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虞不愿领命抄家,已是出乎正德意料之外,接下来这番话,更是打死也想不着了。
“皇上,臣入京师赴任这半年多的工夫,经历了太多事情,真是有些乏了。您看,待眼前这事尘埃落定,能否准臣个假,探探家。家中两个孩儿出世半年啦,还没见过一面呢。”
正德听了这话,本来打算一卜楞脑袋就给否了,可听着最后一句,却让人鼻子没来由一酸。“这…爱卿,非是朕不近人情,可你这时辰走实在不是时候。拿下刘瑾可不是吃个包子,后头一大堆事要料理妥当。现下眼前没外人,朕跟你说个体己话。你就看吧,刘瑾一倒,原先他手上那些权柄官位,多少朝臣要挤破头。这种事情,朕最觉乏味,你国城不替朕兜着,哪个来兜?”
听了这话,冯虞心中一动,看这意思,正德莫不是要把组阁大权交在自己手里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差事。若真是由自己点派阁臣,日后在朝中那是什么地位?首辅见着自己都得恭恭敬敬执大礼!
若说冯虞不动心那是假的,可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回过头来,冯虞便觉着味道不对了,正德说不定是试探自己呢。刘瑾跟他正德这么多年的交情,依然是有负圣恩,正德这会子还能信得过哪个?焉知没在心底里对自己划个问号。
“皇上。这事万万使不得。”
“嗯?有何使不得?”
“皇上,您差遣别个,臣绝无二话,唯有这朝中人事,皇上务必躬亲。臣斗胆说句实话,刘瑾能有今日这下场,与当初皇上放权过甚也不无关系。朝政、财权。刘瑾一手抓了去,再加上用人之权,整个天下还不是他说了算?到了这步田地,能不生些心思出来么?依我看,经此一遭,皇上再不可将国政尽付于人,尤其是这用人之权,务必操之在手,这朝廷便是皇上地朝廷。”
正德紧紧盯着冯虞。半晌叹了口气“正臣哪。罢了,国城你这话说到这个份上,朕若是不想做个昏君,便不能不听了。”
此时,只听南边尘土飞扬、马蹄铿锵,给正德派到承天门守候的蔡廷恩一路小跑登楼禀报:“皇上大喜,张公公、谷公公已率团营勤王大军抵达承天门外候旨。”
正德面带喜色,当即下旨:“令团营兵马于承天门外布防,宣张永、谷大用觐见。”
蔡廷恩领旨而去。马跃然又匆匆而来。“皇上。那刘瑾极不安分。大呼小叫着要求见皇上。”
“他要见朕?”正德冷笑一声。“你去传话。让他在城门洞里老实呆着。明日。他不见朕。朕也要传他。”
“遵旨。”
过了没多久。张永、谷大用匆匆而来。正德也不多说。当即下旨。令张永领兵戒严。封堵内外城门。锁拿刘瑾死党。谷大用查抄刘瑾及其死党府宅。诏令一出。钟鼓齐鸣。京师震动。无数百姓半夜惊起。隔着门缝看着一队队战兵、缇骑沿着大街小巷呼啸来去。多少公卿府邸被撞开大门。哭声震天。就这一夜之间。大明变天了。
第二天一早。各路人马纷纷告捷。先是张永率兵将刘瑾大小铁杆党羽纷纷拿下。随即接管锦衣卫指挥衙门。将一干人犯统统打入诏狱;接着马永成回报。已将内行厂上下尽行押下。听候发落;最后回来地是谷大用。见着正德时已是日上三竿。
“皇上。此番查抄刘瑾私邸。所获委实太过惊人。这是抄检帐册。请皇上过目。”
正德接过厚厚一大本,略翻了几页,双手便微微颤抖起来。“好!好个刘瑾!金二十四万锭,银五百万锭,合黄金两百四十万两和银五千万两,细软珍玩房产不计其数。现金朝廷岁入不过四百万两,刘瑾家财竟有此数百余倍之多。当初朕重用尔等,想着尔等自小陪着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着,如今执掌要害,吃点拿点也就只当是没看见。哪曾想,自朕重用他以来不足五年,竟聚敛至此!…将刘瑾提来见朕!”
转眼工夫,几名大汉将军将刘瑾叉了进来。一见正德,刘瑾涕泪横流,跪行几步,伏倒在正德面前,放声痛哭:“皇上,老奴冤枉啊!老奴赤胆忠心侍奉皇上十多年啦皇上----”
正德原本还算面色沉静,听了刘瑾这般哭诉,骤然大怒!“好个赤胆忠心,朕看你是满腹私心!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便是你干的好事!”说着,正德将那账册劈头砸向刘瑾。不等刘瑾回过神来,正德又从桌上抄起一张纸来,在刘瑾面前猛力抖着。“单这贪赃枉法一条,便够杀你的头。此处还有你一桩大罪----逼反藩王,你认不认?”
