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各显神通

    挂职干部

    官场上得罪人,不像商场。商场上是明的,官场上是暗的;商场上是你知我知的,官场上却往往是你知我不知。很多官员直到出事,才知道自己在官场上的对手那么多,本指望着他们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却不承想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石头。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四月,莺飞草长,南山上,一片葱绿。心渡禅寺的当家大法师释开悟,正在前厅里煮茶。

    今天,心渡禅寺要来贵客。

    早晨,开悟就让僧众们打扫庭院,连门前上山的台阶也扫了一遍。有僧人问:到底是哪位施主来啊,这么隆重?开悟笑而不答,只望着山下。山径正缭绕着薄雾,径旁的桃花也一株株地开了。

    释开悟不仅是南山心渡禅寺的住持,同时还是南山市佛教协会的会长,南山市政协副主席。这样的身份,看起来有点滑稽,但这恰恰是中国特色。本来,佛门清净,然而这些年,这清净之地,早就不清净了。佛教协会管理着全市一百多座大小寺庙,每五年一次的换届会议,比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还要热闹。这些出家人,在外面看着清静无为,可一到庵堂里,则个个都恨不得赤膊相争了。释开悟曾为此专门开了堂法会,教导僧众中破我执,清我心。可应者寥寥。红尘万丈,连寺庙也难以幸免了。这世上哪还有真正的清净之地呢?从二十年前,成为心渡禅寺的住持,到后来成为市政协副主席佛教协会会长,释开悟曾不止一次地要求辞去这些社会职务。市里一再劝他:你辞去了,谁来管理南山的一百多座寺庙?现在,你是靠威望和大德镇着他们,你若不干,谁能接替?想想也是。心渡禅寺是南山地区香火最旺的大寺,每年的香火进项都相当可观。这些年,除不断地扩大庙宇外,开悟坚持将其余香火功德捐给了桐山县,在那里陆续修了十六所学校,解决了近万名山区孩子上学难的问题。他告诫僧众:这就是最大的功德。修行修行,重点在行。修而不行,修有何益?

    细雨从禅寺的飞檐飘洒下来,香火气息与细雨气息混在一起,格外清新。

    九点,释开悟接到电话,客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了。九点半,在山门口,他看见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西装革履,正是王司长。不,现在的王市长。他赶紧上前,叫了声:"王司长,老衲有礼了。"

    王司长也微微欠了下身子,说:"有劳大师亲自来迎接,实在是……"

    "王司长是贵客,您一来,小寺蓬荜生辉。快,请!"开悟迎着客人进了禅寺,市政府副秘书长、宗教局局长李扬介绍说:"王司长一到南山,就点名要到心渡禅寺来。王司长不愧是国家统战部领导,到处都牵挂着咱们的宗教事业。"

    "哈哈,应该的嘛!"王岳笑着,说,"在部里,我就同开悟大师熟悉。以前,南山心渡禅寺的修复项目,就是在我手上批的。"

    "就是,就是。王司长是我们禅寺的大施主。"开悟亲自给王岳和李扬沏茶,又将山上自产的栗子端来,"那年禅寺大修,幸亏王司长给我们批了三百万,可是解决了大问题。"接着他对着李杨道,"王司长对佛教也很精通,有很多让我们受益的见解啊!"

    "大师见笑了。我选择到南山来挂职,就是因为这里有心渡禅寺。"王岳将口中的茶回味了一下,说,"到南山来,如此心就定了。"

    "那可不行。王司长到南山来,是为南山老百姓做事的,哪能像我们这些老僧,已经是心如止水了。那可不行,不行!既在世,就得入世。入世方为修行之最上。大隐隐于市,大德也是如此啊!"释开悟说完就吩咐下人,中午准备些简单的素菜,也算是欢迎王司长亲临禅寺。

    午饭后,王岳在开悟陪同下,沿南山转了一圈。下山后,又去看了红白塔,然后才回到市政府。他的办公室已经整理好了,就在花木荣的对面。他现在的身份是南山市委常委、副市长。

