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圭的册封仪式,第二天如期举行,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早晨就凄风冷雨,到了中午更是大雨瓢泼,还夹着雪花,让在室外的仪式全都泡了汤,最终只能改在室内。而且朱棣的风湿病又犯了,没有亲自出席,只是让太子代理,更让朱美圭感觉不美。
更不美的事儿还在后头,册封一完,皇上就下旨让他立即返回太原,不得在京城逗留,让他想风光几天的念头也破灭了。返程那天,倒是没下雨,可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来送的,连他堂弟朱瞻基,都突然闹肚子来不了,京城的王公勋贵们,更是连理由也没有,根本就不见人影。
当然,他们的理由其实很充分——廷臣不得与藩王结交嘛。但其实,谁也不在意这条禁令,何况只是正常的人情来往,所以让京城大臣们如此怠慢朱美圭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得罪了王贤。
圣旨已经下来,王贤接任锦衣卫都督,掌管南北镇抚司,谁会为一个这辈子见不上第二面的藩王,去得罪一个权势熏天、未来却依然不可限量的权贵呢?
站在空荡荡的送官亭中,朱美圭看着天上孤零零的南归雁,心中倍感凄凉,他终于明白王贤那句‘你就算当上了王爷,也依然是只可怜虫’,并不是空泛的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警告了!
羞怒之余,朱美圭心里更多的是后悔,若非自己抱着找回场子的念头,非要给王贤他们点儿颜色看,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想到将来,自己算是被大明头号特务头子盯上了,朱美圭的后背就一阵阵发凉……
其实他多虑了,王贤根本就顾不上理会他个土包子藩王。王贤的注意力,全都被一股全新崛起的势力吸引了!
就在王贤被任命为锦衣卫都督的当天,一辆马车从他的衙门前驶过,从上头丢下一个用棉被包着的人来……
这真是胆子够肥的!敢在锦衣卫衙门前来这套!门口的锦衣卫一面追出去,一面去查看那个被丢下来的人,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虽然这人满脸伤口,但守门的百户还是认了出来,这不是失踪多日的吴为吗?
百户赶忙让人把吴为抬进去,然后自个儿跑到后头,去向都督大人禀报。
王贤正在签押房中,和一帮兄弟,商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展,便听到禀报说,吴为被送回来了!
这下会也不开了,众人赶忙跑出去一看,哎呀,可不是吴为吗?!怎么成这德性了!
赶忙把吴为弄到房间里,又让大夫来给瞧过。一番诊治,大夫说,他身上的伤其实已经基本好了,之所以还昏迷不醒,应该是被人灌了蒙汗药。
“那该怎么办呢?!”二黑急忙问道,当初吴为是他送走的,现在却横着回来,他自然最是介怀。
“等他睡醒就好了。”大夫想一想道:“若是着急,我可以给他扎几针。”
“不着急。”王贤却摇头道:“等他自己醒吧。”都督这么说了,大夫当然没二话,收拾药箱离开了。
众人看着伤痕累累的吴为,一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什么……
“哎……”二黑看看众人,叹口气道:“我在这儿守着他,你们先去忙吧。”
“也好。”王贤点点头,便和众人离去了。
开完会,已经是天擦黑了。王贤便听人说,吴为已经醒了,众人赶忙过去,见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简单地问候几句,便都退出去,让他安生修养。
王贤却留了下来,有些话他必须要问清楚。
“大人……”吴为一开口,眼里就蓄满泪水。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王贤,现在却又硬生生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这让他对那些人的恨意,竟冲淡了一点点。
“你不是去南方了吗,怎么成这样了?”王贤也很激动,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看着吴为道。
“大人,我们被人盯上了,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里头。”吴为轻声道:“那天我一离开镇江,就被他们逮捕了。”
“谁?”王贤沉声问道。
“影子卫。”吴为双目怒火熊熊道:“就是那个老太监影子的手下!”
