边石壁陡峭。公路线从峡谷底部顺地势上升,延伸近两公里,在山谷那头折转,沿坡而上,直到峡谷顶部,从谷顶再翻一个山头就到了移民村。这条山间道路正在整修扩建,沿路堆积着大量砂石,此刻村民踞于峡谷顶上,拿铁铲往底下峡谷路段铲石。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石雨威胁力相当大,池国平就是在峡谷底部被石块击伤的。

    刘克服在峡谷口下了车,因为乘车往里走不好,可能会让上边的村人视为威胁,引发对抗。眼下还是走着去,让村民看到来的是谁,也许好些。

    林渠让人拿来三顶红色安全帽,以助刘克服一行抵挡石子。刘克服让王毅梅他俩戴上,自己没要,把帽子扔回吉普。他也不带包,只提着一只喇叭上路。弄来的是一架半旧的手提喇叭,电池是新的。喇叭体积不大,音量不小,喊起话来半山传响,还有个按钮,喊话喊累了可以拨按钮,那时喇叭会自动放歌,可吸引注意。但是录在里边的歌只一条,是一部旧电影插曲。刘克服在峡谷入口处把喇叭打开,它哇一下大声唱开。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有些滑稽,唱的是济公,传说中一个比较另类的和尚。那天刘克服虽然不戴帽子,穿的也很一般,文化衫,短外裤,一双旧鞋,略显落魄。

    他说这曲子好玩。

    刘克服放了两遍乐曲,估计已经引起山上老乡注意。他开始喊话:“我是刘克服,刘副乡长。还有王毅梅副乡长。乡亲们,是我们。”

    乡亲们有所回应。沙土、石块哗啦啦开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他们发过话:被抓走的人放回来之前,谁都不要过来,多大的官都不要,他们不见。现在他们履行诺言,刘副王副,包括济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纳。与池国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往刘克服身上扔东西,他们扔的位子比较靠前,土块碎石也有往这边飞的,大多掉在前方,尘土飞起,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

    刘克服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后边,等尘土散开再站出去,没等走开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头边。

    刘克服说这样不行,咱们人越多,对方越没有安全感。得改变。

    他让王毅梅和乡办小朱待在大石头下边,不要动,他自己先过。如果他过去了,他们俩可以跟上。如果还有石头,过不去,就停下来,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则等。这样试试。

    “你看怎么样?”他问王毅梅。

    王毅梅说她不知道。

    刘克服说那就听他的。他指定小朱负责照顾王毅梅,说王副是女的,这种事本不该她,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不要勉强,以安全为第一,别让老乡的石子砸到就是胜利。

    于是依计而行。刘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头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刘克服没往后退,咬着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扫过他的耳畔,弹在地上。

    很险,没砸到。

    他继续前进。碎石土尘渐渐稀落。

    后边两个人跟随行动。他们动作比较迟缓,与刘克服渐拉渐远。走到峡谷中部,陡坡上喊声大作,大量碎石倾泄而下。刘克服把头低下来,不管不顾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只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头鼠窜,两边都够不着,只能放弃防护,欢迎来袭。那时喊不出声,他拨了扩音器的按钮,让喇叭不停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歌声里,石块沙土开始砸在他头上身上,乱枪扫射一般,只觉得这里一敲那里一砸,感觉火辣辣四起。还好,只一阵就没有了,场面上阵势吓人,大多飞石依然着意绕行,掉到了前边。

    随后沙尽石息,前方一片寂静。

    刘克服往右脸颊摸,那儿痛疼,给小石片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缓缓渗出。

    他估计这就差不多了。他敢这么冒险是有几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于拿他当池国平。三年里刘克服因各种事务频繁进出移民村,麻烦多格外跑得勤,村中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数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村民对他抱有好感。农民其实最知道好歹,他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扔石头。在闹哄哄一片乱局之后,此间需要一个人,村民们在等待这个人出来相帮。此人号称“贵人”,是个什么家伙呢?就是他刘克服。

    村民们果然没再实施阻拦,让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峡谷。但是他们并不打算就此了事,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刘克服走上山坡,有数十位村民聚集于道旁,手里抓着扁担、铁锹、岸刀,如临大敌。他们把他拦下来,说刘副乡长非要上来就上来吧,他们保证不为难他,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们请刘副乡长在村里住几天,有肉吃有酒喝。后边王副乡长就不必上来,他们请她回去报信,让警察尽快把两个村民放回来。警察不放人,刘副乡长就不必回去了。

    这是打算把刘克服扣为人质了。刘克服问:“你们觉得这样行?”

    他们说还能怎么办?

    他们找来胶布给刘克服贴脸上的伤口,说不怪他们,是石头不长眼睛。刘克服说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头,他哪里走得上来。

    “但是碰上别个就可以扔吗?你们不怕?”

    村民激愤,说他们怕个鸟!管他什么乡长什么警察,这里要命一条。

    刘克服说村民不怕他怕。看见村民手中这些家伙,他浑身血都凉了,非常害怕。敢这么走上来,他不会为自己害怕,他是为大家害怕。

    他向身边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过来。所谓“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种装有长柄的砍刀,类似于冷兵器时代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主要用于梯田农作时劈田岸杂草。刘克服指着岸刀锋利的刀刃说,这东西不伤人吗?砍一个死一个。大家手中的扁担铁锹也能伤人。眼下已经有一个乡长躺在医院的床上,两个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大家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让多少人进牢房?谁的命不是命?谁喜欢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喜欢他们四处逃跑躲藏?

    村民说谁喜欢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刘克服说:“你们听我的。”

    他说最近他的工作有些变动,本来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为什么还要顶着砂石土块爬上山来?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有人死伤在这里,再有人被警察带走。他知道村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认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理解这种感受,很同情,很想帮助解决。以前他给村民办过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一个小小副乡长权力有限。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觉得有可能帮助办一件大事。大家不要为了一时情绪冲动,丧失了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大好机会。

    村民说什么狗屁机会。山要拿走,水不给喝,这还要人活吗?

    移民村这回聚众闹事,闹至今日这般状态,直接原因是饮水问题,以及相关山地补偿等,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这条溪流曾经水量充沛,雨季时的大水曾把几个立脚未稳的涉水孩子冲下水塘,让当年新任副乡长刘克服等人从水里摸出了两具童尸。但是近来情况突然有变,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有时近于干涸,几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涧水就变成一股浑浊细流,直接影响了村民的生活。

    是什么因素导致移民村水源恶化?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厂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厂方志在必得,村民大有保留,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混浊,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不时与厂方发生纠纷,并因此迁怒配合厂方修桥扩路的施工部门,连连生事。乡长池国平等人在协调厂方和村民关系时态度强硬,村民认为乡政府偏袒厂方,处置不公,大有意见。那天有人铲石袭车,主要是发泄不满,并没想伤人,也不知道里边是乡长,不料池国平怒气冲冲跳下车,挨了一头乱石。

    刘克服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他说这么争来闹去什么时候到头?为什么非得守在这里喝脏水呢?移民村村民自迁到此地之后反映不止,认为安置地点不好,对大家很不公平。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得喜欢了,认为公平了,打算世世代代留在这片山坡上?

    村民很惊讶,说刘副乡长说的什么呀?

    刘克服说大家不要因小失大,这么闹事不能解决问题。阻拦交通和施工,袭击车辆都是法律不允许的,闹大了对村民尤其不好。他觉得大家要为村子未来和后代考虑。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给大家一个高兴,还大家一个公平。

    “刘乡长啥办法呢?”

    刘克服的办法很惊人,他要让移民村民再移民一次,全村整体迁移,离开此地,根本、彻底解决问题。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刘克服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一步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让我们到哪里去?”

    “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

    什么风水宝地呢?大畅岭,刘克服从乡里赶过来时,与林渠瞻仰过的那座乱坟山。

    村民们面面相觑。

    3

    知道刘克服在移民村开口,拿整村搬迁大畅岭说动村民,方文章大怒。

    “刘克服你有几个头!”他狠训。

    刘克服认为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那时移民村的风波已经平息。村民们接受刘克服的劝导,同意从山头撤离,不再铲石阻路,允许施工队返回工地,事件因此趋于缓解。当天下午,拘于派出所的两名村民先后被警察释放。这两人都不承认参与袭击池国平,警察手中没有确凿证据,同时考虑尽快平息事态,免得移民村再闹,在履行相关手续后,把人放了。

    方文章离开岭兜乡回县城前,刘克服向他报告了与村民谈判的情况,重点谈及移民村整体搬迁。方文章气坏了。

    “谁让你开这个口!”

