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曹跃斌的心情始终处在焦躁气恼当中。

    因为连日阴雨不见阳光,曹跃斌办公室的花花草草们都提不起精神,一朵朵的花儿,一枝枝的叶儿,全都打着蔫,弯着腰。曹跃斌靠着沙发,在心里跟花草对话: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们懂得我的心,真心陪着我。我心里难受,你们跟着打蔫;我情绪激昂,你们跟着伸展。仔细想想,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就数人最无情无义。用得着、求得着的时候千千万万都是好,恨不得给你提鞋洗脚;转过头用不着了,使唤不上了,又恨不得把你碾到地底下,踩成粉末。真不如你们这些花花草草,记得我天天给你们浇水剪枝,忠心耿耿地陪着我。

    咔咔作响的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曹跃斌的办公室门前。

    接连响过几阵敲门声,曹跃斌才说:“请进。”

    进来的是满头金发、人高马大的“小洋人”。曹跃斌心里压住的火气腾地蹿了上来,没抬屁股,右手按住额头,作出一副头痛的模样,说:“来啦,随便坐。”

    金贝贝装作没看出曹跃斌的冷淡,凑到他身边坐下,问:“曹哥,今天怎么了,不舒服了?是不是感冒了?”

    曹跃斌指指头部,说:“疼……就这儿疼!让人气得头疼了!”

    金贝贝笑嘻嘻地说:“谁敢气我们的曹部长?胆子可真不小!就不怕曹哥率领清凌的宣传大军予以征讨?”

    曹跃斌哈哈一乐,指着她说:“除了你还有谁敢气我?”

    金贝贝一愣,说:“我?我可不敢!我心疼曹哥还心疼不过来呢。不过,我知道是谁气着你了。她不光气着你了,也把我气得够戗。”

    曹跃斌说:“你这张嘴啊,一定是托生前喝了孙猴子的尿了!”

    金贝贝说:“曹哥,别拐弯抹角骂人啊,我可没得罪你!”

    曹跃斌说:“得,我可怕了你们这些驻地记者了。你瞧瞧我都让你们这帮记者折磨成什么样了?铺天盖地的《党报为什么要“闭嘴”?》,全是你们驻地记者的杰作!”

    金贝贝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什么时候写过清凌一个不字?什么时候不是帮忙鼓劲?曹哥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嘛。”说着委屈地撅起了嘴。

    曹跃斌看着金贝贝的样子,胃里还没完全消化的食物顿时活跃起来,像要向外奔涌,他暗中做了几下深呼吸,说:“你也别觉得委屈,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一定摆平苏小糖。结果呢?事情怎么就办成这样了?这不符合‘小洋人’的办事风格嘛。”

    金贝贝说:“曹哥这可是冤枉我了。这几天我去海南了,苏小糖写的稿子我今天才看着。我怕你着急上火,回到清凌,立马就赶过来向你赔罪了。”

    曹跃斌说:“你赔什么罪嘛,我是让你摆平苏小糖!”

    金贝贝说:“要能那么好摆平,还能出这事?我早就跟你说过,苏小糖不好摆弄,你瞧瞧,是不是顺着我的话来了,她这是给咱们来了个下马威呢!”

    曹跃斌说:“那东西……你没给她?”

    金贝贝信口胡诌道:“我正想跟你汇报呢。人家收了,可第二天又退给我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两张银行卡,撒娇似的塞进曹跃斌手里,“喏,给你,都还给你,省得你以为我收钱不办事!我受的委屈你就连问都不问。”

    曹跃斌不解地问:“她收了怎么又退回来了?”

    金贝贝说:“你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呀?给个馒头就说香,处处围着曹哥转,事事为着曹哥想。可你呢?高兴了就搂着、亲着,不高兴了就损着、骂着,我真后悔那天跟你去开房……”

    曹跃斌急忙“嘘”了一声,压低嗓音说:“小点儿声,让人听见……”

    金贝贝娇嗔地伸过脸去,说:“亲我一下,不然我还大声说。”

    曹跃斌敷衍地在那张粉颊上按了一嘴,说:“哎,你帮我分析分析,苏小糖为什么收了钱又退回来了?”

    金贝贝说:“你不明白?”

    曹跃斌摇着脑袋,说:“我明白问你干吗?”

    金贝贝说:“那我给你讲件事吧,这事可是真事。某大报三位记者发现了一家企业存在违法行为,专程过去做新闻调查。企业老总听说,当然不同意了,当时给每个人递过去三万元。记者们眼皮子都没抬,硬是推回去了。”

    曹跃斌赞叹道:“我还真是想偏了,这世界上真就有不吃夜草的马。这样的记者真是有骨气,真是新闻界的脊梁啊!”

    金贝贝撇撇嘴角,说:“得了吧!企业老总刚开始和你想的一样,愁得快上吊了,企业那点事儿要是给抖出去,不够枪毙,也够他蹲个几十年的。这时有明白人给出了主意,每位记者给增加两万,十五万拿过去,调查和采访全都烟消云散了。”

    曹跃斌立刻明白了金贝贝的意思,哈哈大笑,说:“明白,明白了!”他掂了掂手里的银行卡,“苏小糖是查过银行卡,才把卡还给你的?”

