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霸王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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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芳大骂丘白华:“猪脑子啊,没事干你故意找事。”

  丘白华自知理亏,不敢强辩,却又觉这骂挨得窝囊,毕竟是当着滟秋的面。洪芳这次没让滟秋回避,这让滟秋心里多少有了点感动,洪芳开始拿她当自己人了。

  “再三说不要动张朋的脑子,你偏动。跟他争,你本事大了啊。”洪芳又骂。

  “顺三那狗娘养的,一日不低头,老子一日不放过他。”丘白华说。

  “就凭你?”洪芳鄙夷地笑笑,“我说你长点见识好不好,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还有没别的?!”

  丘白华不再吭声了,任凭洪芳教训。洪芳又骂了几句,问:“他们伤得厉害不?”

  “都是轻伤,不碍事的。”丘白华说完,又补充一句,“他们也没占便宜。”

  洪芳冷笑一声,回头瞟一眼滟秋,她的样子很无奈。滟秋忽然觉得,丘白华变了,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公司一直找不到方向,滟秋说的圈地虽然激动人心,但那真不是洪芳做的,洪芳对此很清醒。她虽然急于想干出些什么,但还不至于急晕头。她冲滟秋说:“这个梦留着,将来你把它变成现实。”这么好的一个计划落了空,滟秋心里涩涩的,但她理解洪芳,地产这游戏太大,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得起的。加上丘白华又整天念叨着雪耻,要跟顺三决个高低,洪芳的心就更烦,对滟秋,就不像刚来时那么友好。啥事都有个度,那股新鲜劲一过,就都平淡。滟秋在三和,很快就成了闲角。虽说洪芳没赶她走的动机,但滟秋自己却不能不想这个问题。她知道,她也是手无寸铁的人,目前连杀鸡的本事都没,更甭说帮洪芳在商界杀出一片天地。但滟秋不甘心,整天都在瞎琢磨,渴望能琢磨出个道道来。滟秋在大学学的是金融,对企业经营什么的,还是有一点感觉,加上这两年在夜总会听到的,看到的,综合起来,也不至于让别人把她说成白痴。再者,人只要对某事上了心,一门心思地钻进去,还真是能钻出个所以然的。

  这天洪芳跟丘白华又吵了架,原因是为了刘星。

  丘白华的判断没错,顺三果然在刘星身上没榨出油,白吃白喝的养着刘星,也觉窝囊,只好把刘星放了。刘星回来后,跟谁也不说话,洪芳问他什么,他都拿沉默作答。洪芳在酒店为他订了一桌饭,说是给他压压惊,刘星摇头,不领洪芳的情。最后竟然收拾起东西,说要离开三和。洪芳问他为什么,刘星说志不同道不合,还是分开的好。洪芳见他说得认真,嚣叫起来:“刘星,你忘了当初怎么跟我承诺的,早知道你要走,我干嘛要租楼,干嘛要弄这么张扬,我还不如去下石湾卖淫算了!”下石湾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云集着东州最廉价的村妓,她们是为码头上那些讨苦力的男人准备的。当然也有一些夜总会的小姐,因为不听皮哥和顺三的话,被顺三手下扔到那里,还不许离开。顺三用这种方式给夜总会的小姐们敲警钟,这招还蛮管用的,没有哪个小姐不怕下石湾。下石湾三个字,对女人来说,既是耻辱又是致命的疼痛。滟秋那次如果让小马褂抓住,说不定现在就在下石湾。

  “跟我吼没用,我说过的,要干就干大的,可你非要立牌坊,那你一个人去立好了。”刘星说完,毅然决然走了,头都不回一下。把洪芳孤零零地扔在空空的办公室里。洪芳像一头被人羞辱的野兽,把丘白华叫来,没头没脑就是一顿辱骂。洪芳骂人的样子真是可怕,甚至透了一股泼妇样,后来滟秋才知道,洪芳是伤了心,刘星离开三和,对她打击很大。

  三和是她举了债,跟刘星合着创办的,洪芳要靠三和,为自己打一场翻身仗。可现在弓还没拉开,一支最最有力的箭却弃她而去!