    刘克服承认没人让他开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认为这个村需要一个根本解决办法,从这里入手才有望与村民说到一块。他强调自己并没有擅自代表县里、乡里承诺,他跟村民们讲得很清楚:一个副乡长无权表态决定这种大事,讲了也不算数。他只是个人觉得可行,应当办,许诺村民把自己的想法和群众的意见尽量反映给上级,认真促成这件事。因此他一下山就赶紧来找方书记汇报。

    方文章怒不可遏。

    “你给我先留在岭兜,哪怕亲爹死了,不许离开半步。”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方文章是从基层起来的领导,当过多年乡镇书记,为人强硬,喜欢直言不讳,生气了张嘴就骂,决不刻意修辞。这一天刘克服让他大为恼火。火头上说的当然只是气话,哪怕移民村紧接着闹翻了天,方书记权力再大,把手下一个小干部拖出去当众枪毙,这还是做不到的。说到底,方书记对小刘不了解吗?是谁把刘克服派上去跟村民交涉?就是他自己。所以大家明白,刘克服一时还死不了。

    刘克服很犟,这人的胳膊是出了名的,越到这种时候越异乎常人。方文章大步穿过乡政府楼前的院子,拉开车门打算上车离开,林渠一帮乡领导在后边追,赶着送书记走。刘克服居然伸他的胳膊拦方文章,左手抓住轿车的门框,不放领导上车。他说请求方书记再仔细考虑一下。移民村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搬这么一个小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对人家每个村民,倒是涉及千秋万代的天大之事。这事只要县里有个态度,责成乡里来做,想想办法并非不能做到,做成了是一项德政,一举解决村民和本地基层组织数十年折腾不休的一大困扰,也解决了当前修路办厂招商,发展经济诸多矛盾,为什么不做呢?方书记可以发话的!

    方文章喝道:“走开!”

    他甩了刘克服的手,上车离去。

    方文章走后,林渠对刘克服说:“小刘怪你自己,找死。”

    刘克服无言。

    当时谁都替他捏了把汗。

    隔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领导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要求乡里和刘克服全力以赴,尽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决遗留问题。再因处置不当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恶劣影响,将严处责任人,从重追究。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刘克服头上乌云笼罩。他给自己揽了件险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不被村民砸个头破血流,就遭方文章严惩,虽说不至于被拉出去枪决,下场好不到哪去。但是毕竟还留在岭兜,也算如愿。

    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搬迁,要朝这个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说可以,很好,赶紧去办。他说的是反话。林渠有句名言叫“谁拉屎谁擦屁股”,他说现在这个大屁股到处是屎,别的人没资格擦,归刘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刘克服牵头,乡里由王毅梅副乡长协助,抽调几个干部一起组织一个工作小组,处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稳定局面和提出今后解决办法。

    “你们就搞这个,其他的不管。”林渠强调。

    刘克服说还有连带问题。移民村这次闹起来,导火线是饮水和山地补偿。这些不处理,村民能稳定吗?

    林渠强调:“说清楚了,这个不归你管。”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着手开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为“幸福村”的移民村二次搬迁计划,历史上已经提出多次,刘克服并不是始作俑者。几乎从当年移民迁居现有位置开始,村民们就提出要另迁他地,因为目前地点的条件实在太差。曾经有过几回,当时的县、乡领导出于同情,答应考虑移民村再次迁移,但是都因为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近几年移民村屡屡闹事,多涉及建桥修路饮水等具体事项,搬迁已经不再为村民提起,不是因为条件有所好转,大家已经接受,是村民们觉得根本无法指望。刘克服到来后曾仔细了解来龙去脉,非常感叹,说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员水平高一点,考虑周到一些,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留给后人。刘克服认准重新搬迁安置是移民村诸多麻烦的最佳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凡对当地历史现实情况比较了解的基层干部看法相当一致。前任书记李健对刘克服说,不能老骂人家刁民,是咱们以前欠了人家,不说草菅人命,起码是随意行事,漠视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当回事,弄得现在左右不是,束手无策。

    这位李健曾经带着刘克服在大畅岭上走过几个来回,说当年那些人要是把移民点定在这里,咱们现在该省心多少?刘克服当即突发奇想,说咱们现在来做不行吗?李健发笑,说可以,交给小刘了。

    一句笑话,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刘克服的身上。

    三十多年前,决定在岭兜乡安置一批移民时,县、乡两级有关人员曾踏访过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个安置方案,大畅岭曾经是比较看好的一个地点。所谓“大畅”本地方言里的意思与书面词意基本相当,指非常高兴,或称快乐。这座山岭何来快乐?因为满山乱坟,一地死人。乱坟死人很让人悲伤,怎么叫快乐呢?因为悲中有乐。人死了,埋了,免除尘世的烦恼,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就很快乐了,大畅特畅。本地先人对死亡的理解相当豁达。大畅岭位于岭兜乡西部山区,是本乡民间传说里的闹鬼重地。鬼火出没之处,神怪传奇自多,大畅岭却另有原因,这片山地还有一个旧名叫做“畅墟”,本地老人称早年间该山岭并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还有一个墟集,很热闹。为什么后来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乱坟?因为鼠疫,大约在清中叶,本县曾鼠疫大流行,畅墟一带当时为重疫区,人都死光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满山乱坟头。地方史志载有这一疫史,称十室九空,景象惨烈。大畅岭的乱坟之间,确实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废墟,足证先民曾定居于此。此后大畅岭一带格外荒僻,少有人迹,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灭人传说留下的阴影和鬼话大有关联。

    大畅岭与移民村现有的位置相距约四公里,位置明显要好。一是它靠近山外,地势较低,离乡集也比较近,翻两个山头就到了。二是有大片荒坡可供垦殖,山前有溪流,山后有水库,可以修筑水利设施引水。三十多年前为移民村选点,为什么不定在这里?据说是因为县里一位领导的懒惰。这人到岭兜乡踏勘看点,这种活得踏遍青山,坐不得车,只能靠脚。肩有选点重任,该领导本应尽量走遍每一个地点,认真勘察比选,从中择优,人家却嫌累。据说那一天天气很热,领导随乡村干部走了几个地点,热得难受,还脚酸,于是跑到山间耕山队坐下喝茶,那就不想走了,左看右看说这里不错嘛,这就是“幸福村”了,百十个移民,搬哪里都是搬。当时有人提到大畅岭,领导一听还得走路,晚间那边鬼火很多,当下就说算了,那种地方不要。

    事到如今,在刘克服带着一组人着手重新谋划之际,两个地点的比较又有新的变化:移民村因为附近石灰矿区和水泥厂扩建,饮水都有困难。大畅岭这边则另有不同:本省新修一条连接内陆与沿海的大通道,公路线经过岭兜乡,就从大畅岭对面的山间穿过。此刻公路正在全线施工,计划于明年通车。到时候,只要在大畅岭下的溪流上建一座桥,就能与该新兴交通干道直接连通。

    所以当移民村民把刘副乡长包围起来,手中举着锄头岸刀时,刘克服提起重新搬迁和大畅岭,情况顿时有变。问题是这类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好办,实不必有劳刘克服卖力参与,数十年里历任领导早就亲自重视过了。因其困难,村民们虽觉不平,却也无奈,已经接受现状,不再抱有奢望。刘克服旧事重提,把百姓的胃口再次吊起来,这简直有如玩火。这事能办得成吗?办不成怎么办?还像往日那样天花乱坠一通,末了画个饼送过去,那会是什么结果?方文章的枪子和村民的石块,哪一个刘克服都别想躲掉。

    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很清楚,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了太多。刘克服让王毅梅注意一个人,说陆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王毅梅说她知道了。

    “别跟他们提。”刘克服交代,“你知道就好。”

