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给夜色中的清凌涂上了一层魔幻般的胭脂,鲜艳而醒目,迷离而魅惑……一切平凡的、不如意的、丑陋的、肮脏的、败坏的东西,都被遮掩在灯光背后了。

    苏小糖麻木地奔跑在灯光里,她的身影穿过小巷,穿过闹市,穿过人群。她脑中一团混乱,老爸、老妈、贺翔、冯皓东、崔明、田敬儒、曹跃斌、金贝贝、何继盛、任洪功、两个陌生男子……一张又一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的事件在她的眼前交替重叠。

    机械向前的双脚将苏小糖带到了华灯装饰着的清凌桥,她慢慢地停下脚步,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死沉死沉的,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拽着扯着跟自己闹着别扭。她有气无力地伏在汉白玉的桥栏杆上,歪着头,枕着胳膊,呼呼地喘着气。汗水已经打湿了内衣,桥上吹过的夜风很快抽走了身上的汗珠儿,她的后背泛起了一阵阵寒意,冷嗖嗖的。寒意混合着凄凉的心情,她鼻子一酸,眼睛发烫,泪水再度溢出了眼眶。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童话故事里可怜的倒霉蛋,孤孤单单,无所依傍。几个月里人生中的种种变化,采访中遇到的困难,感情上的波折,一起涌上了心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过脸庞,滚过手背,滴在清凌桥的栏杆上,落入不停流淌的清凌江中。她越想越是觉得委屈,越想越是觉得难过,越想越是觉得无路可走,抽抽搭搭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一对恋爱中的男女从她身边走过,男的小声说:“你看那女的,准是失恋了,没准想跳江。”女的说:“别胡说八道!你看她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没准儿是个精神病。”男的说:“要不过去看看?”女的说:“你认识她呀?多管闲事!”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飞进了苏小糖的耳朵里,反而让她放开了心结:我为什么要压制情绪?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哭泣?为什么要为难自己?这里是清凌,现在是夜晚,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会认识我?谁会关心我?谁会在意我?就算发疯、发狂、发癫,至多是让人瞧瞧笑话,又能怎么样?总是压抑着、克制着,好累呀……她抱住桥栏杆开始放声大哭,眼泪一滴一滴在脸上汇成了小溪。

    放开了心怀,苏小糖哭得意气风发,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如同洪水泛滥……夜色中,一个孤单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引起了过往车辆和行人的注意。司机们放慢车速,摇下车窗,不住地向苏小糖张望。有几个行人干脆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好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她却无所顾忌,放开了嗓门,放开了情绪,尽情地宣泄。

    突然,一辆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苏小糖的身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她一惊,脱口喊了声:“妈呀!”狠狠地对准那个男人的手腕就咬了下去,一只手向后用力揪着那人的头发。

    男人抓住她的手,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说:“小糖,快松开,我是冯皓东!”

    苏小糖立刻松开了嘴和手,转过身,扑进冯皓东的怀里,抡起小拳头,一下紧似一下地打在了他身上,接着哇哇地大哭起来。

    冯皓东抚着苏小糖的后背,安慰着:“别哭,别哭,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让人笑话,知道吗?”

    苏小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抽抽搭搭地说:“知不道!”

    冯皓东说:“你就会说‘知不道’。快上车吧,瞧你冻得跟筛糠似的。”说着把苏小糖塞进车里。

    围观的人们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开了,笑嘻嘻地谈论着,说着小两口生完气又和好如初之类的闲话。

    坐在车里,苏小糖的身子不住地抖着,哆嗦着问:“咬疼了吗?”

    冯皓东一笑,说:“要不我也咬你一口,看疼不?”

    苏小糖伸出胳膊,说:“咬吧您哪!”

    冯皓东作势要咬,末了,却在上面轻轻地亲了一下。

    苏小糖脸上一热,抽回了手。

    冯皓东的脸也热了起来,脱下衣服,披在了苏小糖的身上,又将暖风调到了最高档。车子向前驶去,他盯着前方,问:“臭丫头,手机干吗关机?不是告诉你二十四小时开机了吗?一点儿记性也没有。”

    苏小糖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下鼻涕,说:“不是我关的,是它自己关的。”委屈的眼泪紧接着又淌下来了。

    冯皓东说:“它真是出息了,还长手了?”

    苏小糖瞪了冯皓东一眼,说:“电池没电了,这也怪我?!”

    冯皓东一笑,说:“怪我,怪我……这话问得真没水平。是我着急了,刚才去你家看见俩男的在门口来回晃,就觉得准没好事。怕你万一回去撞上,打电话通知你,却怎么也打不通。我猜你没在家,心急火燎地开车四处找,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平时觉着清凌挺小的地儿,找人时就变得没边没沿了。幸亏我长了个心眼儿,到桥上转了转,要不还找不到你呢。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哭得惊天动地的?”