    金贝贝模仿着四川口音,说:“对头!”

    曹跃斌说:“看来,人的胃口大小不能用个头来衡量,更不能用年岁来比较啊。”他把银行卡顺手放在沙发上,“看不出,这个小丫头胃口还挺大。过几天我让人重新办张卡,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这个苏小糖给摆平了!”

    金贝贝捶打了曹跃斌几下,说:“我是上了你的船下不来啦。”

    曹跃斌苦笑一声,捡起沙发上的银行卡塞进了金贝贝的手提包里,说:“这钱你先拿着花,到时苏小糖的那份,也少不了你的。”

    金贝贝心里暗自得意,假意推辞了一番,说:“恭敬不如从命。曹哥放心,我盯着她,实在不行,我把我表妹找来,非得让这个苏小糖服服帖帖的不可!”

    曹跃斌连连说:“那你多费心了。”

    送走了金贝贝,曹跃斌依旧提不起精神,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实际上脑子里没一刻的清净,一会儿是苏小糖的倔强,一会儿是“小洋人”的贪婪,一会儿是田敬儒的批评,一会儿是何继盛的阴阳不定,一会儿又是江源的目中无人……想起金贝贝,曹跃斌就觉得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如果不是那次酒后无德,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得上这个金贝贝,要脸蛋没脸蛋,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全身上下除了那张嘴长得好,能言善辩,没一处像个女人。最可怕的是这个女人实在是贪得无厌,对物质的欲望像吸血虫一样,无止无休。可偏偏她有一样最让人难忘,就是她的床上功夫实在是了得,而且她还有那种时下小混混似的开放,一夜情后并不纠缠。曹跃斌想起那次一夜情,不禁后悔刚才没把“小洋人”留下。

    这时,门再度被人敲响。

    曹跃斌以为金贝贝又回来了,心里一阵窃喜,他一边开门,一边伸出手去,准备等金贝贝一进来就抱住她。门开了,他也怔住了——门外站着的,是笑意盈面的苏小糖。

    曹跃斌苦瓜一样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舌头挽个花儿,说:“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小糖刮到我这小庙来了?欢迎欢迎!”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小糖推让了一下,顺势走进去,说:“曹部长,您这样说我可不好意思了。您是主管清凌宣传工作的最高领导,您这儿可是高门深院,不会不欢迎我吧?”

    曹跃斌说:“怎么会,小糖本来就是贵客嘛!”他把苏小糖让到沙发上,沏了一杯茶摆在她面前,“上班的路上,我就和司机讲,从家出来时听着喜鹊喳喳叫,今天宣传部一定有贵客到。真让我说着了,这不,小糖来了嘛!”

    苏小糖呵呵一乐,说:“曹部长您太客气了。天下宣传是一家嘛,小糖人在清凌,还得承蒙您多照顾呢。”

    曹跃斌一语双关地说:“哪里话,是咱们清凌需要小糖照顾,以后小糖对咱们清凌可得高抬贵手啊。”

    苏小糖一笑,未置可否,说:“今天我来,是有事想麻烦曹部长。”

    曹跃斌脑筋一转,想起了金贝贝第一次找他办私事的情景,他笑呵呵地说:“小糖不必客气,有事你说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清凌的事。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用钱用物,只要你一句话!”

    苏小糖说:“没那么严重,我就是想请曹部长帮忙约下田书记。前几天给何市长做的专访只能代表市政府的意见,我想再跟田书记谈一谈,全面地了解一下清凌的总体情况。您别说不行哟,我知道,田书记就在市委大楼里。”

    曹跃斌突然结巴起来,说:“那什么……那个……田书记正在接待外商。”

    苏小糖一笑,说:“曹部长,我刚刚跟田书记一前一后进的市委大楼。”

    曹跃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说苏小糖说话真是太耿直了,连个弯也不拐一下,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说:“现在是九点四十,十点省里的绩效考核组过来检查工作,田书记得亲自陪同。要不……我改天帮你约个时间,想办法让田书记挤出时间接待你,你看行不行?”

    苏小糖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不过您得抓紧!”

    曹跃斌说:“一定,一定。”

    苏小糖说:“差点忘了一件事,曹部长,给您看一条手机短信,昨天发到我手机上的,我给您转发过去。”

    曹跃斌心里画了个问号,说:“好。”

    手机短消息瞬间从苏小糖的手机里传到了曹跃斌的手机。

    知道记者为什么叫无冕之王吗?因为他头上没戴帽子。没戴帽子就容易被风吹雨淋,还可能被天上飞来的砖头砸到!小记者,经常想想应该在什么时候闭嘴!