    这些年,挂职干部已经成为官场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干部挂职,是对现行干部体制的一种改善,通过挂职,让干部得到锻炼,体察民情,增强基层工作和实际工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通过挂职,让干部们了解基层,能够倾听到基层的呼声,能够接触到在政权高层难以接触到的案例,以此来培养干部。应该说,从中央层面,搞干部挂职是正确的。但是到了省以下,干部挂职更多时候成了干部解决级别的快捷途径,成了干部获得升迁的有效手段。正职下到基层,挂同级正职,意味着他回去就可能会被提拔;副职下到基层,挂同级副职,意味着他正在被组织培养。挂职就意味着提拔,这让早些年很多干部不愿意的挂职,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而且,挂职干部到了地方,也成了地方难得的资源。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每年所在单位的十万二十万挂职工作基金,更多的是项目和人脉资源。因此,各地在挂职干部的选择上,都下足了工夫。那些有项目且人脉资源丰富的挂职干部,会成为各地争抢的目标。即使是那些人民团体和学术单位的挂职干部,看起来他们没有什么资源优势,但到了底下,立马就成了难得的资源。他们回到北京,就是最大的资源,他们会将挂职所在地的情况向北京推介。而且,对于很多挂职干部所在地的干部来说,挂职干部又是通向高层的一座桥梁,特别是一二把手,对挂职干部都格外器重。官场上,多一条路就是速度,多一个人就是希望。至于挂职干部,对地方到底能做出多少贡献,自己又到底得到了多少锻炼,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如果愿意,尽可以去查看他们挂职结束后所提交的挂职工作报告。那里面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足可以证明挂职工作的无比正确、英明和伟大了。

    花木荣端着杯子,到了王岳的门前,说:"王市长到南山去了?"

    "是啊,去看看开悟大师。"王岳正眼看了看花木荣,心想:这花市长信息来得真快。不过,看这女人应该是个爽朗的人,官场上,像她这般一看就直通通的女人不多了。

    "食宿问题都安排好了吧?我已经给国大那边打了招呼。今天晚上我这边有个接待,请王市长也参加吧,正好熟悉熟悉。"花木荣没等王岳回答,就道,"走之前我让他们喊你。"

    王岳说好,再回头看这办公室,比在部里的办公室大多了。在统战部,他虽然是副司长,但还是两个人一间办公室。到南山,这间办公室又宽又大,而且朝南,光线充足。他坐下,桌子上除了台历和一只装了笔的笔筒外,什么都没有。茶杯放在墙边的茶水柜上,刚才他回来时,那个自称小希的女秘书进来替他泡了茶,他没来得及细看,小希就出去了。他起身端起杯子,正要喝水,李谈进来了。他昨天下飞机,就是李谈到机场去接的。因此,李谈也算是他到南山见到的第一个官场中人。李谈问:"王市长,都安顿好了吧?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让他们办。"

    "都安顿好了,没事。"王岳说的是实话,在国大住着套间,条件是五星级标准,还能有什么不满意?除了应酬外,吃饭都是在国大吃自助餐。昨天下午,政府这边就将专车配好了,司机姓张,年轻,也老实。

    "莫市长请王市长过去,可能有事吧。"李谈这才转到正题。

    王岳随着李谈到了莫大民办公室,莫大民站起来笑着说:"王司长到南山来,是南山的大事。今后,还请王司长多关心南山哪。"

    "莫市长这话……我现在是南山的副市长了,是莫市长的下属,请市长多关心,多给我机会。"

    "哈哈,有机会的。基层工作不比北京,千头万绪,慢慢来吧。"莫大民坐下来,李谈退了出去。莫大民说:"王市长,我跟宋雄同志商量了下,对你的工作有个初步安排,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就协助花木荣副市长分管经济工作,主管招商引资和宗教工作。怎么样?"

    "行,服从安排。"

    "那好。秘书这一块,暂时也没人,就小希同志吧,虽然是个女同志,但也很能干。在政府办也干了七八年了,对南山的情况熟悉。"

    "行!"