    此刻刘克服的身份挺尴尬。他是岭兜的副乡长,却又确定抽去办竹笋,已经移交工作,村民闹事让他暂留下来,除了防备村民再闹,乡里的事已经不好多管。特别是乡书记林渠对他有些成见,比较提防,让他格外办不成事情。于是他只能靠王毅梅帮点忙。王毅梅很年轻,下来当副乡长接刘克服这一摊,上任之初恰碰上移民村闹事,她陪着池国平挨了一顿碎石头,打得面无血色,而后跟刘克服再次进峡谷,刘克服让人护着她,没让她去顶石头,她记住了。林渠指定她配合处理移民村事务,她诸事不懂,唯听刘克服的。

    几天后有消息了。当天刘克服带着人到大畅岭看点,那边不通电话,王毅梅让乡里通讯员骑摩托车到岭下,再步行上山,给刘克服送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没其他内容,就说客人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

    刘克服立刻招呼收兵,说回去,今天不做了。

    金兰酒家在乡集上,有两层小楼,两间店面,设有雅座。该酒席的诸多设施摆到县城里也许只够大排档水准,在岭兜乡地面却是唯一,所以被笑称乡级五星酒馆。该酒馆经营各种炒菜和野味,乡里如有贵宾,一律于此设宴。

    刘克服收到的只是王毅梅的私下通报,没有任何人邀请他入席陪客。他不管。当晚他去了金兰酒家,问明白了,乡里几位领导在楼上雅座里。刘克服直扑楼上,用他有名的右胳膊推开雅座之门,自行闯进去喝酒。

    他做意外惊喜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陆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上来了。

    坐在主人位上的林渠不禁发愣,那时只好招呼,说刘副来得好巧,坐坐,跟陆先生喝两杯。坐在主宾位子上的客人却一声不吭。

    这位客人就是陆先生陆金华,一位与本地大有渊源的外商。他不吭不声不是不认识刘副乡长,是因为两人打过交道,彼此很不愉快,早有过节。陆金华有四十来岁,穿西装,戴眼镜,小个子,大嗓门,气势不凡,声音宏亮。金兰酒家外停着送他光临岭兜的轿车,那车非常显眼,不在其新,在其车牌,挂的竟是本县公安牌照,为警车。足见此人不同凡响。

    陆金华人在香港,妻儿移民加拿大,他的身份是商人,并非本地公职人员,与警察何干,凭什么坐着辆警务车来来去去?原来他别有一个头衔,是本县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副会长。本县的见义勇为基金会由公安机关管理,从社会募集善款,奖励各界敢于挺身而出,协助警察捉贼擒凶,不惜受伤致残甚至牺牲者。外商陆金华很有钱,他也懂公关,为该基金会捐献了一笔重金,被推为副会长。该头衔纯为荣誉性,并不享受公职待遇,但是颇显身份。这个人还为基金会捐献了一部工作用车,这车挂警牌,属公车,不能算他的。但是一旦他来,需要的话用一下,接接送送,也是常情。

    陆先生很有头脑,特别知道此间门道,因为他的来历很特殊。这人虽为外商,却是本市人,家住市区,其父早年开过工厂,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文革”中全家上山下乡来到本县插队,就安置在岭兜乡,当时他还很小。他在岭兜待了六年,其间父亲病死,葬于乡下,后来一家返城,不久去香港投亲。多年之后他作为港商回到本县投资办厂,这时已经十分了得,在香港办有公司,广东等地开有工厂。陆先生对岭兜乡情有独钟,因为在这里待过,其父的墓地还在这里。岭兜乡有石灰石矿,原有一家国营水泥厂,曾经十分红火,后来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拿去招商,以十分优惠的条件招来了这位陆金华。人家有办法,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同时扩建道路,供大型运输车辆出入。除现有厂子矿山,这位陆还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陆老板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陆老板原本碰不到一块,因为刘克服是科技副乡长,招商和工业事项并不归他。但是前任书记李健把刘克服推出来跟陆金华打交道,其间有些特殊缘故。

    那时候市、县领导和相关部门千方百计要拉住这位外商,陆金华在岭兜办厂享受了县里所能提供的所有最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这些地主要是山地荒坡,少有农田,建起工厂后有望产生产值和税收,长远看有效益,当时征用困难却很大。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咱们尽干这种屁事。”李健对刘克服说。

    他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让农民太吃亏,乡干部日子也不好过。李健是乡书记,县里定的事情他得照办,不办不行。但是他可以想点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陆金华。

    刘克服很不解,说自己不管招商,为什么要他去呢?

    “移民村是你挂的。所以你有份。”

    刘克服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谈?

    李健说刘克服认为该怎么谈,就那么谈。

    刘克服询问了情况,非常不服,胳膊的毛病又上来了。他说按县里给的这个标准,村民哪里能够接受。即使别的村接受,移民村也肯定不行。

    李健说是不行,所以要想办法。

    刘克服着手处置。他建议县财政多给钱,提高补偿标准。他还用一个办法对付陆金华:尽管讲的是“零地价”,按本地惯例,厂家还是应当给一点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移民村被划走的那面山坡早先辟为茶园,该山坡土薄地瘦,茶树长不起来,一年收不了几个钱。刘克服认为现在长不好,不是说以后永远长不起来,地一拿走村民倒是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应当多给点钱,不要再损害他们的利益。

    陆金华不接受。他和他的谈判代表没把刘克服放在眼里,这边谈不下来,他到县里发火,这时电话就来了。分管县长下令岭兜乡不得节外生枝,按照陆先生的条件办,还要负责说服村民接受。

    李健问:“刘克服你服不服?”

    刘克服不服。

    李健说:“不服就接着做。做不下去再说。”

    双方再谈,几经周折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本县最高领导亲自来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也痛加训斥,给了李健一个期限,要他务必在期限内解决问题。此后李健做刘克服的工作,认为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经过几轮来去,县里和厂方都让了一步,比原先情况好些,恐怕只能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克服说不能再争取吗?

    李健说他这个年纪,官已经当不上去了,所以他不太在乎,比较可以考虑为下边做点好事,不要留下太多遗憾。刘克服不一样,他年轻,还有望走远,来日方长。

    刘克服好一阵无话。末了他说他去跟村民谈谈吧。

    他去了一趟移民村,山前山后走了一圈,很沉重。中午还在村民小组长黄大目家搭伙吃饭。黄大目又给刘克服做了芥菜饭,这一次饭里没有沙子。主人用一个新碗给刘克服盛饭,不由令他想起当年这里破那里缺的搪瓷饭盆。

    他跟主人提起那个饭盆,问黄大目是不是把它扔了?黄大目装傻,说记错了吧?哪有那个东西?刘乡长是领导,贵人,哪里能叫贵人用一个破饭盆?

    刘克服苦笑。

    “好个贵人。我能做什么?”

    他劝说村民接受县里的方案,没有结果。李健也出面做工作,村民依然不服。事情僵持着,陆金华大为不满,放了重话,声称准备撤资走人。县里认为岭兜班子工作不力,特别是李健态度有问题,敷衍了事,没有下决心把外商的事情办好。为此果断换马,调走李健,派来了林渠。李健黯然离去时,让刘克服也要有思想准备。他说,有些事咱们做不下去,那么就得认了。果然他刚离开,就轮到刘克服去吃竹笋。要不是移民村村民铲石袭车,刘克服大胆揽事,岭兜这里哪里还见得着刘克服的影子。

    有过以往这些故事,陆先生刘副乡长彼此间自然绝无好感。陆金华肯定没打算再跟刘副乡长打交道,刘克服却咬住不放,悄悄盯着人家,时候一到竟然不请自来,闯进了雅座。毕竟刘克服还是本乡副乡长,再怎么不想让他插手,到这种时候,林渠也不好当众赶人,只能吩咐多摆一张椅子,让刘副乡长跟陆先生喝两杯再走。

    刘克服不是来喝酒的,当然他也不是来搅局的,他有话跟陆先生说。他告诉陆自己已经抽到县竹笋办工作,时间一年,目前除了移民村事务,乡里其他事情概不参与。因为还料理移民村的事情,涉及陆先生的项目,所以一听说陆先生在这里,他才赶过来。他想劝陆先生一句,陆先生在岭兜搞的几个项目都很好,但是现在不好做,尽管已经搞了半拉子,最好赶紧先停下来。为什么?开山办厂当然想要赚钱,陆先生这么搞别说赚钱,弄不好怕是血本无归。

    一桌人无不大惊。招商引资如此之热,这种时候只能说好,哪敢说坏。陆金华在本县官员眼中属一大巨商,搅坏了项目,得罪了他,刘克服不怕死吗!

