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虞回衙门不久,便有亲兵来报,首辅李东阳派人送来帖子,请过府一叙。冯虞苦笑一声“今日真是脚不沾地了。回个话,说我不胜惶恐,定然赴约。”
李东阳的府邸与当年冯虞初次登门时相比,毫无变化。李东阳一见冯虞,上前拉着冯虞的手,叹道:“当日老夫便觉国城必成大器,哪知转眼间便是朝廷砥柱、国家栋梁!为裁撤西厂、内行厂一事,老夫代天下百姓,谢过国城了!”
着,李东阳便要一揖到地,唬得冯虞赶忙身手搀住。“使不得,使不得。阁老这一躬,国城可是要折寿了。晚辈不过是做些应尽之事,怎及得上阁老数年来忍辱负重,为国家为朝廷苦苦维护,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阁老之庇。若说中流砥柱,非阁老莫属。”
李东阳笑着摆摆手“不中用啊,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哪及得上国城你,一举发动,逆党尽除,于朝廷、于社稷,皆是不世之功。”
冯虞笑道:“国城是不忘阁老当年教诲,如知天险不足恃,惟有圣德可以通乾坤。长江来,自西极,包人寰,环帝宅。我来何为?为观国。泛吴涛,航楚泽。笑张骞,悲祖逖。壮神功,歌圣德。圣德浩荡如江波,千秋万岁同而我无才竟若何,吁嗟乎,聊为击节长江歌。诗文深厚浑雄且不说,满腔报国之志跃然纸上。大人赐书,国城谨记在心。”
李东阳捻须笑道:“这不过是老夫少时戏作,难得国城却如此看重,惭愧啊。”
“阁老过谦了。国城好以文章激励自省,生平最好文文山《正气歌》。阁老此文,用典颇相近,可见同怀忧国忧民心。”
大明天下取自元虏,士人最重节操、大义。最敬岳武穆、文文山、李庭芝、陆秀夫等辈。说起正气歌,李东阳不禁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咏罢,李东阳眼眶泛红,撩袖轻拭。对冯虞说道:“养气工夫不到家,见笑啦。”
冯虞却道:“不是养气工不到家,而是一身正气喷涌难抑。阁老若非这等为国为民真情怀,如何委曲匡持五载。如今满天乌云散,阁老大名必传诸后世。”
李东阳连连摆手。“不说这个。国城,老夫宦海半生,心力憔悴,再勉力维持个三年两载,便该是退隐的时候,免得遭引恋栈之物议。不过。有一事,老夫却无法释怀。我大明开过历百四十年。已是暮气渐生。田地兼并、文恬武嬉、外患不宁、人心不古。老夫有心振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巨奸得除,朝政刷新,老夫知你用力甚多。这些年,老夫留意观察。你之眼光行事,与一般官员大不同。此番邀你来。只想叙谈一番,亮亮肺腑。”
“阁老垂询。国城知无不言。”
“好。那你且说说。如今国政何处流弊最甚?”
“司礼监批红为祸国之源。抑商禁海为塞国之源。厂卫横行为乱国之源。崇文抑武为弱国之源。权贵兼并为亡国之源。”
李东阳听罢。思虑许久。问道:“历来中兴格局。不脱澄清国政、压抑豪强、奖励农桑、劝学兴教、整军固防。不脱你所谓之五源。只是抑商禁海为塞国之源一说。老夫不解。重农。乃历代立国之管子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且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而富商巨贾以财力乱法度。伤化败俗。至民舍本而事末。世风不古。重农抑商。当为大道。”
冯虞只回了一句:“纵观历代。或亡于民变。或亡于藩镇。或亡于外患。可有亡于商贾地?”
李东阳一时语塞。
冯虞又道:“国城起自商贾,阁老看国城可是奸猾乱法之人?”
