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火

    女人哪,看来真的不能当官。当官了,不想问的事,你非得问。而且女人的好胜心都强,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还可以去消遣去寻花问柳。女人就只得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不男不女了。

    一年四季,南山人只有两次可以听到心渡禅寺的钟声,也只有两次可以远远地在市内看到心渡禅寺。两次听到钟声:一次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另一次是四月十八佛诞日。两次远远地能看到心渡禅寺,一次是禅寺桃花盛开之日,一次是冬天白雪落满禅寺之时。桃花盛开时,从南山市区就可以看到在桃花的淡红中,那禅寺的飞檐。平时,禅寺的飞檐也是向着四周的,可是南山市的人怎么也不会看见。人们说这是因为南天子老先生当年移南山时,栽下的一株桃花。这桃花是南山之灵。桃花开,万物生;桃花红,万物显。冬天,白雪将心渡禅寺覆盖,那充满着神秘与清香的禅寺,竟然像庞大的法轮,从远处看,就平添了无限的肃穆。

    花木荣早起的时候,喜欢到南府河边走一走。虽然这些年,从生理上看,她正在逐步丧失作为一个女人的特征,但在内心里,她渴望着那一切重新回来。从她的家到南山脚下的南府河,也就一里地。早晨人少,她快步地走,四月的风吹着她,她习惯性地拢了下头发。这个纯粹女性的动作,让她在一瞬间又有了少女年代的美好情感。在南府河边上,靠近南山的那一侧,有红白塔。塔边上有她的父亲南山赫赫有名的花政委的坟墓。父亲的坟墓边也栽着三株桃花,为什么是三株?花木荣一直没弄明白,这是父亲遗书中说的。后来她曾想:父亲是不是要用三株桃花来纪念他人生岁月中的三位女性?或者还有其他?

    一个人的内心多深,深到了别人不可能进入的地步。父亲晚年的内心,就是如此。

    花木荣到了河边上,正沿着河岸走。这种走法让她自在。这些年,在南山官场上浸淫,慢慢的,她感到作为一个自然人,失去了许多天然的特质。

    笔者注:某社会学家曾有评论说: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转变,事实上就是人类逐步丧失自然特性,而被社会化。社会化最终的结果是:随着价值观的趋同,个性消失。从而影响自然人的生理遗传。而官场,则是最大的社会化工厂。官员性格与理念的同质化,是当下官场走向以灰色为主的单一色彩的重要原因。

    一抬头,花木荣猛地看见了一丛桃花,那是南山顶上心渡禅寺的桃花。虽远,却近。她几乎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那些正在一一打开的花瓣。那些花瓣上还有露水,晶莹,清亮,安静……她赶紧加快了步子,到了红白塔边。父亲墓前的桃花也开了。不过,才刚刚开。在早晨的风里,桃花有淡淡的香。她走到父亲的墓前,坐了会儿。跟父亲之间,近三十年,他们很少说话。父亲是个把感情藏得很深的人,即使在自己最喜欢的女儿面前,父亲也是不苟言笑。只有在去世前十几天,父亲有一次对着她突然笑了,说:"丫头,你真像……"至于像谁,他没有说。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说。他端坐在红白塔下,静静而去。花木荣也就一直将父亲的笑藏在心里了。

    桃花红,心弦动。

    桃花白,心如雪。

    上午,花木荣牵头召开财税部门季度调度会。从前三个月的财税情况看,不容乐观。特别是重点企业入库税收,大幅下降。南山机械集团下降了百分之六十,南山丝绸集团也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其他一般性工业税收虽然略有上涨,但一季度实收比原计划少了将近百分之三十。财政局长乔树、国地税的两位局长都分别谈了对一季度税收下降的总体看法,认为主要还是受大环境影响,特别是进出口影响,导致重点企业税收严重下滑。花木荣一直听着,对于财政,她也不算是外行。早年在乡镇担任主要负责同志,天天就是与财税打交道。在宣传部长任上,她曾组织过一次财税大访谈。她自己亲自参与了很多节目的策划与摄制。而面对现在南山财税如此严重的情况,她只用了五个字:结构性下滑。