    陆金华也非常惊讶,说刘副乡长这讲的什么话?

    刘克服讲的就是移民村。陆先生在岭兜投资搞项目,需要县里乡里的重视支持,同样也需要当地百姓的配合协助。厂子办在哪里,就得跟当地百姓发生关系,就陆先生这些项目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与移民村的关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好,自项目开工以来,厂子与村民纠纷不断,以致前些时候村民袭击乡长,阻塞交通,政府动用了警察,拘捕了村民。目前虽然事态平息,村民与厂方已经结冤。移民村民风特别剽悍,村民对以往搬迁耿耿于怀,认为处置不公,陆先生在岭兜生活过,一定有所了解。这一回陆先生的项目占用大片移民村的山坡,用的是“零地价”方式,县、乡给的补偿远低于村民的要求,村民个个愤愤不平,认为极不公道,追之既往,特别不服。这种心情哪怕一时压服,到底无法化解。他敢断言,随着陆先生项目的进展,当地村民情绪会日益激奋,这种情绪会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发泄,今后肯定麻烦丛生,今天道路不通,明天围墙倒塌,后天干脆就打起来。这厂子还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搞?

    林渠吆喝,说刘副喝多了!别胡扯!

    刘克服说人家陆先生清楚,这说的都是大实话。

    陆金华说:“刘副乡长拿这种大实话吓唬我?”

    刘克服说不是他吓唬陆先生,是他自己让移民村百姓吓唬住了,所以很为陆先生操心。有一句老话叫皇上不惹乞丐。陆先生能比得上皇上吗?移民村百姓却好比乞丐,这可以惹吗?陆先生可以不把刘副乡长当回事,能不把移民村当回事吗?一两百号人满腹怨气,天不怕地不怕,恰在当地卡住陆先生的脖子,陆先生过得去吗?

    陆金华恼了,扭头问林渠:“林乡长,这是你们的意思?”

    林渠当即声明刘克服跟乡里无关,也肯定不代表县里。

    刘克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

    林渠拉下脸:“刘副你别再多嘴,出去!”

    刘克服即起身。看到一桌人个个脸色发白,他发笑,说不要紧张,他只是想让陆先生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他知道眼下让陆先生关门走人,县里乡里受不了,陆先生更受不了。已经投入的资金打水漂,这个不要紧,最为可惜的还在今后:岭兜这片山地有资源有财富,加上未来省内大通道开通,条件大为改善,一旦开发起来,肯定财源滚滚,陆先生有眼光,哪里舍得放弃。

    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一旁陆金华随员的面前,说陆先生可以看看这东西,这里提供了一个可以解决双方根本问题的办法。现在陆先生好好喝酒,回头另找机会磋商。

    刘克服转身离去。

    他留给陆金华的是一份移民村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如果陆金华从未接触过这件事,相信从今天起他将分外关注,不会无动于衷。这位陆先生以及他的项目是刘克服心目中最重要的现实因素。刘克服跟移民村村民重提搬迁计划时说,这件事以前做不到,现在有可能了。凭什么如此认定?就凭这位陆老板,还有他的项目。陆先生的开发使昔日穷山恶水顿增价值,他的开发同时也剥夺了移民村民的一些本有权益。作为独具慧眼抢先到达的开发者,他有权享用本地官员提供的各种超额优惠,但是他也应当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别是为利益受损的百姓提供补偿。从长远看,他从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远大于支出。他是商人,商人应精于算计。

    刘克服需要陆金华的这种算计。如今别说搬迁一个小村,搬一户农民都会生出许多事情,其中最不好办的就是钱。往年移民村数次议论搬迁,最后不了了之,关键都在耗资巨大,经费难以筹措。这一次同样,县里乡里让刘克服提方案,这方案的要害不在于往哪里搬往哪里迁,更在于钱怎么来。各级政府能为移民提供的补助有限,帮群众建房之外,还得考虑道路、桥梁之类公共设施的巨大投入,所以得多谋财源。以往无从去找善主,所以办不成。现在来了个陆先生,挨着村庄轰隆轰隆放炮,开山办厂,机会便随之而来。这个商人有能力,也应当提供必要的补偿和捐助。

    事后王毅梅对刘克服抱怨,以后再不敢通风报信了。林渠追查谁把陆先生到来的消息透露给刘克服,她承认了,书记一顿臭骂,说她是猪脑,她整个人都傻了。

    刘克服让她不要害怕,说最终林渠会感谢她的。

    “刘副你好大胆,酒桌上那么说真吓死人。”

    刘克服说所以给赶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没用,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手中能有权力。当年他在中学里当教员,有人说他到头来怕是老婆都找不到,那时满心盼望能有贵人相助,改变命运,那种处境的感觉很深刻。忽然现在有人喊他“贵人”了,让他感慨不已。他帮得了他们吗?号称一官半职,其实就是小小副乡长,成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非常低微非常无力。

    “只好铤而走险。”他说。

    4

    几个月后,移民村迁移方案眉目初露。

    陆金华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资助人,出资修建移民村输电、自来水等公用设施。从大畅岭到岭兜乡集原先眼睛看得见,车辆不能通,只有羊肠小路相连,现在需要修建车辆可行的公路,一步到位修建为水泥路面,也由陆金华的公司承建。协议是在县里最终商定的,双方各有所获。移民新村解决了耗资巨大的几大公用设施,陆金华则免除了身边隐忧,厂区范围相应扩大。从长远看,修筑新村这条道路对陆金华自己也有好处,将来与省里新建的大通道联结,他的企业交通运输将更为便捷。

    陆金华的参与使形势顿显明朗。移民搬迁的种种好处得到了认可,各相关部门渐渐达成共识。搬旧村建新村,资金是最大难题,其突破促成其他障碍一一破解,局面终于打开。如刘克服所说,搬一个小自然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容易的话,谁还需要恭候刘克服如此“贵人”?所以大家都说小刘行啊。

    刘克服却陷于担忧,他的胳膊常会突然发抖。

    方文章书记再次光临岭兜乡。这一次与上回有别,他没再张嘴骂人,问林渠是不是死的。书记心情不错,他说走,快活一下。

    他们上了大畅岭,踏满山乱坟寻访快活。

    这一天方文章去看地形,亲自为移民新村定点。林渠等乡主要领导陪同前往,刘克服王毅梅奉命跟随。那天天气热,因大畅岭暂时只住鬼,不住人,没有人家,无处歇脚,林渠让办公室从杂货店买了一箱汽水,让通讯员扛着,跟领导上山。

    路上方文章说,岭兜乡的方案上报县里后,他亲自主持开会研究,认为基本可行。如果只解决移民村历史遗留问题还不容易定,但是再加上扩大招商,发展工业这一个好处,那就应当下决心了。从农村建设项目里支持一点,再设法从省里市里各部门新村建设、灾害补助项目里争取一点经费,加上其他方面的资金,凑一凑吧。

    林渠请求上边多给钱,他说岭兜乡除了石头,其他的不多。刘克服插嘴,断言这笔钱值得,这件事是注目长远,除了一举还清历史旧账,给困难移民一个新的幸福生活,也让岭兜有望成为招商和工业开发的一个亮点,在全市全省都可能叫响。

    方文章道:“这么说小刘有功?”

    刘克服说:“功劳是两位书记的。有问题绝对不敢怪罪别人,那一定是小刘。”

    方文章大笑,说看来小刘不只会多嘴,还学会说话了。

    那天在现场,刘克服继续“学说话”。他对方文章提起数十年前为移民村选点的故事,讲到传说某位县领导口渴,在耕山队落脚喝茶,之后不想走了,决定把移民点建在那里,留下了数十年的矛盾和纠纷。当时曾有人建议走到大畅岭看看,该领导一看天色已晚,听说那地方有鬼火,当即否决。

    “过了几十年,今天县领导终于走到了大畅岭。”刘克服说。

    方文章说他不会是第一个吧?