    曹跃斌看完短信,脑袋顿时大了一圈,骂道:“太不像话了!简直太……小糖,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们宣传部一定会严查这件事,坚决保证驻地记者的人身安全!不,我现在就给公安局长打个电话,通知他们安排专人保护你。”

    苏小糖摆摆手说:“别,您可别!事情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在您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人真敢撒野不成?您要是非打个电话,还是联系田书记吧,我想尽快采访他。”

    曹跃斌举起手,对天发誓似的说:“我向小糖保证,一定尽快安排你对田书记的采访,而且保证,一定不会有类似的短消息再发到你的手机上了!”

    苏小糖若无其事地说:“我估计这就是个恶作剧,就是我放在心上,您也甭放在心上。我相信有清凌市委宣传部在,我一个小小的驻地记者,安全问题一定能有保障。”

    曹跃斌脸上赔笑,五脏六腑都要气得炸开了锅,心里说:你说的话我能不放心上吗,我敢不放心上吗?出什么事不得我兜着,我还想让脑袋安安稳稳地待在脖子上呢。他嘴里溜出来的话却是:“小糖尽管放心,你在清凌的安全一定有保障!”

    苏小糖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关上门,曹跃斌的脑子却乱成了一锅粥。现在他的脑海里全是苏小糖转发的那条手机短信。任洪功的一句“党报闭嘴”,苏小糖就写出了一万多字的特稿,要是这条短消息弄出去,说不好她能写出几万字的特稿,弄不好能写出个报告文学,或是写个长篇小说。这条短消息会是谁发的?从内容分析像是任洪功,可任洪功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吧?怎么说他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干部,连这点心计都没有?难道是江源想给苏小糖点颜色看看?苏小糖调查环境污染的事,估计江源也早就知情了,而且苏小糖每篇稿子都提到了利华纸业,也难怪江源动怒。但一个身价过亿的老总,让人发匿名手机短消息,是不是太有失身份了?唉,按下葫芦浮起瓢,那头还没消停,这头又出事了。虽说任洪功和江源都是何继盛的人,但这回对不住了,这条短消息,一定得原原本本地汇报给田敬儒。市委书记是清凌的第一统帅、最高首长,这棵大树要是靠不住,自己往后就甭想再有什么发展了。再说宣传是自己主抓,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最先倒霉的,还是自己!

    曹跃斌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下,桃树的落花已经混合着雨水,看不出一点儿前几日的风采,只是那绿叶像是在一寸寸地伸展着,渐渐由嫩绿转向了深绿。

    理顺了一下思路,曹跃斌没打电话请示,直接去了田敬儒的办公室。人还在门外,个头就在不知不觉间矮下去了一分。他敲敲门,听到田敬儒标准的普通话说“请进”,才推门而入。

    田敬儒放下手里的文件,把曹跃斌让到了对面,问:“何市长的专访做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见报?”

    曹跃斌说:“我就是来跟您汇报这事的……”他一口气把情况讲了一遍。

    听完曹跃斌的汇报,田敬儒当即答应了苏小糖专访的要求。让他毫不犹豫的原因恰恰是那条匿名的手机短信。在他看来,这种短信简直就是流氓行径、地痞作为,最为人所不齿。他握着曹跃斌的手机,阴沉的脸色如同窗外的天气。

    曹跃斌劝解说:“田书记,要知道您气成这样,这事我就……”

    田敬儒眼睛一瞪,说:“怎么,你还想不跟我说?”

    曹跃斌后背一下子被冷汗打湿了,他稳稳神,说:“不是,不是,清凌有什么事,我都不会瞒着您的。我对您……”

    田敬儒摆摆手,打断了曹跃斌将要出口的效忠词,说:“看来,咱们的干部素质真是亟待提高了。跃斌,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拍了拍曹跃斌的肩膀,“这几年,辛苦你了!”

    曹跃斌心头一热,支吾着说:“田书记,只要您明白我的心,我就是累死也愿意啊!那什么……我还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江源……”

    田敬儒神情紧张起来,问:“江源怎么了?利华那头又出什么事了?”

    曹跃斌说:“不是……我的意思是……”

    田敬儒说:“有话直说嘛,不用掖着藏着的。”

    曹跃斌压低嗓音说:“现在有些人说,江总跟您好像走动得过于频繁,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您别介意。”

    田敬儒淡然一笑,说:“既然是闲言碎语,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想多了累呀。闲言碎语总有散开的时候,跃斌,别在这事上伤脑筋了。”

    曹跃斌不住点头,心里对田敬儒更加佩服了。这样的胸襟,就是一把手的作风,就是在官场历练多年得出来的风度。要是刚愎自用的何继盛听到这些,非得跳起脚来骂娘,没准还会找人调查一番,到底是语出何人,话出何处,追查个没完没了的。两人之间的水平犹如江湖小说中的武侠高手过招,一伸手,便见出了高低。

    田敬儒见曹跃斌愣神,以为他还在琢磨苏小糖的专访,说:“你也不用为难了。正好明天我没有特别的安排,明天下午两点,你把苏小糖请过来吧。”

    曹跃斌因为得到了市委书记的首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又因为得到了市委书记的赞扬而受宠若惊。特别是那句“这几年,辛苦你了”让他从脚指头暖到了头发梢儿,走起路来也比先前有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