    何谓结构性下滑?花木荣也是思考了多日才提出这个观念的。南山地区多年来,税收主要依靠两大产业:机械加工与丝绸加工。两大产业的兴旺与否,直接关系到财税收入的增减。"我们要逐步引导改变这种结构性的矛盾。南山要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花木荣强调。同时她提出要加快南部新城建设。南部新城重新启动的规划已经拿出来,以投资带动地方经济发展,与以第一产业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共同推进。这样,南山市的财政状况,就会在较短的时间内,有较大的改善。

    乔树年纪不大,四十出头。他原来是南山市财政局的副局长,外地人,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南山工作。二十多岁时,他当时任财政局的计财科副科长,被时任南山市副市长的花怒波看中,把自己的大女儿花叶嫁给了她,花叶长得不丑,但有一样毛病,就是小时候因为高烧留下了羊角风。不过很少听说她发作。只是这么多年来,也很少看过她出门。花怒波说他女儿喜静。不过,有两次南山市举行书法展,倒是有他女儿也就是乔树的老婆花叶的作品。那些字倒真是摇曳生姿,颇见功底。乔树平时见着花木荣,大部分时候是喊职务,有时候较私下的场合,则喊"小姑"。

    这会儿,会正好开完了。乔树留了下来,对花木荣道:"花市长,第一季度的财政收入太……我看是不是能想点办法,不然,连一般预算性支出都难以兑现了。"

    "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我刚才说是百分之三十下滑,其实还不止。南山机械集团这三个月几乎是一分钱税收没有。财政给他担保的世行贷款,还得由财政来结息。"

    "唉!"花木荣问,"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见是能不能请政府研究一下,从这第一季度市民生工程资金中动用一部分。等下一步财政状况缓解,再填上。"

    "以前动过吗?"

    "动过。"乔树说,"一季度,国家财政给南山市民生工程的直接拨付资金是四亿二千万。我们已经拨下一亿多一点。还有三亿,不能全用,但可以用一部分。何况这用也只是暂时的。"

    "这个……这是政策性投入,关系到民生问题。从上到下,十分关注。我看要慎重。"

    "花市长哪,我当然也想慎重。可是到处都要钱,钱从哪里来啊。不瞒市长说,这三年,南山市财政通过国家民生工程资金,救财政之急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涉及资金也不是一亿两亿了。我看,花市长,这事你只要点上头,我们来操作。"

    "……"

    "那好,我先回去。花市长定了后再告诉我。一个大市,财政不能崩盘哪!要是真崩盘了,那就……"