    刘克服强调不同,为解决移民村的困难而来,方文章可能是第一个。

    方文章说如此看来应当利用晚间,打上手电,就着鬼火到这里看坟。

    他竟然认起真来。那时岭上众人一人一支汽水瓶,喝着解渴。方文章下令大家把手中的瓶子全部放回纸箱,让通讯员扛下山去。今天自方书记以下,县乡村大小官员一律不许喝水,不能像当年一样口渴误事。

    “免得几十年后让小刘再有话说。”

    大家只好口渴。林渠骂刘克服,说刘副不干好事,不学说话还好,一学就让领导和大家一起干吞口水。哪有这样巴结领导的。

    刘克服自认该骂。一行人干吞口水,一起走到了小南坡。

    大畅岭范围很大,不可能满山建房,必须为未来的新村划定一片建设区域。规划之际,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该岭的东北坡上,包括刘克服。东北坡位于大畅岭东北侧,这里坡势比较平缓,离水源较近,引水方便,旧有的一条小路也从坡下穿过。方文章在这个坡看了半天,却不说话。林渠汇报说对这个点看法比较一致。方文章就挖苦,问林书记是不是口渴了?不想走路?林渠发窘,说大书记不渴,小书记更不会渴。于是大家越过东北坡,踩着灌木草丛,绕过杂乱无章的乱坟走往另一方向。

    方文章在杂草中看到半截条石,他踏上去踩了踩,问:“小刘,这是什么?”

    刘克服说可能是早年人家的石柱,房子废弃倒塌时摔断了。这一带废墟不少。

    “附近都走过吗?”

    刘克服说大的坡他都看过了。

    方文章找到了一条废水渠,在杂草丛中断断续续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尚有渠道旧痕,有的已经塌平。顺着杂草中时隐时现的废渠,他们走到了小南坡。

    这里位置在大畅岭东南面,它的南边还有一个大南坡,面积很大,坡形陡峭,不适于建村。小南坡这里坡度相对平缓,其他方面似乎很普通,同这里的其他荒坡并无不同。小南坡与东北坡相比距离稍远,但是比较向阳,视野会开阔一些。方文章站在坡上东张西望,点点头说:“往回走。”

    林渠问:“方书记觉得这里好?”

    方文章说要办这种事,光知道坡度面积公里不行,得懂点风土民情。多找几个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定吧。

    “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

    大畅岭下有一条溪流,水流充沛。从岭兜乡到大畅岭的公路眼下可以沿溪行进,无需过溪,当前并无问题,但是从长远谋划需要在溪流上建一座桥,因为未来大通道的路线在对岸山坡,有了桥才可以沟通,实现大畅岭的地理优势。由于建桥开支较大,经费落实不易,刘克服提出分两步走,先搞新村民居和这边道路,第二步再设法搞钱建桥。当前新村交通还用不到这座桥,等省里大通道建成还来得及。方文章当场予以否决。说要搞就搞好一点,要一鼓作气拿下来,起码得有个眉目。

    “你们找过市交通局吗?”他问。

    林渠说找过了。市交通局让打报告,说今年的盘子肯定列不上,以后再考虑。

    方文章追问,这是谁答复的?乡里派谁去争取?县里部门配合了吗?林渠说县交通局局长亲自带乡里领导到市里,找的是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乡里派去汇报的人是王毅梅副乡长。

    “这是她傻还是你傻?”方文章劈头盖脑训斥,“事情这么大,你林书记倒躲起来了?为什么?”

    林渠尴尬,笑了笑,说方书记清楚的。

    “你也傻掉了?”方文章扭头问刘克服。

    刘克服一样尴尬,他不说话。

    方文章看着他们,好一会,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方文章亲自带队踏勘后,刘克服认真落实,与县规划局技术人员在大畅岭和四周跑了几个来回,测量绘图比较,经过论证和协商,移民新村最后定点于小南坡。到了这种时候,百姓的看法自然复杂,分歧比较大。一些村民问刘克服为什么要这里,而不是那里?刘克服说这个点看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尤其是风水。

    “方书记亲自给看的,大贵人高瞻远瞩。”他开玩笑,“全县还有比他更大的风水先生吗?”

    村民最后被说服,县乡两级遂拍板定案。

    按照方文章要求,刘克服接着考虑办那座桥。市交通局已经表态今年摆不进盘子,方文章却指定刘克服再去争取,刘克服无可推托。刘克服有前科,胆敢不请自到闯酒宴,找外商理论,为新村筹钱修路安自来水,为什么碰上这座桥就不敢了,如林渠般畏首畏尾?这里边有难言之隐,涉及一些阵年恩怨: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虽不像县长是一方长官,却也掌控一线,重权在握。移民新村建桥的事情,他的意见非常顶用。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因为应远,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有立即去落实方文章命令。有一天他去了大畅岭,时新村道路施工已经开始,小南坡在清理坡面,区域内各坟头无论有主无主一律迁出。刘克服从山岭上往下看,岭下溪水流淌。那几天上游下雨,山洪汇流,溪水大涨,流速湍急,轰隆轰隆水声浩荡。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他没有事先联系,担心应远一口回绝。那天下午他离开乡里回县城,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即前往市里。苏心慧问他去市里干什么?他只说移民村有点事,没多讲,刻意隐瞒。到市里后径往交通局,却扑了个空:应远不在局里,到市政府开会去了。刘克服悻悻离开,下午再去,碰着了,应远在办公室,但是人家正忙,开局务会,刘克服不敢打扰,在应远的办公室外足足守了一下午。晚六点半,下班时间过了半小时,里边的会议才算打住,应局长爱开长会,与当县长时如出一辙。散场后应远出门,一眼看到刘克服,顿时显得惊讶。

    “小刘?”

    刘克服说有一件事找应局长汇报,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现在很晚了,不敢多耽误领导宝贵时间,应局长能给他几分钟吗?或者他明天再来?

    应远盯着他看,好一会儿说:“进来。”

    他们在应远的办公室谈了半个多小时。几年没打照面,应远对他的情况却很清楚:调政府办,然后去了岭兜。办竹笋,却还留在乡里。如果没有特别渊源,领导哪可能如此关心芝麻大一个小刘。应远也知道移民村和那座桥,他说这座桥今年摆不上。

    刘克服给了一份报告,恳请应局长帮助。刘克服说移民村村民跟他讲过,当年应县长曾两次到过该村,对村民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关心。

    应远纠正,说自己去了不止两次。那两回是带着乡、村干部去了,还有两次没带人,是前往水泥厂途中顺道过去看的。这个村当年跟水泥厂之间摩擦很多,根子很长,牵连到几十年前的移民安置,早先那些人没负好责,没把事情办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应远讲话一板一眼,威严矜持,乒乓球落地一般啪嗒有声,不像方文章带情绪,喜怒形于色。方文章骂以前那些人拉屎不擦屁股,同样的事到应远嘴里就文气多了。

    刘克服提到了移民村拟迁址大畅岭。应远记得那地方到处乱坟岗,还有不少废墟,很偏僻。刘克服说省里的大通道正在修建,恰从岭对面山岗经过。明年大通道通车后,岭兜以至全县的车辆上这条通道,走大畅岭最便捷,届时新村就是交通要冲了。但是还缺一座桥,越过岭下溪流的桥。

    应远还是那句话,今年的项目都排满了。

    刘克服说这座桥在岭兜有如天大,到市里一摆只算一座小桥,应局长关心支持一下,应该可以办成的。村民们至今非常怀念应县长,应局长再帮他们一把,一村百姓一定会感激不尽。

    应远说几年不见,小刘变得很会说话。看来基层真能锻炼人。

    刘克服说吃一堑长一智,他自知毛病很多。县里乡里把任务交给他,硬着头皮来找应局长,还望应局长多帮助。

    应远问:“谁让你来的?方文章?”