  丘白华再次提起张朋:“老板,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想报仇,只有找朋哥。”

  “滚!”洪芳把水杯子砸在了丘白华头上,“老娘就是去下石湾吃×食,也不会投靠谁。”洪芳骂出了极度难听的话。

  洪芳后来跟滟秋说:“都怪我瞎了眼,干嘛要花钱把他捞出来,原以为他是一个有胆识有谋略的人,是个男人,谁知道他是这种烂货,就知道出卖自己。”

  滟秋这才知道,丘白华提前出狱,洪芳是使了很大劲的,只是她不明白,洪芳为什么会看中丘白华?听洪芳说,丘白华在后山监狱是有名的刺头,入狱没几天,就做了狱霸,她正是看中他这点。但滟秋觉得不是,洪芳在丘白华的事上,一直对她撒谎。

  撒去吧。滟秋现在对丘白华是彻底失望了,懒得理他,仔细想起来,她对姓丘的就从没抱过希望。滟秋不是那种轻易就把希望寄托在哪个男人身上的女人,有个道理她懂,女人的身子可以给男人,女人的梦想却不能,要飞就得自己长翅膀。

  滟秋去见周火雷。周火雷是滟秋以前的一个客人,在东州地产界,也小有名气。周火雷的名字既有火又有雷,人却一点不火不雷,按滟秋的话说,他沉稳得让人压抑。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生意场上有点名气的,都要或明或暗地拜个码头,要么是皮哥,要么是张朋。没有他们罩着,你在生意场上就寸步难行,吃不尽的苦头。拜了,你就得有所表示,时不时的,要到皮哥或朋哥的厅子里去消费,加深加深感情。周火雷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拜一家,拜了谁就认谁是山头,他两边都有来往,既不亲密,也不疏远,按他的话说,做到位就行。周火雷去明皇消费,也跟别的老板不一样,别的老板是走马灯似的换人,恨不得去了之后把所有的小姐都搂过来。周火雷只认滟秋。滟秋第一次给周火雷坐台,就觉这人不一般,后来果然验证了这点,周火雷的确不一般。他去明皇那种地方,不是找刺激,也不是玩小姐,他像给老师定期交作业一样,只是履行一种义务。滟秋请他跳舞,他不跳。滟秋请他唱歌,他说嗓子发炎。滟秋问:“那我们做什么?”周火雷说:“什么也不做,就聊天。”于是就聊。滟秋关于地产界的信息还有内幕,一大半来自周火雷。周火雷涉足这行很久了,如果他要是往大里做,早就大了,当龙头老大的可能都有。可他没做大。周火雷说:“在东州这个地方,玩什么也别玩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小了,是个人就敢把你往死里踩。要是大了,所有的苍蝇都盯着你,黑的白的,全冲你来,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周火雷的生意不大不小,按他的话说,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其实滟秋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钱袋子鼓着呢,却从不张扬。见了任何人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那是程序化的笑,不带任何感情,就跟滟秋她们的笑一样,没有实质内容,只是在笑。

  滟秋给周火雷连续坐了半月的台,那个时候,周火雷的生意遇到了麻烦,人很低迷,天天晚上去夜总会,去了不让别人陪,只点滟秋。滟秋开玩笑说:“老叫一个人,你不腻味?”“我喜欢跟你聊天。”周火雷说。说聊天其实是抬举滟秋,半个月里,都是周火雷说,她听。周火雷是个喜欢倾诉的男人,他把滟秋当成了倾诉对象,后来他生意上的难关渡过去了,人也振作了起来,他很感谢滟秋,说幸亏那时候遇到了你,要不然,那段黑暗时期他真不知怎么度过。滟秋笑笑,滟秋的笑有一层亚麻的味道,很温厚,也很实在。周火雷请滟秋吃饭,还送给滟秋礼物,有衣服,也有女孩子都喜欢的首饰,其中一件滟秋一直保留着,是一件玉佩,很值钱的。滟秋有种受之不起的感觉,可周火雷很坦然,他说:“好东西应该送给配它的人。”“我配么?”滟秋怪怪地盯住周火雷,感觉他的话里有别样的味道。“当然配,你是我的贵人。”周火雷说。“贵人?”滟秋咯咯笑了起来,平生还是第一次有人拿她当贵人。周火雷很认真地说:“小秋,你不能小看你自己,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只是可惜了……”周火雷没把话说完。“可惜什么,做了小姐?”滟秋替他把话说完,心里由不得地生出一层暗。

  “也不是,”周火雷摇头,“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小姐。”

  “是什么?”

