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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江华和庞龙打了一场漂亮的围捕战。

  高安河没想到,庞龙会亲自去,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这不是一起大案,在公安局这个大盘子里,只能算一碟小菜,身为副局长的庞龙完全没必要亲临现场。

  但他就是去了!

  做秀,完全是在做秀!高安河心中愤愤不平,如果都像庞龙这么热衷于表现,公安局不叫公安局了,干脆叫刑警队算了。但是不管高安河怎么有想法,庞龙和吴江华这次却是露了脸。说来也是凑巧,就在他们行动当天,东州市长在视察一处建筑工地时强调:“一定要把地条钢赶出工地去,让它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市长的讲话刚在电视新闻里播出,庞龙他们的围捕战就打响了。这次吴江华把点踩得很实在,围捕的村子在开源县水眼村,这家村子以前办过两家村办企业,垮了。吴大欢派自己的手下跟村长谈,以每年三万元的出租费,将两家倒闭的厂子租过来,悄悄运来加工设备,还有回收的废旧材料,就在这里干上了。吴江华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钢炉里还喷着火舌,生产线上正在出钢。大约吴大欢也没有想到,如此隐秘的地点也会被吴江华闻到,当时他还在村委会陪村支书耍牌,村支书身边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吴大欢从东州带来供村支书消遣解闷的。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响声时,吴大欢还问村支书:“你村里练兵啊,闹得人牌也耍不成。”村支书刚想说句什么,经侦队员已破门而入,黑油油的枪口对在了他们脑门上。吴大欢以为是县局的,正要张口骂娘,忽然就见人称“二姐”的吴江华走了进去,顿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

  江湖上有句话,哪怕撞上鬼,也不能撞上二姐。让二姐撞上,你这条命,十有八九就完了。

  可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二姐偏又是个刀客,能不撞上?

  这场围捕战,共抓获涉嫌非法制造地条钢成员四十六名,除六名是吴大欢制假团伙的骨干成员外,其余均为这个团伙强行抓来的苦力。现场共查获地条钢92吨,同时从吴大欢的保险柜里搜到账簿,从账簿看,这个团伙先后制造或销售地条钢多达3729吨,牟利1000多万元。

  遗憾的是,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没抓到,他带人到外面收购废旧钢材去了。

  吴江华还在带人进一步深挖,从她掌握的情况看,藏匿在开源县的地条钢黑工厂绝不只是吴大欢一家,因为涌入建筑工地和建材市场的地条钢远不止这个数,她命令手下一鼓作气,把它们连草带根全挖出来。副局长庞龙已带着相关材料,四处汇报去了。

  “好,干得好!”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重重拍了下桌子,激动地说,“干公安就要这样,见一个打一个,让这些黑工厂无处藏身。”

  “华书记,下一步,我们打算配合建筑管理部门,对全市建筑市场和建筑企业来一次大清理,地条钢危害极大,光这样打下去不行,得综合治理,要把那些跟黑厂家串通一气的不法建筑商也一并打掉。”

  “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政法系统就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这样吧,你拿个方案,再跟建委和质监部门碰一下,要多方出击,形成合力,从根本上对这些不法势力以坚决打击。”

  正说着,秘书徐学进来了,轻声道:“华书记,佟副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华喜功说:“好。”又跟徐学叮嘱:“你陪一下庞局,我去去就来。”

  庞龙赶忙说:“华书记您去吧,不能让佟书记等,我跟徐秘说说话。”

  华喜功满面春风地出门,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老庞你别走,等一会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华喜功走后,办公室就剩徐学跟庞龙了,两人相视一笑,极会心的样子。徐学为庞龙的杯子续了水,想了想道:“庞局,这下你可立功了,立得好。”

  “这算什么功,小打小闹而已。”庞龙客气道。

  “小是小,可要看什么时候,上周佟副书记还为东州的社会治安发火呢,说公安就跟摆设一样,任凭黑势力泛滥。这下好,这下好啊。”徐学一个劲地说好,却不说怎么好,当然,他也不用说,这里面的奥妙庞龙不会不知道。

  两人扯了几句闲淡,徐学忽然道:“庞局,上次我朋友托的那事?”

