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那御史被扒下官袍拖了出去,正德的气算是消了阁依前言拟旨。首发
散朝之后,宦官奏报,李东阳求见。正德好生纳闷,这老爷子平日里若无大事,就如甩手掌柜一般,难得见着人影,今日如何想起到宫里串门来了?“宣。”
见礼赐坐之后,正德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元老重臣。这两年,眼见得老爷子一天天显出老态来。这几年,刘瑾弄权、鞑靼入寇、各民变风起云涌,说重些便是风雨飘摇。在这般局面下,朝廷依然能勉力支撑,这位首辅人前一副逍遥模样,背后只怕没少为国政操心指画。
正德不是傻子,这些还是有数的。
“李爱卿,这些日子,你费尽心力,操持中枢稳控全局,前方能有如此大胜,爱卿功不可没。”
李东阳笑道:“皇上过奖啦。前方将士忠勇,统帅善战,老臣不敢居功。这几年下来,老臣自觉风烛残年心力交瘁,只是频频生事,不好半道上撂挑子,也就咬牙勉力支撑。如今朝廷已入正途,外地势穷,响马贼平定在即,老臣也没甚牵挂,该是放手的时日了。今日来,乞请骸骨。”说着,李东阳便要起身下跪。
这番话可把正德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搀住李东阳“李爱卿、李先生,千万莫生这等念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海内初平,千头万绪,还得老爷子你坐镇总揽。你这一撒手,朝堂不是全乱了。使不得,使不得!”
李东阳道:“皇上对老臣如此抬爱,受宠若惊啊。不过,如今朝廷新人辈出,文有杨廷和、梁储、刘忠,皆是干员能吏,武有冯虞、杨一清,威名赫赫,宵小丧胆。响马贼平定后,只要皇上勤政爱民,群臣恪尽职守,海晏河清,中兴局面可期。老臣也没几年活头了,采菊东篱下,在乡间看看皇上治下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正德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不可不可。如今冯虞、杨一清安邦定国,武功煊赫,这一头朕不操心。文官则不同,刘瑾奸党祸国多年,朝政荒废,官风日下,想要扭转还需时日,几个新晋阁臣执掌中枢不久,还得借重先生做那定海神针。您就勉力再支撑三两年,到时衣锦还乡光耀桑梓,朕决不亏待。”
正德言辞恳切,李东阳鼻子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李东阳惭笑道:“惭愧,老臣失仪了。既然皇上如此说,老臣就勉为其难再支应一阵,给后辈铺铺路就是。对了,皇上,前方战局已至收关,想来得胜班师近在眼前。不知皇上可曾想过如何封赏恩酬?”
正德尴尬一笑:“这个。朕倒不曾仔细想过。之前冯虞追剿西路贼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想转战山东却是横扫千军势如破竹。战局变化如此之快。如今倒还真要赶紧商议此事了。”
李东阳点头道:“今日朝班上。那御史哗众取宠。不顾大局。皇上处置得极是。不过。咱们不能因人废言。此人所言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此外。恐怕朝野中许多人都存了这等心思。只是识相不说而已。”
听了这话。正德有些不悦。“怎么?先生也担心冯虞功高自恃。尾大不掉?”
“不不不。冯国城质朴纯良。非是那等跋扈之人。不过。臣是担心。若是再打几个胜仗。一则物议汹汹。二则功高难赏。对皇上来说。总是棘手。便是国城也好自处。今日臣斗胆说一句。平心而论。本朝对武官确是苛严了些。京军边镇战力也远不如前。不过。至少这百多年不曾有武人乱政祸国。稍握着些。对朝廷好、对皇上好、对国城也好。”
“那么这回…”
“这回平乱。冯国城居功至伟。功在社稷。理应加官进爵厚赏之。此外。听说冯家亲眷前几日入京。皇上不如召见恩赏一回。这也是难得地宠遇了。只是军权就不必再加了。不妨让冯虞多兼些利国利民地政事。出将入相。本朝虽无前例。将来却也未必就断不可行。至于军中。若是有个能与冯虞相得地文臣帮衬着。既不至束缚手脚。也好平息物议。”
正德托着脑袋琢磨半天“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别个都好说,只是这相得的文臣…先生属意何人?”