  “天使。”

  滟秋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说她破鞋她能承受,说她天使,她真是受不起。

  但周火雷硬拿她当天使,滟秋也没办法,由着他好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滟秋觉得周火雷爱上了她,真的,滟秋并不是一个浅薄的女孩,更不是一个想入非非者。她对自己的处境,还有未来,清楚得很。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错了可以从头再来,错几步几十步都无所谓,女人不,女人只要一脚踩进泥水里,这一辈子,就脏到底了,再怎么洗涮,那层污垢也褪不掉。滟秋从来不对自己抱奢望,更不敢奢侈到谈爱这个字。但周火雷的眼神硬是让她心里起了涟漪,一波一波的,怎么也平息不下去。滟秋觉得这种感觉很美妙。

  但周火雷始终没越过那个界,其实出入夜总会的老板,不论大小,只要口袋里有票子,越那个界是很容易的。滟秋有不少姐妹,就让客人们包着。她们在明皇是大家的,出了夜总会,就是客人一个人的。滟秋那时还想,如果周火雷提出来,她该不该拒绝?

  周火雷没提,不但没提,连夜总会的基本功课都没做,他居然没碰过滟秋,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他们干干净净保持了一年多的关系,周火雷就很少来了,看来他的难关是彻底渡了过去。不过他给滟秋留了电话,还有公司地址,说滟秋哪一天不想在这种地方虚度,可以随时来找他。

  周火雷的公司坐落在南岸区天台岗,南岸这些年才开发,周火雷在这里开发着两个小区,雷海花园一区和雷海花园二区。对了,周火雷的公司叫雷海地产,地产界的人不叫周火雷周老板,而叫雷老板,当然,像皮哥他们,则称周火雷为雷子。人家是老大嘛,想怎么叫人就怎么叫人。

  滟秋称周火雷为雷哥哥,比别的哥多一个字,这多出的一个哥字,就是滟秋送给周火雷的礼物。

  “雷哥哥,我在你楼下。”滟秋抱着电话说。

  “是你啊小秋?”周火雷很意外,很快,他就奔下楼来。滟秋冲周火雷笑笑,那笑有一种百合的味道。周火雷上下打量着她,打量了好半天,才说:“真是你啊小秋。”滟秋说:“不是我还能有谁,想我了吧雷哥哥。”周火雷认真地说:“想。”

  滟秋跟着周火雷上楼,周火雷四十多岁,他皮肤白,脸上又没皱纹,看上去蛮年轻的。周火雷穿一件米黄色夹克衫,灰色牛仔裤,显得精神。滟秋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以前那些日子,眼里感觉像是钻进了东西。

  进了办公室,周火雷问滟秋喝茶还是喝饮料,滟秋说啥都想喝。周火雷笑笑,小秋你还是老样子。滟秋说雷哥哥你也还是老样子,不,比过去更年轻更帅了。“是吗?”周火雷望住滟秋,滟秋就看见了周火雷两鬓间的白发,很扎眼。“悠着点啊,哥哥。”她由衷地说。

  “没办法小秋,工程一个接一个,哥哥悠不下来。”

  滟秋喝着柠檬绿茶,说:“我不在明皇了,逃了出来。”周火雷说:“我听说了,前些日子我去过明皇,听他们说起了。”

  “是顺三?”滟秋问。周火雷摇头:“是一个叫芒果的领班。”

  “哦,芒果当领班了呀,小子挺能混的。”滟秋说,脑子里就浮上芒果那瘦瘦的头,还有两条罗圈腿。

  “早就该逃出来。”周火雷坐下,点上一根雪茄。周火雷爱抽雪茄,他身上总有一股雪茄味。“说说吧,有什么打算?”周火雷又说。

  “瞎混呗,暂时跟着洪姐。”

  “洪姐?”

  “以前安庆县信用社那个洪芳,挺胖的。”滟秋说。

  “是她啊。”周火雷的目光向上挑了一下。

  “哥哥认识?”