李东阳上下打量冯虞一番,突然冒出一句:“有那么些意思。”
冯虞一怔,随即大笑。笑过之后,说道:“商贾最重什么?一是国家安定,二是政令恒一,三是海内清平。少一样,生意便难做许多。何况,富商巨贾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已是神仙般日子,何须冒灭族之险干造反的勾当?至于奸猾之说,历代重农抑商不遗余力,官场还不是贪腐日甚,农人还不是生计艰难?方才阁老引商鞅之语,可商君死后,秦渐起于关中,却多蒙商贾之力。便是始皇帝,其仲父吕不韦亦为巨贾。再往近了说,有宋一代,宽纵商贾,海贸繁盛,却也不见危及朝廷。宋之积弱,非是出于官民奢婬,却出于崇文抑武。晚辈非是鼓吹重商,只是士农国之根基,缺一不可。国家财税多取于商贾,商兴则国富也是至理。商人机猾,世所公认,官府确应教诲约束,只是为此而抑商,未免是因噎废食了。望阁老三思。”
李东阳捻须深思,久久不发一语。冯虞则气定神闲,也不多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李东阳说道:“此事牵连极广,容老夫三思。对了,今日皇上所下手诏,老夫已秉承拟旨。不过,近日一番整肃,内廷外朝缺员极多。外朝六部尚书√郎大半空缺。便是内阁,经此番增补,也未满员。至于内廷,二十四衙门缺员更多,司礼监提督、掌印皆无人。以你揣度,皇上下一步会有何等动作,这些个要职上属意何人?”
冯虞心想,这个,恐怕才是李东阳今晚约谈之意吧。
“经世治国用人为本,如此大事,国城本不该妄自猜度,搬弄是非。不过阁老非是一般人等,国城就姑妄言之了。这几年,朝廷政务多出自刘瑾之手。皇上至多是留心大节,一般政务官员上心的却不多。故而六部人选,恐怕还得由内阁斟酌提名。至于内廷要缺人选…”
斟酌了一番,冯虞才说道:
“此次刘瑾事发,皇上对中官难免生出些惕凛之心,一年从龙八虎,抛开刘瑾不说,如今宫中声名最盛风评最佳的,莫过于张永张公公。不过,经历刘瑾谋反一事,京师兵权尤其显要。也只有张永坐着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皇上才放得下心。如今京营也交归张永整肃,或许就此便转拨张永麾下也未可知。
再说马永成。此人倒是颇得皇上信任,不过迎合上意非其所长。如今西厂、内行厂裁撤,东厂更是紧要。马永成在东厂位子上所作所为又不算离谱,想来也不会再动。高凤倒是为人忠直,可惜如今年老多病,去年已致仕。罗祥无才,不过是跟班人物,这几年与刘瑾走得近,此番不受牵连就算是万幸了。至于丘聚,当初得罪刘瑾,蜂南京孝陵。虽说此番调回,但毕竟当初谪发旨意为正德所下,一下子不好拗得太过,以我估算,恐怕便在四司八局中先选一处掌管,十二监是暂时没指望的。
倒是魏彬,为人圆滑,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哪个都不轻易得罪。之前在刘瑾、张永之间左右逢源,可见是个长袖善舞又有眼色的人物。此人或有机会出掌司礼监。”
李东阳突然发问:“谷大用呢?怎的未听得提起?”
冯虞笑道:“此番裁撤西厂,转任御用监,阁老莫非看李东阳会意。“看来,司礼监掌印非魏彬莫属了。此人老夫倒是打过交道。为人深沉知机,明进退。单看其数十年间不声不响升至今日这步田地,从未遭人物议,从未越级擢升,却也从未遭过贬斥耽搁过晋升,可见也非是一般人物啊。哦,方才你说司礼监批红为祸国之源,可有对策?”
冯虞摇了摇头“那五源皆是沉疴痼疾,若要调理,皆非一时之功。现下能着手地,便是设法收束羁縻。切不可如当初刘健、谢迁一般意气用事,逼他翻脸。”
李东阳点了点头。“国城所说,深得我心。对了,此番刘、谢二位如何不见起复?”
“当初为除八虎之事,二老对皇上逼迫甚急,如今多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此时须得诸位阁臣联名上奏,皇上总得卖诸位这个面子。不过,真要重入内阁只怕是不能了。最好的,恐怕是复原职,旋即致仕。”
李东阳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谢迁之弟谢迪原任兵部主事、子谢丕原任翰林院编修,又有其力荐之浙东周礼等三人,同受牵连而遭谪贬,此番理当复职。此事还需国城在旁斡旋。”
“敢不应命。”
李东阳说道:“老夫去日得靠你等后辈支撑。当好自为之。若有何计较,尽管知会。老夫痴长数十载,总还是有些馊主意,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