    "王司长在上面时,对南山十分关心,下来了,还得多支持。南山经济发展正处在瓶颈时期,亟待破解难题。王司长是学者,可以在这方面多做些文章。"

    "学者谈不上,但我来之前,也对南山地区经济作了简单的了解。南山经济发展有其特殊性,多年来,一直依靠两大集团和外贸出口,依赖性强。这种依赖性强的经济内生模式,抗御市场风险的能力相对薄弱。"王岳果真是学者,一打开话头,就停不住了。

    莫大民一直听着,虽然他心里在说:这真是个书呆子。但却在不断地点头。这点头鼓励了王岳,他继续道:"要改变南山经济发展现状,就必须对南山经济的结构进行调整,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当然,对原有的已形成优势的产业要继续优化,不但要做大,更重要的是要做强。我这次下来,也就准备着对南山经济发展状况作系统的研究,也作为一个课题,已经申报了。"

    "这好!要将南山市的发展作为课题来研究。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我和其他市长说。特别是部门协调,你可以最近下去走走,包括两县三区。"莫大民说着,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却没接,只望着王岳。王岳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莫大民不太方便接这个电话,便说下次再汇报,就出来了。莫大民掩上门,接了电话,是西平市的水利局长钱照。钱照声音很急促,说:"莫书记,纪委正在查那件事,您知道吧?"

    "哪件事啊?"

    "就那件事啊,海角水库。"

    "啊!"莫大民其实一接钱照的电话,就知道钱照要说什么了。如果说离开西平后,他还有什么顾忌,钱照就是其一。另外当然也还有,比如市委接待处的那个女孩子,不过他已经跟她说开了。钱照当了两届水利局长,原来是底下的县委副书记。这人与莫大民家有些亲戚,莫大民到西平后,两人自然就走得近。钱照五十五了,很快就要到处级干部切杠子的年龄。前年,水利局争取了国家水库维修资金一千二百多万,主要用于海角水库的大坝加固与下游防洪。在工程招标中,省纪委的程风副主任介绍了其弟弟程雨过来,这程雨本身也是搞水利工程建设的。莫大民就给钱照打了招呼,工程就拿下了。程风特地跑到西平,喝酒之后,塞了一只信封,具体多少莫大民也没注意,只是回家后就交给了妻子。程雨承担的工程去年夏天验收,可是到了秋天,一场秋汛后,大坝竟然出现了裂缝,下游防洪设施也多次出现险情。钱照为此找到莫大民,说:"这不是小事,得赶紧想办法。"莫大民正要想办法时,组织上调他到南山了,这事也就搁置了。不想最近西平那边有很多老百姓联名上访到了省政府,甚至惊动了水利部,引起了省纪委的注意。早在两周前,莫大民就得到内部消息,说纪委可能要到西平查海角水库的事。他只问了这次查是查到什么程度,对方说是领导批的,具体怎么查也不清楚。他便给钱照打电话,让他找程雨,把事情做得光滑些,另外,在调查级组到西平前,就大坝和防洪设施进行全面维修。同时,他回家问妻子当时带回来的信封里到底是多少,妻子说:不记得了,太多了,哪记得?他让妻子再细想,最后妻子说:大概是两万的现金和四十八万的支票。现金当时用了,支票上的钱存了。他吓得瘫在椅子上,骂妻子:这么大数额你竟然不说,你这不是……唉!赶紧将钱凑齐了,我交给钱照。可是钱照不接钱,说我也还正在找程雨,他也送了我一个信封。莫大民只好将钱直接交给了程风,并且嘱咐了一番。程风说这事我也听说了,程雨糊涂,放心,我会全权处理好的。

    现在,调查组来了。调查组来,说明程雨在工程上确实出了问题,怕就怕他经不过折腾,胡说一气。但更让莫大民担心的不是程雨,而是西平的那些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在西平待了快十年。十年之内,他不可能没得罪过一个人。官场上得罪人,不像商场。商场上是明的,官场上是暗的;商场上是你知我知的,官场上却往往是你知我不知。很多官员直到出事,才知道自己在官场上的对手那么多,本指望着他们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却不承想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石头。这一点,让莫大民有些忧虑。调查组最后要征求的还是市委的意见,如果市委之中有人……

    "莫书记,你看这事……到底怎么办呢?"钱照急了。

    "怎么办?你们自己拉的屎,自己去擦屁股去。慌什么?搞得真像有天大的事一样。其实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工程建设方的事嘛!把握住这个原则,不要乱跑乱说。"

    "这……好,我听莫书记的。"