  “认识,还跟她贷过款呢,那是个耍家。”周火雷说,说完,想了想又道:“她老公是警察,人称黄牛。”

  “警察?”轮到滟秋吃惊了,洪芳从没跟她提过老公的事,滟秋只知道她是个寡妇,怎么寡的,不清楚。

  “她没告诉你?”周火雷又为滟秋打开一瓶芒果汁。

  滟秋摇头。

  “那是她的痛。”周火雷叹息一声,接着,他就跟滟秋讲了黄牛的故事。

  黄牛真名叫黄石凯,之前是宣北区一名普通警察,因为办了几起重要的案子,受到上级重视,被提拔为宣北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此人是公安系统有名的一根筋,办起案来只认理不认人。那些年东州的黑社会才在起步阶段,打打杀杀的事常有。上面为此很头痛,要求公安严厉打击。宣北区成立打黑专项小组,黄石凯担任副组长。有次黄石凯带人查歌厅,那歌厅是皮哥新开张的,位于大竹林街。黄石凯带人进入歌厅,正好跟皮哥撞上,皮哥要请黄石凯喝酒,被黄石凯拒绝了。皮哥不高兴,那晚厅子里有人出货,皮哥亲自赶来镇场子,黄石凯也闻到了气息,一声令下,就让手下进入包房搜。皮哥怒了,扬言黄石凯敢扫他的场子,让他有来无回。黄石凯想收拾皮哥的日子长了,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一看皮哥恫吓他,心中有了数,一不作二不休,亲自带人去包房,结果就查着了五个吸白粉的,还有两对卖淫的。出货的地方他们没找到,黄石凯不知道那厅子还有地下包房,让姓皮的蒙了。黄石凯带着吸毒的人刚走,皮哥就将电话打到了区上。天下的黑社会都跟上面通着,至少要在上面有靠山。果然,黄石凯的人还没回到公安局,电话就到了,要他放人。黄石凯哪受得了这气,愣是顶着压力,将五个吸白粉的送进了拘留所。这五个人中就有顺三的弟弟顺四,还有他的姘头毛妹。黄石凯后来才知道,毛妹是宣中区人民银行行长的女儿,十五岁辍学,跟着黑社会混,最后混到了顺三怀里。这案子表面看是黄石凯赢了,姓皮的这边又是交罚款又是找保人,最后才把顺四跟毛妹弄出去,其他三个则进了监狱,因为黄石凯愣是撬开了他们的嘴,在他们租住的地方查到了更多的毒品。但黄石凯跟皮哥的仇,自此结下,以后就再也没有化开。终于,在黄石凯又接连搞出几个大动作后,姓皮的坐不住了,扬言不除掉黄石凯,绝不罢休。他甚至放出风,以一百万买黄石凯的人头。黄石凯打黑打上了瘾,谁也劝不住,就连他的顶头上司哈大队长,也拿他没有办法。终于,事故发生了。

  一次姓皮的三个手下到川坝子火锅城强行收取保护费,对方不交,双方打了起来,械斗中,姓皮的手下掏出自制火枪,将火锅城老板枪杀在众人眼皮下,而后乘车逃跑。黄石凯闻讯,亲自驾车追去。追到观音路大桥附近,斜刺里猛然过来一辆货车,径直就朝他的越野车撞过去,车翻人亡,黄石凯殉职了。

  货车司机最后以醉酒驾驶判了七年,但入狱没多久,就放了出来。黄石凯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还不算,姓皮的还觉不解恨,又串通信用社内部的人,蛊惑洪芳炒股,等洪芳上瘾后,有关方面派出稽查组,查安庆信用社的账,洪芳私自挪用公款数百万,构成犯罪,锒铛入狱。

  滟秋听得心一惊一跳,听完了,泪也就出来了。她说:“想不到,真想不到啊。”

  周火雷深吸一口气:“是想不到,小秋,东州这地方,邪啊。”

  滟秋从周火雷目光里看到一股愁,忍不住就问:“雷哥哥,你还顺利么?”

  “顺利,顺利啊。”周火雷苦笑了一声,透着一股子无奈。滟秋便知道,周火雷其实不顺利,两鬓间的白发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