    乔树说着就出去了,花木荣想了会儿,动用国家民生资金,这可不是小事。民生工程是当前最大的工程,民生资金也是上面一直盯着的。这两年,就先后有不少官员在民生工程上出了事。刚才乔树说以前也动用过民生工程资金,但那是以前。现在是花木荣在政府担任常务副市长,动用民生工程资金,她是得负责任的。不过,依目前财政的状况,确实是十分困难。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南山和全国其他的地方一样,早些年是财政大门敞开,财政负担人员数额庞大。财政中的一大半,都是解决人头经费的。这几年,市级财政逐步好转,原因并不是因为市级财政的盘子增大了,而是因为中央的转移支付资金增多了。中央项目不断增加,就给地方上提供了"揩油"的可能。检查是检查,验收归验收,该"揩"的"油"还是得"揩"!民生工程资金是从前年开始,地方上获得的最大数额的中央无偿扶持资金。比如医保配套、村村通工程配套、社保配套、文化进社区工程配套、中小学生早餐工程配套等等,各种配套加起来有二三十种之多,一年总的资金,就一个南山市来说,也是相当可观的。这些资金虽然按照要求,部分是直接打到老百姓的卡上,但绝大部分还是通过政府部门运作的。政府部门是最大的"揩油"者,不揩油,没法生存,至少没法高质量地生存。以前,花木荣在妇联当主席时,妇联一共才二十来个人,每年市财政给的个人经费以外的工作经费,包括招待、用车、补助、文印、会议等,一共才十二万元。刚刚到了五月,十二万元就用完了。还有七个月怎么办?不能不过日子吧?也不能关门吧?既然要过日子要开门,那就得有钱。钱从哪里来?就只得采用三个办法:一是打报告找市长批一点,二是找好的企业化缘一点,三也就是最大的来源,是从中央和省里安排的项目经费中挖一点。可以说,用项目钱,是各级各部门跑项目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那些年,她也至少用了上百万的项目款,后来离开妇联离任审计时,也就是一句话:部分资金的使用,未能做到完全合理。至于责任,没人跟她说过,也就更不存在她来负的了。政府也一样,李同当了几年常务副市长,用民生工程的钱,用完了,走了。谁去追究呢?

    "花市长,莫市长来了。"政府办主任李谈在门口喊道。

    刚才开会前,花木荣曾问李谈,大民市长今天有什么安排,李谈说不太清楚,等会儿市长会过来的。上午,他还得参加人大李驰主任那边一个活动。她就让李谈等市长来了叫她,这市长来了,她马上拿着笔记本到莫大民办公室。莫大民刚刚坐下,她没停,就直接说:"有两件事给大民市长汇报下,请市长定。"

    "好!"

    "一个是南部新城重新启动的事,方案都拿好了。请市长定一下,到底由谁来牵头。第二个是目前财政状况吃紧,财政局那边建议从民生工程资金中先挪一点,你看……"

    莫大民抬着头,看着花木荣,然后又低下头,端起杯子,这一套动作,慢条斯理,恰恰跟莫大民这个人给南山官场的印象一致。但是,谁都知道:这慢条斯理背后,是莫大民的心机。在开发区光伏产业开工后,一部分人到工地闹事。莫大民当时没让公安出去,过后直接让公安找到了王若乐,请王若乐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到环卫局上班。王若乐为此专门到莫大民办公室解释,他连门都没让王若乐进。王若乐又跑到他的房间,甚至通过他在西平的关系来疏通,他一概不理。结果王若乐只好让人到开发区向光伏企业工地的负责人道歉,还赔偿了十万元。王若乐虽然没出面,但有人传说:王若乐在事件之后曾跟人说莫大民是真正的厉害角色。一个人厉害不厉害,狠不狠,并不在他赤膊上阵,而在他四两拨千斤。能够把南山地盘上最厉害的悬壶王家族给压住了,这也算是莫大民在南山烧得最旺的一把火。有人甚至怀疑:莫大民这一招是早就算计好了的,不然,他怎么在王若乐的人动手前就离开了工地,又在刚刚出事之时,又出现在现场?

    最复杂的心,是官员的心。佛说人心有七层,官员心至少也得在五层之上。五层之心,密不透风哪!

    "这两条嘛!"莫大民把面前的文件拢在一块,说,"第一,南部新城的事,我同宋雄同志商量了一下,由李同同志负责,政府这边成功市长协助。至于财政,情况我清楚。在目前这个非常时期,适当地动用一点专项资金,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只能是权宜之计,要很快安排回笼,要经得住审计,要用得灵活,用得安全,用得其所。这个事,就由你负责,跟乔树同志好好商量一下。"

