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对于吴大夫的质疑,王贤果断摇头道:“建文君的价值在于其正统地位。汉王不需要这个,如果建文落在他手里,肯定立即扭送北京,讨皇上欢心了。只有那些有野心,又没有身份的人,才会把建文视若珍宝,因为他可以补上他们最致命的短板。所以我才会认为人应该在纪纲手中,而纪纲迟迟没把人交给皇上,就说明他有自己的野心。但想要镇住朝局,光凭一个建文还是有些不够,若你们这些前朝旧臣也肯归附于他,你说他欢不欢迎?”
“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吴大夫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王贤的思路。
“所以你们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很大。”王贤沉声道:“只要你们取得纪纲的信任,就能见到建文了,只要确定了他的方位,其余事情都交给我。”
“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么?”虽然王贤强调再三,吴大夫还是忍不住语带讥讽道。
“我对建文不感兴趣,对你们更不感兴趣……”王贤的目光在烛下晦明晦暗,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语气却不容置疑道:“我要的只是一个罪名。当然,为了坐实纪纲的罪名,你们得让我逮住几个人才行。至于其余人,则可以护送着建文君离去,到时候我会围三缺一,给你们留出逃走的空间,至于如何逃离京城,我想没有人比你们更专业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说来说去,还是要抓我们?”吴大夫紧锁的眉头,却愈加紧锁道。
“是大叔刚说过,为了救建文,你们做怎样的牺牲都可以。”王贤幽幽道。其实吴大夫的原话不是这样,虽然意思是一致的,但让王贤一改造,就显得吴大夫把大话说在前头了。
吴大夫登时语塞。他终于明白王贤的企图,他是要用他们这些建文余孽,给纪纲坐实谋反的罪名。这样根本用不着捉到建文帝,就能置纪纲于死地。
好阴险的算计,好无情的阴谋家!
吴大夫感觉王贤是这样的陌生,不过旋即释然,这才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该有的样子。
茅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吴大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吴为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直到吴大夫端起酒盅,却发现是空的。
“没了。”吴为小声道。
“再打去!”吴大夫一瞪眼,吴为赶忙一溜烟跑出去。
待吴为出去,吴大夫缓缓问王贤道:“你有把握斗得过纪纲?”
“当然。”王贤很肯定道:“只是差一个罪名。”
吴大夫又陷入沉默,半晌才霍然起身。
“大叔去哪?”王贤连忙问。
“上茅房。”吴大夫没好气道:“怎么,想把我关起来,那就给我拿尿壶来?”
“您请便。”王贤嘴角挂起一抹苦笑。
“哼。”吴大夫板着脸出去,去茅房放过水,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屋外踱起了步。他虽然原先只是个太医,但常茂对那些文官出身的家伙一直很不屑,认为是这些人无能瞎搞,才害得建文丢了江山……没有政权的依托,谁的拳头硬就得听谁的,所以常茂在建文旧党中是有最大话语权的,而常茂恰恰和吴大夫交好,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吴大夫的决定,差不多就是最终决定了,由不得他不慎重。
对王贤的主意,他本能上很反感,但王贤把一切算计都摆在明面上,让你明知道这是个火坑,也不得不往里头跳。所以思来想去,吴大夫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茅屋中,王贤悠然自得地吃着小菜,他根本不担心吴大夫不答应。
过了好一阵子,吴大夫才步履沉重地回屋,双目血红地望着王贤,重复之前的问题:“再问你一次,你有信心战胜纪纲?”
“我说过,有。只要你们肯帮忙。”王贤点头道。
“我看未必,你的对手可不光一个纪纲,还有汉王。”吴大夫沉声道:“他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朝纪纲开刀,汉王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据我所知,汉王能控制的兵力,是你们的十倍有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我也不是孤军奋战。”王贤笑道。
“太子给不了你多少帮助。”吴大夫显然也很清楚京城的局势。
“我指的不是太子,是庆寿寺里的老和尚。”王贤缓缓道。
“姚广孝垂垂老矣,足不出户,他能有什么实力?”吴大夫不信。
“大叔能察觉出来,他就不是姚广孝了。”王贤淡淡道:“大叔觉着永乐皇帝是个轻率之人么?”