    苏小糖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说:“我也看见那俩男的了!”她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冯皓东脸色一沉,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了。”

    苏小糖机警地问:“他?他是谁?何继盛、任洪功还是江源?”

    冯皓东反问:“你为什么不猜田敬儒和曹跃斌?”

    苏小糖摇着头,说:“不可能是他们俩,绝对不可能。”

    冯皓东说:“算你还有点脑筋。田敬儒不可能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曹跃斌和任洪功没那个胆儿。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江源的人。”

    苏小糖低下头,觉得清凌的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此刻恐惧正不断扩大着它的领地,沿着车缝钻进了车里,向她逼近。她拽了拽披在身上的有着冯皓东体温的衣服,像是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铠甲。

    冯皓东安慰她,说:“别害怕,有我呢!”

    苏小糖心里一热,眼睛又湿了。

    车停在了一个小区里,冯皓东说:“下车。”

    苏小糖问:“这是哪儿?”

    冯皓东说:“我家呀。”

    苏小糖瞪大眼睛,说:“您把我带家去,这……合适吗?”

    冯皓东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三更半夜的,要不你去哪儿?先在我这儿住一宿,明天再想别的办法。”

    苏小糖扭了一下身子,说:“我不去。”

    冯皓东笑了笑,说:“你不是怕我吧?”

    苏小糖被他猜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才不怕你呢,我是想回家。”

    冯皓东盯着她,说:“还回家呢,你以为这是北京啊?你已经让江源的人给盯上了,回去是找死!我告诉你,江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官场上跟市长称兄道弟,黑道上也是一呼百应。就算你不怕死,也得为你爹妈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你爹妈活不活了?”

    苏小糖被冯皓东说得哑口无言,心知自己确实无处可去,只好顺从地跟在冯皓东的身后,上了楼。

    打开门,按亮灯,轮到冯皓东脸红了。离婚后他就把女儿冯可儿送到了长托幼儿园,可儿周末回家两天,多是在奶奶家度过。家里只有他一个大男人,衣服、书报、杂物扔得到处都是。茶几上,一只巨大的茶色水晶烟灰缸里挤挤挨挨地塞满了烟头。沙发上,一条黑色的平角内裤和两只各分东西的白色袜子可怜地蜷缩着。他三步并作两步,捡起内裤和袜子,揉成了一团,藏在背后,结结巴巴地说:“你……随便坐。”随即指着苏小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糖一愣,摸了摸脸颊,问:“我脸上怎么了?”

    冯皓东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拿着内裤和袜子的手捂住脸,又马上皱着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背后。

    苏小糖被他笑得不知所措,转过身子,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她的脸上东一道黑,西一道黑,特别是嘴唇边上恰好左右各有几道,简直就是一只“大花猫”。她忙问:“洗手间在哪儿?”

    冯皓东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把她带进了洗手间。

    苏小糖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起来。

    片刻,冯皓东又进来了,他把一套红色的丝绸睡衣放在毛巾架上,说:“你直接洗个澡吧。别嫌弃,这是我前任老婆的睡衣,新的,没上过身,你将就着穿一晚吧。”

    苏小糖应了一声,脸腾的一下热了。她把洗手间的门闩好,脱下已经潮湿发黏的衣服,打开了热水喷头。湿热的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温柔地滑过脸、脖颈、胸口……在外面忙着收拾房间的冯皓东耳朵里塞满了苏小糖在浴室里的声音,先是穿着拖鞋的走动声,接着是——的脱衣服声,然后是水冲泻下来的哗哗声……他压抑了很久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勃发,渐渐地有些难以抑制,脑子里幻化出了浴室里的那个曼妙的身体。突然,他像被惊醒了一样,责骂自己:怎么能这么下流呢?脑子里都想什么呢?简直成流氓了。他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撩起凉水冲向脸和头……穿着睡衣的苏小糖从浴室出来,看到冯皓东坐在沙发上抽烟,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顿时悟出了什么,她红着脸向上拽了拽睡衣的领口,怯懦地问:“我住哪个房间?”

    冯皓东只瞧了苏小糖一眼,偏偏就看到了她大“V”型领口处的一片雪白,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低下头,把烟头按进刚刚洗好的烟灰缸里,起身推开一扇门,说:“你住可儿的房间吧。”

    苏小糖说了声“晚安”,嗖地进去了,打开灯,锁好门,又把卧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堵在了门口。

    冯皓东盯了几秒钟可儿的房门,长出一口气,转身坐回沙发。一会儿又觉得如坐针毡,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折回到自己的房间,三下五除二脱下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却依旧是苏小糖胸口的那片雪白。他翻来覆去,烙饼一样地折腾着。