刘瑾听到这里,已是瘫软在地。正德看在眼里,更是厌恶,若不是房中人多,真恨不得冲上去暴打一顿。“哼,既然你不知自爱,朕也容你不得。传旨…”
见正德这便要下旨发落,刘瑾突然如梦初醒,爬行几步,抱住正德的大腿痛哭道:“皇上,皇上!老奴知错啦----皇上,万事皆是老奴迷了心窍,只求皇上看在老奴这些年服侍皇上的份上…皇上,皇上您还记得吗,小时您想着掏鸟蛋,让老奴去爬树,老奴、老奴之前可是从不曾干过这个。结果,从树杈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发觉正德腿脚一动,刘瑾心中暗喜,赶忙又说道:“皇上,皇上您可记得,十岁头上,您好上骑射,又上不得马。见您发急。老奴便跪下给您当脚凳。皇上,皇上!老奴是贪,老奴是愚,可老奴在这深宫之中,举目无亲,自打入了东宫,是真拿皇上当自家体己人侍奉着啊皇上---”说到动情处。刘瑾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给刘瑾这一番哭诉,正德不禁想起儿时种种,只觉着眼角泛酸,背过身去,偷偷深吸了几口气,转过头来,说道:“行了行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按你这劣行,要你狗命不为过吧。念你曾悉心侍奉过朕…今日法外施恩,便免你一死,去孝陵为皇祖爷守灵思过吧。”
这番话一出口,冯虞、张永、马永成、谷大用四人都张大了嘴巴,这就完事了?思过?守灵?这算什么处罚,哪天皇上要突然念起刘瑾地好,再将他召回来,咱们哥几个还活不活了。四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冯虞、张永、马永成三人随即一齐看向谷大用。谷大用点了点头。朝正德施礼禀告:“皇上,此处若是无事,奴才先告退。方才只是粗帐。现下还要细细清点。”
正德浑不在意,点点头。“去吧。仔细办差。”
谷大用躬身告退,瞟了正德脚边的刘瑾一眼。转身离去。
待刘瑾又哭了一阵,正德终觉有些厌烦。挥手让人将刘瑾押下去,苦笑了几声,扭头对冯虞说道:“国城,你可觉着朕心性太软?”
冯虞忙道:“皇上怀宽仁之心,正是天下之福”
“呵,不说这个,回头再说你的事。既然你一心要衣锦还乡,也罢,这半年又是打仗又是除奸,稍稍歇一回也是该当。这么着,天津卫操军阅舰之后,你便回乡一趟。早去早回,朕这边也长久离你不得。”
冯虞大喜“臣谢恩!”
“不过,走之前有件事你却推脱不得。”
“皇上只管吩咐。”
“刘瑾拿下,他在朝中党羽为数极众,这些人总是不能用了。可朝廷不能没人干活,有哪些人能顶得上来,又…又不会总烦着朕的,你可有何人选可荐举的?这回可不能打马虎眼,朕都让你探家了。”正德还讨价还价起来了。
冯虞想了想,好容易扳倒刘瑾,总不能再让哪个内侍夺权胡闹去,还真得说几句话。“既然皇上如此说了,臣便知无不言。当下内阁中,李东阳李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又有眼色,可堪大任。”
“嗯,老成持重,也可说是老油条,哈哈。”
“杨一清,文武双全,能决事。”
“嗯。也算个能臣。”
“林瀚,三世老臣,有大才。当初不愿依附刘瑾,为刘瑾矫诏勒令致仕。”
“没见过,朕记下此人。”
“还有一位当世大才,治国安邦之士,王守仁!”
“嗯?朕似在何处听闻此人之名?”
“回皇上,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弘治十二年举进士,次年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改兵部主事。弘治十八年,在京师专志授徒讲学,与湛甘泉结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那时便名动京师。万岁登基那年,为刘瑾排挤,谪贵州龙场驿驿丞。就任途中,刘瑾曾遣杀手加害,为其用计甩脱。”
冯虞接着便将王守仁如何施金蝉脱壳之计讲述一遍,正德听得是津津有味。冯虞又道:“臣与此人有过数日浅交,却知此人上马能领军,下马能理民,实为一等一的能员,无双国士!”
听得冯虞如此推重此人,正德不禁动容:“国城素来是好眼光,你既然如此看重于他,不日朕便召他进京,委以重任。”
冯虞想了想,摇头道:“如此却也快了些,扶摇直上九万里,难免为人忌啊。不妨先委他一处地方,让他做些政绩出来,那时再调入中枢,旁人便再无二话了。”
正德点头道:“持重之论,便依国城之言。你看派此人往何处为好?”
“回皇上,闽赣交界之地,山高路险,盗贼渊薮之地,反乱无年不生,历任府县难以穷治,不妨让他去试试。”
“呵呵,你倒是敢压担子。好,那便委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汀赣,看他的能耐吧。”
正德又与冯虞、张永、马永成就善后之事商议了许久。赐宴用了午饭,正德觉着有些乏了,正待回后宫歇息,却见谷大用气喘吁吁赶了过来。“皇上,奴才查抄刘瑾府邸,寻到一间密室,其中有些悖逆之物,不敢擅自处置,请皇上移驾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