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议和?且不论唐宋,大明开国百余年,这可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单本雅克图瞠目结舌,满朝文武无不目瞪口呆。神色如常的,除了冯虞,便是李东阳。

 不待那些言官聒噪,正德一指李东阳“李爱卿,你看朕所定人选妥当否?”

 “臣以为,”李东阳顿了顿,满朝文武顿时都支楞起耳朵。“冯大人主持和议,是再妥当不过了。其一,冯大人亲身与鞑靼打过交道,又主管南镇抚司,深悉其底细。其二,冯大人能谋能断,此番诛除刘党,功在千秋,便是明证。其三,冯大人不但有武略,同样有文韬,所谓字如其人。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反正老夫是佩服得紧。”

 这话一出口,只听朝堂上四下里便有人嗤嗤窃笑,这字好也能算是主持和议的理由么?不过第二条,众人倒是听得入耳了。此番议和,是鞑靼求上门来,大明携前番大胜之余威,想来双方不难达成和议。皇上只怕是有心成全冯虞,青史留名,以酬诛灭国贼之殊勋。虽然此举大不合体制,不过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言官斟酌再三,还是消停了下来。这一阵子这位皇上杀心深重,别触这个霉头为好。

 现下头痛的只有本雅克图了。他心里有数,武官主战文官主和,自古皆然。议和这种事,如果是和士大夫打交道,给足面子。戴足高帽,总不难办。而武将。尤其是这等有见识韬略地,立场就没那么容易松动了。当然,最难缠的便是那等老夫子,满心底里皆是华夷之防,不过能在大明朝廷为官地。毕竟还是人精居多,碰上那等人物机会实在是不多。

 不过如今已没得选择。散朝之后,冯虞倒是劲头十足,当即招呼本雅克图开工。

 到了礼部主客司,双方及随员各自落座。冯虞这边本该由礼部尚书或侍郎陪同,可这两位如今已同在天牢做伴。只能叫个主客司郎中来充用了。至于兵部职方司、会同馆、四夷馆、鸿胪寺等部司官员倒是人员齐整,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排。

 看看万事齐备“奉旨主持和议”之类的开场废话冯虞一句不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直入正题吧。

 本雅克图咳嗽一声,将国书上所列条目复述了一番。“冯大人,您看这几条可有疑

 冯虞点了点头。说道:“万事何为贵。鞑靼可汗体上天好生之德,息兵罢战,自然是再好不过。言和、换俘、开市三条自然是好的,只看细则如何拟定。至于设商栈一事。是否必须,设在何处。牵连甚广。待大节商定,再议不迟。”

 “也好。冯大人。此次议和章程如何,孰先孰后。请示下。”

 冯虞笑眯眯地说道:“贵使专程而来。想必是已有腹议了。不妨说来。看看可有共识之处。”

 看看冯虞不肯先出招。本雅克图只能开口:“冯大人。这些年两邦虽偶有冲突。大战却也不多。今年两邦大动干戈。也是出于误会。不过。不管怎么说。刀兵相向、两败俱伤。总是令人叹惋。我家大汗之意。不若此番明定疆域。两邦立定合约。结为秦晋之邦。再不相互攻讦。如此则烽火消弭。百姓安居。此其一。”

 完这些。本雅克图抬眼看看冯虞。没什么动静。又说道:

 “多年来。我蒙古健儿南下牧马。固然有部族不听招呼自行其是。或是两邦边将边民起衅。不过。大明多年不开边市。草原军民所需盐、铁、茶、布不济。迫不得已入贵境求取。其中原委。还请冯大人体谅。以我之见。双方早开边市。补我国民用。增大明财货。实为两利两便之举。我国请于九边开九口。双方公平买卖。互通有无。双方财货。互不征税。若有纠纷。于中原则遵明律。于草原则遵我鞑靼之法。

 至于换俘一事。此番我军被俘甚众。而往年大明军民多有流落我邦者。此番双方按同等人数遣返。不知妥

 “还有么?”看本雅克图一气说完。冯虞追问一句。本雅克图摇摇头。回道:“大条目便是如此了。至于如何定约、如何划界、如何开市等等情形。尽可详谈。”

 “好,那该着我说了。”冯虞慢条斯理地开腔了。“方才本官说过,息兵罢战是好事,不过方才贵使话语中有几处本官不敢苟同。一、我大明与草原诸部素来是宗藩体制,自永乐十一年间,蒙古本部、瓦剌、兀良哈三卫等均先后称臣于明朝,百余年来,草原上不论何等风云人物,近至朵颜三卫,远至撒马儿罕帖木儿,无不称臣纳贡。就以现今鞑靼所居之地为例,百年来,脱脱不花汗、也先可汗、马可古儿吉思可汗、满都鲁汗朝贡不绝。所谓秦晋之邦从何谈起?如诚心求和,和议一成,你家大汗便应即刻遣使来朝,受我大明册封。”

 单这第一条,便说得本雅克图面色泛白。忙辩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往昔即便两邦征战,大明亦纳贡如常。可弘治十二年,大明下旨拒我入朝求贡。如今如何又要我称臣纳贡?”