  “这个嘛……”庞龙面露难色。

  “我知道这事有点难,不难也不找你庞局,你说是不?”徐学凑到庞龙跟前,显得很亲密。

  “这个嘛,我说徐大秘书,给我点时间,急不得,急不得。”庞龙想把话岔开。

  徐学神秘道:“庞局啊,有句话我一直跟你没说,托我办事的不是别人,关燕玲关老总你总知道吧?”

  “关燕玲?”庞龙似乎惊了一下,旋即就笑着道,“知道,知道,不过从来没见过,听说她也是个女中豪侠。”

  “岂止是豪侠,关总这个人,实在,也义气。”说到这儿,徐秘突然压低声音,“怎么,庞局也想认识?”

  庞龙赶忙摆手:“哪里,我只是随便一说,人家是谁,哪是我见的。”庞龙说这话时,心里泛上一股酸意。关燕玲这个名,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庞龙不能不知。此人是东州最大的建材商,五年前她投资八千多万,在宣北区龙庙村建造东州最大的建材市场,此举在当时引起轰动,据说为了拿那块地,关燕玲的光大实业跟宣北区龙庙村农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来是市、区两级再三做工作,才将农民安抚住。但,就这,关燕玲手下跟当地农民也发生了至少十次以上的冲突,其中冲突最厉害的一次,关燕玲的四十多个手下将十二位农民打得住院,其中一位年长者被当场打死,还有一位妇女被打成重伤,后来成了植物人。那个名叫杨宏伟的男人,就是在那次暴力事件中被关进去的。此人以前是关燕玲的保镖,后来又是光大实业保安部经理。那次事件闹得太大,谁想压也压不住,最后杨宏伟站出来,说人是他打的,暴力事件也是他组织的,跟关总无关。检查机关将他提起公诉,最后杨宏伟被判了十二年。

  从华喜功那儿回来,庞龙一点也乐不起来,尽管华喜功跟他说,那件事他又跟佟副书记说了,希望佟副书记能做做刘洋的工作。可他听了,反觉得华喜功在讽刺他。还做个屁工作,谁不知道华喜功跟关燕玲的关系,当年若不是华喜功力保,关燕玲能脱得了干系?就算关燕玲脱得了干系,杨宏伟也绝不会只判十二年。一死一重伤,加上在社会上构成的恶劣影响,怎么也是无期,可华喜功愣是给摆平了。那个时候华喜功是东州市公安局长、党委书记,是庞龙的顶头上司。

  抓捕吴大欢带来的快感消失殆尽,庞龙甚至开始嘲笑自己,他自信是个聪明过头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如此低级的错误,还提出什么跟建委和质监部门搞联动方案,还跑去跟华喜功汇报,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地条钢最大的保护伞在哪,这不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东州建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建材从龙溪那边供应,没有关燕玲这棵大树,吴大欢这些跳蚤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糊涂,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怎么偏偏就把这个关燕玲给忘了呢?也怪自己,太急于求成了,也太爱标新立异了,看看人家高庆安,不紧不慢,一副老牛破车的样子,反倒走得稳。

  庞龙正冲自己生气,吴江华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样,庞局,上面有没有指示?”

  庞龙没吭气,他盯住吴江华,都怪这女人,如果不是她阎王催小鬼一样催他,他能做出那么失误的决定?

  “你倒是说话呀,我这边等指示呢。”吴江华一边擦汗一边说,外面这么冷,吴江华身上居然出了汗,可见这女人有多急。

  “没有指示。”庞龙冷冷地说。

  吴江华扔掉毛巾,怔怔地望住他,她那白皙的脸庞红扑扑的,汗味带出的香气直往庞龙鼻子里冲,这女人据说身上天然有股香,她从来不用香水什么的,可她一到你跟前,那香就抵挡不住地袭击你。庞龙一开始不信,后来他跟吴江华一块出过几次差,真的发现,吴江华粗糙得跟男人一样,出门只带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什么香水呀化妆品啊护发素防晒霜等等别的女人一股脑儿往包里填的东西,她那里全无。可纵是这样,庞龙也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撩人的暗香弄得整天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可今天庞龙没那份情调,他粗鲁地拧了把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催我好不好?”

