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故事的两位主角都是女性,当时又都是待字闺中理应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是缺了男士出场,肯定会很令人遗憾和奇隆的。

其实,我们的男主人公早就闪亮登场了,不仅组织了那场文艺演出,还有我们前面讲到的那场波澜起伏令人惊叹的算盘比赛,那个镇定从容、不失原则又善灵活机变,博得上上下下一致满意的考官就是李寅国。还有一位男士也早已亮相,就是第一个在大礼堂里喊出“春秋平分”的人,叫柴放,时任一车间副主任,主抓生产,机械组装技术的骨干,车钳铆电焊,样样拿得起,工友们喊他柴大拿。还须特别说明一点,当时李寅国和柴放还都放着单飞,不是因为歪瓜裂枣难配相当,而是自恃才高相貌堂堂外加眼眶子太高,都有点挑花了眼。

生活中的故事有点像唱戏,铿铿锵锵,紧锣密鼓,先出场的往往是龙套,不管他们是怎样翻跟斗打把势舞枪弄棒,只要主角亮了相,龙套们便很快退下,自知没戏,别耍了,退后歇着,看人家的热闹吧。红星厂的龙套们就是那些愣头青,百般的殷勤献过了,发现常来库房的还有不动声色的李寅国和柴放,便自告了没趣,纷纷退下。愣头青们退出时还有愤愤的讥嘲与笑骂,说两朵鲜花,两泡牛粪,两只螺栓,两颗螺母,正配套,足够了。至于哪朵鲜花插在哪泡牛粪上,哪颗螺母配了哪只螺栓,那就等着瞧,管不了了。

确实管不了,谁也管不了,世上男女的情事,连老天爷都管不了,况且老天爷在安排天下万物时,还给男人输入了一道有病毒的程序,或日共同的弱点,好听的话叫喜欢漂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好听的话就是好色。比较起来,罗春芬肯定比张秋萍更打男人的眼,加上罗春芬还有让人感到一见如故的爽朗与热情,所以李寅国和柴放就都把主攻目标放在了罗春芬身上。李寅国来送电影票,有时是团市委发下来的,先进青年大联欢,有时又是厂团委组织的,李寅国一送就是两张,说你们两位春秋平分,都得去。罗春芬高兴地抓票在手,张秋萍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了,我家里有事,不去了。柴放组织一车间的职工去郊游,借了两辆大客车,来请二位女士同行,说一车间的全体职工感谢二位对我们生产的全力保障和支持,务请捧场。罗春芬高兴地问,有野餐吗?没安排我可自带了!张秋萍仍是淡淡一笑,说你们好好儿玩吧,我确实离不开,抱歉了。一向温和平静的张秋萍什么看不明白呢,眼神说明一切,人家打主攻的时候不过没忘了佯攻掩护,自己去当那个灯泡又有什么意思。李寅国和柴放果然不再勉强,都是哈哈一笑,说那就下次,下次你再不赏光我们就表示强烈抗议了。

这就让打得一手好算盘的罗春芬心里好是为难了。她早把两个人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李寅国读完初三,在学校里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十八周岁当了兵,在部队里当战士、班长、排长、连指导员,一路顺风顺水,两年前的一次训练中,一个新兵甩脱了手榴弹,危急时刻,李寅国扑上去,把新兵压在身下,自己却丢了两个脚指头。红星厂的军代表是李寅国所在团的政委,说缺了脚指头就不好带兵攀山越岭跋涉拉练了,那可是个好小伙儿,能文能武,让他转业,来咱厂当团委书记吧。当时青年团工作刚刚恢复,厂里正缺着这样一个人。柴放则读完了高一,老三届的学生们一股脑都下乡那一年,红星厂有了招工指标,派人去学校沙里淘金优中选精,既要根正苗红,又要精明强干。来厂这几年,柴放年轻轻便冲杀到主力车间副主任的位置上,可见是凤毛麟角,非比寻常。看眼下态势,李已是中层干部正职,据说相当于市里的正科级;柴是准中层,副科级。预料未来的发展,李可能是党委副书记进而书记,柴则可能是车间主任、副厂长再厂长,还需多走一个台阶,而且党是领导一切的,一样的飞上云天,柴却将永远给李当僚机做助手。

这样一比,谁更强势似乎就很明朗了,但李寅国还缺着两个脚指头呢,平时穿袜蹬靴,看不出来,但真要结婚了,不光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要同睡一张床,想视而不见都不行,那时闹心不闹心呀?这样一想一比较,罗春芬又拿不定主意了,拿不定主意的主意便是拖着,压跷跷板,平均使用力量,静待事态变化,好在理由也现成,年龄还小,国家号召晚婚,急什么呀!

偏偏天下男人又都是贱皮骨,含进嘴里的糖不一定甜,越吃不到嘴的东西才越要争。李寅国和柴放都不肯退却,都势在必得,那就不光是争取一个姑娘的芳心了,还是为脸面而战,为荣誉而战。当然,李柴二位战得都很绅士,不急不躁,四平八稳,即使有时两人同时出现在管库室,也是哈哈一笑,还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这样一来,就把同为才女兼淑女的张秋萍晾在一边了,好在张秋萍对发生在眼下的这一切好似浑然不觉,“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好像台下的观众,不妒不恼地看着那三人之间的表演。

看不过眼去的是科室里的那些大姐们,而且年龄越大,她们越轻相貌而重才德,张秋萍的温良恭俭让她们由衷喜爱,而不断抢了她们势头的罗春芬则日渐被大姐们心里排斥。私下里,大姐们去捅李寅国的夹肢窝,也去跟柴放说悄悄话,说你们两个傻狍子呀,秋萍是多好的女孩子,人家那才叫雾里藏峰的真漂亮真才学呢,你们睁眼瞎,看不见呀?李寅国和柴放说,我们说张秋萍不好了吗?大姐们的嘴巴都很有节制,夸张秋萍好时,却从不说罗春芬不好,两个人追求着一个共同的目标,结果难测,传出去了不得,况且小罗也确没什么可以公开贬损的不好。大姐们私下里再碰头,李寅国和柴放回应的话竟好像一起商量过,如出一个模具,这就除了摇头叹息,汽车上了水泥路,没辙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了近一年。市里办了一个青年干部学习班,号称小虎班,是跟省里的那个大虎班上行下效,仿办的,大虎班里的学员毕业后都提拔到了市地级的领导岗位上。平衡一下被打破,跷跷板不再起伏,因为李寅国去参加学习班了。很快有消息传来,说罗春芬和李寅国一起去看电影了,不是集体包场的电影,是个人买的票,只两人。那年月,男女青年去看电影,是一种象征,不亚于时下去宾馆开房。又传,罗春芬去市委党校看李寅国,两人还一起轧了马路。轧马路也是一种象征,而且上了层次,看电影还属隐秘,轧马路则是公开的了,相当于时下的未婚先孕鼓了肚皮。再有消息传来,这回是有证人的,而且信誓凿凿,说罗春芬去李寅国家串门了,带着四彩礼,李家留罗春芬吃了饭,李寅国的妈拿着罗春芬的相片向邻居们炫耀,说谁说我家虎子(李寅国的小名)挑花了眼,看,到底挑来一个可心的。这就是更高一级的象征了,相当于时下某些新娘新郎抱着孩子办婚礼。

红星厂的人几乎都当了评委,而且几乎有了一个共同的评判结果,厂储李寅国不是辩证法,不能一分为二,这回终于不再春秋平分,罗春芬胜出。