 冯虞冷笑道:“说到当年之事,或许贵使健忘,本官便提点几句。弘治元年五月,达延汗遣使入贡,欺我先帝初登基,书辞悖慢,竟以敌国自居,且朝贡之时又遣大军寇边。先帝以天下苍生为念,不欲大动干戈,屡屡包容规劝,怎奈你家可汗执迷不悟,屡屡兴兵犯境。朝廷无奈,方才于弘治十二年下旨断绝贡市。你说,究竟是哪方之责?如今陛下仁德,体念尔国百姓生计唯艰,这才允准重开贡市。历来贡市,无贡则无市,请贵使好自斟酌。”

 本雅克图眉头紧皱,憋了好一阵,方才说道:“冯大人,两国相交,总是和气才好,互留些余地。大人你何必如此唑唑逼人呢?”

 冯虞摇头道:“贵使既然视诹孔孟,可记得孔圣人一句话?”

 “什么?”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本雅克图垂首无语。

 冯虞又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本官不妨再多说几句。若有得罪处,请贵使见谅。”

 “不敢。”

 “此番贵使为何前来议和,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辽西一战惨败,你们达延汗对我大明官军必定还是心存鄙夷,隔三岔五便要南下发横财。本官所说不假吧?如今遭这一记迎头痛击,打疼了,达延汗方知我大明亦有善战之兵、血勇之士,养战养战之路只怕是走不通了。这是缘由之一。其二。我已探知,尔邦右翼鄂尔多斯、蒙郭勒津、永谢布三万户素来不稳。辽西战败,不但朵颜三卫离心,右翼永谢布万户长亦不剌、鄂尔多斯万户长满都赉阿固勒呼亦杀达延汗次子起兵反叛。如今,达延汗趁着秋高马肥,正调集左翼三万户及科尔沁、卫拉特部兵马,准备平叛复仇。此时,若是与我大明再启战端,无异于腹背受敌,殊无胜算。贵使,本官所言不虚吧?”

 冯虞抬眼看去,只见本雅克图已是面色苍白,喃喃说道:“这…冯大人是如何得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贵使想来也是知道这句话的。”冯虞打算再烧它一把猛火。“本官还知道,贵使临行前,达延汗必定面授机宜。此行,最好是能定下和约,使我大明明文承诺决不与他人联兵,使他达延汗用兵心无旁鹜。若是能在划界上占些便宜就更好了。此外,最好能开市通商,以牛马换盐茶铁器;互换战俘,使你方战前又添可用之兵。至于求典籍,只怕是取悦中原士大夫,以促和议。至于在京师设商栈,固然为便利交易,可也有在我大明腹心暗伏阴间之心。若是这些求而不得,则退而求其次,息兵换俘。至不济,也要游说两国休兵,让他安心打完这一仗。

 你等想来是已盘算好了,此番能讨价还价地,便是历年来掳至塞外的汉人军民,若能迎回,于我大明面子上极有光彩,而对你们鞑靼却无甚亏输。这一招想必是极好用的。至于称臣纳贡,最好是能推就推,推不了,也要尽力多换些好处回来。总而言之,让大明多得些面子,尔等赚足好处。呵呵,想来本官说得不差吧?”

 此时的本雅克图已近崩溃,还没正儿八经议和,便让人将老底掀了,这还如何讨价还价?

 “这个,冯大人。今日你我不妨就谈到这里,明日咱们详谈条款,如何?”

 冯虞笑道:“便依贵使。不过,本官有句话提醒贵使,我侍卫亲军与九边将士正枕戈待旦。呵呵,强兵,总是要打出来的。”

 本雅克图面色一变,旋又如常,笑道:“冯大人说的可是统兵至理,难怪我家大汗如此推重。对了,冯大人,在下此番前来,带了几个草原上地好厨子。今晚无事,打算在馆驿备薄酒,不知大人能否赏光一叙,也尝尝我大漠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