    另一个房间里,苏小糖也是很晚才睡着。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两只黑色的大狗不停地追赶着她,她拼了命地向前跑,跑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来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大河边,两只黑狗同时消失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采下河边的野花,编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环戴在头上。她赤着脚走进水里,金红色的小鱼在她的脚边游来游去。这时,来了一个男子,走进水中,将她轻轻地抱到河岸的草地上。白云下,清风里,两人倒在了绿油油的草地上,男子的唇一点点地滑过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嘴唇、脖颈……男子的嘴唇一路向下,弄得她一阵阵酥痒、一阵阵战栗。她想看清楚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只是觉得那男子好像是贺翔,又好像是冯皓东……省委常委会上施润泽对田敬儒的不点名批评,很快传到了何继盛的耳朵里。这使他的心里有了一些无法言说的畅快,畅快之后,他又觉得意犹未尽,认为得到的效果和最初的设想差距有些过大,而且田敬儒离风口浪尖还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清楚,绝对不能小看这点距离,再推一步能置人于死地,可退一步却会无声无息。怎么才能利用这接连出现的负面报道把田敬儒彻底搞臭,彻底撵出清凌,进而自己取而代之呢?

    就在何继盛坐在办公室里思考这些问题时,手机铃音提示来了一条短信。他打开一看,短信是雅雯发来的一条黄色笑话。

    何继盛脸上露出坏笑,眼前浮现出那个尤物玲珑有致、性感十足的小模样。回短信:“大馋猫!”

    对方立马回了短信:“喵喵想吃炮炮!”

    何继盛热血沸腾,回想起以往销魂的情形,短信说:“晚上八点老地方。”

    对方回短信:“不许失言!”

    何继盛苦笑了一下,想起去年交往过的那个莹莹,老是在短信里说要跟他保持“永横的恋情”,结果没到一年就“横”住了。他心说这80后怎么全是错别字,便给雅雯回了两个字予以纠正:“食言!”

    晚上两人几番雨云后,气喘吁吁地躺下了。何继盛搂着那个可人的尤物,闭着眼睛,脑子里又开始琢磨起田敬儒来。

    雅雯突然说:“听说田敬儒让省委书记给批了?”

    何继盛睁开眼睛,说:“看不出来,你消息蛮灵通的嘛。”

    雅雯说:“不是我灵通,是我姐夫,这些日子他天天都窝在家里,就琢磨怎样能报复田敬儒,恨得牙根都发痒了,今天跟我说起这事时还叨咕上头怎么不枪毙了姓田的呢!要我说,看报纸的人还是少,辐射面小!”

    何继盛心里一动,说:“报纸的作用小,你说什么作用大?”

    雅雯立刻来了精神,嗖地坐了起来,说:“网络啊!咱不说别的,只是这个‘门’那个‘门’地一炒作,多大的领导、多大的明星,不都是停职的停职,歇菜的歇菜,全都傻眼了?”

    何继盛一笑说:“这玩意儿我还真不太了解。老喽,到底是比我年轻二十来岁啊,都研究着上网了,是不是没事就在家上网聊天泡帅哥?”

    雅雯抡起小拳头打在何继盛的胸口,说:“你坏死了,人家给你出主意,你还拿人家说笑!在我眼里谁也没你帅!”

    何继盛抓住雅雯柔弱无骨的手,说:“我的小心肝儿,心疼还心疼不过来,我还能气你,这不是逗你玩吗?不过说真的,网络这东西你明白吗?”

    雅雯说:“当然明白呀,现在团里也没什么演出,没事我就在网上挂着,斗地主、开心农场我都玩够了,每天到各大论坛冲浪,现在我都当‘斑主’了。”

    何继盛早就动过用网络对付田敬儒的脑子,只是没想好由谁去操作、怎样去操作。雅雯一说,他的心里就有了数,脑子里的想法也成了形。他在雅雯的脸上狠劲儿地亲了几口,说:“你这个小东西,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就能说出什么来。”他搂住怀里的尤物,这般那般地叮嘱了一番。

    雅雯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越听越有神采,等何继盛说完,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换了七八样,她问:“这么做,不是把利华纸业也给扣进去了吗?江源知道了不得生气呀……我、我可不敢惹他。”

    何继盛说:“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咱们这是冲着田敬儒去的,又不是对付江源。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你姐夫报仇?总之你就在这个坛那个坛轮着给我发帖子,我就不信搞不臭他!”

    雅雯哼了一声,轻轻地揪住何继盛的鼻子,说:“你的小算盘我还不知道?我是你的人,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过,我电脑这两天坏了。”

    这回轮到何继盛揪住雅雯的鼻子了,说:“这点小心眼儿。电脑不过是个小意思,这回直接换个笔记本用吧,随身带着方便。”说着拿起手机打给江源。

    听到市长想要个笔记本电脑,江源自然是连连点头,答应第二天就把SONY的笔记本送过去。

    何继盛又叮嘱了一句:“最好是红色的,看着喜庆。”

    江源不住地说:“是,是!”

    雅雯搂着何继盛的脖子连亲了几口,娇滴滴地喊着:“小宝贝儿、小心肝儿、小点心儿……”

    可惜江源做梦也想不到,他送给何继盛的笔记本电脑会给利华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