“不是。他虽然残暴无情,但的确是千古少有的厉害角色。”吴大夫摇摇头:“这种人是不会轻率的。”
“那就是了。皇上为何明知道儿子们各怀野心,却放心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王贤循循善诱道:“那是因为有老和尚在坐镇。只要那个老妖怪不死,谁都翻不了天。”
“你太高估他了吧?”吴大夫还是不信。
“历史早就证明了,谁低估他谁就会死得很难看。”王贤沉声道:“只要有他出手,这一局我们必胜无疑!”顿一下,他沉声道:“只是他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不会插手的……”说着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吴大夫道:“而你们,就是那个理由!”
“……”吴大夫再次陷入了沉思,不过这次没用多久,方道:“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传声筒,只能把你的意思传达回去。”
“那就足够了。”王贤点点头道。
“好,我走了。”吴大夫也点头道:“你等回话吧。”语毕,便转身出了茅屋。
“吃完饭再走嘛……”王贤挽留的话没说完,吴大夫已经几起几落,消失在夜色中。
“好俊的功夫。”看着吴大夫矫健的身姿,王贤对提着酒壶进来的吴为咋舌道:“看样子你没有你爹一半的功力。”
“嗯。”吴为点头道:“我爹怕引人注意,并没有把绝学传授给我。”
“大叔这些人,还真是让人无法理解。”王贤摇头道:“就这样把一生都献给那个人,反正我是无法理解。”
“若大人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做到。”吴为淡淡道。
“哦?”王贤一愣,旋即失笑道:“这是在拍马屁么?”
“大人觉着是就是吧。”吴为淡淡一笑,搁下酒壶,低声问道:“道衍大师真是大人的底牌?”
“谁知道呢?”王贤耸耸肩道:“老和尚神神道道,我试探过他好几次了,都一点不漏口风。”
“能漏口风就不是姚少师了。”吴为的语气和王贤方才一模一样,轻声道。
“所以嘛。”王贤不负责任地笑道:“就当他是我们的底牌好了。”
“大人还真是……”吴为登时无语。
“好了好了。”王贤摆摆手道:“你父亲这头,应该是没问题了。”
“是。”吴为点点头,轻声道:“我父亲这些人,心里只有忠义二字,是不会畏惧牺牲的。”
“是啊。”王贤点点头,叹息道:“都是我汉人中的忠臣,却是朝廷必杀的一群人,实在是我汉人之大不幸。”
“大人……”吴为有些迟疑,吞吞吐吐。
“你是不是想说。”王贤却洞见他的想法道:“要是他们答应这法子,你父亲一定会主动牺牲的?”
“是,我父亲那种人,是不会让别人送死的。”吴为神情黯淡道:“尤其是他提出的法子。”
“没事,到时候我们想个法子,把他留下就是。”王贤轻声道。
“就算那样,恐怕他也会痛苦半生的。”吴为嘶声道。
“那就没办法了。”王贤摇摇头,闭上眼道:“不是身死,就是心死,这是走上这条路的宿命。”
“是……”吴为也知道,王贤说得没错,父亲这一生,从他跟着建文帝出逃京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是这样的了。
草草吃了晚饭,两人收拾心情,开始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时间紧迫,他们随时可能会发动。我不能再待在乡下了。”王贤沉声道:“让他们准备准备,我要走动走动了。”
“大人要去拜访那几个人?”吴为瞪大眼道。
“是。”王贤点头。
“我们不是有了必杀之计?”吴为道。
“你父亲说的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我们虽然已有定计,但汉王狗急跳墙怎么办?那几乎是一定的。”王贤沉声道:“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地瓦解他的力量,多拉一些盟友,这样到时候才能多些胜算。”
“大人要宣告返回京城了?”吴为精神一振道。
“不,我要暗中拜访他们。”王贤摇头道:“原因说过的,我一回去就做不了这些事了。”
“可那样实在太危险了。”吴为忧心忡忡道:“纪纲和汉王在满世界找大人呢,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大人的。”
“这是你们的事情了。”王贤翻翻白眼道:“我养你们几千人不是吃干饭的。如何掩藏我的行踪,如何保护我的安全,这是你们的差事了!我相信你们一定没问题的!”
“大人,再考虑考虑……”吴为哀求道。
“就这么定了。”王贤却拍板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就要进城了。”
“是……”吴为无可奈何,摊上这么个肆意妄为的主,真是做下属的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