    莫大民重重地坐下来,身在官场,他自我感觉在官员中,他不算最好的,但一定不算最不好的。廉洁谈不上,腐败也谈不上。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单位开过口,即使有时候收受一点,也是年节和十分不外的关系。包括程雨,也是因为程风的关系,否则他不会收。而且,如果他知道程雨的信封里是五十万,他说什么也会送回去。五十万,要是在解放初是得判死刑的。这些年,形势变了,三五十万,可能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小菜一碟。这小菜平时吃着无事,可一旦出事被查起来,小菜就成了海鲜,三五十万同样会让你在里面待上十年八年的。一个官员,因为钱而进去了,那是最没有意义也最没有效益的。有人总结了腐败八害,其中就有害人、害己、害亲属、害工作、害党、害国、害百姓、害朋友。沾上这八害,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后悔药是没有的,当务之急是再确证一下省纪委调查组的目的。他拨通了程风的电话,程风说这事我都知道了,没事。我昨天才跟调查组的李处长在一块儿吃饭,他说也就是应付一下。关键是西平那边班子内要有一致意见,这个,可能还得请大民市长给那边打打招呼。应付过去,不就没事了吗?

    莫大民叮嘱说:这事可大可小,还是得认真对待。我这就给西平那边打个招呼,你给调查组那边盯紧些。真麻烦,也是为了你老兄,谁想到……唉!

    晚上,王岳跟随花木荣到海天阁参加南山上海联谊会的招待晚宴。联谊会这几年特别红火,尤其是中央不准各地在京设立驻京办后,联谊会成了"驻某办"的代名词。特别是各地的领导,到了大城市总得有人接待。别看你在家是领导,但到了大城市,就不算什么了,想摆谱,也没门。但联谊里是老乡会,在老乡这里,还是可以摆领导的谱的。这就好像租界,在大城市里建立了一块让领导们照样有领导感觉的领地。联谊会即承担了这个职责,同时,又肩负着招商引资的重任。因为这些特殊的职能,联谊会的负责人回到当地,也总是跟领导们打交道。南山上海联谊会的会长叫王来往,是南山悬壶王后人,青年时期即参军,后来直接转业到了上海,现在是上海一家大企业的老总。这人脑袋瓜子灵活,七八年前,南山土地价格还比较低的时候,他就以回乡投资的名义在南山开发区那边买了两百亩地。去年,南山房地产井喷之时,他又将地转手卖了,只留了十来亩,搭了间厂房,做贴牌生产。这一买一卖,他净赚了一个多亿。如果算辈分,他比王若乐要长一辈,南山民间有传闻:王若乐手下一些犯了事的人,大都跑到上海投靠王来往了。这年头,商人最吃香。各地领导都在拉拢商人,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是商人,都是领导们喜欢的好猫。上海联谊会成立时,王来往当仁不让地成了会长,当时的市长肖龙专程到上海,为联谊会揭牌。花木荣年前到上海,王来往亲自接待,而且安排了在上海的大部分南山人,来陪花木荣。因此,王来往这回到南山,花木荣自然得做东。

    王来往个子不高,但透着精明,乍一看,也有了些上海人的机灵劲。他带了三四个人,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据说是清华大学毕业生,现在是王来往的贴身秘书。两个人眉来眼去,王岳估计两人大概正在"兴"头上。"兴"头上是指即将到手还未到手,或者说刚刚到手,两个人如胶似漆,毫无顾忌。花木荣向王来往介绍了王岳,说这是中央来的干部,是到南山来镀金的。王来往马上将女孩子的手从自己的胳膊里拿出来,站起来敬王岳酒,说:"北京来的,那就是中央来的,就是最高层来的。王市长带着中央的精神到南山,南山必定会大发展。作为南山人,我先敬王市长一杯。"

    王岳笑笑,道:"我也只是个小吏而已。在北京,像我这个级别的,到处都是。到南山来,是锻炼。南山这地方好啊,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而且都很有作为,像王会长王总,很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习。我们共同喝吧,我不胜酒力,在喝酒这方面,我是个低能儿。"

    "那……哈哈,王市长在风月方面就应该是个高能者。"王来往这话一出,连花木荣也感到说得太不对劲了。可是,王来往并没停下话头,而是继续道:"从来风月都伴酒,王市长一表人才,又在北京,能不关风月?当然这里的风月不是指那些低层次的男女关系,而是高层次的诗性风流。就像魏晋名士,哪个不是诗酒年华,哪个不是风月长伴?"

    王来往这一解释,倒是把风月两个字说得无限的诗意了。花木荣插话道:"没想到王会长如此博学,见解也高。既然这样,王市长就把酒喝了吧,也别扫了王会长的雅兴。"

    王岳道:"酒是得喝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魏晋名士多风流,我也是很敬重的。特别是在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保持内心的高洁,那是至上的品格。这酒我喝,喝!"

