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沉浸在喜悦中,王贤也没敢忘了正事儿,陪着妻子吃了精致的早餐,嘱咐她安心休养后,王贤便带着昨夜在旅店写好的奏章进宫交差去了。

今天是正月二十,上元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没有常朝,皇帝也不在紫禁城,而是在北苑斋戒。王贤在午门外问明了,便骑着马往北苑去了。沿着长长的皇城根一直往北,过了老和尚的庆寿寺,便见晨曦中竹林掩映着一道紧闭的白玉门,王贤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天香庵外,想到里头青翠欲滴的小白菜,他就一阵上火,这死丫头,躲进去就再不露面,真该冲进去把她抓出来,狠狠打一顿屁股,可惜想到里头那个此女只应天上有,凡人哪敢亲芳泽的徐妙锦,他就无奈地泄了气……

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王贤不敢在这里驻足太久,便带着气策马离去了。不知不觉,过了一座吊着几盏硕大黄纱宫灯的彩坊,便听有彩坊下的大内侍卫大声喝道:“前头是圣驾驻跸关防禁地,除赐皇宫骑马者,一律步行入内!”

王贤和众侍卫赶忙下马,步行到宫门前,向当值宦官递了奏本,便等在宫门处。却感觉那侍卫头领老是拿眼瞄自己,才发现竟然是熟人,王贤拱手笑道:“原来是九爷,久违了?”

原来是那在浙江有过纠葛的锦衣卫千户朱九爷,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朱九负责的便是前一块,才会被许应先说成是‘看大门的’。朱九和王贤并没有多大仇,不过此刻见到他,还是颇为羞赧,老脸红了红,吭哧着抱拳道:“下官当值,不能全礼,镇抚大人恕罪。”当初朱九爷在浙江当钦差时,王贤不过是个微末小吏,谁知一转眼,朱九爷还是那个锦衣卫千户,当年的微末小吏,却摇身变成了他的上司……此中滋味,苦涩难言。

王贤却丝毫不托大,笑道:“九爷哪里话,您是德高望重的靖难功臣,什么时候都该我向您行礼。”

朱九爷最担心被仗势欺人的尴尬场面没有出现,登时心下大定,强笑道:“不能乱了尊卑。”

“哪里哪里,等下了值,我请九爷吃酒。”王贤热情地与他把臂道:“这会儿赶着进宫交旨,回头下值等我一会儿。”

“是。”人都是要面子的,王贤给足了朱九面子,他当然不会不答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便见那太监从里头出来,对王贤道:“皇上召见。”

“大人请。”朱九爷侧身道。

“回头见。”王贤点点头,整整衣领肃容进了北苑。北苑是皇家园林,自然别有一番景致,穿过花木扶疏的甬道,便是风姿绰约的玄武湖,但见湖边亭台别致,游廊曲折,沿着湖边游廊走了好一会儿,只见一所五楹高房、黄瓦墁顶、帝王规制的大殿映入眼帘,松映竹掩,凭风面湖,端的是好一个静雅的去处。

只见百多名大内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在殿外,全都纹丝不动、鸦雀无声。王贤是领教过皇帝的威严的,已经不会再感到震撼了。跟着太监走近了,才看到蓝底金字的竖匾额上,写着仪天殿三个遒劲的大字。王贤眼力不错,看到右下角还有‘臣解缙谨题’五个小字。不禁暗暗惊奇,这皇帝还没换他的题词,似乎还有一份旧情在呢。

“恭请皇上圣安!”来到殿门口,王贤赶忙跪下磕头。

“进来!”良久,才听里头朱棣吩咐出来,口气却是不善。王贤忙起身入殿,刚要行大礼,便听皇帝沉声道:“免了,王卿家来得正好,你让这几位好好看看。”

王贤心说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有花,抬头一看,才发现又是熟人……只见两个头戴金锦暖帽,身穿质孙服,脚踏皮靴的蒙古贵族立在那里,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竟是瓦剌太师的弟弟太平和儿子脱欢,饶是王贤脸皮厚,也登时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倒也隐约听说,瓦剌部遣使入京投降,便知道他们要识破自己把戏了。却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

“王,王卿家?”脱欢瞪大眼道:“你不是大明的太孙殿下么?”

“是啊,怎么又成了什么王卿家?”太平也傻眼了,他们来大明求和,最大的倚仗就是放回太孙的人情,还把蒙古公主嫁给了太孙,心说这怎么也算联姻了吧。因此毫无失败者的觉悟,提出了好些非分的要求,把皇帝险些气炸了肺。王贤就是不来,朱棣也会传他过来,让两个睁眼瞎认一认,他们俘虏的到底是什么人!