    "这……"花木荣觉得莫大民对这两件事的处理,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她想牵头的,恰恰成了别人牵头的;她不想沾的,却又成了自己非得要沾的。如果莫大民确实与宋雄商量了,那么,李同是应该在南部新城的重新启动这件事上,做了宋雄的工作的。到政府来之后,花木荣第一件着力干的事,就是南部新城的重新启动。她认为这是通过投资增加南山经济增长点的必要措施。她满以为这事即使不是她牵头,也应该是高成功牵头,但现在成了李同牵头、高成功协助。也就是说将来除了拨款外,她花木荣与南部新城并无多少关联了。全市上下说起来是一盘棋,然而棋子该谁走不该谁走,是有规矩的。特别是在像南部新城这样重大的项目上,李同牵头了,就意味着除了宋雄和莫大民,其他任何人最好不要插手南部新城的事务了。那是李同的棋子,只能由李同来走。但花木荣还是在莫大民面前想救一把,便道:"南部新城这事,主要是政府这边在协调。我看这牵头,是不是咱们政府这边……"

    "一样!李同同志也是从政府过去的嘛!一样!政府这边,事务性的工作多,南部新城涉及方方面面,没有强有力的推动,难以见成效。还是让李同同志牵头比较好,政府这边要全力配合。"

    "那……好吧!"

    回到办公室,花木荣心里窝了气。南部新城的事,如果不是她提起来,可能就悬着了。现在她将泥和好了,房子却是别人来搭。工作往往就是这样,她摇摇头,市纪委的常务副书记李怡来了。

    李怡是南山正处级干部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纪委常务副书记,正处级,在此之前,她是监察局长。她与花木荣算得上是发小,李怡的老父亲,当年跟花木荣的老父亲一道打游击,后来被批斗死了。花政委在世时,对李怡家庭没少照顾,两家走得近。虽然没有血缘上的亲情,事实上彼此都有些亲近。早年,花政委还曾动过心思,要把李怡娶进门当儿媳,后来没成。没成的原因是花木荣的弟弟花立,对李怡不感冒。李怡身材娇小,性格温柔,甚至有些怯弱。花立说这样的女人只能当花瓶,不能当老婆。可是后来的发展证明花立的想法彻底错了。或许正是花立的话激发了李怡,她工作后变得相当泼辣,成了南山官场上引人注目的女官员。只是后来,当了监察局长后,据说李怡有机会往上一点,条件是给她的某省领导一次机会。她没给,不仅没给,还将相关短信直接发给了该领导的妻子。结果是虽然没再升上去,却也再没人敢动她或打她的主意。花立先是娶了同是一中老师的唐平,不到三年就离了,再后来与在上海的大学同学王又结婚。两个人长期两地分居,且不生孩子,迈入了"丁克家庭"的行列。花立作为南山一中的副校长,行事说话却是校长之风。背后人传他实际是南山一中的真正校长,南山一中"垂帘治校"即由此而来。不过,花立这人有一点好,他业务精,且从不过问一中以外的事情。就是对于花木荣,这些年,也不见花立找过她任何事情。一个官员,最需要的是亲情,最烦恼的,往往也是亲情,

    李怡见花木荣皱着眉,便笑道:"大市长又在想治市之事了?"

    "别笑话我。"毕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说话也就无所顾忌的了。

    "好好,不笑话了。找我有事?"

    "是有事。"花木荣把门关了,说,"是公事。最近我接待了一些安置房的上访户。了解到安置房建设中有很多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数额惊人。我正在考虑这事要不要向两个主要负责同志汇报,你看呢?"

    李怡稍稍想了下,说道:"还是不要汇报的好。"

    "为什么?"

    "这安置房工程以前是李同书记牵头的吧?"

    "是的。"

    "工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验收了。还有些款子在我这边。"

    "那就对了。既然都验收了,说明安置房在程序上,已经结束了,且是合理合法地结束了。你刚到政府,来挑起安置房的事,那其实是等于在挑李同的骨头。你可能会说这是为工作,但外界会一致说你这是揭前任的短,与李同书记过不去。你得考虑好:真查出了问题,如何收这个场?"

    "收场?"