“他们为什么抓你?”王贤说着,就知道自己这一问太多余了,他们抓吴为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是吴大夫的儿子。
“为了威胁我爹……”吴为闭上眼,痛苦道:“我这一身的伤,就是他们给我用刑,然后用来逼我爹招供的。”
“白费力气。”王贤恨声道。
“不!”吴为却无比痛苦地摇头道:“我爹就范了,为了我,他供出了建文帝……”他越说越痛苦,把头埋到了枕头里,使劲咬着衣领,才能不痛哭失声。“就在昨天,他们已经抓到建文帝了!所以才把我放了……”
“啊!”王贤也震惊无比,他虽然不关心建文帝的死活,却十分关心吴大夫,那样义薄云天的吴大叔,居然出卖了他的皇帝,不知会是如何的痛苦……
“大人。”好一会儿,吴为平复下来,便支撑着爬起来,就要穿鞋下地。“我得走了。”
“你要干嘛去?”王贤愣一下。
“他们把我丢在这儿,怕是不怀好意。”吴为沉声道:“我得赶紧离开这儿,以免给大人和兄弟们添麻烦。”说着他站起身来,却被王贤一下摁回床上,吴为错愕地看着王贤,就听他沉声道:“你能去哪?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给那些死太监十个胆,他们也不敢再招惹老子!”王贤恨声道。
“大人……”吴为哽咽了。
“是兄弟就别废话!”王贤冷哼一声道:“赶紧把伤养好了给我干活,这刚接手锦衣卫,有的是事儿让你忙!”
“大人。”吴为深吸口气,擦擦眼角的泪花道:“我的伤早让我爹治好了,现在就可以忙了。”
“那敢情好,那就赶紧忙起来吧。”王贤如释重负地笑道:“你这一走,可是把我给累坏了,实在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这么重要。”
“那是……”吴为看着王贤,回到熟悉的环境,简直幸福得想哭。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又神情一黯。
“放心吧!”王贤拍拍吴为的肩膀轻声道:“吴大叔的事情交给我了……”
“大人,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吴为却摇摇头道:“我想我爹也是这个意思……”
“放心,我有分寸。”王贤笑笑,对守在一旁的二黑道:“咱们是不是,喝一盅?”
“喝!”二黑笑起来:“干嘛不喝!”
庆寿寺遗址,废墟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心严心慈那帮和尚们,回到京城后,便没日没夜地开始清理废墟。所有人都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累了,就在临时搭起的窝棚歇歇,饿了,就吃口干粮,填饱肚子,歇好了再继续干。
有时候,整整一天都没人说一句话。只有天刚黑时的一个时辰,他们会放下手头活,聚在一起诵经,给下了地狱的师傅祈福,希望能尽量消减他的罪业……尽管佛家人都向往西方极乐,但所有的和尚都深信不疑,他们的师傅一定是下了地狱,而且是十八层地狱。
此时,又到了天黑诵经的时候,遗址上火把闪闪,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显得有些鬼气森森。就在这时候,一顶便轿被几名精壮的轿夫抬过来,停在了遗址前,一名管家打扮、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掀开了轿帘,里头竟下来了大明永乐皇帝。
朱棣身体本来就有病,天还又黑又冷,他却选这种时候来庆寿寺的遗址,着实让李严摸不着头脑。
“如果他真死了,今天就是他的百日。”朱棣看着黑黢黢的一片废墟,幽幽说道。
李严一下明白了,原来皇上是来给老和尚上百日坟的。帝王拜祭自然不需要什么黄纸白酒,只要来了,站在这儿,就是最大的面子了。朱棣看着庆寿寺的废墟,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他分明看到了那半神半鬼的老和尚,坐在废墟中朝自己怪笑……
是的,到现在这一刻,他依然不相信,这个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是书写了自己一生的姚广孝,竟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
朱棣宁愿相信,这是老和尚的又一次诡计,他厌倦了在京城日复一日的生活,用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去游山玩水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朱棣暗暗对自己道:‘老和尚一定没死,一定不能死……’
他就这么一个朋友了,要是真死了,后面的人生实在太寂寞了……
这时候,心严等一干僧人,察觉到动静过来。藏在暗处的侍卫们,赶忙蹦了出来,却被朱棣挥手斥退:“这都是千里救驾的忠臣,你们退下。”
侍卫们再次隐身暗处,心严等人向朱棣合十行礼。
朱棣客气地向他们点点头,低声问道:“找到少师的遗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