    两个人将酒干了,大家继续喝。花木荣喝的是西红柿汁,那个与王来往一直黏着的女孩子,这时也开始喝酒了,且是大口喝酒,豪气冲天。幸亏招商局的刘、江两位局长都是海量,炸雷子、深水炸弹,酒桌上该使的玩意儿都上来了。花木荣问王来往:"没事吧?"

    "没事。她生来就是喝酒的。"王来往笑得有些暧昧。

    "谁说我生来就是喝酒的,我还是要被王总爱的。"女孩子马上回了句话,她的脸,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个"爱"字,红得如同七月的晚霞。花木荣的心突然一动,这女孩子如此大胆干脆的表白,竟然令她感动。继而,她感到心口有些疼,耳边似乎回响起丈夫和那个女人在自己房子里的对话。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会就此事再问丈夫了。一个走在边缘的男人,你往前推一下,他就到别人的怀抱里了;你悄悄地拉他一把,或许他就会回到这个筑了二十年的家里。丈夫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是有责任的。一个女人,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美与滋润,她怎么能守得住丈夫的心呢?想着,花木荣心又疼了一下,疼着,她便喝了口西红柿汁。有微微的酸,也有不经意的甜,更有难以说出的莫名的痛楚。

    王来往胳膊上吊着女孩子,嘴却一直在和王岳说话。谈到上海市委统战部,王岳说认识其中的几位部长。王来往马上让王岳给他那些部长的手机,说回上海后就去拜访。王岳理解王来往的想法,这年头,商人与官场是密不可分的。所谓官商,就是官是商的基础,商是官的朋友。可不?这酒桌上,官与商也开始更加密切了。

    酒席散时,王来往让女孩子送花木荣和王岳每人一件小礼品,红丝绒的盒子,看着就有些档次。花木荣问是什么,王来往说小礼物,玩玩吧!就别拆了,拆了让我难堪。花木荣笑笑,说:"搞这么神秘?好,回去拆。"

    王岳推让了一下,说自己一个人在南山,这些礼品都用不着的。王来往假装生气道:"这王市长就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又不是给你们搞腐败,怕什么?何况将来少不得还要请王市长多关照,你是中央领导,手眼通天呢!"

    "哪里。"王岳将盒子收了。王来往提议大家去喝茶,花木荣心里有事,直接回去了。王岳挨不过王来往的盛情,进了茶楼。这茶楼是南山规格最高的茶楼,上了极品西湖龙井。王岳却不太喜欢,他喜欢铁观音,那种冲淡的平和,能使人在喝茶之中体味到人生的至味。龙井却没有,龙井是绿茶,性寒,虽清香,却少了浓酽,也不温暖。但他没说,只是喝着龙井。王来往似乎对北京对高层的领导动态感兴趣,不断地提问,不断地揣测,不断地说自己的看法。全国各地都一样,看见北京人,就以为他肯定会知道些高层的机密。其实,北京太大,能走进中南海的人寥寥无几。不过,北京人倒真的有一特长,就是不管是谁,都会侃,侃的还都是活灵活现的高层机密,仿佛他本人就参与了研究一般。如同不喜欢绿茶一样,王岳也不喜欢北京人的这种风格。但为了不扫兴,他还是尽可能地与王来往谈论着。王来往说:"以前,商人就是商人,懂得买卖就行。现在不行了,商人首先要懂得政治。"

    "政治?"

    "是啊,你们官员要懂政治,讲政治,商人也要。你不懂政治,你就不明白中国的国情。中国有纯粹的商人吗?没有。世界上也没有。巴菲特是纯粹的商人吗?不是。他跟政治联系紧密,他赚的很多钱,都是政治钱。他其实是美国政府默许的政治商人,美国政府通过他,赚世界各国的钱。商人一开始,可能还主要是商,做大了,就是政治。王市长,不,王司长,你是领导,你说是吧?"