    "是啊!我在纪委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是开场容易收场难。特别是查某件事某个人,一旦查了,就得有交代。但怎么交代?往往是连查的人都没底。因此,我们一直都是慎重的,宁可不查,也不能查了却无法收场。这事千万要慎重!"

    "当然得慎重。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我看这样,如果你真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安排人侧面调查一下。纪委对安置房工程也有监督的义务。"

    "这样也好。"花木荣把话题扯开,问李怡孩子学习的事,李怡说都差不多,调皮,让人操心。两个人停了会儿,李怡凑到前面问:"那事有改善了吧?"

    花木荣脸一热,李怡指的是生理上的事,这事除了医生,就李怡一个人知道。她摇摇头,李怡说:"不行到北京看看。我最近在网上看到,北京有家医院对这个病有特殊治疗方法。要治啊!才四十多岁,怎么能?女人就要有水,没水,怎么滋润?"

    花木荣点点头。

    李怡又道:"女人哪,看来真的不能当官。当官了,不想问的事,你非得问。而且女人的好胜心都强,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还可以去消遣去寻花问柳。女人就只得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不男不女了。刘晓庆说做女人难,我说做女官员更难。啊,最近我到心渡禅寺去了一趟,讨了些佛教的书看了,还真有启发。很多事情就在于我们自己放得下放不下。木荣哪,哪天我拿两本给你,你没事也看看。"

    "那好!"花木荣说着,心思却已经到别处去了。

    李怡叹口气,说:"那你忙。那事我让人侧面了解下,有情况就告诉你。"

    花木荣点点头,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只精致的小包递给李怡。李怡问是什么,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化妆品吧,听说是进口的。李怡说那我就收下了,用用试试呗!

    李怡走后,花木荣感到有些累,她告诉秘书小金,她想回去一下,有点事。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找她。回到家,没有人,她上床躺了会儿。大概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的吧,容易累,仿佛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似的。或许正如李怡所说,自己在工作上太要强了,心思太细,形之于身体,就是疲劳,就是乏力。躺着,天花板在头顶旋转,她只好大睁着眼,接着又爬起来。这床已经有四五年都是她一个人的领地。家里另有两张床,一张是丈夫的,一张是孩子的。分居久了,她竟然慢慢地习惯了,与丈夫之间,她觉得没有体肤之亲,却有了亲人之亲。

    正想着,她听见门锁响,接着就听见皮鞋声。她没动,就听见两个人的讲话。

    女的问:"行吗?"

    男的说:"没事。她从来出去都是一天。"

    花木荣的大脑"轰"的一声响,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正在那间属于丈夫的房间里说着话。她听见丈夫说:"我不喜欢宾馆,没有气氛。"而那女人笑了一下,答道:"但是我有点怕。"

    "怕什么?"丈夫问。

    那女人说:"她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回来了正好,咱正好摊牌。"丈夫声音有些冷,却又有明显的谄媚。

    花木荣的脑袋开始疼了,她看看自己的房门,正好掩着。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冬的井里,冰着,冻着,一点回音也没有……

    或许他们仅仅是……

    或许他们……

    一个女人,一个在官场上风云多年的女人,此刻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迅速起来,穿上衣服,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打开大门,离开。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路可走。等到她到了大街上,再回头看,房子正掩映在四月的树木之中,丈夫的车子正停在门口。而那漫漾着她和丈夫二十多年时光的房子,正如同一艘小船,在风暴中飘摇。这么多年来,特别是当她渐渐地与女人的生理周期越来越远,她有时也曾想:正当年的丈夫,是不是也会……丈夫虽然只是市法院的一名审判员,但人生得清秀,与她的粗大正好相反。两个人往一块儿一站,正好是中国的地理:南方和北方。现在,南方正在漂移,这一切,北方能够拉回头吗?一个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如果传出这样的事,她怎么面对?但是,她就应该如此忍着吗?她越想越乱,头也越来越疼了。她打的到医院,找到刘蓓,让她开了点药。刘蓓问:上次那进口药吃了有效果吗?她摇摇头。刘蓓说不会吧,我们院里也有人吃了,效果很好的。她便道:有一点感觉吧,有时感到身子有些变化。但那个还是没有。刘蓓笑笑,说那就快了。她也笑笑,司机就过来了。