  吴江华并没发现庞龙有什么不对劲,还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说:“哎,庞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没催你,是那帮王八蛋在催你。那帮王八蛋不除,你庞局能安心?”

  这话是真,吴江华说的一点不过分。过去的日子里,庞龙跟吴江华一样,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听说哪里冒出了黑势力,或者有人在啥地方做了啥案,他的身子本能地会上紧发条,一刻也憋不住。他跟吴江华被东州公安界的人誉为两大战舰,被黑社会的人称作男女二煞。庞龙这个副局长,真是火拼拼出来的。

  “好了,这事由不得你我作主,等我请示肖局后再给你答复。”庞龙想搪塞开吴江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吴江华说。

  “请示肖局?”吴江华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庞局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是你主持工作。”

  庞龙有点烦这个女人,她怎么就不开窍呢?别的人是一点就醒,她倒好,非要打烂沙锅问到底。

  “我只是主持工作,这种行动必须征得领导同意!”庞龙加重了语气。吴江华哼了两声,阴阳怪气说:“行啊庞局,连你也学会踢皮球了。好了,这事不麻烦你老人家了,我自己摆平。”说完,一摔门走了。

  庞龙在后面紧叫:“江华,江华—”

  庞龙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心里不知有多窝火。这不是他的性格,绝不是!可是,他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萎缩了呢?

  娘的!他恨恨骂了一声。任何人都是会变的,庞龙也抵挡不了这个宿命。庞龙变得这么缩头缩脚,一来是环境使然,东州的大环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他有些看不清摸不着。二来,庞龙过了五十。对他这个级别的领导来说,五十是一个坎。五十岁前他们什么也不想,只管拼命干,干到哪个台阶算哪个台阶,反正前途一片光明,让他们无暇抽出时间去悲观,去叹气。可一过了五十,想法立马不一样了。现在各个级别的领导,年龄是个硬杠杠,错一天也不行,到了那个年龄,你上不了台阶,对不起,腾位子走人,哪怕以前你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以前,没人会因为这个,让你多占一天茅坑,别人还排着队呢。庞龙现在是副处,如果这次升不到常务,取不掉前面那个副字,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戴着这顶帽子到二线了。

  那样他会不甘心,也不服气。

  人是过不了这道关的,谁也不是圣贤。

  庞龙独自感叹一阵,抓起电话,想打给后山监狱,杨宏伟就关在那里。后山监狱长段子良是庞龙在宣北区当公安局长时提拔的,也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号拔一半,又停下。认真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打。

  等等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吴江华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她才不在乎庞龙怎么想呢,争官是你们的事,讨好领导也是你们的事,在我吴江华眼里,没有领导,只有罪犯。从庞、高二位局长手里没讨到尚方宝剑,吴江华并没气馁。她指挥着经侦队员,昼伏夜袭,终于又查到两个窝点,这次终于将东州最大的地条钢生产者江上钢抓获,当场查得地条钢近三千吨,后来又在龙溪建材市场附近一幢库房查得尚未销售出去的地条钢六百余吨。这一下,吴江华笑了,她冲协办此案的刑侦支队二支队长方大明说:“我就知道吴大欢不是这行当的老大,想蒙二姐,他们还嫩着呢。”

  方大明问:“支队,下一步呢?”