    刘克服承认:“是他。”

    应远说:“这个人我清楚。”

    他让刘克服回去报告方,说已经找过了。应局长表态:今年已经排满,明年排得也差不多了。各县报来的项目要求很多,有的已经排到后年。岭兜这个再研究吧。

    刘克服还想再讲,应远摆手说很晚了,这事不说,走吧。刘克服只得起身。

    “小苏怎么样?”应远突然问了一句。

    刘克服说她很好。

    “他们不该那么对她。”应远说,“你跟她说,早晚有一天会改变的。”

    刘克服没有应声。

    “需要的话,让她给我打电话。”他说,“不必这样消失掉。”

    刘克服脸色发白。走出应远办公室时,他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啪啦掉在地上,他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小包,几次都抓不起来。他的胳膊在不停发抖,止都没法止住。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她问刘克服怎么了,要办的事情不太顺?刘克服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当晚刘克服住在家里,一上床倒头便睡,说自己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听着身边妻子儿子细细的鼻息,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亮。

    凌晨时苏心慧起来给儿子把尿,她看了刘克服一眼,发现他睁着眼睛。

    “小刘,你心里有事。”她说。

    刘克服不承认。苏心慧说:“你骗不了我。”

    她追问。刘克服最终坦白,把去见应远的情况说了。

    “干嘛要去?”

    刘克服说没有其他办法。

    “怎么不先跟我说?”

    刘克服说他不愿意提起。

    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

    早饭后,苏心慧送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就得到店里上班,刘克服也得赶回岭兜。出门前苏心慧跟刘克服说了几句话,她说她不需要改变什么,机关里这个那个事情她早就受够了。她讲过,有这么一个家,有丈夫和儿子,已经心满意足。

    “你觉得那座桥对你非常重要吗?”她问。

    刘克服说如果不是,他不会去找应远。

    “给村民讨个公平,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给自己。”他说。

    苏心慧不再问了。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带着局里几大要角来到岭兜,林渠刘克服一起陪他去了大畅岭。应远看了选定的桥址,在乡里开了会,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

    “这是特事特办。”他说。

    那天县里来了许多人,县长、分管副县长、交通局长,相关人物无一缺席。方文章没有出场。县长替他向应局长告罪,说方书记出差不在县里,他交代了,晚上县政府宴请,由县长代罚三杯,表示不能亲迎应局长的歉意。

    应远说,告诉方书记不必客气。

    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正在这里兴建的民居及其配套设施不在交通局管辖范围,但是老县长有兴趣。他在到处叮咚作响的工地上站了好久,东张西望,有如上一回方文章在荒坡上那个样子。

    离开之前,他把林渠和刘克服叫到一边,问了他们几句。

    “新村地址为什么定在那里?”他问。

    林渠说比选了几个地点,这个地方比较开阔,也向阳。

    “方案是谁提出来的?”

    刘克服说是他。

    “论证过吗?”

    刘克服说县里规划和建设部门都派专人论证过。林渠补充,说县委方文章书记亲自看过点,最后也是他拍的板。

    “你们告诉他,建议他再斟酌一下,可以更理想一点。”

    “这都已经动工了。”

    应远一口不松:“现在还来得及。”

    刘克服问:“应局长觉得小南坡有什么问题?”

    应远说他知道方文章怎么考虑的。但是不能光那么想。

    “告诉他,这地方不好,他看风水不行。”他说。

    也不多说,点到为止。

    应远走后,刘克服问林渠这怎么办?应县长好像不是说着玩的。林渠说两个风水先生看的不一样,哪一个更灵?咱们不知道,只看哪个先生大。一个县里书记一位市里局长,局长原先还是咱们县长,两位风水先生级别相当,但是业务范围有不同,一个管片一个管线。咱们当然是归谁管听谁的。

    也巧,两天后方文章来到岭兜。林渠把应远的建议报告了方文章。方听后发笑,说老应是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什么风水不风水,他是清楚咱们怎么考虑,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咱们背气。老应心眼多,就这德行,不管它。

    方文章对刘克服予以表扬,说把桥弄下来了,不错。当初他为什么要刘克服找应远?这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应远这把锁挺生涩,哪怕他方文章出面也不一定顶用,小刘可以。刘克服这把钥匙有灵性,七捅八捅,到底是捅开了。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他问刘克服。

    刘克服有一个个人问题比较迫切,希望得到解决。这大半年他奉方文章之命处理移民村事项,身份比较尴尬。说是刘副乡长,实已不参与乡里工作,抽到竹笋办搞中心,人又没有到位。移民新村建设搬迁有无数具体事项要处理协调,牵涉到市、县、乡、村以及各相关部门,名不正言不顺,办事格外困难。

    方文章说:“这里的事情有点眉目了,那边竹笋也得有人管。收拾收拾去吧。”

    刘克服不吭声。好一会,他说能不能另派个人,他留下来把这里的事情办清楚。

    方文章问:“林渠,你什么意见?”

    林渠说小刘这一段干得不错。今后怎么办请方书记决定,他完全拥护。

    “他走了让谁管这一摊?王毅梅?管得起来吗?或者你林书记亲自抓?移民村的二杆子再闹起来,让我方书记亲自为你擦屁股?”方文章问。

    林渠说小刘是留是走他不能多嘴,只怕多嘴错了挨书记骂。他知道书记是批评也是勉励,他表个态,让他林渠干什么,他保证干好,绝对不敢让方书记为他擦屁股。

    林渠没有明确表态,实际上态度很明白,方文章当然心里有数。他即予评述,说林渠是老手了,农村工作和领导工作经验都很丰富,小刘还年轻,这几个方面都远比不上。但是移民村这件事恐怕还得小刘,别人不行。为什么?别的人四肢健全,腿脚灵便,却缺乏体验。人家小刘胳膊有毛病,对村民的痛楚格外有感觉,所以特别努力。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就这胳膊特别有用。

    “毛病就是举不高,没力气,得多支持一些。”他说。

    竹笋办就此不提。几天后县里文件下达,任命刘克服为岭兜乡党委副书记。

    刘克服脸色发白,胳膊发抖,情不自禁。

    5

    一年后,移民新村基本落成,乡里于大畅岭新村前隆重举办庆典,市、县相关领导欣然前来,大批媒体记者、来宾云集,岭兜乡一时盛况空前。

    有一位副市长驾临现场,这人叫纪全洲,原籍本县的合水镇,人高马大,眼光敏锐。方文章把当天出席庆典的岭兜乡班子人员介绍给他,有意点了刘克服一下。

    “这小刘是左手,具体办事是他。”方文章说,“左手建设幸福村。”

    纪副市长盯了一眼刘克服,眼光锋利有如锥子。

    他什么话都没说。

    移民新村延续旧称,还叫“幸福村”。与以前龟缩于山间的旧移民村相比,实有天壤之别。新村顺坡而起,层层向上,规划有序,错落有致。新村各民居都是小楼,有的三层,有的两层加一阁楼,均砖混结构,形态多样,但是屋顶基本统一,都修筑双边翘起的古式飞檐。本地民居并无这种结构,规划设计者听取了移民们的意见,把他们迁居前祖地的房屋风格用到了这里,因此格外别致,竟成亮点,让人感觉特别新鲜。除民居之外,新村的整齐,道路的宽阔,公用设施的齐备和周边绿化的用心也无一不是亮点,但是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还不在于这些。

    这时候沟通本省山海区域的大通道已经建成通车。开着车在路上一跑,人们忽然明白方文章当初所谓的“风水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原来与神鬼无关,与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阳,更向着路,在那条新建的大通道上行驶,十数里外有一座大山阻挡视线,满山乱石,绕过山坡顿时豁然开朗,远远就见到了崭新鲜亮整齐别致的幸福新村矗立于山腰,阳光照耀下,大畅岭上的新民居像一串珍珠般闪闪发光,极其耀眼。随着公路的蜿蜒,这座新村时而现形,时而隐没,几次三番在人们的视野里闪耀,越走越近,越看越漂亮,成为与山川相衬的一道明丽风景。

    当初小南坡上杂草丛生,荒坡废墟间乱坟座座。方文章站在乱坟头上向远处眺望,在大多数人还懵懵懂懂之际,他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效果。接着就是刘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猜谜一般,不解方文章的风水何由,后来放眼望去,再跑到远处放眼过来,终于搞明白了。他赞扬领导高瞻远瞩,他自己也不差,完全领会了其中奥秘。

    但是他胳膊打抖,不为升职及事成激动,是为心头的另样担忧:前县长应远也看风水,人家说法有别。

    这天应远也来了,应邀参加新村落成庆典。应局长与方书记在众人面前亲切握手,谈笑风生,似乎彼此间从未有过不快。时大畅岭下的桥梁正在紧张施工,方文章再三感谢应远为民造福,说这座桥太重要了,应局长不仅给移民村,也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幸福。应远干巴巴回了一句,说方书记幸福就好。

    庆典后参观新村,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指着侧后山坡对刘克服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

    刘克服承认。他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

    “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子,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显然你意识到了。”他突然问,“不害怕吗?”