    刚回到政府,政协主席李驰就找过来了,说打电话没人接,就到这边来看看。花木荣发现自己一旦回到工作,头疼就缓解了。她问李主席有什么吩咐,李驰说:"我是来报告的,不是吩咐。"

    "其实,有什么事李主席可以直接让秘书通知的。"花木荣泡了茶递给李驰。

    李驰接了,说:"你忙,我就直接说了,两件事。一是政协的经费,现在很紧,能不能让财政这边安排一下?第二,我听说南部新城重新启动,到底是什么情况?"

    "经费的事,我让财政安排。南部新城,唉!"花木荣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这事也是我挑起来的。我觉得南部新城拖了几年了,不能再拖。就建议两个一把手考虑重启南部新城建设。他们同意了。结果是,这事由李同书记牵头,政府这边成功市长协助。哈哈,我这是和泥和得起劲,人家早在等着了。"

    "啊!"李驰将杯子放下,说,"李同负责?这事也是有点……不过都一样嘛,都是南山市的重点工作。一盘棋,一盘棋啊!这事我也只是问问,需要政协这边做什么工作,我们也好有准备。"

    "……那是。"

    李驰望了眼花木荣,抿了口茶,道:"小花啊,最近看你脸色不好,身体要紧哪!到了政府这边,工作头绪更多,更要合理安排好自己。不能累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一定得注意啊!"

    "谢谢老领导。"花木荣这会儿用了"老领导"这个称呼,李驰确实是花木荣的老领导,当年她大学毕业被父亲送到桐山一个乡镇当妇联主任时,李驰是桐山县长。李驰当县委书记时,提拔她当了乡党委书记,再后来成为桐山县副县长,副书记。李驰到市里当组织部长时,她到市里当妇联主席。李驰当常务副市长,她正在作为进市级班子人选进行培养。李驰当副书记,她进了班子,当常委宣传部长。现在,李驰当政协主席,她来当常委、常务副市长。这样想来,她似乎一直踩着李驰的脚印在走,每一步成长中都有李驰的关怀。李驰这个人,在南山状元李中,现在算是当地级别最高的。但这人对宗族这一块儿好像并不太热衷。当然,他也不会去改变南山干部结构中李姓占大多数的格局,这是自然形成,也是历史原因。李驰对花木荣最重要的两次提携,第一次是在从乡镇到县里,进县里班子;第二次就是这次市级人事变动。据说当时省里征求李驰的意见时,李驰态度明朗,认为花木荣是合适的常务副市长人选。常务副市长这个角色在市级班子中很特别,论常委排名,它也不一定排在前面,可是在市级权力分配中,它绝对是靠在前五名的角色。书记、市长、副书记过后,就应该是常务副市长,而且如果从权力的可支配能力来看,常务副市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书记。这次南山市人事调整,常委中至少有三位同志想过来任常务副市长,李驰在关键时刻说了话。他的理由有两个方面:一是花木荣同志从基层成长起来,懂经济,有政府工作经验;二是政府班子中也必须有女性市长。他说的话,除了这两点理由外,还另外有深意。一个从副书记位置上到政协当主席的领导的建议,往往更容易被省委采纳,当然,更重要的是被莫大民采纳。而莫大民,对南山的情况可谓是刚刚入门,李驰的建议,就成了决议。花木荣是在到政府后,才听说此事的。虽然她在此过程中,也曾到省里进行了活动,但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省里的意见是:南山常委的分工,主要由南山市委拿意见。回来后她也曾将此向李驰报告,李驰说:这不仅仅是常委分工,还有一点,就是从党委到政府了,我会给你努力的。

    知恩不报非君子,官场上虽然真正的君子不多了,但有恩必报,还是得坚持的。

    花木荣问李驰主席中午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她这边正好有个接待,也是老朋友了。李驰就问是谁?花木荣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在金满楼,十二点准时。

    李驰望着花木荣,点点头说,那好,我到时过去。

    十二点,花木荣和李驰几乎是前脚赶着后脚到了金满楼。进了包间,客人已经到了。花木荣说:"徐总,看谁来了?"