“王守仁。”
…
登州城下,大军帅帐之中,冯虞左手拿着圣旨,右手拿着万邦园密报,就着***反复比对默念,沉吟不语。范长安、周天赐、赖时亨等几名福建跟来的亲信将领,以及此番统领舰队而来的杨雨、黄伟、骆天成、莫朝仁等分坐两厢,不敢出声。
杨雨当初随冯虞进京,当即给打发到侍卫亲军中历练,辽西会战时留在陈琛身边看家,战后便送往台湾。南洋方面将才奇缺,杨雨一到都督府,就领了一支分舰队,配属战兵增援苏门答剌,逐岛攻略清剿。上次冯虞赴台也未能一见,如今被杨风特意从南洋调回,统帅这支新组建的中原分舰队北上参战。
过了好一阵子,
冯虞还不作声,都不明就里,只能眉来眼去。最终冯虞最亲厚,乍着胆子开口:“姐夫,这就要时了。明日咱们还打不打登州?若要总攻,这就得部署下去了。虽说登州城中如今不过几千残兵,守城墙的都不够数,可咱们怎么也得部署兵力,调度火力。还有,进城后如何分区搜剿,外围何人封锁,战后如何行事,总得分派了才是。”
冯虞放下手中圣旨、文书,抬头看了看杨雨,笑道:“不错,毕竟是实战历练过,做事内行、周全了许多。不过,原拟明日攻城之事暂缓,如今有更棘手的。今日得了圣旨,原本召诸位过来,原本打算商议攻城之事,不过如今看来…这么着,你们也不必干坐着,先回各自军中歇息。夜间要仔细戒备。
若是让那罗梦鸿溜了,这乐子可就大了。阿雨,今晚你便在我中军歇息。你等我一阵,回头咱们好好聊聊。我寝帐中有些杂书,你自可翻看。”
“是。不过,咱们已是坐等几天了,再不打,夜长梦多啊。”
冯虞笑着摇摇头“夜长梦多?夜还长着呢。不说这个,去吧。”
看众将散去,冯虞摇摇头,将那密报就着烛火烧了,呆坐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亲兵在帐外探头探脑,给冯虞一眼瞅见。“何事?”
那亲兵赶忙进帐行礼。“回大帅,帐外有一女子求见?”
“有一女子?”冯虞听着莫名其妙。“就一人?”
“还有几名脚夫侍,都骑了马。”
冯虞略一思忖,心中有数。“请她进来。哦,先将小崔,就是那新进亲随给我叫来。”
过了一阵,一名亲兵进了大帐,却不行礼,只立在一旁奇怪地看着冯虞。冯虞抬眼一看,笑道:“杨夫人,请坐。你地老相识来了。”
这中军旗牌正是罗教北地圣女崔绣屏,也就是杨崔氏所扮。这位罗教圣本名崔绣屏,同样自幼为罗梦鸿收养,传习武艺文韬。这些日子,她一直随着冯虞中军行走。除了那次会战,平日里对她看管甚松。可这位崔竹屏却一直未生出逃匿之心,连她自己也觉着奇怪。一路上,她偶尔也与冯虞攀谈几回,越聊越觉着这位年轻的官军统帅襟怀坦荡,爱民如子,倒是比罗梦鸿实在许多。
今日晚间冯虞突然传唤,崔绣屏觉着奇怪,此时听冯虞说有旧识来到,更是好奇了。
不多时,帐外脚步声响,那名亲兵领着一位素衣女子来到大帐之中,随即转身离去。崔竹屏抬眼一看,惊叫一声:“妹妹!你怎么来地?”
那女子原本一脸疲惫夹着忧愤,猛听有人呼她,转脸一看,顿时怔住,片刻后才喃喃说道:“阿姐,你、你还活着!”
“姐姐这不是活得好好地!”说罢,崔竹屏起身一把抱住那女子,两人相拥而泣。
冯虞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说道:“杨夫人,惠娘,劫后重生是喜事,怎么哭上了?”
两人正在悲悲切切,猛听着这么一声,这才想起正在官军腹心之地,赶忙分开拭泪。崔竹屏猛得想起什么“诶,妹妹,你怎么来到明军大营?这、这地方你不该来!”
林惠娘苦笑道:“阿姐,你当是我想来的么?我是给他逼来的!”说着,惠娘拿手一指冯虞。“当初我奉教主之命潜往福建,才到延平府,就给数百锦衣卫团团围住。我自料这一回必定不免,正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哪知对方送上冯虞一封信,说是西路军许多教中骨干已然就擒,若要他们活命,我须从速赶到中军来见他。那些个官差还给了我一面锦衣卫令牌,这一路凭着它倒还真是畅行无阻。只是累煞妹妹我了。姐,路上听说西路军果然全军覆没,赵大哥、刘三哥已传首京师,我还紧着替你担惊受怕呢。你怎么这副打扮?”
崔绣屏将前事粗粗说了一遍。林惠娘喜道:“原来赵大哥也无事!冯虞,算你还有点良心。只是刘三哥等教中兄弟为何就不能放过?”
冯虞苦笑道:“这个也放,那个也放,那我还来进剿个什么劲?我看赵是条汉子,爱惜百姓,又有本事,这才起了爱才之心。那位刘三不过是酒囊饭袋,我总得对皇上、对三军将士交待得过去吧。这回能保下你们姐俩也费了我许多心思,莫要得陇望蜀了。”
崔绣屏这时问道:“妹妹,你从福建过来,路上走了几日?”
“凭着锦衣卫令牌,这一路我用驿站驿马,接力赶路,可说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一路问着军情,十二天就赶到这里。”
崔竹屏心中默算,突然叫起来:“不对!冯大人,妹妹被锦衣卫查获是西路军全军覆没没两日。即便是六百里加急,福建那边锦衣卫也无法如此迅速得知战况,如何能告知惠娘西路军覆没?那封信又是如何传到福建的?”