    刘克服咬牙,说他觉得没大问题,只是以防万一。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的。”

    应远指着山岭,说这地方叫什么?大畅岭,很舒畅很快乐的地名。实际上这本是一处乱坟岗,死人之所。不要光记着快乐,忘记了死亡。一个人当了官,手中握有一定权力,能够号令各方,给予夺取,一边谋事,一边也为自己牟取名利,可能感觉很快乐。但是还得提防,也许死亡就藏在他的快乐里。现在敲锣打鼓,为民造福,论功行赏,大家很舒畅很陶醉,一旦刮风下雨,祸及百姓,追究责任,那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你不要死在这里,还有你们幸福的方书记。”应远警告道。

    话说得如此之重,刘克服整个儿呆了。

    “这些话只跟你说。你放在心里,千万要小心留意。”

    当天的庆典非常成功,与幸福新村一样亮丽出彩。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

    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论功行赏,优秀干部终得认可。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级别上小有进步,手中权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基层官员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一步,刘克服只用了短短数年。

    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隔年春天阴雨绵绵,刘克服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张望来日的幸福新村如何令人豁然开朗,现在是小心留意,谨防种种迹象。一旦有事抽不开身,刘乡长会命王毅梅亲自上山查看,对外声称是跟踪了解新村民居和公用设施的建筑质量,有问题及时处理,确保村民利益。实际上刘克服另有关注,只做不说。王毅梅一如既往,对刘乡长言听计从,同时守口如瓶。

    事实证明,如方文章所笑,应远心眼多,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人背气。绵绵春雨落尽,经历刮风下雨,幸福新村依旧傲然亮丽于大畅岭,安全无恙。夏季里来过两次台风,其中一次正面袭击本市,刘克服在台风来袭前后一周时间里天天顶风冒雨上大畅岭查看,让一村移民备觉感激。最终他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参加乡镇规划工作会议,会期两天。头天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本市北部山区明起有大雨,该年第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与暖湿气流在本省中部交汇,形成大量降雨。刘克服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毅梅在乡政府里。王毅梅说岭兜已经下雨了,还刮风,雨不大,风比较大,气温降得很快。

    “县里有什么布置?”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县政府办打了电话,通知将有大雨,要求各乡镇注意防灾。乡里已经将县里的通知传达给各村了。

    “林书记在吗?”

    林渠不在乡里,回县城去了,隔天是星期日,休假时间。王毅梅说,林渠交代陈副书记负责。陈副是岭兜人,家在乡集,假日并不走远,可以就近关照。林渠自己要星期一才能回乡里。王毅梅也准备当晚回县城去,她母亲生病住院了。

    “乡里有什么情况?”

    王毅梅说没有特殊情况。今天下午县公路局有人来,她陪同去大畅岭看公路路面维护。她还特地抽空到新村看了看,那里都好。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村民想在雨停之后把树砍了拖回来,因此跟她说一声,解释这不是乱砍滥伐,是树自己倒的。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毅梅克服一下困难,暂时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他要直接到大畅岭去。

    “这,这有事?”

    刘克服说应当不会有事。但是他不放心。

    他打电话叫司机,连夜返回。这个会明天还开一天,他担心请假不准反而麻烦,只能私自逃会。他坐的是乡里的北京吉普,路过县城时,驾驶员问他要不要回家看一下。他说不要,快走。前往岭兜途中,天开始下雨,车行渐渐困难,到了乡集已经大雨如注。驾驶员开着吉普往乡政府走,他发话不进乡里,直接到大畅岭。时间已过午夜,驾驶员面露难色,说下大雨,天又这么晚,车况不好,怕有危险。刘克服让他开慢点,一定要赶到山上。

    走进新村时已近凌晨,雨水渐小,村庄灰蒙蒙罩在雨中,村西北角一座楼房孤另另还亮着电灯,那是黄大目的家。刘克服让司机把车开到那幢楼前,主人打着伞跑出来,把他接进门厅。里边几个人围着桌子泡茶,彻夜守候乡长驾到,其中有王毅梅,乡办公室主任和一个年轻乡干部,还有村长。

    刘克服说现在雨水小些了,不要浪费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们穿上备好的雨衣和雨鞋,各拿一只手电筒,挤进了那辆吉普车。前座两人,后座挤了五个,冒雨上山。吉普车顺村后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开行了近两公里,这就无路可走了,大家下车,徒步行进。

    他们前往村民报称倒树的地方。那里接近山包顶部,左侧就是大南坡,新村在其右侧下方,隔得相当远。没有路,坡也陡,夜间行进非常困难,他们打着手电,揪着山坡上的树木枝条缓缓爬行,一个个又是水又是泥,皆无人样。走到坡上时,雨停了,东边天际开始蒙蒙发亮。

    树倒在地上,没有全倒,是半倒,主根还扎在土里,零零散散,有大有小,一共四棵,都是枫树。倒树的近侧还有几株小树,不同程度都向一边倾斜。这种倾斜方式肯定与牛无关,原因只在水分。刘克服带众人一路走来,这一带草木茂盛,植被良好,此刻山坡上草木间到处淌水,脚步踩出的都是水声。除了雨水,流经山包的一条灌渠也在淌水,大量山水从渠道溢出,不停地向山坡下倾泄。

    众人面面相觑。刘克服说大家看看,这什么情况?

    村长说渠道前方可能阻塞了。雨太大,山上下来的泥水石头多。

    黄大目说夏天台风那次渠道也堵过。山坡上树多草茂,现在都让水浸透了。这山坡是土坡,可能有裂缝。土松了,加上风大,裂缝边的树就倒了。

    王毅梅说现在雨停了,不要紧吧?

    刘克服说天气预报还有大雨。万一出事就麻烦了,赶紧想办法。

    他们匆匆掉头。

    赶回新村时天色已亮,雨再次降临,哗啦哗啦,越下越大,风也一阵阵紧刮。刘克服吩咐王毅梅打电话到乡里,让乡水利所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往灌渠放水,这边立刻找人清理渠道阻塞,制止灌渠漫溢。刘克服还让乡里紧急组织力量,把能叫到的乡干部全部叫出,赶紧弄几辆运货的大车上来。村里这边通知每家每户做好转移准备。

    黄大目迟疑,说要吗?就是山包那头垮下来,离这边村子也还远。

    刘克服说应局长警告过,不敢大意。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并不是一定要转移,情况还好就不动,不行就走。有备无患,这一关过去,以后咱们就放心了。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

    那天大雨不止。上午十点来钟,山包上方情况越发不稳。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延了,下令安排村民撤离。时有十数位乡村干部和几辆大小车辆赶到,大家进入村民家里,一户一户劝说。大部分村民愿意配合,带上细软,打着雨伞,扶老携幼,锁紧房门上了乡里的大车。也有一些村民不愿离开,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夏天刮台风那回风雨更大,大南坡塌了一片,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政府心意他们领了,这么刮风下雨,他们哪都不去,窝在自己家里最好。真的天崩地裂就算了,命中该死死了算,他们自己认账,保证不找政府麻烦。

    这时警察也上来了,刘克服下令对不走的村民实施强制动员,动员不听就不再客气,强迫转移。请不动拉,拉不走拖,拖不了抬,一家一户清理,无论如何,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全部清个干净。

    后来乡村干部、警察与幸福村部分村民在雨中拉扯。这边唤那边骂,这个拖那个跑,弄得个个淌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装满一车,赶紧开走,另一车再装。经过仔细清理,村中渐趋平静,只雨声依旧哗哗不绝。

    刘克服下令最后检查一遍,然后全部撤离。这时有人报告:村边上一户人家门已经锁了,但是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这户人家他知道,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傻孙子,儿子死了,媳妇跑了,这是移民村的困难户。

    刘克服带人赶过去。屋门紧闭,里边静悄悄全无声息。

    “打门!喊话。”刘克服下令。

    大家喊话,里边没有回应,一丝动静都没有。这时王毅梅跑了过来,说刘乡长快走,山上好像有动静。刘克服朝村后看,雨雾迷茫,没看到什么特殊景象。

    他说:“爬进去,弄开门。”

    身边几个人搭了人梯,让乡办公室年轻干部小朱从窗子爬进屋子。小朱一进门就喊:“人在里边!”一眨眼间门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那时顾不着说什么了,刘克服喝道:“快,弄出去!”