    "啊!"李驰和这个被花木荣称作"徐总"的女人,同时"啊"了一声。

    女人道:"李县长,啊,不,李书记。"

    "哈,不是书记了,是主席了。"李驰放松了下来,旁边人给他拉了椅子,李驰坐下道,"木荣同志说有一个老朋友,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是你小徐啊,哈,现在做老总,了不起啊!"

    小徐名叫徐艾矛。她笑着,两颊上有酒窝。看年龄,也就四十挂边。她站在李驰边上,说:"我也没想到。木荣市长说请了个老领导过来,我就猜着会不会是李书记,果真就是。李书记还记得小徐,真是小徐的荣幸。"

    "能不记得?"李驰笑着。

    花木荣本来也想说几句,但脑子里一直缠绕着家里的房子和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她拿着手机出了门,打了丈夫的电话,问他在哪儿。丈夫说在单位,正吃饭呢。她便没再说话。或许真的在单位,甚至或许,她上午遇见的只是幻觉,但愿是幻觉。她想起刚才在医院,刘蓓问她有什么疗效时,她那一瞬间跌倒了谷底。一个女人,正在努力地回到女人,而她所希望守住的,却正在远离。官场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一切吗?

    就像现在,商场能成为徐艾矛的一切吗?

    席间,花木荣破例喝了白酒。她说:"一来是因为小徐来了,老朋友;二来是因为有李主席在,他是老领导。这样的氛围,岂能不喝酒?"

    徐艾矛说:"当然得喝。而且得好好地喝一回。想当年,我在乡里搞团书记时,我的名字还是李书记给改的呢。"

    李驰道:"这我记得。你当时叫徐爱毛。"

    "就是。"徐艾矛端着杯子,先敬了李驰,再敬花木荣。然后大家谈到桐山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当然也谈到一些轶事,只是,花木荣明显地觉得在李驰和徐艾矛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谈的。既然无法谈,两个人都是点到为止。那种说不清楚的含混,就像莫合烟的气味,弥漫着。其实,早在桐山,就有传闻说徐艾矛和李驰之间,关系暧昧。花木荣不太相信,她觉得官场上,男女官员之间,更多地还是工作关系,还是纯洁的同志关系。那种一味地将男女官员的关系定位成男女关系的想法,不仅片面而且没有道理。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在她身边的许多女性官员身上,她没看到男女关系的影子。她们一样驰骋在官场,一样在努力工作。不可否认,中国官场是男权化了的,但不是非得靠男女关系才能破解男权化的桎梏。

    笔者注:花木荣这个观点,笔者深为赞成。男权化的权力根本,导致女性官员在官场的角色异化,这是应该被正视的。女性官员由此在官场承受了工作压力和家庭压力之外,还格外承受了性别压力。国外有研究报告称:女性官员在男权化权力分配格局中,长期处于压抑和异化的边缘。笔者以为:这种现象在中国更甚。

    下午,花木荣要赶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临走时,她对徐艾矛说:"我就把你交给李驰主席了,行吧?"

    徐艾矛没说话,望着李驰。

    李驰道:"下午到开发区吧,胡北川在那儿,他也是从桐山出来的。那里有不少企业正想上市,小徐的公司正好用得着。你们不就是搞上市咨询的吗?"

    徐艾矛道:"那好,我就随了李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