  “顺着挖啊,连夜突审姓江的,让他交代出后台。”

  方大明这边还没开始审讯,副局长庞龙的电话就让人打得差不多快烂了。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出面说情的,让他们高抬贵手,放江上钢一马。“老庞,大家出来挣钱都不容易,罚点款,教育教育,以后不干就是了。”庞龙说不行,这事市长发了话,谁也不敢开口子。说情的电话果然就没有了,接着是了解案情的,曲里拐弯,问到最后,都在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庞龙打呵呵,许多时候,他只能打呵呵。

  “实在对不住啊,这事归专案组管,我也不掌握动态,等有了消息,我马上打过去,好不?”一听这口气,对方只能说好。

  可是刚安稳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来头不小,一开口便问:“是庞局长么?”

  庞龙说是。对方说我是江上钢的表舅。庞龙呵呵笑了声:“表舅啊,你在哪?”

  对方说:“你不用管我在哪,我是受人之托,给你打这个电话,请你手下留情,把小钢给放了。不就造了些废钢么,不让造以后不造便是,干嘛搞那么大动作。有人杀了人也没见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闹给谁看啊?”

  庞龙故作惊讶:“杀人,哪里杀了人,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你是不给我面子是不,行啊庞局,你官当大了,认不得这些虎口里夺食吃的人了。不过有个人你总听过吧?”

  对方说出了一个人名,这人是东北的,公安界一面旗帜。他为了打黑,在东北大地掀起一场又一场反黑风暴,这场风暴打掉了长期横行在东北的三十多个黑恶组织,他的大名,在网上风传,被广大网友尊称为东北保护神。他是公安部树立的特等英模,也是老百姓心中可敬可亲的英雄。相当一段时间,庞龙对这位局长也充满了钦佩,吴江华甚至拿他当偶像。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的妻子还有女儿,被黑社会残忍地杀害了。

  这事曾经折磨过庞龙,按说,作为一名老公安,在人民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守护一方平安是公安战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对黑恶势力予以严打痛击更是公安干警的神圣使命。但是,他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时,心里还是重重地响了一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有时候真是很难分清。那个人是赢了,对上,他是英模,对老百姓,他是好公仆,是新时代的包公。铁面无私,铁腕除恶。可是对家人呢,对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他怎么交代?

  庞龙是有妻有子的人,平常时候,他把这些都忘了,好像为了正义两个字,他把什么都舍得。但每每听到这样的不幸,或叫噩耗,他的心里,蓦地就会浮上妻子那张憔悴的脸,还有儿子担忧的目光。妻子是为他憔悴的,他的风光在妻子眼里全然不见,妻子看到的永远是“危险”两个字。儿子的担忧也是为他发出的,踏入大学校门不久的儿子,每次打电话,总要提醒他:“爸,悠着点,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危险也不是你一个人冒的,我们可不想看到那些事在你身上发生。”

  儿子说的婉转,但儿子的担忧一点也不婉转。

  这担忧,这憔悴,还有潜伏在儿子和妻子后面的危险,没法不让庞龙多想。

  庞龙这些年思想的变化,不能不说与这无关,他也是人呐,为人父为人夫,他怎么会没有想法呢?可想法归想法,并不影响工作,这点上,庞龙做得很到位。

  庞龙还在怔想,对方又说话了,这次这位自称江上钢表舅的,居然说出了庞龙儿子所在的学校还有住宿的公寓及房间号,还阴阳怪气问:“怎么样,庞局长,我说的没错吧?”

  庞龙骂了一声娘,紧跟着吼道:“你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现在就把那龟儿子关监狱去!”

  为了儿子的安全,庞龙在儿子考大学时,坚决不同意儿子报考本地院校,他给儿子的建议,离东州越远越好,哪怕到西藏,或者到云南广西,就是不能考本地的,邻省也不行。

  没想到,这伙人还是能打听到。说的也是,吴江华他们连对方那么隐秘的窝点都能踩到,对方打听个学生算什么。

  对方大约没想到庞龙敢这么发火,一时语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庞局你先别发火,咱们做笔生意好不好,你把江上钢放了,罚几万块钱,此事不再追究,我把你儿子送到英国去留学。”

  “送你个奶奶,有种你到我办公室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