仪天殿里,王贤朝二位蒙古台吉抱拳笑道:“二位台吉别来无恙,在下大明锦衣卫镇抚王贤,并不是太孙殿下。”

“你?!”脱欢登时觉着自己遭到了背叛,枉自己还那么崇拜过他,“你真不是太孙殿下?”

“君前无戏言。”王贤摇头笑笑道:“当时在九龙口,你们便认错了人,我只是太孙驾前一名军官,真正的太孙殿下,早就金蝉脱壳,安然无恙了。”

“那你随后还一直冒用太孙的身份,”太平已然明白,他们所有人,都被这小子当猴耍了。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把王贤也拉下水:“还以太孙的名义,娶了我们的公主?”说着朝朱棣施礼道:“请问大明皇帝陛下,这笔账该怎么算!”

“当时两军敌对,所谓兵不厌诈,王卿家骗得你们越惨,我大明就越高兴。”朱棣却哈哈大笑起来:“至于那位别吉,朕已经封为公主,赐她水草丰美之地。她愿意嫁给王贤,就取消公主封号,到京城来过她的小日子,不愿意就在河套当她的大明公主。”说着看看王贤,促狭地笑道:“当然,她要是有本事,把朕的爱卿招去入赘,朕也没意见。”

皇帝一番话,说得在场大臣都哈哈笑起来,两个瓦剌贵族一下面无人色,气焰全失。皇帝见状也消了气,作为万邦亿民的皇帝,朱棣自然不会一味意气用事,他还需要瓦剌来制衡鞑靼呢,所以敲打一番也就罢了。最后皇帝接受瓦剌人的谢罪,允许他们仍像以前一样朝贡,便让他们退下了。

陪同的礼部官员也告退,只留下王贤一人在殿中,王贤赶忙扑通跪下,请罪道:“臣年少孟浪了,请皇上处罚!”

“朕竟不知道,你原来在瓦剌还有这么一出啊!”朱棣偏过脸来,冷笑道:“冒充太孙也就罢了,还假扮钦差使团,娶了蒙古公主,”说着忍不住笑出声道:“实在是……荒唐透顶!大胆包天!”

王贤偷眼瞧着皇帝,似乎也不是太生气,转念一想,皇帝就算生气,也不会以此为由惩罚自己,毕竟自己是为了救太孙,才陷入瓦剌的。忙老老实实道:“当时瓦剌人把我当成太孙,步步紧逼,臣只有见招拆招,至于使团一事,是臣几个属下假扮的,马哈木蠢愿意信,我有什么办法。还有宝音琪琪格,则是他们放我回国的条件,臣觉着这事儿丢的是蒙古人的脸,也就随他们去了。”

“要不是看在你是在替太孙受过的分上,”朱棣哼一声道:“早把你的狗头砍下来了!”说着沉声警告他道:“日后要是再敢如此妄为,朕绝不会再饶你了!”

王贤自然千恩万谢,朱棣这才问道:“午门前失火一案,朕让你三天破案,今天是第三天,可有结果了。”

“有。”王贤赶忙将奏章双手奉上,仪天殿的管事太监黄俨,赶忙上前接过,躬身呈给皇帝。

朱棣接过来,本打算扫一眼就算,因为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考验,甚至是为了给王贤这个新任北镇抚司立威用的。但是当他看到一半,脸色便一下沉下来,因为根据两名案犯的供述,这竟是一场针对皇帝的刺杀。只是因为天佑吾皇,才让刺杀泡汤,继而变成了火灾……而案犯的动机,居然是在调查吕婕妤案无果后,向皇帝报仇!

朱棣的脸色变得铁青,目光晦明晦暗,沉默了好半天,方缓缓问道:“吕婕妤案证据确凿,毋庸置疑。”

“是。”王贤赶忙应声道,皇帝会这样说,他毫不意外,因为吕婕妤已经被炮烙死了,皇帝只能维持原判,才可以让酷刑有一点正当性。要是推翻了原判,皇帝就成了滥杀无辜的糊涂蛋,这是朱棣这种死要面子的皇帝,无法接受的。

“至于两个人犯,金英泽虽然是被蒙蔽,并无作恶之念,且有兄弟之情,但毕竟害死了那么多百姓,判绞刑吧……”朱棣缓缓道:“至于那个吕家的,实在罪该万死,本当抄他九族,但念在他妹妹服侍朕多年,判斩首罢!”

“是。”对皇帝的仁慈,王贤并不意外,因为就在不久前,朱棣刚刚赦免了刘子进、余贵以下的所有白莲教徒。也不知是虎老了不咬人,还是炮烙吕婕妤后后悔了,总之这段时间的永乐皇帝,确实表现出不为已甚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