冯虞一脸得意,说道:“飞鸽传书啊!实话告诉你吧。就是惠娘到福建地消息,也是你说与我地,之前我毫不知晓。得知这一
,我即刻飞鸽传讯福建锦衣千户所,令他们调动一与各关隘布控,一旦发现行踪紧密盯梢,但不得抓捕伤害。西路军覆没当日,我又修书一封发往福建,之后情形,正如惠娘所言。”
二女听罢,大张着嘴,惊呆了。半晌,崔竹屏跺脚叹道:“不想妹妹却是折在我手里!罢了,若真牵连无辜,害了冯大人眷属,我倒难心安了。”
冯虞笑道:“这个我也早有防备。之前福建水师北调,我母亲与妻儿已随船北上。水师主力入黄河作战,专分出两条炮船与步军,护送她们平安进京了。话说回来,就算不曾进京,我相信惠娘也不会对他们下手。”
说着,冯虞笑着看了惠娘一眼,惠娘脸一红,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崔绣屏看两人这情形“扑哧”一笑“原来如此,那倒好了。”看惠娘发窘,崔竹屏赶忙换个话题“真是世事无常,往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咱们姐妹两个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如此相遇。”
听了这话,惠娘猛然想起一事,忙对冯虞说道:“冯虞,如今有哪些人困在登州城中,情形如何?你又作何打算?”
“新河镇会战,刘六、刘七等响马首领十之**战死,据密报,如今登州城中大头目只有罗梦鸿、黄得禄、齐彦名等数人了,形影相吊啊。
至于城中情形,说来也是自作孽。当日响马拔军西进时,将城中官仓及百姓家中粮食搜刮一空。结果新河镇兵败,粮草丢了精光。前几日还能杀马度日,如今马都杀光了,再过两日,等城中兵将饿个半死,登州城只怕是不战而下了。”
“那、那我罗教首领呢,你要如何发落?”
“能活捉就京师献俘,死了就传首京师,还能怎么着?”
惠娘急得满脸通红“你、你能否、能否…”
“放他们一马?”冯虞冷笑“让罗梦鸿回头再对付我家眷?”
“你们官军还不是抓了刘六哥、七哥满门。再说了,你若是放过教主,他们心存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能再做出这等事来。”
“呵呵,罗梦鸿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天地间唯我独尊,宁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地枭雄人物。我放过他,他未必领情。响马四十万大军灭于我手,却是刻骨铭心地深仇大恨。你说,他会怎么做?”
惠娘急道:“这个你且放心,但凡我惠娘存活一日,必全力护卫你家眷周全。”
冯虞忍不住笑了起来“惠娘,我知道你心地良善。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些本事,全是跟着罗梦鸿学来,徒弟打师傅,能有几成把握。再说了,我们在明他在暗,还能防贼一世么?整日里提心吊胆,还有何生趣?此外,即便今日我放过罗梦鸿,朝廷还是要大索天下,指不定哪日就落入官府手中。你说,早死几日,晚死几日有何分别。你若有心,应劝他自行了断,免受千刀万剐之苦,也可救得全城军民性命。”
正说话间,突然有军士来报,登州城里哭喊声一片,不知出了什么事。三人吃了一惊,赶忙到军前察看。
立在营寨墙头,侧耳细听,登州城里果然隐隐传来哭叫之声。冯虞招来值更军士问道:“何时有了这等喧哗之声?”
“回大帅,就在方才。”
冯虞又听了一阵,自语道:“不象是内讧啊。夜半三更的,搞什么名堂?”
给这么一闹,冯虞与惠娘的争执倒也无疾而终。安顿两人到偏帐休息,嘱咐惠娘也换了亲兵服饰,冯虞回到中军帅帐,叫来杨雨。“这许久不见,今晚本想着与你秉烛夜谈。不过,今晚登州城内有矣诏,我放心不下。你还是即刻回返舰队,布置警戒,千万小心。去罢。”
“是。”杨雨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送走杨雨,冯虞合衣躺下,却是难以入眠。万邦园的密报让他心神不宁。那倒霉御史的参劾冯虞倒不放在心上。正德与李东阳随后密议,不知所谈何事,这却让他放心不下。出兵前,李东阳谈及南洋之事,便有些敲打地意味,如今又有言官煽风点火,难保朝廷不相猜疑。幸好这回将家眷送入京师,随无入质本意,无形中却也是取信之举,想来一时半会儿正德还是信任如初。可要给李东阳这老狐狸惦记上,往后这日子还是难过。
此外,战后如何安顿惠娘与崔绣屏,这也是极伤脑筋地一件事。既不能走漏风声,又能伤二人自尊,冯虞又不想将二人往南洋一送了之,着实是颇费思量。
想着想着,冯虞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未到点卯地时辰,冯虞突然给人摇醒。此时冯虞正梦见迎娶惠娘。将将是拜堂的时刻,却给人搅了好梦,冯虞火冒三丈,本打算将这不开眼地大骂一通,却见亲兵团长赖时亨一脸惶急。“大帅,探马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