    先抓那傻孙子,这人傻,个儿不小,已经十六七岁,一身的力气。一见来者不善,他哇哇乱叫,张牙舞爪,连推带踢。大家一拥而上,有的按头有的扭臂,一起把他制服,七手八脚拽出门去。然后老头子也被拖开,最后剩下的瘦小老婆子没有抵抗,她坐在地上发呆,一言不发,刘克服身边的小朱要去拉她,被刘克服拦住,刘克服说老人认识他,让他来。他蹲下身,示意老人让他背。到了这一刻老人不能不听话,她伸出两支干枯手臂搭在刘克服肩上。刘克服背起老人,快步出门。

    没能走脱,那一瞬间该来的终于到来。山坡上爆起巨大声响,山崩地裂,土崩瓦解,房间猛烈摇晃,轰然倒塌。

    是泥石流。泥水裹着山石草木从山包上倾泄而下,半边山坡塌毁,沟壑顿时不见,大树连根拔起,横冲直撞的泥石流扑进了移民新村。大地摇晃房屋倒塌那会,未曾给当场卷走的那些人全吓呆了,然后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王毅梅摔倒在地,她爬了起来,却没逃开,只是呆坐在泥水废墟里。她吓坏了,竟至放声大哭。

    “你们快过来!”她边哭边叫,“快来!”

    不是走不动了要人帮忙,她是喊人救命。时刘克服等人尽在废墟之下。

    大家惊魂初定,匆匆围拢过来。这时候才发觉真是万幸,泥石巨流仅仅扫荡了新村的边缘地带,没把村子整个儿席卷。如果正面袭来,村子顷刻不存,奔跑于村中的十几个人将无一幸免。

    大家搬石块,抬树干,泥里水里开始挖人。十几分钟后刘克服被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浑身稀烂,却还有气。他背上的老人和身后的小朱未能幸存,尽被砸死。

    事后分析,他这条命非常侥幸,是老人替他死,让他捡回了一条命。房屋倒塌时,有一支柱子扫过来,打在老人身上,把老人当场打死。如果她没在刘克服的背上,这支柱子直击刘克服,他绝无生还可能。老人的瘦弱身躯减弱了砸向刘克服的一次重击,也阻挡了四处飞来的断砖碎石,这就把他救了。他身后的小朱无遮无拦,不幸身亡。小朱是上级从优秀大学毕业生里挑选出来,派到基层工作的“选调生”,素质很好,到基层后工作很努力,远大前途刚刚开始,就毁在大畅岭上。

    灾祸中除这两人,还有两位躲藏起来未经发现的老年村民丧生。幸福新村共有六户民居倒塌,四户严重受损。损毁房屋均位于村庄边缘,靠近大南坡一侧。

    6

    方文章带着县委数位领导赶到医院看望伤员,时刘克服已被从上到下包扎起来,躺在床上有如伤兵。他的左小腿骨折,从头到脚多处严重擦伤,但是身体各器官基本完好,均无大碍。

    方文章称赞刘克服不畏牺牲,抢险及时,嘱咐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当众劝慰有加,重重表扬,方书记罕见地慷慨。

    刘克服说,领导的关心让他非常激动。

    一行人离开之前,刘克服忽然问方书记有没有时间,有些事他想单独谈谈。方文章看看他,点头,让其他人员全部离开病房。

    刘克服说他的伤不重,但是心理负担非常沉重。方书记刚才的表扬让他止不住胳膊发抖。他明白方书记为什么那么说,所以急于汇报思想。

    “你果然聪明。”方文章立时拉下脸来,“说吧。”

    刘克服强调了两个事实:这一次他在市里开会,没有任何人要求他离会回来,他是自行逃会,主动返回乡里组织救灾的。在发现情况紧急时,也是他主动安排村民撤离并入室救人的。

    “你想论功讨赏?”方文章问。

    不是。刘克服提这些,是怕上级追究处理。刘克服请求方书记念及他的表现,不要过重处置。他没更多的要求,只求让他留在岭兜,哪怕降级使用,他都没有意见,只要别让他离开。

    “有这么害怕吗?”方文章逼问。

    刘克服说这几天他心乱如麻,感觉极其沉重,几乎意气消沉,万念俱灰。灾难让他痛苦之极,教训永生不忘。请求方书记给他一次机会,可以改过弥补。他一定百般认真,做好灾后重建。他会到省市各部门争取救灾资金,想各种办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重修移民新村。这一次他会立足减灾防灾,彻底杜绝隐患,绝不存留任何侥幸心理,不惜投入重金筑坝修坡,改水防渗,不让新村再遭泥石流损害。

    方文章追问刘克服的过往。刘克服是能掐会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灾,所以赶回来,还是早有意识,心存疑虑,放心不下?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新村存在隐患,又是什么因素让他一声不响?

    “你给我老实说,”他厉声道,“不许遮掩狡辩。”

    刘克服说确实不是他会算,是早有担忧。刚开工那会儿他就害怕上了,当时应远提出异议,说小南坡风水不好,他心里立刻感觉不安。他知道应县长是地质大学出来的,毕业后在地质队干过,后来才从政当官。当初做新村规划时,县里相关部门对小南坡的地质情况并没有提出异议,所以他不在意,应远指出后他才感到紧张,他没找县里技术人员,自己悄悄跑到市里,请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专家到现场查看,力求更能客观判断。专家认为小南坡这边地质情况看来还属稳定,注意一点,应当没大问题。但是边缘一线,靠大南坡那头要特别注意。大南坡那种地形显然是历史上的泥石流造成的,这一块区域不太稳定,自然环境,加上人为因素,可能还会诱发滑坡灾害。

    “专家也说,万全之计,还是改到东北坡安全。我觉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变,因此只把规划中的新村区域往里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觉得那里不好?”

    刘克服说东北坡比较背阴,而且公路上看不见,不如小南坡抢眼。

    “这就不顾安全了?”

    刘克服承认,他是心存侥幸,认为不至于出事。

    “单单这个吗?”

    刘克服说当然不止。他有私心,想尽量办得光鲜漂亮,让人看看。

    方文章说现在看到什么了?多少财产损失?还有四条人命。三个村民,一个年轻干部,就毁于刘克服要让人看看?

    刘克服眼泪掉了下来。他说他自知有错,别人出这种错还有说的,他最不应该。他原本微弱,难得领导关心重用,有机会掌握一点权力,很同情身陷弱境的移民村百姓,自认为是他们等待的人,在为他们谋福利,还他们以公平,也为自己要公平。哪想到自己伤他们更甚,以致搭上了村民的人命。此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总在问自己是在给予,还是伤害?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非常痛悔,自知责任难逃。”他说,“希望上级念我成长艰难和一贯表现,还能给个改正的机会。”

    方文章咬牙切齿,说想得美啊。大畅岭上的幸福村名声在外,远近可见,却让一场大雨毁掉了五分之一。这为什么?当初是怎么决策的?大小官员都是吃屁的吗?县里该怎么面对公众面对上级?这一裤子烂屎比得上泥石流,谁能擦清楚?

    “小刘你不是有错,你是有罪,该死!死有余辜!”

    刘克服哭泣,说他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按方书记意思办的。

    方文章骂道:“所以更该死。”

    他拂袖而去。

    两个月后,刘克服拄着拐杖回到了岭兜。

    林渠被免职。大畅岭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他置县里防灾通知于不顾,没有返回任所,反在县城酒楼里喝酒,当天他的一个亲戚给儿子娶媳妇请客,林书记欣然参与。事后无话可说,撤。

    与此同时刘克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称风雨无情人有情,危难之际见真金,刘克服心系人民群众,不顾个人安危,指挥抢险救灾,有效地减小了特大天灾给群众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刘自己入室救人,被倒塌的房屋活埋,周身是伤,险些遇难,堪称基层干部的优秀楷模。

    他接任岭兜乡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