    "王会长分析得透彻,王会长就是一个最懂政治的商人。"王岳虽然有点恭维,但对王来往关于商人与政治的理解,还是有点兴趣的。这也说明,现在的商人会思考了,不仅仅思考商业,更思考政治了。往深里想,中国就是个政治为上的国家,全民关心政治,其实并非好事,说明了政治对生活的渗透太深。王岳曾经在自己的微博上发表过一段关于这方面的文字,大意是:应该让政治家们去搞政治,商人去经商,学者去研究。而不应该是全民都是政治家。

    喝着茶,聊着政治与商人,时间过得飞快。王岳回到国大房间时,已经是十二点了。他洗了澡,躺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起刚才王来往说到南山悬壶王家族的故事,说到王氏四公子,王来往是用一个特别的词来形容这四弟兄的:地下政府。这"地下政府"说得有意思,王来往解释说:"明里,南山有共产党的政府,但党的政府有些事能问,有些事却没法问。这些没法问的或者说是问不了事,就由王氏的地下政府来处理了。王市长,你也姓王,王是大姓哪,在南山更是。你待久了,就知道悬壶王的厉害了。南山如果是块蛋糕,王氏家族就是切蛋糕的人。"

    王岳问:"切蛋糕的人?那谁是吃蛋糕的人呢?"

    "哈哈!"王来往笑声很响道,"谁?你,我,还有其他更多的人,大家都吃,吃着吃着就一团和气了。"

    窗外,有音乐声。国大的五楼就是会所,虽然现在已快十二点了,但音乐声依然激昂,细细听,还能听到音乐声中高吼的嗓音和嘈杂的笑语。

    悬壶王!南山王氏!

    睡意全无,却不想起来看书,更不想看电视。这会儿,王岳突然有些想家了。自从离开西北山村,到北京上学,后来又分配在北京,一直到这次下来,王岳还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离开北京到一个地级市来工作。他想起了妻子,外国语学院的讲师;想起了女儿,今年刚刚六年级,平时笑起来脸上就有两泓酒窝。想着,王岳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从内心里来说,王岳是个悲观而且脆弱的人,从小他就见不得杀戮。一直到现在,他怕见到血,血令他心悸。很多时候,他对自己说:心宽些,万物皆生存。有人说他是多年来从事宗教工作,信上佛了。他不置可否,佛在心中,无所谓信与不信的。信,就有佛吗?而不信,佛在,依然在。

    钟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王岳起床,将刚才从王来往那边带回来的小盒子拿出来,打开盒子,里面呈现的是一块生肖玉。他拿起来看,是马,这正是他的肖属。这一下,他如同被电击了一般,身子一麻。倒不是这玉正好是玉马,而是王来往的功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清楚了他的生肖,并且送上了这块生肖玉。虽然不太懂玉,但稍一看,他觉得这玉也不会是个低价钱,没有上万的数字,是难以弄到的。都说这些搞驻外办的人活络,这确实是太活络了,活络得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这不行的。王岳想:明天得让人把这玉送回给王来往。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收呢?以前在部里,也不时地收过些小礼物,但都是在千元以内,这样的玉饰,怎么能?不过,他转念想了一下,当时王来往不仅仅送了他,也送了花木荣副市长一块,她会怎么处理呢?

    下来挂职前,曾经在地方上主政过的分管副部长找他谈话,告诉他到了地方上后,不要再以在部里的行为准则来套地方,地方有地方的规矩;更不要以司长的身份去工作,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得按照地方的那一套来办事。分管副部长说的那一套当中,是不是也就包含着王来往送给他的玉饰?

    第二天刚上班,王岳就到花木荣的办公室。花木荣正忙着打电话,椅子上坐着好几个等着向她汇报的人。他看了一下,准备走,花木荣喊道:"王市长,坐坐嘛!"接着给正在坐着等的几个人介绍道,"这是刚刚从中央到我们市来挂职的王司长,现在是王市长。"

    这些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哗"地站了起来,喊道:"王市长!"

    王岳脸一热,说:"坐,快请坐。我找花市长有点事。"

    "那好。"花木荣见王岳迟疑着,就拉他出了门,到了王岳办公室问:"有事?"

    王岳说:"昨晚王总送的那盒子?"

    "盒子?"花木荣想了下,道:"啊,是的,有个盒子,怎么了?"

    "那可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

    "哈,是这个啊!地方上嘛,有地方的特色。既然他出手了,就接了。玩玩吧,哈哈!"花木荣说完就转身出门,临出门时又回头道:"王市长,到了地方上,可不能太斯文了啊!哈!"

    "知道,知道!"王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